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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天冷飕飕,锅子里的汤滚了,笋也熟了。
咚咚咚,锅旁搁来三只碗,全是空的,望来便似三张小鸟嘴,仰天啊啊,嗷嗷待哺。小鸟肚子饿了,汤瓢最懂小鸟的心事,它舀入锅中,盛来一只香嫩鸡腿,直向第一只瓷碗而去。
汤瓢知道,这只碗是给老婆准备的,坐月子的女人,不能不补。
空碗渐渐满了,里头有浓汤、两只嫩鸡腿、外加一瓢笋。应该够吃了。勺子四下搜索,这回又捞起一大瓢鸡爪,转向第二只空碗而去。这碗是给娘亲的。老人家这两日犯咳,身子要紧。
汤瓢捞捞找找,便又把鸡头、鸡屁股、鸡脖子找全了,这些统通留给女儿吃,还在长大的乖乖小姑娘,不能不吃肉。
三个女人三只碗,老婆、亲娘、小姑娘,却把锅子掏光了。可怜还有个人杵在那儿,此人姓王名一通,三十五岁,他是这个家的阿爹。
汤瓢子摇来晃去,小王口涎横流,可怜他也饿了,只想偷口鸡汤来喝。
该偷谁的呢?偷老婆的?刚生产坐月子,自己再卑鄙无耻千百倍,却也不能偷她的。尝女儿的好了?身为人父,居然欺侮爱女,岂有颜面去见祖宗?
偷娘的?不孝有三,偷窃父母不知多大,八成比无后还来得大。
可恶…阵阵香气扑面而来,小王却如木头人一般,他忽然抓了抓脑袋,心下暗暗忿恚:“可恶啊…为何公鸡不像蜈蚣呢…”
那样就有一百只鸡腿了,大家都能吃饱了…
小王越想越恼,越恼越饿,终于不顾一切,趴头向桌,嗖嗖哩三声,每碗各偷一口浓鸡汤,最是公平不过。
嗯…小王嘴角发抖,闭目回味,仿彿神游太虚。
“来!来!来!”后厨布廉掀起,王一通端着木盘出奔,笑喊道:“瞧瞧什么来啦!”
“鸡汤!”元宵这日大清早,北京铜罐胡同绿竹巷爆出一声欢呼,寒舍里一家三口如数转过头来,齐声欢叫。王一通望着玉雪可爱的小姑娘,笑道:“瞧,这是什么?”
“鸡屁股。”小姑娘从爹爹手中接过汤碗,欢容娇喊:“烫!烫!烫!”小姑娘烫得跳脚,却也烫得心里欢喜,三步并做两步,不顾双手红通通,迳自拿起筷子,上桌大嚼起来。
小王嘴角含笑,取起第二只汤碗,交到娘亲手中,听得老迈笑声响起:“哎,鸡爪子呀!可多久没吃啰?”笑完之后,除了那呼噜吸吮之声,便只余下嗯嗯赞赏声,其余再无声息。
晨曦普照,小王身穿宝蓝印花长袍,他轻轻坐到床边,对着家中最后一个女人微笑颔首,柔声道:“来,我服侍你喝汤吧。”
第三只汤碗送出,床上迎来了一双玉臂。清秀的老婆坐起身来,她怀抱刚出生的小婴儿,轻声笑道:“好香呢,瞧不出你这么好手艺。”
小王微微一笑,送来了一调羹鸡汤,替老婆呼了呼热气。老婆却不张口吃,只柔声问道:“你自己呢?吃过了么?”小王干笑道:“吃了,早在厨房里便吃饱了。”眼看老婆还要多问,赶忙举起手来,硬将汤瓢塞入她的嘴里。
竹笋鲜汤,慢火炖了乌骨鸡,吃得全家和乐融融,但见老娘吮鸡脚,女儿啃鸡嘴,连老婆也给喂得满头是汗,再也吭不出气来。
小王笑吟吟地看着,自从门后拾起一只包袱,道:“你们慢吃啊,我得走了。”老娘小女正忙着,无暇理会,老婆却放落了汤碗,讶道:“今儿不是元宵么?你们药铺还开门啊?”
“是啊。”小王哈哈笑道:“春冬交际,伤风咳嗽的人多了,这两日忙得不成话呢。”
老婆秀目一眨,轻轻“咦”了一声,还待要问,小王却将头一撇,急急出门走了。
“读书好、读书妙,绿竹巷里问大字,找了一通便识字。”
看今晨便如过去多少年,王一通一早起床,先替家中老小安顿了饮食,之后昂首阔步,嘴里哼曲,便朝京城第一大药铺而去。
风雨无阻的二十年,打弱冠开始,王一通便在药铺里干活,除了初二、十六两日关铺休憩,每日天光一亮,便该是上工时候,这时他也要行过长长的五里路,方能抵达上工地方。
五里不算近,可这五里风光不俗,走来一点不累。
“嗨,一通。”回头去看,东邻凤娘回眸笑,直了柳腰送秋波。王一通还不及抱拳作揖,便又听一声轻叹:“嗨,王哥。”转头再瞧,西窗丫鬟推窗扉,含情脉脉羞羞叹。
“早啊!大家早啊!”王一通精神爽利,向左邻右舍的姑娘们道早问安,眼角堆满笑意。
王一通广受妇女欢迎,这倒不仅是因为他样貌好,也不是为了他嘴巴甜,而是因为他能“顾家”。人人都晓得,铜锣胡同里最好的男人,便是王一通。
好男人不是自夸的,要作好男人,便得照顾一家老小。说起这点,王一通可是深明奥要,他上有高堂、下有妻小,想让她们平平安安度日,一得有心,二得有钱,三还得有闲,缺一不可。王一通打小孝顺侍亲,当然有心,他不是什么达官贵人,自也有空闲,唯一缺得便是钱了。不过他虽没有万贯宗财,却还有个倚靠。
“大洪堂?您…您在大洪堂当差?”每回街坊邻居听说此事,莫不先吸一口气,再从胸瞠里鼓出一个大字:“好啊!”
“大洪堂”不是普通地方,而是全国第一大药行,店里伙计家世清白、能言善道,个个有本领,一能识字,二能算帐,三还得通晓药理…传说“大洪堂”的伙计若去乡试,十个有五个考得中秀才。也是如此,每回一通大哥从邻家门前走过,都要害得少女们气鼓鼓死瞪后厨的柜子。没法子,谁要橱里搁了成堆的“晚”呢?
“读书好、读书妙,绿竹巷里问大字,找了一通便识字。”
王一通洋洋自得,正感读书之乐乐无穷,忽见天光高照,不免惊道:“晚了,晚了…可得走快些…也是他太受妇女喜爱,沿途只顾着陪姑娘们招呼,不免耽误了上工时辰,一时慌了手脚,正半走半跑间,忽见一名老汉迎面而来,神色有些不善。王一通见这老人像是穷苦乞丐,忙驻足避让,免遭纠缠。
老乞丐低头行过,忽然发现了王一通,他喝地一声,快步奔来,喊道:“别走!你别想走!”
老乞丐拦路,想来憎恨有钱人。王一通只得咳了一声,将头别了开,那老汉重重哼了一声,左手搭住王一通的肩膀,跟着右手一伸,掌心向上,森然道:“拿来。”
拿什么呢?也是王一通心地善良,当下叹了口气,先提起手来,将老汉的五只指头扫落下去,跟着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烂铜板,便望老汉掌心赏落。
“操你妈!”铜钱赏出,却得回这三个字,那老汉发怒了:“真当我是乞丐么?”
有骨气的年头,乞丐不食嗟来食,王一通眨了眨眼,还不及致歉,衣襟却又给老汉揪了起来,听他咬牙切齿地道:“臭小子!你到底在想什么?整整拖欠我三个月的房租,却想塞个烂铜板蒙过去?枉费老汉专程找你收租,你…你不觉得自己可恨么?”
啊,难怪有些眼熟…原来是自家的房东来了。
王一通认出人来了,赶忙赔笑道:“哎呀,原来是贤翁啊,这是利钱,利钱。”
“利你个大头。”老汉忿忿不平,他拿起烂铜板,往地下恨恨一砸,怒道:“我大儿子下月讨媳妇了,正愁没房子住。你今儿不把租银给我,小心老头儿轰你全家出门!”耳听老房东说得狠,王一通不惊反怒,霎时大吼道:“老丈!恕王某耳背!请你把话再说一遍!”
老虎不发威,当真变病猫?“大洪堂”的大爷发怒了,只吓得老汉倒退一步。
大洪堂!大洪堂!上好的药方不外卖!这便是威震京都的药铺大洪堂。听得药铺的赫赫威名,老汉心下一醒,自知话说得重了,忙赔笑道:“对不住、对不住,都是老头儿缺钱缺得急,这才口无遮拦…”形势逆转,王一通冷冷便道:“够了!这个月我老婆生产,家里事忙,这才忘了给你房钱。你今晚吃过饭,记得过来收租,我另加三钱银子给你打赏!”
“赏”字拖得长长的,也赏得老汉谨身肃立,听他朗声道:“多谢一通大哥,您慢走。”
“势利鬼!”王一通斜了他一眼,扬首高哼,便自掉头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