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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节里讨晦气,一大早便满肚火,王一通沿途咒骂,幸幸而去。他一路穿过了祟文门,来到了一条大街,名唤“东厂胡同”,跟着见到内城门,名唤“朝阳门”,他穿过门下,驻足停步,瞻仰着面前的大药铺。
金字招牌闪闪生辉,不消说,此地正是“大洪堂”。也是王一通从小到大上工的地方。
王一通嘴角微笑,正想跨进大门上工,猛听药铺门里传来如雷暴吼:“你新来的啊!都上工半年了,连煎个药也不会么?”
老掌柜破口大骂,语音凄厉,王一通停下脚来,用力嗅了嗅,一股焦臭隔空飘来,已知药材给煎糊了。也难怪老掌柜发火,天候干早,农作难生,药材得来加倍不易,怎能给这般糟蹋?但听吼声频繁,左一个喝哩哈抽、右一句妈妈哇啊,藤条挥打迭声,老掌柜拿出绝活,大冷天里猛抽小腿,小伙计跳得老高,没准要撞上屋梁了。
王一通摇了摇头,心道:“老的不会教,小的不会学,真是,看我过去救人吧。”他俨然闭目,整理了衣装,还不及跨出步伐,却听老掌柜骂着骂着,嘴里居然骂出了自己的姓名。
“臭小子!瞧你这般德行,莫非想学王一通么?”
老掌柜疾言厉色,边揍小伙计边骂,那小孩儿原本还嘻皮笑脸,听得“王一通”三字,竟然赫得哭了起来,慌道:“不要啊!不要啊!我不要学王哥啊!他好惨啊!好惨啊!”
“还知道惨啊!不想和他一样下场,那便认份听话!否则惹火了大少爷,休怪他轰你出门,便像轰走王一通那般!让你一辈子回不来!”老掌柜提起藤条乱抽,小伙计的哭声更是不绝传来:“不敢啊!不敢啊!求掌柜的开恩啊!小人不敢了啊!不敢了啊!”
不敢了…不敢了…王一通泪眼朦胧,一时垂下头去,口唇喃喃,好似也在低声哀求。
三个月前为了一桩不平事,自己对着大老板的公子拍桌怒喝,当场便给人扫地出门。自此之后,自己不再是京城第一大药铺的伙计,而是门外的过路汉。
王一通默默听着小伙计的哭声,他的模样光鲜依旧,可那眼神却早已茫然。也不知过了多久,他驮着背、低下头,终于转身离开。
自十五岁起算,直到现今三十五岁,王一通二十年来如一日,每天黎明即起,准时上工,每日里都要来一趟大洪堂。即使他不再是此地的伙计,他还是得走这一趟路,好似一日不来,他便觉得这天还没开始。
一翻两瞪眼的年头,一拳槌上了桌,砰地大响过后,什么都没了。小伙计的哭声渐渐远去,王一通脚下悠悠慢慢,却也远离了大洪堂。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三个月下来,找不到一份差事,却把全北京游历遍了,今儿该怎么打发时光呢?前天才去永定河畔赏景,昨日又溜到钟楼底下睡觉,今儿真不晓得该做什么?
王一通叹了口气,自知又要瞎混一日,当下默默走着,回到了朝阳门大街。
时候还早,朝阳门大街游人无多,望来空荡荡一片,小王此时得了自由身,却不晓得该做什么,只能倚在墙角发呆。他慢慢坐了下来,笑道:“什么玩意儿,干啥为五斗米折腰,瞧我多清闲啊?”他懒懒打了个哈欠,正啊啊欲睡间,忽然“啊”字拔尖,成了一声惨叫。
惨了、惨了…自己怎么忘了,今晚房东要收三两银啊!
三两银,每月房租一两银。可小王没钱了。昨日儿子满月,小王拼出全身上下十只铜板,总算替家人熬了一只鸡,如今数遍全身,却只剩一个破铜板,该怎么办呢?
想起老房东的小头锐面,王一通慌忙自忖:“不行!今儿可得认真干活了!”他左瞧右望,眼见街上无人,赶紧躲入暗巷,先脱下一身光鲜衣物,之后打开包袱,左手捏鼻,右手发抖,颤巍巍地拎起全套破裤衫。
破衣烂裤,全身补丁,一股恶臭扑鼻而来,霎时之间,小王也已验明真身,他不再是大洪堂的大伙计,而是京城里的污衣名丐“王阿通”。
三个月来找不到活儿干,家里却是老的老,小的小,全都等着吃。眼前局面险恶无比,王一通非只花光了全身积蓄,尚且拖欠了三个月的租银,再不去街上捡铜板儿,却要怎么办?
王一通摇了摇头,咒骂两声,自从地下捞起烂泥,望脸上拍了拍。霎时满脸烂泥,浑身臭黑,好似换了个人。
啦啦啦,读书好,读书妙,读书之乐祟何如,臭气薰天鬼不如。
不知不觉间,两行热泪滚落腮边,也洗出王一通原本的玉洁白肤。他咬紧牙关,又从地下抹起黑泥,奋力再朝脸颊乱打:“王兄弟,没什么可耻的!别怕、别怕!行乞而已,不偷不抢啊!”
说着挥拳舞脚,振作士气:“老婆!女儿!娘亲!你们瞧好了!今日我定要替你们讨回三两银!否则誓不为人了!”
“三两银、三两银…”春眠不觉晓,行乞要趁早,王一通振作起来,一时口中嚷嚷,脚下急急,赶紧溜上了大街,趁着天光还早,他要抢占街头第一号行乞大位,大发利市一番。
来到了东直门,撇眼看去,地下已然躺了名老乞丐,正自呼呼大睡,王一通捏着鼻子,蹙眉道:“老丈,借个光啊。”他将臭烘烘的泥脚搬开,就地坐了下来。他整理了一下脸上黑泥,跟着咳了咳,取出破碗,拉开歌喉,唱道:“三、两、银…”王一通敲碗试唱,颇见怡然,当下清了清嗓子,引吭高歌:“好心的大爷行行好,救人救命要趁早。一两赏银不嫌多,一文子儿不算少,多积阴德哪错不了哪…错、不、了…”
在莲花落的歌声中,满街的乞儿听了王一通的召唤,也都打着哈欠起身。王一通微微一惊:“嘿啊,一山还比一山高啊…”
太阳渐渐升起,同行同业如同雨后春笋,全都冒出来了。但见老的老、小的小、躺的躺、倒的倒,满街全是衣衫褴褛的乞儿,沿道望去,几达数百人之多。
这帮乞儿全是乡下来的。天干地旱,收成无着者。老天不给活,庄稼汉若不想做土匪,便只能这般活了。也使京城里乞丐越来越多,朝廷便颁下了一条规炬:今后乞丐若想讨饭,只准上东直门大街聚集。其余地方要见了污衣大小丐,一律威武棒伺候。
这条规炬颇见道理,久住京城的都明白,这东直门便是朝廷六部衙门所在,一来官差多,巡逻方便,二来乞儿聚居一处,也不易惊扰良民,可说一举数得。也是为此,王一通若想入行,便得来此地报到了。
辰时已到,衙门开堂,众乞儿也全数起床了。看这些人懒洋洋的,有的一醒便拎起破酒瓶,咕噜噜地灌着臭酒,有的则是就地拉屎撒尿,弄得满街腥臭。少不了给乞丐邻居一阵挝打。整条东直门大街闹烘烘地,王一通自也无心多看,只懒懒坐地,等候生意上门。
一片吵嚷间,街上忽然安静下来了,每个乞丐鼻孔喷气,全在望着街头的一名行人。
今日第一桩生意上门了,看那行人抱着厚厚一叠公文,却是一名洽公百姓。他站上街头,先瞧了瞧街尾转角处的六部衙门,又看了看街边两旁的乞丐,神色胆怯,好似不敢过来。
“来吆,来吆…”众乞丐嘻嘻而笑。纷纷招手呼唤:“别怕啊,想到六部衙门办事,便得经过这儿吆。”
朝廷第一德政,便是将乞丐聚在六部衙门,却不知是哪个混帐官员出的馊主意。那行人面色发寒,偏生有事在身,不得不走,他迟疑良久,终于发一声喊,低头直冲而过。
“三两银!给我三两银!”王一通第一个悲情惨叫,却没能拦住那人,身边老乞丐同仇敌忾,大哭大吼:“别走!你没瞧咱们多可怜?快拿出你的良心来啊!”大街上滚动哭嚷,有的乞丐擂胸顿地,有的倒地恸哭,更有大批儿童迈步飞奔,不住去追那人的裤角。
“救命啊!”行人惨叫起来,都说丰年口袋饱,路上行乞少,荒年裤带缩,满街要饭多,这人八成也是个穷酸,一见乞丐追捕自己,赶忙拼出了老命,逃进了工部衙门。
咚,大门关上了,满街乞丐又滚又爬又倒立,一见财神爷走了,便又懒洋洋地躺下。王一通恶狠狠地呸了一声,骂道:“小气鬼!”
早岁不知世事艰,昔年王一通也曾风光过,想那时他路过东直门,每回见得街边乞儿,总要笑其懒、恶其形,嗤之以鼻,岂料风水轮流转,今日轮到自己讨饭,方知乞丐一点不懒,一点不好做。
呜呼哀哉,太阳升到顶了,已在午饭时分,行人过去了几百个,有的拔腿便跑,有的掩面而过,众乞儿徒然喊得口干舌燥,却拿不到几文钱。眼看今儿生意不好,远处居然还飘出了炊烟,不知是哪户缺德人家蒸起了包子。蒸笼米面飘香,一众乞丐馋涎欲滴,霎时大的哭、小的叫,满街哭喊吵嚷,吓得路人更是落荒而逃。
乞丐饿了,王一通自也饿了,他今日仅喝了三口汤,不免头晕眼花。一时捧着空肚子,呼呼喘气,转看身边的老乞丐不愧是前辈,竟然准备了一个窝窝头,望来黑巴巴的,好似是根棍子。那老乞丐倒也大方,一见王一通瞧向自己,便笑道:“小兄弟,一块吃点儿吧?”
王一通一脸腼腆,不由低下头去,俗话说得好:“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看人家已经是要饭的,自己居然还想找要饭的讨饭,却该算是什么?正臆测着自己的新身分,那老乞丐已从地下摸起了砖块,狠狠朝窝窝头砸落。
轰隆一声,砖块粉碎,窝窝头闻风不动,老乞丐不慌不忙,只提起黑赤脚来一阵乱踩,将之踏为两块。他俯身拾起一块小的,便递给了王一通,笑道:“吃吧,香得很。”
王一通心要口怕,有点不敢吃,可要说傲慢不接,必会惹得老丐生气,当下双手捧过,低声苦笑道:“多谢老丈。”眼见那老乞丐呵呵笑着,一边摸着花白胡须,一边吃起了窝窝头,王一通干笑道:“老大爷,就您一个人在这儿?您家里人呢?”
那老丐乐天知命,只哈哈笑道:“甭提啰,有等于没有。管他去死的。”王一通见他豁达,心下倒也佩服,暗付道:“原来是个孤家寡人,难怪这般自在。”
他拿着窝窝头,左右采看,忽觉街上乞儿有老有少,有大有小,却都是男儿,并无一个女子。
王一通心下暗叹:“这帮人倒有先见之明,自知早晚要成乞儿,这才没成亲,倒不似我老老小小,拖着蜗牛壳…”
王一通懒洋洋地想着,也是按耐不住肚子饿,便咬了一口窝窝头。臭气冲来,不由呕地一声,正要呜呜流泪,身旁却有人抢先哭了,但见一名乞童低头走来,沿途掩面哭道:“妈妈…娃娃肚子饿,娃娃要找妈妈…妈妈…”哭声感染,邻近幼童全都哭了起来,一个个哭嚷找亲娘,气得亲爹又喊又骂,却阻不住孩子们的哭声。
“怪了…”王一通眨了眨眼,看街边乞儿既然有孩子,想来他们也有娘。可这些女人上哪儿去了?为何乞丐的老婆全不见了?
王一通呆呆想着,忽然啊地一声,满口窝窝头碎屑坠下,却也让他看懂了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