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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王爷…送了,张三辅…送了。”面前提起一只朱砂笔,就著名录划落,但见一个又一个名儿给红笔勾消,听得赵老五道:“杨五辅…送了,伍爵爷…送了,何宰辅…何宰辅呢?”
黄臭臭的帖子拿来了,飘着一股粪味,众人撇眼去望,登见陈得福满面通红,蹑手蹑脚地奉上喜帖。嚅嚿地道:“小黑刚才尿到了喜帖上…”
肥秤怪登时一耳光打落,怒道:“猪生狗养的畜生!老子操你妈!”陈得福颤声道:“师伯祖,你…你骂我娘!”肥秤怪怒道:“不能骂么?敢情你是皇后娘娘生的罗?大家揍死他!”众人团团围住陈得福,拳打头、脚踢肚,后臀则给狗咬。
一名男子举着长剑,对着脚地板刺入,啧地一声,苦叹道:“物以类聚、兽以群居啊。连送个帖子也能拖条拘回来…”
忙了一整天,华山门人总算回到了紫云轩。郡王爷们除了“临徽德庆”四大王,阁臣里除了何宰辅,杨五辅两位,其余文武百官大致给送得齐全了。众弟子们有的玩了一夜,有的给派了苦差,此时便同来赵五爷爷房里闲聊。
近几年西北大乱,每逢战火阻塞道路,玉清观众弟子每逢回不去华山,便来紫云轩落脚,几乎把这儿当成了家,赵老五辈分甚高,国丈更为他准备了一处房舍,专供这位长老起居。
琼家是富豪人家,园子里假山林立,瀑布淙淙,可说坐拥亿万之资,不过琼家人丁不旺,老国丈就只一个孙女儿,等她嫁入苏家后,无论是房子还是银子,也都要成了苏颖超的囊中物。
想起两家首脑不只要一起练剑,还要做一床睡了。赵老五越想越是喜气,便道:“得福啊,去煮点元宵来吃。”
元宵便是糯米汤团,其内包馅,不同于汤圆,却是用竹篮子慢慢筛出来的。陈得福早已烧起了热水,听得赵五爷爷吩咐,便扑通通扔了十来只元宵下水。肥秤怪懒懒地道:“今晚皇上不是召见掌门么?这当口怎么还没回来啊?”算盘怪笑道:“皇上见了掌门,准是龙心大悦,搞不好要赏给咱们一人一条金腰带啊。”
御赐金带到来,华山弟子从此行走江湖,都能自称是天子门生了,一时间人人喜上眉沉,正要来问长老,却听门外传来一声叹息:“都别说了。”
门外响起温雅嗓音,众弟子一时又惊又喜,慌忙起身道:“傅师叔!”房门开启,缓缓行入一人,正是傅元影到来。
傅元影,号雨枫,看他面带倦容,才一走入屋内,便在椅子上瘫了下来,好似累坏了。众弟子端茶倒水,自来服侍师叔。一旁算盘怪笑道:“雨枫啊,你们不是去见皇上了么?玩得开心吗?”众弟子想起皇帝的赏赐,莫不一脸猴急,却见傅元影摇了摇头,叹道:“别问了,咱们今夜没见到皇上。”
赵老五见他面带愁容,不由心下一凛,低声道:“怎么了?皇上不高兴了?”
正统帝没有子嗣,从来把琼芳当做亲生女儿看待,看苏颖超娶走了他的心肝外甥女,来日固然爱屋及乌,宠爱有加,可送出门前必也心生不舍,自要掂掂这个准外甥女婿的份量,想来种种刁难手段使出,苏颖超纵不给剥皮,怕也要给大大奚落一番。
天威难测,只要一个对答不慎,难保不出意外。众人各自想象情景,内心自是有些担忧,却听傅元影道:“师伯别多心。听说皇上今夜不太舒坦,喝过茶水后,忽然肠胃犯疼,连着拉了一晚。连法会都没曾露面。”说着接过弟子奉来的茶碗,啜饮了一口,叹道:“总之今晚乱糟糟的,祈雨法会草草了事,掌门若要谒圣,恐怕得过两日了。”
皇帝腹痛拉稀,八成是吃坏了肚子。众人满心好奇,却不知红螺寺的大师傅们服侍周到,却能让他误食了什么不洁之物?正起疑问,一旁陈得福已是全身颤抖,一边望着锅子里的滚滚元宵,一边勒住了了小黑犬,就怕这小狗吐露内情,自己的脑袋不免搬家。
听得皇帝只是肚子痛,赵老五便也安下心来,忙道:“贵妃娘娘那儿呢?她不是一直说要瞧瞧咱们颖超么?今夜可曾碰上了面?”皇后娘娘在景泰朝时乃是贵妃,众长老们叫得顺口了,虽已复辟了,却始终改不回来。听得赵老五提起皇后,博元影却又叹了口气,道:“听福公公说,皇后娘娘法会前沭浴净身,结果像是着了凉,一直喷嚏着。”
众人颇感诧异,没想今夜皇室处处不利,先是皇帝拉肚子,之后皇后又着凉,却不知是否有扫把星闯入了紫微垣。正纳闷间,却见扫把福颤巍巍地端来元宵,瞧这人面色青紫,却不知在怕些什么了。
一年一度的元宵夜,今儿正是最热闹的十五,无论有多倒楣,都该吃碗元宵冲喜,傅元影累了一晚,至今还没吃饭,方才接下汤碗,却听碰地一声,房门开启,飞也似地冲入了一个姑娘,跟着打开了衣柜,一股脑儿躲了进去。
怪事年年有,今夜透着多,看那姑娘身法快绝,行径偏又古怪无比,却不知是否与女鬼有关,众弟子一脸讶异,还不及过去察看,猛听走廊里传来大声咳嗽,众人探头去看,但见门口缓步行来一名老者,手拄拐杖,走两步、咳一咳,喷得满地痰。正是琼国丈到了。
国丈身长九尺,可此时年老驼背,竟比常人还矮了些。众弟子正欲上前见礼,国丈却已在门口停下,就着门内便是一阵暴吼:“小妖女!你别老躲着我!给我滚出来!”众人大吃一惊,不知国丈为何动怒,又见他拿起拐杖,重重敲着地板,暴喝道:“小妖女!别以为你有伍定远撑腰,便能为所欲为!告诉你!自己嫁不掉,趁早上尼姑庵报到,少来带坏我孙女,你这怪物疯婆!听到没有!”
国丈戟指门内,又吼又骂,却也不管赵老五等人面面相觑,全是一脸茫然。他吼得痛快了,便又咳出一口脓痰,呸地一声,却不知吐到哪儿去了。众弟子正骇然闪避,门边又行来了一人,却是“若林先生”吕应裳到了。听他劝道:“老爷子,人家已经是九华山的掌门了,再说这儿人多口杂的…您就给人家留点面子…”
“放屁!”国丈怒道:“掌门又怎么着?自己嫁不掉,便可以拆散别人么?妈的,镇日想方设法、拆散鸳鸯、毁败姻缘,就是见不得别人成双入对,好让她那仇视天下男子的毒怨遂心!以为老头子不知道么?”国丈气血已衰,脾气却是不衰,看他袍袖一拂,气冲冲而去,兀自边走边骂,十分气愤。吕应裳干笑不已,便朝赵老五等人打了个眼讯,急急跟着走了。
众弟子呆呆瞧着,正不知高低间,忽然衣柜打开,小妖女钻出头来,问道:“喂!老疯狗走了么?”众人定睛一看,但见这小妖女一张鹅蛋脸,大大的眼睛圆圆亮亮,带了几分调皮,果然是娟儿到了。
娟儿年岁不小,还比众弟子大了几岁,可平日活泼没架子,颇得人缘,众弟子此时仪容不整,乍见美女,自是穿鞋的穿鞋,着裤的着裤,十分忙碌。赵老五哑然失笑:“你是干啥了?抢了国丈的钱啊?”娟儿哼了一声,俨然道:“谁理那老疯狗,镇日乱汪汪…”
“雨枫!”正骂间,老疯狗竟又冲了回来,娟儿吓了一跳,赶忙关上了衣柜。
听得老疯狗狂怒道:“你一会儿过来家庙,我还有话问你!”
开家庙是一等一的大事,除开年节祭祖、科考中举、婚嫁喜庆,绝少开门,眼见国丈又气冲冲走了,赵老五更是讶异了,便问傅元影道:“到底怎么回事?吵成这德行?”
傅元影长叹一声,拿着汤匙搅了搅元宵,便自起身离房。赵老五满心茫然,正在此时,衣橱又打开了,娟儿跳了出来,喘道:“老疯狗,乱汪汪…有种再来吓我啊…”
话声甫毕,背后真来了“汪”地一声,娟儿吓得魂飞魄散,正要跳回衣柜里,却见一条小黑犬扑到了腿上,摇头摆尾,挨着她又跳又叫。娟儿吓得魂飞魄散,尖叫道:“救命啊!”
打狗要看主人面,不过主人若是陈得福,自要大倒其楣了。众弟子英雄救美,登来痛打陈得福,小黑犬惊恐之下,便朝娟儿怀里去钻,想来要改投明主了。娟儿咦了一声,道:“这…这是谁的狗啊?好眼熟呢。”她见这狗毛色光鲜,好似在哪儿见过,一时越看越疑,正想来问陈得福,却听赵老五笑道:“娟姑娘,你们到底怎么啦?闹什么事了?”
婿儿苦笑几声,道:“别再拷问我了,想问什么,自个儿去问琼芳,别再烦我。”少男少女成婚在即,却似大祸临头,居然还有人受了池鱼之殃。算盘怪茫然道:“到底有啥古怪啊?琼芳那小丫头傍晚不是挺开心的么?我还瞧到她卖面呢…”
依吕应裳所言,此事不可多提,果然娟儿脸上变色,一时歪嘴苦脸,算盘怪兀自不察,便找来了了人证,自问吕得礼道:“小礼子你说,你傍晚不还领着弟弟们去吃么?一共吃了几碗啊?”
吕家三兄弟,老大吕得礼本在低头吃元宵,听得问话,却似天外飞来横祸,忙道:“我…我不知道,是我二弟嚷着去吃的!”说着将元凶推了出来。众人去看吕家老二,却见这吕得义慌忙摇手,道:“不关我事,是我三弟嘴馋,你们问他吧。”
老大推老二,老二推老三,吕得廉见众人望着自己,一时心下害怕,急急朝身边去看四弟,这会儿却无耻了。他害怕之下,忍不住呜地一长声,竟尔嚎啕大愧起来。算盘怪讶道:“干什么啊?吃个面也哭啊?”吕得廉愧道:“我没有啊…我什么都没见到,我没见到琼阁主卖面啊…”
众人一脸诧异,不知这碗面是否有毒,正要来问内情,却听杜得籼细声道:“大家伙瞧,掌门来了。”飕飕几声,众人全趴到了窗口,只见园子里一前一后行来几人,当前那位身穿儒装,低头行走,却是少阁主琼芳,再看背后,却还有三名提棍保镖,正是大名鼎鼎的“崆峒三棍杰”,再看队伍背后,远远还跟着一名公子爷,却是“三达传人”苏颖超。
琼芳来到不远处,小黑犬陡地有了感应,它仰鼻嗅了嗅,直欲张口来叫。陈得福怕它又惹祸了,忙握住了狗嘴,将它揪牢了。那小黑犬却是猛力挣扎,只朝琼芳处猛摇尾巴,好似认得她一样。娟儿见得异状,忍不住啊了一声,道:“完了,这狗该不会就是…”
一片混乱中,新郎新娘从窗下走过,看两人一前一后,相距几达一丈,中间还隔了三个保镖,情状大异寻常。肥秤怪讶道:“这是怎么了?往常不是抱做一堆么?今儿怎地排做一行啊?”众人纷纷转问娟儿:“是啊,到底怎么啦?娟姑娘快跟我们说吧!”
娟儿苦笑不已:“别问我,你们真想知道,该去问它吧。”众人低头去看,只见娟儿抱起了小黑犬,拍了拍它的狗脑袋,却见这月下神犬兀自摇头摆尾,好似得知了大批秘密,十分神气。
月光冷冷照下,今夜的琼府大异寻常,他们开家庙了。此时此刻,心腹家臣齐聚一室,东是“训晋难星”四进士,西是“林枫见火”四武士,合称紫云轩文武八教头。
紫云轩的管家姓许,号“南星”,年纪也长,乃是八位家臣资格最老的,再看“林枫见火”里的吕若林,枫字的傅雨枫,众人两边对座,只在仰望案上供奉的祖宗牌位。
香烟缭绕之中,一座座漆红牌位沾满了黑黄烟渍,但见诸子诸孙拱卫在旁,一块主牌高居其上,上书七字,曰…
“太祖英国公鹰”。
开国辅运推诚武臣,便是琼鹰。自他受封三公起算,琼氏一族多有泽荫,至今已传七代。依序看去,见是二世公璟、三世公勤,四世公温、六世公翊…案上没有五世公的牌位,因为五世公还没死,他姓峭臌昭号武川,现下坐在供桌旁的大位上,正使劲地咳嗽。
“家门…咳…哇…”痰盂端了过来,呸地一响,痰自天降,大堂里也多了一声低叹。
“不幸啊…”
不幸的家门响起了不幸的重咳,夹杂了不幸的吐痰声,此刻连痰盂里的那张老脸也变得不幸起来,颤晃之中,只剩一团黄黏黏。
琼武川吐完痰后,只在轻轻喘息。万籁俱寂中,听他道:“若林…婚事筹办得如何了?”
吕应裳,字若林,乃是玉清观的大师兄,目下由国丈荐保,正于开封主持漕运,颇受朝廷器重。听得国丈垂询,赶忙回话道:“下官已按国丈吩咐,选定了二月初一文定,十七成亲。克下喜帖聘礼、青绢暖轿、披霞凤冠、笙箫鼓乐…诸物皆已妥善,就等国丈禀明皇上准婚。”
当今琼家第一要紧的大事,既非开疆辟土,也非招兵买马,而是替紫云轩找到一位男主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琼家虽是当朝第一尊贵人家,但家无长男,不免有绝嗣之忧。琼武川八十好几的人,念念在兹便只此事。
耳听吕应裳还要再说,琼武川挥了挥手,打断了说话,淡淡地道:“行了。”
说到此处,便又咳了一声,道:“雨枫。”
傅元影听得国丈呼唤,便即躬身道:“国丈。雨枫在此。”琼武川深深吸了口气,道:“颖超怎么样了?病好了么?”傅元影颔首道:“国丈多虑了。少掌门本就无事,只是经魁星战五关之后,身子…受寒微恙,将养几日,也就好了。”
国丈淡淡又问:“我瞧他镇日画着图,神思不属,却又是怎么回事?”吕若林与傅元影对望一眼,同声道:“我山门人习练剑法,夜废寝、日忘食,本属平常,还请国丈莫要担忧。”国丈点了点头,道:“那就好。你好好看着他,我明日得带着他面圣,别再给我出什么乱子。”
正统朝整整十年,这回却是华山掌门首次谒上,想苏颖超执掌玉清,师父曾为皇室立下汗马功劳,得御笔“功在国家”白绫金批一面,明日面圣封诰,定如驸马都尉一般风光。众家臣心下大喜,同时拜伏在地,喊道:“恭喜国丈!贺喜国丈!”
琼武川不置可否,他沉下脸来,目光微斜,打量着宝贝孙女。
自景泰入正统,从年轻拼到老,琼府终于有了中兴气象,先是长女玉瑛嫁入皇门,长子道甫高中状元,任南京通政司参议、詹事府少詹事,更是琼家寄望所在。
可天下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好容易掌握了大权,大少爷琼翊居然英年早逝,只留了一名孤女在世。可怜那早孤的小女孩儿,她的名字是…
“芳儿!”琼国丈眼角掠过,转朝堂上一角望去,厉声道:“芳儿!”
角落里站着一名美丽姑娘,她身穿儒衫,俏脸默默向地。看那柔弱可怜的模样,活钟给大雨淋湿的小鸡,由衷地让人心疼。
琼武川当然也心疼,任谁有了这般可爱貌美的孙女儿,都舍不得打骂。可今晚的情势却由不得人,否则…头上三尺的英国公绝不会宽饶他。
在一众死人灵牌之前,连八十岁的琼武川也显得稚小了,他以手抚面,低低叹了口气,道:“无关的人…全部给我退下。”大批下人心领神会,各自躬身倒退,堂上便只留了八名老臣下来。
家庙里剩下的全是琼府心腹,这些臣子跟随国丈已久,全都领过琼家恩情、也都替琼家尽心竭力。正因如此,无论一会儿发生什么事儿,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却绝不会外传一句。
今夜是元宵夜,普天同庆,可老爷子今晚脾气不太好。他先吐出了脓痰,之后牙齿又咬得喀喀作响,不消说,一会儿有人要大祸临头了。
什么事都有头一回,从当年的稚龄女童起算,直至今日的美艳姑娘,十多年来琼芳永远从容不迫,永远端庄体面,永远不让爷爷失望…但就在她二十四岁、即将出嫁的这一年,琼芳还是出事了。她不告而别了。
不告而别,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这儿八位家臣文质彬彬,都曾不告而别,连琼武川八十岁年纪,有时兴之所至,也常溜得无影无踪。说来“不告而别”四个字,在他们是小事一桩,日日为之,稀松平常。不过琼芳不同,她不能不告而别。
道理再简单不过了。她是女人,纵使她腰中带剑,手上持枪,可在那身男装之下,她还是女儿身,她今日是琼武川的孙女,明日是苏颖超的妻子,来日还要做人家的母亲,将心比心,谁愿意自己的妻子不告而别,谁又想自己的母亲曾在酒铺里失踪?
可琼芳这般做了,尤其糟糕的是,她并非给坏人掳走,而是心干情愿地随陌生男子离去。整整半个月,她下落不明、无影无踪,若非国丈在护国寺前撞见了她,她还不知要游荡多久?
没人晓得她去了哪里,也没人知晓她在忙些什么。在这空白的半个月里,没人晓得她是怎么渡过的?也许她每晚都喝得酩酊大醉,又或她每晚都和陌生男子同床共寝…也许她早已恣意而为…早已…早已…
琼国丈咬住了牙,他不敢想了。什么都不必辩解了。管她什么少阁主、什么琼女侠,女人就是女人,无论多大权势,只消剥下那身儒装,琼芳仍是女儿身。三大重罪降临:不守妇道、放浪形骸、清白见瑕。得此三条,世间男女不分贫富贵贱,人人都可以斜瞄她一眼,然后冷冷道出那个字…
“贱!”
“呜…呵…”琼武川气得发抖,却也不禁怕得发抖,他真不敢去看祖宗灵位,他不知该怎么向英国公解释,家门出了个下贱女人啊!
“芳儿…抬起头来…”琼武川喘息道:“看着你的老祖宗…跪下。”
琼芳轻轻抬起俏脸,望向案上供奉的大批牌位。那张脸蛋望来极是楚楚动人,可她越是美,琼武川越是怕怕,像是见到不堪入目的东西,他提起中气,厉声道:“跪下!”
大小姐低头垂目,望着家庙的地下,好似在发呆。琼武川浑身颤抖,他重重一掌拍下,厉声道:“这还是琼家的女儿么?要你跪,你便跪!跪下!跪下!跪…下!”
随着那声“下”,龙头钢鞭举了起来,这二十四节钢鞭下打奸臣,上醒昏君,乃是太祖赏赐的威仪重宝。万一抽到了小姐头上,那还不打得她香消玉陨?当此危急时刻,堂上霍地站起一人,他起身离座,单膝跪地,秉道:“老爷子,少阁主南下贵州,一切全是听雨枫的主责。您若在气头上,请尽管打罚雨枫吧。”
傅元影来了,他是苏颖超的师叔,也是宁不凡的师弟,眼见大小姐形势危殆,自不能置身事外。当下便起意顶罪,要让琼芳全身而退。一旁三棍杰也曾随行贵州,一时也跪倒在地,叩首道:“国丈明监!我等保护大小姐不力,有失职责!请国丈重重治罪!”
众人起意缓颊,琼武川却不领情,他拿起龙头钢鞭,使劲敲着供桌,厉声道:“罪个屁!贵州是贵州!扬州是扬州!她在扬州不告而别!却是听你们教唆的么?”
此言一出,众皆噤默。琼芳不告而别,事前无人知情,自无人能替她顶罪。琼武川深深吸了口气,森然道:“一人做事一人当,芳儿,把东西拿来…”琼芳别开头去,低声道:“拿什么?”孙女儿装傻,琼武川却不傻,他举掌拍落,震得木椅扶手嘎嘎欲裂,吼道:“枪!爷爷给你的枪!”
堂上打雷了,国丈的嗓音活钟敲锣,震得众人的耳膜嗡嗡作响。琼芳面色苍白,只点了点头,便从怀中取出一柄火枪,双手奉了过去。
熟悉琼府事的都明白,琼府共有三大重宝。第一样是铁卷丹书,第二样是二十四节龙头钢鞭,第三样则是琼芳随身佩戴的那柄双管火枪。天下独一无二的连发枪,这是前朝太师遗下的佩枪。琼芳小时候不知向爷爷讨了多少回,方才在十六岁生日当天收下了它。那不只是贺礼而已,尚且还合有爷爷对她的信赖期待。而现下这一刻,爷爷要收回去了。
琼武川低头把玩着枪柄,他凝目瞧着瞧,忽然见到“江充”二字,大怒道:“祸害!”
火枪抛到了地下,二十四节龙头钢鞭直劈而下,轰然巨响爆出,已将火枪砸得歪曲变形;国丈目露凶光,兀自大怒不已:“祸害!祸害!祸害!”
笼头钢鞭一记又一记狠狠抽出,火枪早已支离破碎,那镶金边的“江充”二字,也似惊怕无已的小老鼠儿,一股脑儿逃入桌椅匠下,躲得不见尾巴。
十六岁的生日礼物毁烂,护身兵器没了,权杖也丢了。紫云轩少阁主的风光到此为止,琼武川手底打得激烈,口中却大声呛咳起来,管家许南星急急上前,双手奉上了参茶,慌道:“老爷子,身子要紧啊。”
琼武川将茶杯接过,狠狠望地下砸个稀烂,厉声道:“传令下去,自今日起,府中大小事不再经过她,一切由我作主!”众家臣大惊失色,全又跪倒在地,大声道:“国丈!三思后行啊!大小姐磨练了这么多年…”琼武川怒道:“磨什么!都已经磨成了下贱婊…”他嘿地一声,自知失言,霎时拿起龙头钢鞭,又对着火枪连番抽打,怒不可遏。
琼芳被废了,整整十年立身持家,俨然成形的少主威仪,全都白费了功夫。她低头望着支离破碎的火枪,心头却也不知是何滋味,眼见孙女废然无语,琼武川森然道:“全都下去吧。”
事情总算告一段落了,众人自是大大松了口气,傅元影见琼芳始终不愧不闹,心里更感担忧,忙扶住了她,柔声道:“小姐,来,我送你回房…”话声末毕,却听琼武川冷冷地道:“雨枫…放开她,谁说她可以走了?”陡听此言,众家臣自是大吃一惊,那许南星慌忙抢上,道:“老爷子!小姐都二十好几了…念在苏掌门的份上,你可别再…”
琼武川斜瞅群臣,淡淡地道:“下去…少跟我罗唆。”
望着那威风无比的龙头钢鞭,许南星想起了昔时的少爷小姐,竟有心惊肉跳之感。琼武川育有一子一女,长子琼翊文武全材,中举进士,长女玉瑛号称绝世美女,嫁入皇门,说来都有大成就。可即使是这对尊贵姐弟,在国丈的钢鞭面前,却也不免…
堂上无人移步,每个人都替琼芳害怕。琼武川将眉毛一吊,神态狰狞,厉声道:“下去!”
一众家臣唯唯诺诺,只得向后退开,傅元影本是华山耆宿,地位不同寻常家臣,一时挡在小姐面前,迟迟不动。眼见“剑法师范”行径古怪,琼武川眯起了眼,冷冷地道:“雨枫,听不懂人话了么?要你下去了。”
傅元影全无退让之意,反而顿首下拜,求恳道:“老爷子,少阁主是咱们看着长大的。她的脾气是任性些,骄纵些,老爷子老要以此责备她,我等自无异议。可要说少阁主会做出贻羞家门之事,雨枫却是不信。”
事情可大可小,少阁主这几日固然下落不明,但要说她与男子厮混打滚,不守妇道,全场家臣却没一人相信。这不只是相信琼芳,也是相信苏颖超。他俩青梅竹马,相恋多年,琼芳便再不懂事,也绝不会舍下情郎。听得傅元影求情,众家臣同声起立,朗声道:“国丈明监!少阁至于扬州不辞而别,乃是权宜行事,还请国丈从轻发落!”
傅元影带头发难,八位家臣一同声援,琼武川却叹了口气,道:“雨枫,别捞过界了。”
捞过界,意思就是要他省省力气,别来管琼府的家务事。听得此言,博元影反而走上两步,来到一张牌位前,取过了线香,迳自拜了起来。
“六世公翊道甫”,面前那块木牌,正是琼家长子的灵位。眼见家臣祭拜亡子,竟尔上香祝祷,琼武川心头有火,森然道:“雨枫…你想干啥?”
傅元影面向灵牌,静静说道:“老爷子,无父者失怙,无母者失恃,大小姐不仅是翊少爷的女儿,也是咱们这帮老臣的女儿…”猛听此言,国丈眼眶微红,额头青筋却是涨得老大,吕应裳见师弟惹祸,急忙转了回来,拉住了傅元影,低声道:“可以了,别和国丈犯冲。”
这“雨枫先生”却不肯走,他目望国丈,轻声道:“老爷子…您若还记得,当晓得大少爷遗书托孤,将女儿托给了谁?”
“他妈的混蛋!”此话一说,好似烧着了引信,琼武川狂怒不已,拿起了龙头钢鞭,厉声道:“我自家儿孙的事,犯得着你罗唆?滚出去!”国丈怒不可遏,这一鞭要是抽将下来,傅元影自有受伤之虞。吕应裳抢了上来,三棍杰半哄半拉,总算将傅元影拖走了。
好好的元宵夜,却成了多事之秋,先是孙女扯出大纰漏,现下连多年家臣也犯上争执,全都乱了谱。内室里只剩祖孙两人,一个坐,一个站,看琼芳一语不发,琼武川心头自也不痛快,他张口吸气,压抑吐纳,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将钢鞭放落下来,叹道:“芳儿,把你的心事说出来。爷爷这儿听着。”
琼芳望着地下的火枪,容情平淡,静声道:“说什么?”琼武川好容易压下火气,听得此言,忍不住双手抚面,使劲搓了搓,道:“现下没有外人了,你明明白白说吧,你那日到底是为了什么,居然和那个面贩走了?”
听得面贩二字,琼芳眉毛微微一动,低声道:“这件事是谁说的?”琼武川闭上双眼,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爷爷明白告诉你,现下八成连苏颖超也听说了。”
琼芳想到了情郎,心头更感黯然,苏颖超心情坏极,打琼芳回来,始终低头画图,仿佛没见到她似的。眼看孙女默默无言,国丈举手抚面,低声道:“芳儿,爷爷老了,可还没老糊涂…如果你真不愿嫁给颖超,那便早点说,爷爷不会勉强你的。”
堂上一片静默,琼芳虽然生性机灵聪明,可此时她却不会说话了,连说谎也不会了。
过得半晌,琼武川叹了口气,道:“回答爷爷,颖超待你好不好?”琼芳闭上双眼,过得半晌,终于默默颔首,道:“颖超待我很好。”琼武川冷冷又道:“那你为何和一个陌生男子走了?你不怕惹得家人伤心、闹得婚事告吹么?”
琼芳低下头去,想起青梅竹马的种种往事,心里有些难过。琼武川见孙女仍旧缄默,不由叹道:“芳儿,告诉爷爷吧,你到底和谁走了?去干了些什么?一五一十乖乖说,不管你在扬州做了什么,爷爷都可以饶过你。”
孙女仍旧缄默,还是什么都不说。琼芳不是小孩子,她能照顾紫云轩的大事,自有几分聪明,可她越是噤声不语,越是说她心里还挂着一些东西,脏东西。
琼武川叹了口气,他把龙头钢鞭抛回供桌,跟着从木柜里“请”出一根五彩藤条,朝自己左手轻轻拍打,淡淡地道:“芳儿,爷爷管不动你了,只有请‘老祖宗’出来了。”
方才许南星、傅元影与国丈犯冲,全都是为了这东西,人见人怕的东西。
眼望爷爷手中的藤条,饶她琼芳平素颐指气使,此时还是发起抖来了。这宝贝是先祖英国公传下来的家法,当然也有个响后的名头,称作“五色目醒”,未挥动时色做五彩,挥起来便吵粱道白光,取意五色令人目盲,须得当头一醒,方得震溃启明之效。
琼武川斜睨孙女一眼,微笑道:“还记得么?以前爷爷怎么打你爹的?”
琼芳闻得此言,忽然低下头去,轻轻咬住了下唇。小时候不只爹爹挨打,连姑姑也挨打,纵使是景泰皇爷的亲嫂子,她也曾在家中给毒打过几回,琼芳听过她的哭声,那凄厉哭喊好生怕人,至今飞萦不去,犹在耳边缭绕。
琼武川淡淡说道:“你爹爹四十岁那年犯了错,我照打不误。便你姑姑那般娇弱,爷爷也抽得她满地爬。芳儿,爷爷虽把你当成男子汉教养,却不曾结结实实地抽过你,你可晓得为什么?”琼芳望着爷爷,忽从内心里惧怕起来,仿佛见到姑姑缩入墙角、哀哀啼愧之状,她情不自禁向后退开。琼武川却不让她走了,老国丈俯身向前,执起了孙女儿的小手,淡淡说道:“丫头,你从小没了爹娘,爷爷心疼你,从来舍不得打你骂你,可你今日做错了事,却要爷爷怎么办呢?”
听得爷爷的温柔说话,琼芳终于眼眶发红,泪水扑飕飕地落了下来。琼武川怜声道:“孩子…爷爷先不逼问你了,来…你跪下,学你姑姑的模样,给爷爷认个错、撒个娇,好好地告诉爷爷,你再也不敢了,那爷爷就可以饶过你,好不好?”
国丈嘴角含笑,目现慈祥之光,祖孙默默相望,良久良久,琼芳没有作声,因为不知不觉间,她又听到了那个低沉的嗓音,温柔地呼唤着她…
“芳儿…我的芳儿…我可怜的芳儿…”
泪眼朦陇间,琼芳望着爹爹的灵位,忍不住痛愧失声。很久很久以前…在换上男装以前,在结识颖超以前,在她还是个可怜小孤女的时候,她就努力忘掉一件事。直到那一天,她见了那双眼睛…那水洞里温润如玉的眼神,既亲切又熟稔…
像是一面镜子,照出了当年的尘封往事…她才忽然想起了那件事…
就在这家庙里,就在那供桌旁,那一夜小琼芳一直哭啊…
心念百转千回,琼芳抬起头来,望着爷爷的老脸。国丈玩着手上藤条,飕飕咻咻,五色目醒随风舞动,老人家也是嘴角含笑,道:“芳儿,想认错了么?”
琼芳没有辩解了,她当然也不想下跪,只托起了左掌,坦然道:“打吧。”
琼芳扬起下颚,紧闭樱口,望来有些倔。孙女要强,琼武川也是面带微笑,颔首道:“好芳儿,无愧是我琼家的女儿,真是够胆。”他凝视孙女,面泛微笑,忽然双目圆睁,怒喝道:“胆胆胆!今日便打你这个胆!胆、胆、胆!”
第一声胆字,伴随一记风声抽落,啪地大响惊动庙堂,少阁主的掌心现出第一条红肿,老人抓住孙女儿的手臂,“五色目醒”闪电挥落,打出一片彩虹。
劈劈啪啪之中,爷爷没有怜惜,真正地猛抽猛打。每一下怒喝,便伴随一记抽打,藤条挥落,全抽在掌中的红肿上。
玉手破皮发肿,好似有炭火放置掌心,红上加红,肿上又肿,他要孙女儿痛苦十倍。琼芳委实吃痛不过,急忙扯手要逃,国丈放脱她的左手,淡淡地道:“丫头,方才不是充好汉么?怎又怕了啊?”听得爷爷的嘲弄,琼芳一时豁出了性命,竟又将左手伸了出去。大声道:“再来!”
眼见琼芳的左手也似下巴一般,兀自高高举起,不曾放落一寸。琼武川微笑道:“好行啊,爷爷真的好佩服你啊!啊、啊、啊、啊!”
一声啊、一记抽,琼武川真正火大了,一次一次响后抽打,全从琼芳雪嫩的掌心里冒出来。琼芳咬牙低头,只当自己是木头做的,不痛也不痒。
咚地一声,琼芳痛得晕了,已然摔倒在地。琼武川捏了捏她的人中,又将她拖了起来,笑道:“二十下,区区二十下,你琼女侠便挺不住了啊,啊?”
啪!啪!最后两下没打在掌心里,全抽在琼芳的后背上,听来打鼓也似。可怜琼芳左掌满是血痕,背后又吃了痛,脚下再也支撑不住,一时已是半倒半跪。
“起来…”琼武川刻意折辱孙女,用官靴碰了碰她的额头。
琼芳咬牙切齿,虽在痛澈心肺间,兀自一拐一拐地爬将起来,便如过去十多年,纵使那双漂后凤眼满泓泪水,她还是有泪不轻弹。琼武川伸出两指,轻轻托起孙女儿可爱的下巴,笑道:“哭吧,乖女孩。爷爷再给你一个机会,只要你哭出来,爷爷就饶过你。”
堂堂一等功臣之后,开国大公琼鹰的嫡系子孙,琼芳的性子极烈极倔,她仰头看向爷爷,忽然厉声道:“什么二十下、三十下!便是一百一千!那也是等闲!”
孙女傲然仰天,豁出了性命,琼武川不免哈哈大笑:“芳儿,你说什么?再说一次啊?”
“一千下!”便如江湖里的英雄气概,武林中的侠义无双,即使对方是爷爷,琼芳也不肯屈服求饶,听她大吼大叫:“我要你抽一千下!你听不懂吗?”
祖孙再无转圜余地,琼武川不再作弄孙女了,他终于深深叹了口气,道:“芳儿啊芳儿…看你这般硬气,真不枉爷爷教你读书写字。可爷爷要提醒你,纵使你穿上男装…”吼声突起,藤条如暴雨落:“你也不是个男人!”
雷霆暴雨而落,琼武川真正开打了,先前不过是逗逗孩子而已,一十、二十、三十、四十…响声太过密集,已经不下能计数。琼芳后悔了,心里有个声音呐喊着,她想要撒娇、想要求饶。可怜爷狰狞的面孔映入眼帘,偏又让她吭不出一个字儿,此时此刻,她宁愿咬舌自尽,一了百了,她也不要低头。
线香烧完了,啪地最后一响,琼芳已是倒地不起。琼武川收住了手,喘了口气,缓缓又道:“芳儿,一百下打完了,还想再讨打么?爷爷奉陪到底啊。”再打下去,这只左手恐怕要残了。此时琼芳倒在地下,左手五指撑不开,收不拢,好似不是自己的。胆气再豪再勇,却也只能低声喘气。
国丈像是打赢了一场仗,他举帕埠笏擦汗,淡淡笑道:“芳儿,你要有一分倔,爷爷便有十分倔,你要有一个胆,爷爷便有十个胆。你甭想找爷爷斗,不然…”
他横过藤条,拖住孙女的下颚,将她的粉脸抬了起来。
藤条带了侮慢,琼芳痛得不能作声,只别开了脸,不愿去瞧爷爷。她心里明白,一旦自己看了那张轻蔑老脸,必会不顾一切向他挑衅吼叫。
孙女神态稍有倔强,国丈立生感应,只见藤条无声无息移到背后,听得爷爷淡淡地道:“芳儿,够胆再试试,爷爷一定打残你。”
琼芳浑身发抖,挨了一百记毒打后,她也晓得爷爷说话算话,绝无虚言。眼见孙女儿怕得厉害,琼武川托起了孙女的血掌,淡淡地道:“傻丫头,别白白挨打了。来,自己说吧,爷爷今日为何这般生气?”琼芳不说话了,琼武川却也没一鞭抽下,他见孙女低头不语,便将她一把拉了起来,淡淡地道:“丫头,你该知道的,爷爷此生就只一个心愿,对你…也只那么一点小要求,你记得么?”
克绍箕裘、兴复琼家,让紫云轩永远流传下去,此事自小便是琼芳的使命,她怎能不知道?当即深深吸了口气,忍气咬牙:“爷爷要我继承紫云轩,光大家业,让它永远流传下去。”
琼武川颔首道:“说得好,永远、永远,就是这两个字儿。”他将藤条毯笏起来,叹道:“可是啊芳儿…你有没想过,该怎么才能永远呢?”
琼芳还很年轻,当然不晓得什么叫做“永远”,眼看孙女一脸茫然,琼武川却晓得答案,他笑了笑,说道:“来,让爷爷告诉你四个字,你只消牢记在心,咱们琼家就不会亡了…”他见琼芳兀自不解,便又附耳过来,低声道:“丫头,举案齐眉啊。”
白头偕老、举案齐眉,本是婚宴应景的对仗词,却似另有深意。老国丈喝了口茶水,又道:“什么是‘举案’呢?举案,便是向丈夫跪下,这个‘齐眉’,便是要你高高举起饭盘,齐准眉间,那才显得出柔顺可爱。”
琼芳杏眼圆军,难怪过去没人跟她说过这个成语的典故,却原来是这个道理啊。
可这和“永远”两字有何干系呢?琼芳呆呆望着爷爷,听他咳了咳,又皱了皱眉,像是有些害羞似的,低声道:“有些话,爷爷不太好说,可你穿了一辈子男装,脾气大、火气足,爷爷想了就烦,丫头…就当爷爷多事吧,这儿提醒你一句…”
爷爷更腼腆了,他把目光瞧着别处,像是要说什么秘密,附耳细声道:“你嫁出去以后,千万别犯害臊,更别觉得委屈,反正人家要你怎么做,你便怎么做。爷爷跟你说,你要躺不下来…那咱们琼家真要亡了…”
琼芳呆住了,她从来没想过,爷爷竟会跟她提这档子事。她呆呆体会爷爷的话意,茫茫然间,琼武川附耳过来,叹道:“孩子,你到底懂不懂啊?真要爷爷说么?”
下蛋吧,琼芳…琼芳呆呆听着弦外之音,宛如成了一只呆滞母鸡。
鸡生蛋、蛋生鸡,躺在床上解衣带,母鸡含泪孵金蛋,从此温柔地养育小鸡,二十年后,紫云轩即将诞下一位无上真主,这才是琼芳真正的使命。
打小换上男装,承担爹爹遗下的一切重担,现下琼芳才懂了自己的身分。她低下头去,终于哭了出来。下蛋的母鸡不须威风,不必派头…这样就行了…不对,不是这样,母鸡还是该要点威风、要点派头,这样才会引来一只真正威武的公鸡,让她生出一只最厉害的小鸡。
琼芳颓然坐倒,美丽的长发散落双肩。她望着自己的那双美腿、举起了玉手,遮住了雪白粉面,娇弱无力地愧出了声。
眼见孙女儿终于哭了,琼武川大为欣慰,道:“对了,就该泪花花。芳儿,别管什么三从四德,什么靠山也抵不过泪汪汪,瞧你愧得多美,多惹人怜啊。”
“吼!”少女猛地抬头起来,秀眼怒军,连嘴唇都咬出血来了。猛见孙女形貌如此忿恚,国丈不由咦了一声,奇道:“你那是什么眼神?丑得怕人啊?”
琼芳披头散发,额头渐渐吊起,凤眼慢慢生威,望之如同索命女鬼,琼武川却是丝毫不怕,只淡淡笑了笑,道:“干什么?你又想平定天下了么?”
平定天下,好熟悉的四个字,琼芳眼瞳微微颤晃,便又动弹不得了。琼武川再次拿起了藤条,笑道:“忘了么?平定天下,来,爷爷跟你猜个谜,嗯,我想想…那个面贩子姓啥叫谁啊…”猛然背后吃痛,一记毒抽猛打飞落背上,听得爷爷怒吼道:“卢云啊!”
藤条如同雷击,狠狠打醒了琼芳,也打得她跪倒在地,一脸惊愕。
“他妈的屄!”老国丈骂起粗口了:“真以为你爷爷是傻子么?告诉你,我老早就知道这档事了!他妈的屄,你想和姓卢的平定天下!你想平定谁?平你的老祖宗?平咱们正统王朝?揍你!揍死你!他妈的下贱婊子也不如,今夜就是要揍得你一辈子听话!听话!”
琼芳呆住了,那夜她一时激动,吻了卢云一记,便说了平定天下四个字,谁晓得却给爷爷全盘掌握了,劈劈啪啪,琼武川乱抽乱打,琼芳也纵声尖叫起来:“谁!是谁告诉你的!你为何会知道他!”
“傻丫头!爷爷是当朝国丈啊!”琼武川抓起了孙女,就手狂抽:“打你去贵州开始,爷爷便差人跟着你了,你吃了什么、喝了什么,在荆州冲撞了谁,在扬州和谁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儿,爷爷全都知晓!”琼芳浑身麻痹,低头挨揍,连疼也忘了喊,她从不晓得爷爷那么神通广大,更不知道爷爷对自己这般不放心。
“嗤…”琼武川终于缓下手来了,她抚着孙女的秀发,森然冷笑道:“傻丫头,别以为你手掌紫云轩,得意风生,其实你屁都不懂。来,爷爷今日让你一次长大,让你晓得咱们家到底姓啥叫谁!”
在孙女的茫然之中,老爷爷伸手来到自己的衣襟,缓缓解开大红官袍,霎时之间,身上的五彩火凤裂开了,露出了肩头底下的那记…烙印啊…琼芳牙关颤抖,一颗心已然停了。那振翅昂首的雄鹰,正停在爷爷老迈的沙皮皱肤上,斜目睥睨着自己。
错愕、迷惑、张惶…少阁主张大了嘴,终于凄厉尖叫起来。
孙女如受鬼惊,琼武川却是神色平淡,他收敛了怒容,道:“芳儿,也该是告诉你的时候了,没错,爷爷便是‘镇国铁卫’的…”他扬起脸面,傲然自道身分。
“三当家。”
这辈子最倒楣的一天…居然是在正月元宵夜?
琼芳张大了嘴,她输了,真是输到家了,千辛万苦去找宁不凡,一心一意想来对付黑衣人,结果黑衣人就住在她家?宋公迈说得没错,他是该出手管教自己,爷爷更该万分感激他,因为…因为爷爷自己就是黑衣人的大头目啊!他也有那幅烙印啊!
没有可以相信的人了,黑衣人,到处都有黑衣人,简直像黑大耗子一般四处乱窜,不过小琼芳再也不必烦恼害怕了,因为她自己就是黑衣人的孙女,她也黑得紧啊。
琼芳呆了,好似给点上了穴道,再也无法动弹。琼武川一把拉起了孙女,静静地道:“丫头,不要怕,也不要慌,今日爷爷既然告诉了你,便有打算让你知晓一切。”他静静望向孙女,幽幽地道:“芳儿,还记得刘敬么?”听得刘敬二字,琼芳忍不住啊了一声,道:“刘爷爷…”
琼武川微笑道:“唉,不错,你还记得他啊?”
琼芳当然记得,昔时她年岁幼小,这位刘爷爷便常来家里作客。每回老人家只要见了小姑娘,总要笑吟吟地递上一块糕,赏她几件稀奇的小童玩,直到他忽然失踪为止。琼武川微笑道:“你晓得他为何不见了么?”眼见琼芳茫然摇头,琼武川自顾自地嘿嘿一笑:“孩子,你可晓得刘敬惨死那年,咱们琼家险些给太后抄了?”
琼芳根本没在听,她只是想着刘爷爷的糕饼儿,那一年…刘敬不见了,自此之后,爷爷忘了他,府里家臣也想不起来了,无论小琼芳怎么问,大家总是想不起刘爷爷,仿佛天下压根儿没这个人似的…直到今日,十多年过了,刘爷爷才从“三当家”的口中冒了出来…
想起刘爷爷的笑容,琼芳眼眶竟尔湿润了。琼武川不解孙女何以悲伤,又道:“孩子,刘敬死后,咱们琼家局面更加艰难,再没人敢提复辟一事,可那年大掌柜赌上了性命,创立了‘镇国铁卫’…第一个便找上了爷爷…他明白复辟若要成功,便不能没有琼武川援手,我心里也明白,东厂覆灭,刘敬失手,连你姑姑也给连累,这一战是我琼某人此生最后一击…胜则登天,败则万劫不复…我若不赌这一局,死也不瞑目…”
他越说嗓音越喘,足以想见当时局面的险恶,慢慢声调低回,忽尔拔尖而起,纵声大笑:“刘总管!你见到了吗?命中注定,九死一生,我琼武川还是赢了!哈哈!哈哈!有志者事竟成!咱们这些有志之士前仆后继,正统朝终于创建成功!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啊!”
一片激动狂笑之中,琼武川满面豪情,已是趴倒在地,对着皇城方位拼命叩首。
琼芳怔怔听着,脑中却是一片空白。
沉雄的嗓音中,爷爷显得很激动,他忽然压低了嗓子:“孩子,别白白挨打了。也别以为爷爷废了你的少阁主,你就没了权柄,瞧仔细,这是什么!”
爷爷手上有一只鹰,银雕出来的飞鹰令牌,琼芳呆呆看着,听得爷爷道:“芳儿,爷爷懂得你的心事,你别以为爷爷压根儿不屑你的才干,你全错了。这个紫云轩固然要传给颖超,可琼家真正第一要紧的大位,却是专程留给你的。”
琼武川附耳靠来,轻轻嘱咐:“孩子,国家之权,岂同小可?轻则灭人满门,重则杀戮万千,天下要能自由进出后宫的,除开爷爷以外,日后怕只有你了。咱们这个三当家内管禁宫,外结朝臣,权势非同小可,爷爷与大掌柜商量过了,他也同意让你接下这个大位…”
爷爷显得很神秘、很亢奋,他凝目望向自己,眼中满是激励期待,琼芳惊骇之下,反而两脚抵地,急急退缩:“不要!不要!我才不要做黑衣人!我不要做坏人!”
“坏人?”琼武川吃了一惊,好似不解孙女给他安的新名号,茫然便道:“谁是坏人?”
“你!”琼芳戟指尖叫:“坏人!黑衣人是大坏人!”
琼武川哈哈笑了,自管蹲到琼芳身旁,抚揉她的面颊,笑道:“荒唐啊!你从哪儿生来的荒唐念头,咱们是复辟义士啊,要说谁是坏人,那也是江充这大奸臣、景泰这假皇帝…他们才是十恶不赦的坏人…”
琼武川忍不住又咳嗽起来,他抹去嘴角唾沫,便又拉住了琼芳,悄声道:“懂了吧?爷爷为何会这般生气?老实告诉你,爷爷就是怕你学坏了。上个月有人告诉我,说你在太医院里冲撞宋公迈,说了好些不知轻重的话,爷爷听说以后,心里很是担忧。后来又听说你在荆州侮辱军官,又到扬州私议朝政,最后居然和景泰朝的状元溜走了…”
他拼命摇头,跟着拉住了孙女,口气带了几分忐忑,郑重嘱咐:“芳儿,相信爷爷,千万别靠近那个姓卢的,他会带你走上歪路…终于害你为难朝廷、为难皇上,为难你自己。到时候大祸临头,怕连爷爷也救不了你了…”
听到此处,琼芳忍不住啊了一声,她彻头彻尾地明白了,爷爷今日下手来打自己,绝非是为了她不告而别,更不是担忧她不守妇道,而是怕她惹上不该惹的人,走上不该走的路。
琼武川深深舒了口气,穿回了衣衫,一手搂住孙女的肩头,道:“爷爷身为武英朝的国丈,身处险地,有很多时候身不由己,可芳儿啊…你得相信爷爷,一辈子乖乖听话,安安稳稳,爷爷告诉你的全不会错,懂么?”
琼芳才懒得听,她只是低着头,咬着牙,此时此刻,她连母鸡也不是了,她变成一个屁了。
紫云轩什么的,出嫁生子什么的,全都是屁。这世上唯一不是屁的,只有爷爷。
自称赌注了一切的国丈,他当然也把孙女一起赌进去了。权谋霸术在前,琼芳的大路也在前,唯有化身成精忠报国的好兄弟,“镇国铁卫”,她才是爷爷的乖孙女。
有这样的爷爷,真好。琼芳忽然微微一笑,她抬起头来,静静瞧望爹爹的灵位,此时此刻,她总算找到比重男轻女更妙的玩意儿…
孙女神色静默,琼武川便又换上了和蔼慈容,微笑道:“丫头,欢喜了吧?以后你白日里就装个乖乖小媳妇儿,晚上嘛摇身一变,就做咱客栈里的三当家…多神气好玩,那才叫做不让须眉。”他拉着孙女的手掌,含笑道:“手还疼么?过来,爷爷替你擦药。”
琼武川年纪长了,一旦罗唆起来,宛如老太婆也似。琼芳没有理睬爷爷,她抬眼望向列祖列宗,口唇喃喃间,只一拐一拐走到供桌前,低手拾起一只酒杯。
琼芳低头凝视杯底,这是秘色瓷,几百年前太祖英国公买下了它,将之搁上了供桌。几百年后,英国公高坐神案,目睹了小琼芳的父亲拿起了瓷杯,饮下杯中酒,就此长眠不起。
琼芳眼眶湿红了,她瞧望碧幽幽的杯底,那里还藏了一位徘徊不走的幽灵,他从冥海怒涛里探头出来,向他的小女儿轻轻挥手。
琼芳低下头去,长长的睫毛滚落了泪珠,坠入了杯中。
琼武川柔声道:“芳儿,你想说什么?”琼芳没有回话,她侧过脸蛋,贴住了酒杯,轻轻摩挲哀怜。红唇里冒出阵阵暖气,似要说什么,又似穿不透团团迷雾。
孙女模样奇怪,彷佛中邪一般。琼武川越看是越疑,越疑复越惊,喝道:“芳儿,你到底怎么了?说话啊!”听得爷爷的呼唤,琼芳竟是满面不忍,十年来相依为命的爷爷,小芳儿始终不忍心伤他,爷爷已经很老很老了,他如果没有了芳儿,会不会很快就死掉?
琼芳仰起头来,凝视院外的星空,那一轮玉盘仍旧高挂在天。当此一刻,她拿起给爷爷打伤的左手,轻轻抽噎啜泣。因为早知如此,她才不要回北京,她宁可和卢云一起逃到天涯海角,她也不要见到这样的爷爷…
琼武川有些不高兴了,大声催促孙女:“芳儿!你别老是哭!你到底想说什么?”
想说什么呢…十年来不敢想的事情,一旦得到解答的那一刻,分别的时候也将到来。
“太祖英国公、列祖列宗…”琼芳仰望神案,幽幽说话,她凝视着无数灵位,忽地兜兜转了圈,媚眼横视,欢容而笑:“看!这儿有个‘镇国铁卫’呢!”
琼芳凝眸含笑,左手叉腰,娇怯切地瞧着她的爷爷,此时她左掌心鲜血迸流,可她不疼不叫,那容情竟是美极了!
琼武川震惊不已,不知怎地,面前的孙女儿好生尊贵美丽,眉宇间竟如自己的母亲复生。琼武川颤抖不已,一时大感害怕,他越来越慌,脚步连连后退,终于撞上了供桌。
咚咚连声,无数牌位倒了下来,国丈冷汗出了一身,不由自主转过头去,但见列祖列宗的灵位全都翻倒,只余下一张木牌立在桌上,那是儿子琼翊的灵位。
堂堂八十岁的国丈,如今成了小小幼童,不知不觉间,他全身发抖,拿起了五目色醒,颤声道:“你…你别过来…”琼芳拢了拢秀发,含笑道:“爷爷,为什么芳儿不能过去呢?芳儿打小最听你的话了…别人家的女孩可以撒娇擦胭脂,芳儿却要读书打算盘,别人家的女孩可以哭哭啼啼,芳儿却要学梁山好汉,爷爷…您说,芳儿是不是好乖、好听话?”
琼芳眼角含着一抹娇,莲步挪移,手上却端着那只酒杯。孙女好似中邪了,逼得琼武川向后退开一步,听他喘道:“你醒醒,别闹了…快别闹了…”说话间频频后退,撞上了茶几,当地一响,龙头钢鞭坠到了地下。
“镇国铁卫!最棒了!”琼芳双颊如火,她两手高举过肩,如花仙子股兜兜转了个圈,跟着回目望向爷爷,含笑道:“爷爷,这酒杯里有个秘密吆,你想不想听?”
琼武川当然不想听,只是不住喘气,琼芳遮掩嘴角,神秘兮兮地笑着:“那一夜,太祖英国公,列祖列宗,全都亲眼见到了喔。在这个家庙里,他们的小小女儿扑了上来,抱住她的爹爹,失声痛哭喔…”
酒杯里像是有毒,又像是带了邪,居然摄走了孙女的魂魄,琼武川厉声道:“芳儿!你醒醒!快放下那酒杯!”听了爷爷的劝说,琼芳反而双手捧着酒杯,缓缓移向国丈,含笑道:“爷爷,你不要怕啊,人家姑姑守了三十年的活寡,她嫁给臭老头都没怕了,你怕什么呢?”
手臂前移,寸寸靠近,杯口却朝琼武川嘴边送来。琼武川怕极了,霎时双目瞪直,青筋凸起,他拿起藤叹向孙女,厉声道:“不许胡说!你…你姑姑是皇后,她日子开心得很…”
琼武川怕到了心窝,孙女儿却不停手,她倚了过来,右手送来酒杯,含笑道:“好吧,我不胡说了,爷爷,来吧,咱们喝一盅吧。”琼武川慌道:“你走开,爷爷告诉你多少次了…你爹爹是病死的,病死的…你别老是胡思乱想…”
“我没有胡思乱想啊。”琼芳含笑道:“我是镇国铁卫啊。”
杯口离自己的嘴唇越来越近,终于碰上了唇,琼武川惊惧之下,奋起全身功力,一把将琼芳推倒在地,厉声道:“放肆!”当啷一声响,琼芳手中的酒杯摔落下地,顿时打了个粉碎。可怜小琼芳发夹给爷爷狠狠揪住,怎么也逃不开。
“混蛋!”国丈大怒欲狂,青筋暴起,家法如闪电狂挥而来。国丈年过八十,精力虽褪,内功根柢却只有更加深厚,此番盛怒之下,手底不再容情,但见家法夹带劲风,威力到处,惊得满桌灵位杯盘全数活了,一同窜逃下地。
藤条雷霆震怒,一旦抽中孙女,恐怕会打得她脑浆迸流,香消玉陨,便在这生死一刻,琼芳居然不闪不避,她蓦地跪倒在地,手指琼武川,尖叫道:“太祖英国公!高庙阴殛!”
最最无助的悲喊,便是这句高庙阴殛。昔年琼贵妃遭逢大难,眼见求死不成,即将为人奸辱,便曾在仁智殿里向列祖列宗纵情悲嚎,乞求英魂下凡显灵,施雷放电,活活劈死不肖儿孙。十年已过,这么一记雷声隆隆,却是发于家庙之前,出于琼芳之口。
砰地一声大响,家庙红门撞开,一条身影直闻入堂,他后背挺起,反身压倒了琼芳,挡下了琼武川这记猛打。一声痛哼响起,来人衣衫迸裂,痛入骨髓,这一抽竟然运上了全力。琼芳冲上前去,将那人一把抱住,放声大愧:“超哥!”
苏颖超来了,他听说琼芳给爷爷拖入了家庙,也是心悬情人的安危,早已窥伺门外,随时出手相救,万分危急之下,总算保住了琼芳的性命。
国丈下手好重,只打得苏颖超疼痛难言,几欲内伤。琼武川气喘吁吁,终于停下手来。苏颖超额头滚落汗珠,喘着气,低下头,猛见琼芳左手满是鲜血,赶忙又挡到琼武川面前,大声道:“爷爷,饶过芳儿,饶过她。”
眼见苏颖超拜伏在地,只在求情不止,琼武川满面怒容,厉声道:“你…你躲在外头多久了?”苏颖超抚着后背,忍痛道:“没…没有…孙儿…孙儿只是听了尖叫,这才闯进门来…”琼武川稍感放心,大声道:“那你…你有没有听到什么?”
苏颖超翻着白眼,痛得难以言语。琼武川又怕又惊,又慌又气,他狠狠瞪了孙女一眼,自将家法抛出,掉头急步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