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冷的大街上,天边飘落片片雪花,卢云肩挑面担,静悄悄地走在京城街上。

来时悲愤莫名,离时则是悄然无声,此际卢云已然平静下来,他没去想什么镇国铁卫的新阴旧谋,也不在意那些稀奇古怪的黑衣高手,他只是望着那熟悉的北京,琢磨心里的一些往事…然后,他就要启程了。

定远、仲海…甚且那些死敌仇家,全是在京城遭遇的。实则北京已是他的故乡了,在这儿他有熟知的一切,今夜此时,若真踏离此间,永不回头,心里还真有些不舍。

也许这就是不想回来的原因。回来便得走,走时便会不舍,与其撕心裂肺地挖出旧伤,血淋淋地一刀两断,不如把那份相思埋藏心中,静静的、苦苦的,一辈子自个儿体会着。

其实胡媚儿说得没错,这世上好人不一定做好事,坏人也未必专作坏事,自己讲究了一生的对错,最后却没带给这人间一丁点好。什么事都只开个好头,之后大吞苦果,谁要与他牵连上了,一个个都没好下场。

不只自己所爱的人,连所恨的人也是一般。看萨魔那般十恶不赦之徒,只因与自己天牢为友,使给瀑布压得扁了。说来自己真该去庙里抽个签,瞧瞧这十年里行得是什么厄运,居然这般厉害。

想着想、走着走,已能见到巍峨的永定门了,卢云心下了然,等自己出了城后,那就真正要与这人间告别了。两个字,退隐…还没出来就退隐了…

雪势越大,街上行人寥寥落落,卢云的肚子却有些饿了,今晚先是大喊大叫,之后泪流满面,若是寻常人受了这般打击,没准要中风了。他微微苦笑,便起意去找间饭铺,大吃大喝一顿,算是替自己饯行。

走着走,路上没开店。大过年的,时候又晚了,沿街只剩一家布庄还开着门。

卢云缓步行过,见得布庄门口摆了摊子,搁着大毡皮袄,都是些冬日衣物,看元宵后时节入春,当是要出清存货了。

卢云内力有成,虽在寒夜也不怕冷,倒是该买顶大毡戴在头上,好将他的愁眉苦脸遮住。他放落了面担,左瞧右望,却没见伙计看着,只得自行唤道:“店家,客人上门了!”呼唤了几声,门里终于走出一名老汉,一路揉着惺忪睡眼,他见得客倌是个穷酸面贩,猛打个哈欠,便又掉头回去了。卢云哑然失笑:“店家,我买东西。”

那老汉反身回来,整理着摊上衣物,懒懒地道:“你想买什么?”卢云道:“给我顶皮毡。”那老汉懒懒地道:“一顶十两。”卢云吃了一惊,没想物价飞涨,一顶皮毡竟贵到这等天价?他生平少杀价,可摸遍全身上下,至多凑出三两银,哪来的十两出手?只得道:“老丈,在下很中意这项大毡,能否算便宜点?”

那老汉打了个哈欠,正要懒洋洋地还价,忽然间与卢云目光相接,脸色竟是微微一变,颤声道:“可以、当然可以便宜点…”卢云微微一奇,不知这人何以前倨后恭。他拿起大毡把玩,又道:“那你再出个价,减个几两。”

那老汉颤声道:“减什么减?不用钱了、不用钱了…”卢云大感惊讶,当即凝视那店家,道:“为何不用钱?”那老汉与他目光相接,更是满额冷汗,赔笑道:“恭喜客倌,小店今儿元宵大赠奖,您刚巧是第一百个客人,什么都免钱了。”卢云咦了一声,他小时候也曾听过抽奖抡元之事,可多半骗人的居多,中奖的奇少,却没想到竟有这等好事降临?他越想越觉奇怪,不知是否自己形凶貌恶,居然吓坏了善良百姓。满心纳闷间,忽见摊上搁着面铜镜,当即揽镜自照。

眼里瞧得明白,镜中男子一如往昔,除了比十年前瘦削些,苍白些,却也不见青面撩牙之状。他眉心微蹷,便从口袋里取出十只铜板,道:“还是给你十文钱吧。”

那老汉频频哈腰,苦笑道:“太多了、太多了。”卢云不知他在弄何玄虚,便拾起了大毡,随手戴上,又问道:“敢问老汉,永定门今晚还会开启么?”

“会!会!会!”老汉手舞足蹈了,喜道:“祈雨法会午夜结束,到时百官眷属还等着回家呢!”眼见那老汉一溜烟奔入门去,卢云越看越是不解,也不知他在害怕些什么,正要挑起面担离开,却见担上还搁着那只信封,却是胡媚儿适才交来的东西。

灵吾玄志…卢云微微一凛,看自己莫名其妙得了便宜,说不定是这封信在作怪了。想来杨肃观权势极大,若有他庇护自己,这京城里定能无往不利了。卢云叹了口气,随手戴上了大毡,遮住了面貌,忽然间觉得很安心,像是自己再次与这世间隔开了。就像回到了白水大瀑,只要伸手出去,便能摸回一条死鱼,尔后笑眯眯啃着。

想起了顾嗣源,卢云心中一酸,泪水便又滚落了下来。这一刻真又回到了白水瀑布,眼前什么都朦朦胧胧,什么都瞧不到了…

想着想、走着走,永定门越来越近,一路上没遇到熟人,也没再撞见仇家,那城门离自己越来越近,像是要把自己迎出去…说也奇怪,当此时刻,卢云心里居然隐隐盼望着,就盼有人能在最后一刻拦阻自己,让他再多眷恋片刻…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有点像是当年为银川公主送行,冷冷的风,吹来冷冷的雪,此时还有谁来送行呢?没有人了。胡媚儿劝他不动,琼芳也拦他不住,这世上还有谁能目送自己离去?

到了,面前有一座城池挡住了去路,卢云蓦地仰起头来,最后一次瞻仰无上京城。

此去千山万水,再无归期,卢云不再多想什么,眼见城门口排着队,十来名百姓或扶老携幼,或背负行李,都在等着离开。他便排到了人群之末,等着受检离去。

天候甚冷,雪势更大,却见几名官差躲在城门旁的草棚里,自顾自地闲聊磨混。

一名长者耐不住寒,上前问道:“几位差爷,什么时候可以开城门啊。”那官差正聊得高兴,听得老头儿打岔,登时怒目呵斥:“你外地来的么?红螺寺的祈雨法会还没开始呢,想开城门,等午夜再来吧!”

那老者慌道:“不行啊,差爷!小人还等着赶路,这雪下得老大…”那官差怒目喝道:“午夜再来!”那老者吓了一跳,慌不迭地躬身告退,两旁商贩本有等着离城的,便也一哄而散,只余下卢云独个人站着。

卢云默默望向城头,以他此时功力,若想攀城而过,自非什么难事。可他才不想仓皇离去,十多年前他从大门堂堂正正地进来,如今要离开了,他当然也要从大门堂堂正正的走,纵使没有一个人相送,他还是要走得钟个人样。

“喂!你!”官差发觉了他,一个个站立起来,怒喝道:“你别老杵在这儿,快走了!”

听得差人的怒吼,卢云不曾移步,众官差见他头戴大毡,肩挑面担,只露了一双薄唇出来,就这么一瞧,便觉此人阴森森,模样有些怪。众官差犯上疑心,便喝道:“老兄!借你的名状瞧瞧。”

名状便是一个人的身分验书,载明该人之籍贯、年甲、身分、貌样,画影图形,只是卢云的名状好似长了翅膀,先是十三年前落榜入狱时给奸官收走了,之后弃官逃亡,二度遗失,事隔多年,给人乍然喝问,却哪里拿得出来?

卢云没有本名状,自也无法取出查验,只能垂首不动,众官差越看越觉此人古怪,忙按住了刀柄,喝道:“老兄,放下你的面担,咱们要搜。”城门守卒都是些年轻人,约莫二十一二年纪,一会儿若是下手来搜,不免如狼似虎,要不打烂几只面碗,那才是怪事。卢云摇了摇头,道:“差爷,小人并无不法情事。”

官差们哈了一声,道:“没有不法,那你怕什么搜!你要是怕了!那便是犯法心虚!”卢云颔首道:“如此也罢,你们上来吧。”众官差哗啦啦地奔上前来,第一步便是摘下卢云的大毡,自望地下一扔,跟着翻箱倒柜,筷筒锅铲落得一地。

官差们永远粗手笨脚,也许为国为民习惯了,总是这般奋不顾身,在人家神鹰般的锐眼中,每个百姓都似刚奸杀了妇女,涉有重赚,故也难免凶狠了些。只是说也奇怪,都那么奋不顾身了,为何世间还到处死着人呢?

卢云默默想着自己的心事,猛见一只面碗飞了出来,堪堪要打得稀烂,他弯腰就手,已然稳稳接住,劝道:“劳驾诸位朋友,轻手些。”官差们听得卢云口气不满,登时回过头去,正要喝话,却忽然咦了一声,喝骂从中断绝,不见下文了。

卢云不知他们为何噤默,只问道:“几位差爷,搜好了么?”众官差吞了口唾沫,一齐向后退开。卢云蹙眉上前,这回官差发一声喊,全数向后急退,听得咚地一响,竟还有人摔倒了。

卢云益发纳闷了,便道:“你们不搜了?”众官差嘴角颤抖,竟都摇了摇头。

卢云将面碗筷筒放了回去,又道:“敢问差爷们,这城门何时会开?”嘎地一响,城门旁开了扇小门,官差们喃喃地道:“开了、开了。”卢云瞧见这情状,心下越感奇怪,不由又朝杨肃观送来的那封信瞧去,不知这“灵吾玄志”可有什么魔力,居然能让百姓官差大为惊怕?

众官差见他迟迟不走,忙道:“这位爷台,小门已经为您开了,您…您若是要走,那便…”卢云瞧着杨肃观那封信,忽地笑了笑,摇头道:“不必了,我午夜再来吧。”当下捡起大毡,重新戴了回去,就此转身离开。

对一个即将退隐的人而言,玩权是最可笑的。倘真舍不得这些权柄风光,那又何必离开北京?

雪花飞降,此时还只酉牌末、戌牌初,离午夜尚有两个时辰,卢云看时候还早,索性便来填肚子了。街上没人卖吃的,那也无妨,因为自己正是个面贩。他左瞧右望,见那布庄旁有处小巷,内里搭了棚子,倒可以遮雪避风,便走入巷中,放落面担,打算煮面来吃了。

若于几天前煮面,这面担旁定是热闹了,又是琼芳、又是小狗,闹得漫天漫地,此时却只剩自己一人独坐着。

过去十年来独居水瀑,什么孤单寂寞,早已司空惯见,他见四下并无水井,天边却飘雪下来,便拿出锅子盛雪,另又取了姜葱蒜,找出下午卖剩的肉丝,预备来作卤子。

十年来苦练武功,终于有了便利时候。看卢云取出菜刀,姜葱蒜一阵乱砍,跟着又将肉丝剁成了肉末,虽只是随手来切,大小方寸却是毫厘不差,无论肉丁还是葱蒜,全都整整齐齐,此时若有武功高手在旁,定要大为惊叹了。

空巷无人,若有谁来赞叹,那也是鬼不是人。卢云自顾自地笑了,便又来送炭升火。他取来炭盆,打着了火种,先将木炭拱做了堆,眼看火种越烧越旺,便即轻轻呼吸,将一股真气徐徐吸入胸腔,霎时间口唇微促,一股细细气流自嘴里吹出,稳稳送入了炉风口。

十年水瀑生涯,卢云有二年是在石岛上渡过,逢得暴雨冲刷、洪流高涨之时,便得在大石岛上憋气忍耐。生死交关之际,却也找出了许多运气法门,是以论及内息吐纳之悠远久长,举世更无第二人足与相比。若非那时要解救小白龙,他四年内必能逆水而上,靠着自己的本领离开水瀑石岛。

须臾间,四下木炭发红发热,竟已烧起了火。卢云怕火太热了,便也住口停吹,他将油倒入了锅中,哗地一声大响,终于爆起了香。

卤子爆香,一股香甜之气飘了出来,从巷口飘了出去,听得一人笑道:“好香啊!”卢云抬头一看,却是布庄老板凑头来到陋巷,卢云白拿了人家的大毡,正想出手请客,那老板咻地一声,便已缩头回去了。

古怪的夜晚,像是人人都怕着自己,卢云也无所谓了,现下能有这一口热面吃,已是老天爷赏脸,他将卤子翻炒了几回,又将雪水送上炭炉,预备一会儿热水滚沸,便要煮面来吃。

一边仰头赏雪,一边等着吃面,此时虽无情人在旁,好友上座,却也不见官差追捕,土匪追杀,总算还过得去。一片寂静中,卢云将白面条扔下水去,拿着筷子漂了漂,却在此时,巷口处停下一名小孩儿,转头朝面担望来,驻足不动。看他鼻儿嗅嗅,口水吞吞,肚子定是饿了。

大面飘香,整条大街上别无吃食铺,这孩子定是给面担的香气吸引了。卢云见那孩子穿着厚实棉袄,料来家境不差,却不知父母去哪儿了,他见那孩子始终在巷口窥看自己,眼看面条翻滚,便伸手招了招,示意那孩子来吃。

那孩子噫噫傻笑,一见可以吃白食,便奔入巷中,自坐凳上,打算大快朵颐了。

卢云笑了笑,将面分做了大小两碗,问道:“孩子,你爹娘呢?”那孩子哈哈欢笑道:“鬼!好多好多鬼!”

卢云微微一愣,道:“什么鬼?”那孩子却不答话,只狠盯了大碗,口水直吞,想来饿得狠了。卢云也不多问,只送上了筷子,跟着将那大碗递了过去。

热气腾腾中,那孩子就着面担旁坐下,低头大嚼起来,卢云微笑道:“慢点儿吃,小心烫了。”那孩子不理他,只吃得汤水淋漓。卢云微微一笑,便也提起了小面碗,低头来吃。

一大一小稀里呼噜,正嚼面间,忽听屋顶脚步轻响,竟有什么东西停到了屋瓦上。卢云双眉一轩,当下不动声色,眼珠旁挪,却见屋瓦上埋伏了一个身影,竟有探子前来刺探。

有人跟踪自己…卢云微微一笑,若在昔时往日,一旦遇上了密探跟踪,卢云二话不说,定然起身应敌,可此时起意退隐,无论来人是何方人马,全不关自己的事儿,便只低头吃面,自做不识。至于那密探是否会对自己不利,那也不必理会,好歹菜刀还准备着。

咕嘟咕嘟,渣巴渣巴,一大一小正吃得香甜,巷口处却传出了喊叫:“正堂!正堂!你跑去哪儿啦?”喊不过数声,又听一名女子悲切切地愧道:“我苦命的孩儿,你别又跑得不见了,快快回来啊。”卢云欵了一声,抬眼去看,只见巷外停下了一对中年夫妇,左顾右盼,频频呐喊,却是这孩子的父母来寻人了。

看这对父母甚是粗心,竟从巷口匆匆奔出,大呼小叫间,竟不曾入巷细查,卢云撇眼去瞧那小孩儿,看他只低头专心吃面,对种种呼喊毫无知觉,想来这孩子若非傻了,便是有意躲着父母,他微一沉吟,先压低了大毡,跟着拾起了一枚石子,伸指弹出,咻地一声飞出,那石子穿过了陋巷二十丈,旋即从巷口朝右斜飞,朝那爹爹身后撞去。

这手功夫是水瀑里抓鱼练成的,只消在石子上灌注旋转之力,便能使之左右转向,关键只在手劲大小,倘能运使得当,自能得心应手,打鱼无往不利。

啪地一响,面前没有鱼,却有一个屁股。那男子的屁股给打个正着,他哎呀一声,急急转头来看,猛见到巷内有个面担,又见了面担上的孩儿,霎时大喜道:“正堂!”夫妻俩一个兴冲冲、一个悲切切,急急奔入巷中,那孩子本在吃面,猛给抱了个满怀,不由吓了一跳,惊道:“鬼!”

卢云虽不知这一家人身分,却也怕撞见熟人,忙压低了大毡,只见那男子年岁与自己相当,约莫四十好几,那女子则在三十上下,夫妻俩都是清瘦体态、斯文样貌。

那正堂孩儿虽给父母抱住了,却似脾气不好,一时只低头吃面,不理不睬。那女子本在愧着,这会儿找到了孩子,却又发起了脾气。骂道:“正堂!你爹好容易替你找了大夫治病,才扎了那么一会儿针,你为何又到处乱跑?看这面多脏?不怕吃坏肚子了么?”

喋喋不休中,便硬拉着正堂离开,倒把面钱给省了。那傻童还在喝汤,虽给娘亲拉着走,兀自愧道:“鬼!鬼!”口虽不能言,手却朝汤碗挥去,不甚恋恋之意。

那爹爹却是知书达礼之人,见得儿子白吃面,便从怀中取出银囊,道:“这位爷台,当真叨扰了。一共多少钱?”卢云本想说不用钱,可又怕那男子多问,便只竖起一根手指,那男子听这面便宜得不成话,却也不多想,只匆匆取了一文钱,扔到了面担上,那男子手脚甚快,取钱扔子儿,便要离开,不过卢云眼光更快,目光挪移间,已见到银囊里的户部银票正本,眼里清清楚楚瞧到官俸上的名姓官职,见是“礼部侍郎胡志廉”。

胡志廉是景泰三十二年的二甲榜眼,卢云则是那年的一甲状元,说来两人是同榜进士,也算有几分渊源。没想十年渡过,这人居然做到了三品侍郎?自也算官运亨通了。

只是说也奇怪,以此人的显赫官职,却为何不去红螺寺灯会?却只带着老婆儿子在街上乱走?卢云撇眼去瞧,猛见了胡志廉夫妇衣服上的补丁,已知他俩做了乔装。

想到了胡媚儿臂上的雄鹰烙印,卢云微微沉吟,不知胡志廉行径诡异,是否也与“镇国铁卫”有甚瓜葛?正猜疑间,忽听屋瓦上又是喀地一声轻响,卢云抬眼来望,猛见对街屋顶趴倒了一道黑影,转头再看,先前那个埋伏黑影已然起身,好似要随着胡正堂离去。

卢云心下醒悟,已知这些单衣人并非是来追踪自己的,他们兵分两路,一人跟着胡正堂,另一人却尾随胡家夫妇。卢云暗暗惊疑,不知胡志廉一家犯了什么天条,正想发声示警,却见巷口停下了一个矮小身影,宣佛道:“阿弥陀佛,原来三位施主到这儿来了,可让老衲虚惊一场。”

正派人物终于来了。卢云斜目去看,赫见巷口处行来一名老僧,他头戴斗笠,身穿粗布僧袍,右手拿了只手杖,却不是少林寺的“灵音金刚”是谁?

十数年前怒苍初次复寨,曾与少林天绝约定三场大战,当时这位灵音大师追随天绝神僧,曾为正邪双方调停战火,卢云对之自甚景仰,没想今夜会在京城见到他。

灵音一身布衣,方才行入巷中,两边埋伏的黑衣人便已悄悄退开,卢云心下场安,已知这位少林神僧功力非小,那几名密探深怕给他发觉踪迹,这便自行撤退了。

他放落了心事,便去收碗来洗,却在此时,屋顶上又是极轻极轻地一响,卢云大吃一惊,看这落地声如此低微,若非自己内功有成。恐怕还听之不着,他急急去看屋顶,这回却只见到檐下露出衣衫一角,瞧那来人模样,竟如编蝠般倒挂监看。

这是绝顶轻功高手,虽不知手上功夫如何,但武功根柢肯定不差。卢云见灵音面色一如平常,料来也未发觉这绝顶高手的身影,他有心提醒灵音御敌,便哑着嗓子道:“这位大师傅,可要吃碗素面再走?”灵音沉吟半晌,还未开口答应,那胡志廉是聪明人,便自行道:“大师连扎了几个时辰的针,这会儿可连我也饿了,还是吃些再走吧。”说着搬开了竹凳,服侍老和尚就座。

那胡夫人见他俩坐下,忙带着孩子转回,骂道:“怎又不走了?”胡志廉忙道:“先坐下。吃碗面,不打紧地。”便朝卢云吩咐道:“店家,给伺候三碗素面,记得,一点荤腥都不能用。”

素面最是容易不过,尽管白水煮面便是,卢云瞬间便煮了三大碗出来,另还扔了两把青菜,算是给灵音进补了。

不多时,面碗端了来,灵音一本神僧本色,只管低头吃面,并不多言,一旁胡夫人毫无食欲,只没住口地罗唆:“大师,您方才给正堂扎过针了,到底他病况如何?还有得救么?”耳听老婆言烦语扰,胡志廉便咳了一声,道:“先让大师把面吃完。人家为了医治正堂,连祈雨法会的讲经大任也推掉了,你还急什么?”胡夫人还不及致歉,灵音却已合十道:“阿弥托佛,施主误会了。老衲早已是化外之民,要论护国祈雨、降魔说法这些大事,自有我灵定师兄为之。何须老衲越徂代庖?”灵音说了几句,便又低头吃面,不再解释。胡志廉忙道:“是、是,大师十年不下山,却是专程为正堂而来,倒是晚生失言了。”

卢云低头洗碗,悄听说话,已知这位灵音大师远道而来,好似真是来给小孩子看诊的,只不知这“正堂”得的是什么病,居然要惊动这位少林神僧?他撇眼去瞧胡正堂,看这孩子正在仰头喝汤,一脸傻不隆冬,汤汁居然沿着嘴角而下,引得母亲慌忙来擦,料来是脑袋有毛病了。

眼看儿子成了白痴,胡夫人拿起筷子,低头夹着面条,自是食不下咽了。她叹了口气,又把儿子拉到跟前,柔声道:“乖乖正堂,灵音大师给你扎过针了,这当口应该好些了,来,你唱个歌儿给娘听。娘要听小老虎蹦蹦。”

“鬼鬼鬼!”小老虎没了,鬼魂却飘了出来,听得胡正堂哈哈笑道:“好多好多鬼!”胡夫人惨然道:“没用啊!还是鬼来鬼去,什么少林神僧,功力恁差啊!”

说着伸手去打胡志廉,骂道:“都是你这死鬼!还说摸黑过来看诊,便能药到病除,这下子除了什么?除你个大头!”

儿子傻笑,老爹苦笑,大愧小叫中,胡志廉给老婆捏着耳朵,自是哎哎喊疼,一旁灵音面色难看,还没把一碗素面吃完,胡志廉便已苦笑道:“大师,究竟犬子害的是什么怪病?为何会变得这般蠢笨?”灵音叹了口气,道:“不瞒你们,这孩子中的是‘苦阴针’。”

乍闻苦阴针三字,众人却是心下茫然,料来没人听过这门功夫。胡志廉主持过魁星战五关,自也有些武学见识,忙问道:“苦阴针?这是什么邪术吗?”灵音摇头道:“苦阴针其实一点也不邪,而是一门针灸大学问。”胡家夫妇吃了一惊,同声道:“针灸?可是医术么?”

灵音颔首道:“正是医术。寻常大夫下针,若依黄帝内经而为,至多找出三百六十一处穴位,这‘苦阴针’却远胜此数,它能找出人身的四百三十五处奇穴。举凡尚无定论之经外秘穴,如‘天应穴’、‘阿是穴’等,尽皆入‘苦阴针’的掌握之中。”

听得这学问如此博大,卢云一旁听着,却也不免一惊。要知人体腧穴散布于十四经常脉间,属常脉双穴对列者,计三百另九处对穴;任督两大奇脉则属正中单六,沿脊椎中线而下,可得五十二处单穴,常脉奇脉加总,方得这三百六十一的总数。

可其余秘穴或游走不定、或尚无定论,看这“苦阴计”居然悉数破解,那非只成就了—己名望,尚且能让医道迈进了—大步,真可谓骇人听闻了。

正思索间,又听胡夫人喃喃地道:“大师,这…这听来该是好事啊,却怎会害得我家正堂痴傻傻?”灵音苦笑道:“朝正路走,‘苦阴针’当然能经世济民,可要拿来作坏事,却又可怖得紧。只消在秘穴里针灸,非但能使人失忆丧神、耳聋盲瞎…甚且能引诱女子催情和合,想什么、是什么,丧心病狂,开通智慧,一切端看施法者心意如何了…”

听闻这针术如此博大精深,偏又邪恶异常,胡志廉自是大感骇然,忙道:“这…这到底是哪门哪派的功夫,这般了得?”灵音双手合十,叹道:“阿弥陀佛,此术三十年前曾轰动大江南北,乃是怒苍山左军师‘潜龙’的护身法术。”

胡志廉原本焦急殷切,乍闻“潜龙”二字,却已张大了嘴,再也吭不出气来,胡夫人不明究理,登时大呼道:“好啊!总算找到仇家了!咱们快去抓住他!要他给正堂赔命!”她说了一阵,却见灵音端起了胡志廉的那碗面,低头吃了起来,转看老公,却是一脸苦笑。胡夫人讶道:“你又怎么了?这‘潜龙’很难对付么?”

胡志廉苦笑道:“岂止难对付而已?简直是不能对付。前朝太师江充发动十万大军,前后动用数百名厂卫高手,却连这人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你要我上哪儿对付他?”

三十年前怒苍初反,秦霸先麾下人才济济,号称“左龙右凤、座下五虎”,其中头牌军师便是这位“潜龙朱阳”,只是此人道号既有“潜”这一字,果然行事诡秘,总潜伏于九渊之下,神龙见首不见尾,是以临到怒苍溃败之日,正教武林竟连他的面貌也不曾见过,若要对付此人,其中难处,那是可想而加了。

卢云细细思索往事,当年少林以“潜龙”为饵,引诱怒苍群雄上山,其后大战三场,却没听说这位“潜龙”现身了,他潜心推想,又听灵音叹了口气,他抚着胡正堂的傻脑袋,轻声道:“那日我接到年前太医院袁大人的来信,说要借我天绝师叔的手稿一观,我便知道是这门‘苦阴针’重出江湖了,唉…都几十年过去了,没想世上还有人会使这门功夫…”

胡夫人喃喃地道:“大师…那…那我儿子还有救么?”

灵音叹道:“说来惭愧。我虽已反覆参阅我天绝师叔遗留的手稿,可真要应用起来,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看来要悉数破解‘苦阴针’,怕还得我天绝师叔本人出手。”听得这番话,便又引得胡夫人呼天抢地,大悲道:“苦啊!那天绝老僧不是死了么?你戏弄我!戏弄我!”

灵音听她骂得凶,只得低下头去,埋首拼命吃面,不敢作答,胡夫人越想越悲,越愧越气,反手便赏给老公一个耳光,愧道:“都是你这没用的,连去太医院看个诊,却也能引来杀手恐吓!那个宋公迈最可恨,还要我这做娘的认命…”

猛听“太医院”三字,卢云却也忆及琼芳所言,她说腊月初有个黑衣怪客闯入太医院,先击败哲尔丹,随后打垮苏颖超,致使几十名高手四散奔逃,却没想此事竟与一名小孩儿的病症有关?

正想间,那胡夫人已是呜地一声大愧,尖叫道:“什么武林高手,全部是些骗徒!胡志廉!你总要给我想个办法,不然老娘明日就在家里上吊!”

天下群雌凶悍,自以琼芳为首,看这胡夫人如此可怕情状,说不定也在紫云轩里读过书了。胡志廉唉声叹气,苦笑道:“你快别闹了,我拼着给皇上臭骂,连祈雨法会也不去了,不就是一心一意带着正堂过来看病么?你到底还想怎么样?”

胡夫人怒道:“我想怎么样!胡志廉!儿子是我一个人的吗?老娘告诉你!反正我儿子的病一天不好,你的日子就不会好过!要是他有了什么万一,小心我喂你吃砒霜!”

河东霹雳狮吼,吓得灵音急急念佛,八成庆幸自己出家了,不必受这阿鼻地狱之苦。那胡志廉则是一脸认命,颇有遇人不淑之慨。那胡正堂虽已傻了,却还懂得幸灾乐祸,一时戟指两个大男人,拍手欢笑:“龟!好多好多龟!”

胡志廉气得秃笏,正想一拳望儿子脑袋击落,却又怕老婆一耳光赏来,只得苦笑道:“大师,在下平日谨言慎行,自信不曾招惹过仇家,究竟是谁想害我一家三口,您可有主意?”

灵音摇头道:“对不住,老衲久不问世事,这趟远道来京,纯是为令郎看诊。至于谁与施主结怨,老衲并无所悉。”

胡夫人大愧大闹:“老贼秃!你除了会说不知道,你还会什么?不管了!你非得给我想个法子,便算要天绝大师复活,你也得给我办到!否则我明日找地痞流氓出来,一把火烧掉你少林寺!”

少林武僧拳脚盖世,自不怕地痞闹事,可女施主寺前频悲喊,老和尚却不能置之不理。灵音给闹得食不下咽,只得叹道:“阿弥陀佛,其实老衲这儿还有个法子。咱们只要能找到一个人,仗着他的绝顶聪明,纵不能破解潜龙军师的针术,也能为我等找出应对之道。”

胡夫人大喜过望,好似黑暗里见到了曙光,当下急急跳起,啾地一响,便在灵音的光脑袋上香吻一记,笑道:“大师!那人是谁!你快说!快说!”灵音本是出家人,自不该与女子肌肤相亲,一时拿着僧袖去擦口水,颇见尴尬。胡志廉频频赔罪苦笑,歉然道:“大师别见怪,您既然荐举了贤者,那便快请吩咐吧。下官无论上天入地,也要找出此人。”

灵音合十道:“阿弥陀佛。多谢施主的好意。那位贤者不是别人,正是我嵩山少林寺的前任掌门,灵智方丈。”

听得灵智之名,卢云自是微微颔首,都说“达摩院中三宝圣、罗汉室前四金刚”,少林寺中第二把交椅,便是这位灵智方丈,此人温文儒雅,智慧深湛,乃是武林间难得的智者。据传秦霸先领导怒苍时,他便是正教武林的智囊,专与“潜龙”、“凤羽”相抗,只不知他好端端地当着少林掌门,却何时成了个“前方丈”?

卢云颇感纳闷,胡夫人自也是满心疑窦,茫然道:“你们这又怎么了?那灵智和尚不也是个少林和尚吗?咱们快去山上找他啊,难不成他还能逃了么?”听得妻子催促,那胡志廉频频苦笑,灵音则是长叹一声,废然无语,胡夫人蹷眉道:“你们到底干什么?说话啊!”

“阿弥陀佛…不敢有瞒女施主…”灵音垂首合十,据实以告:“十年前九月十九清晨,新皇即位的当日,我灵智师弟说要去后山采药,结果一去不复返,再也没回来过。”

灵智不见了,堂堂的少林方丈,在自家后山消失无踪,胡夫人愣了,喃喃地道:“他…他去哪儿了?”灵音面露悲悯之色,轻声道:“我不知道…这十年来,我也一直在找他…”

眼见灵音面色哀痛,在此一刻,卢云也似听见了顾倩兮的痛哭声,因为在那段风雨飘摇的岁月里,很多人早上出了门,晚上就再也没回来,从此消失不见…连灵智大师神功盖世、高瞻远瞩,他也不能逃脱这般命数…

往事历历在目,灵音有气无力,胡志廉则是呆若木鸡,连卢云这个卖面老板也是默默无言,胡夫人把这帮男人的窝囊看入眼里,不由惨叫一声,当场抱住儿子,愧道:“正堂啊!你是给什么妖魔鬼怪附身了啊?苦啊,吾儿啊!”

胡正堂的病一波三折,非只症状奇怪,看诊时还曾引来一名刺客动手示威,吓得神医袁川落荒而逃,事后宋公迈等耆宿来了,却又一个推一个,无人敢出面来管,好容易说动当今达摩院首座出面相助,没想又是这个下场。

场里静默下来了,灵音道:“无论如何,正堂的病这就着落在老衲身上便是。还盼两位施主放松心情,到时别要孩子的病不曾好转,却累坏了爹娘。”胡家夫妇心力憔悴,听得灵音的宽慰,忍的不住眼眶湿红,可怜天下父母心,当真万分为难。

眼见三位客倌吃完了面,卢云便又煮了热茶,一一为他们斟上,眼看卢云来到面前,弯腰俯身,胡志廉便也看到了他的俊面,不过两人久未谋面,二来儿子害病,心烦意乱,虽把卢云的面貌瞧入眼里,却也不知不觉。倒是胡夫人见卖面老板生得体面,虽说愧得悲惨,兀自不忘偷看几眼,悲泣道:“呜…我好命苦啊,嫁了这个无用丈夫,我要改嫁、我要改嫁…谁要娶我啊?”

两杯茶水送出,引得这个大愧、那个干笑,轮到了灵音,卢云才把茶碗放落,正要提壶倒水,却见这老僧抬起头来,微笑道:“这位施主,敢问您练过武么?”

卢云心下一凛,已知灵音目光敏锐异常,已然察觉自己身怀武艺,他微微沉吟,还未决定是否要吐露来历,灵音已然探出掌来,便朝自己左手的“太渊穴”扣下。

灵音是昔年的四大金刚之一,武功非同小可,一旦出手擒拿,便是少林七十二绝绝艺的“珠玑佛指”,这功夫虽不比“大力金刚指”的霸气,但其中的精微巧妙之处,却远在金刚指之上,卢云见他这一抓已然笼罩了上半身诸处大穴,当有其他厉害后着,自己若要悉数破解,不免要与灵音大打出手,索性以不变应万变,便只躬身不动,任凭他扣住自己的手腕。

卢云此举甚是犯险,等于一举把要害送给了别人,果然灵音压住了“太渊穴”,拇指食指紧紧扣合,一股气劲便从掌中发出,直沿手太阴肺经而夫。竟有意探查卢云的底细。

卢云不愿妄动干戈,一时垂手不动,任凭少林正宗内力侵入体内。两大高手功劲相触,灵音不由微微一凛,只觉卢云的内息情状颇为古怪,经脉中的内力泊然平淡,若有似无,可外来气劲若欲寸进,却是阻力奇大,如此棉里藏针的本事,宛然便是武当的内家功夫,忙朝卢云的脸面瞧去,就怕面前这人深藏不露,居然是真武观的弟子,那可难免得罪同道了。

卢云少年时得过一本养生之书,自习内功,号称“无绝”,颇得“以柔克刚”的神髓,此后不只一次让人误认为武当弟子。灵音暗暗讶异,一时瞧着卢云的五官,见这人四十来岁年纪,仪表不俗,气宇非常,依稀有些一面熟,却又认不出人来。

他不愿无端得罪人,正要放手,猛觉卢云的内劲状似柔弱,其实却还藏了一股寒气杀机,绝非武当心法。他吃了一惊,忙将手一紧,反而加紧行功。

灵音是老江湖了,武林人物不论武功高低,只消与他对掌,一招内便能采知对方的来历,可此时连发少林气劲,却始终看不出对方的来历,可说是难得一见的怪事,他深深吸了口气,凝聚内劲,加紧施为,正打算一举冲破对方的玄关,猛在此刻,惊觉对方的真气隐隐聚合,那流水般的弱力凝合如针,那气息宛若寒冰,瞬时已反击回来。

灵音心下大惊,正要撒手,却已晚了一步,只觉冰针般的寒气来到拇指“少商穴”,跟着手腕列缺一麻,自己的气障已然被破。灵音大吃一惊,暗道:“昆仑剑蛊!”

天下武功心法虽多,可要能将内息收为一束、凝如一点者,唯昆仑山的诸功法能够。也是仗着凝气如真物,方有“剑寒”、“剑蛊”、“剑芒”等神通。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此时虽想收手罢斗,可玄关却已洞开,瞬息间敌方内力宛若排山倒海,已沿拇指少商大举侵入经脉。

灵音惊悸之下,正待提起手杖御敌,双眼一睐间,对方的内力却如潮水般退走,转看卢云,兀自将手中茶杯送了来,好似云淡风清,浑无所觉。

灵音长年行走江湖,却未曾见过这般古怪心法。静时好似溪水涓滴,长长久久,可狂风暴雨一来,却能聚涓滴为激流,如山洪爆发、如怒涛翻腾,真如瀑布流水般,能柔能猛,变幻无穷。灵音既惊且佩,正想请教对方来历,卢云却不急于说话,他将手上茶杯送了过去,跟着将茶水微斜,藉了炭炉火光,便去照灵音背后的景象。

灵音心下一凛,急忙去瞧茶杯水面,但见幽幽暗暗中,右后方约十丈处藏了一个人,乍然瞧去,好似躲了只八尺大蝙蝠,让人背脊发寒。灵音见自己给密探盯上了,自是大惊失色,抓起手杖,才要回过头去,却觉茶杯里的倒影一晃,屋檐下的身影竟已消失无踪。

探子远走,陋巷里空无一人,仅余下一片又一片的飘飘雪花,灵音悬头冷汗,方知卢云是友非敌,正要起身致歉,肩头却给卢云按住了,听他道:“大师傅请座,昔时少林随喜,大师慈悲嘉言,犹然在耳。今夜能为师傅煮上一碗素面,实乃不胜之喜。”

灵音听这面贩自承认得自己,不由微微一愣,待得凝视卢云样貌,却见他头戴大毡,遮住了大半个脸,料来不愿以真实面目示人。他自知遇上了湖海游侠,赶忙合十回礼,叹道:“老衲忝居达摩院首座,不到江湖走动,不知江湖卧虎藏龙,愧甚、愧甚。”胡志廉夫妇一旁听着,却不免目瞪口呆,自不知卢云与灵音适才已然较量了一场,已让这位少林高僧大为心折。

灵音说了几句,卢云却也不再回话,自去地下洗碗了,灵音叹了口气,便也不再过去打扰,自向胡家夫妇道:“两位施主,咱们再去客栈用针,老衲虽没把握治好他,可至少能让他神智清楚些。”话声未毕,这孩子一听又要扎针,立时哭闹起来,喊道:“鬼!好多好多鬼!”

胡家夫妇大喜道:“他听懂咱们的说话了!”

看这孩子还懂得怕痛,也许慢慢诊疗之下,或能好转也未可知,一时妈妈拖着,爹爹压着,便将之抓去施以酷刑,料来毒打多回之后,必有知觉。

胡正堂愧愧啼啼地走了,四下便又静了下来,卢云洗过了面碗,将锅碗瓢盆一一收拾,便也等着离开。

此时离午夜还有半个多时辰,难得有了空闲,卢云便也坐上了面摊竹椅,自坐巷口打盹。

与世无争的第一天开始了,半个时辰后卢云便要永远离京,再也不会回来。此时心情再平静不过了,别人轻蔑也好,尊敬也罢,他都看得开了。无所谓、无所求,该做的都已做了,命数设若如此,一切不必强求,这便是夫子所言的“知天命”吧?

身上裹着自己的长袍,卢云闭上双眼,已然睡着了。街边灯笼晕黄,巷口路人一个又一个经过,但见有个男子坐在竹凳上,他头戴大毡,容情沉默,只在布庄边儿的巷口小憩片刻。昏黄的灯光把他的影子拉成长长一条,街上的行人见了这人的影子,莫不改道离开,仿佛那里黑影是老虎的大尾巴,谁敢贸然去踩?

卢云根本不晓得,今夜整城的人都在回避他,这不是因为杨肃观的那封信,而是因为他变了,十年水瀑历练,他已经脱胎换骨了。当他心生悲伤,不知掩饰之时,非只武林高手能察觉异状,连身无武功的人也能知道他的身分来历…

那街边的男子无名无姓,他并不孔武有力,也未曾携刀带剑,可他像极了那帮传闻中的人物…好似叫“剑”什么“神”…还是“剑”什么“王”…

当…当…当…也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钟声,终于午夜了,卢云却还睡着,虽然听得钟声,却只紧了紧他的长袍,兀自转了个身。

闲云野鹤的第一个好处,便是可以没天没地的睡觉。无妻无子,孓然一身,睡觉时乃不知有天有地,遑论日升月降?正痛快酣眠间,忽听“兜儿”一声喊,布庄门口停下一辆马车,那车轮刚巧不巧,却恰恰压在卢云的影子上。

像是狗尾巴给踩中了,卢云虽是睡眼惺忪,却还是从大毡下军开了眼。他眯眼来瞧,却见街边停下了一辆马车,耳中听得女子的话声:“绍奇,你们先回去吧,我得下车去买几锭布。”

“娘!”车中傅来儿童的欢笑:“我今晚要去提灯,你可别忘了!”

午夜时分,有人打扰卢云睡觉了。马直驶离,大街再次安静下来,卢云也醒了,他将手暖暖窝在自己的袍子里,默默瞧望地下,但见街边走来了一双翠黄绣花鞋,踩到了自己的影子,看那脚踝好生纤细,当是方才那名妇人了。

叩叩叩,绣花鞋儿转到了布庄门口,听得鞋儿的主人敲了门,轻轻说道:“店家,我来找几锭布,劳驾您开门。”

似曾相识的嗓音,客客气气,礼数周到,依稀在哪儿听过。嘎地一声,布庄老板总算打开了门,哀叹道:“杨夫人啊!整整等了你一个晚上,你可总算来了啊。”

灯笼照下,面摊的卢老板张大了嘴,他仰起头来,望向门前的杨夫人,她素面未施脂粉,却得丹桂之芬,不必花满月圆,却已一派韶华。在那寒夜之中,她微微回眸,见得面摊老板紧盯着自己,却也不曾失了礼,只是眨眼而笑,随即转身入门。

容颜如火,热汗急流,卢云口中徐徐吐着暖雾,他望着空荡荡的布庄大门,久久不动。

咯地一声,竹凳翻倒在地,当代剑王离座起身,漫天雪花中,他斜目瞧向布庄大门,提起右手,将大毡向上一扬,这一刻的他,望来真是俊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