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狱卒冶笑一声,道:“这小子的亲友不少,前些日子才来个女人,在那儿磨磨蹭赠,挨了大半晚才走,怎么今天又来了三条大汉?他这条命还真值钱啊!”

众人听了这话,心下一凛,都没料到有人过来探监,杨肃观忙问道:“有人过来探监?她是谁?”那狱卒将手一伸,满脸狞笑,杨肃观会意,又取出一张百两银票,塞入那狱卒手里。

那狱卒见钱眼开,将银票往怀中一揣,笑道:“看你是个聪明人,这就告诉你吧。几天前来了个美女,二十七八岁年纪,长得挺标致,像是有钱人家的小妾。”

杨肃观面色铁青,望着伍卢二人,低声道:“是七夫人来了。”

卢云与伍定远不知内情,纳闷道:“七夫人?她来做什么?”杨肃观久在京城,自然无事不晓,他低声叹道:“七夫人嫁给侯爷之前,乃是京城第一名妓,也是这样,她便识得仲海。唉…这当口仲海性命垂危,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你们听过便忘,别再往外传了。”

三人说话间,只听那狱卒暍道:“老爷我赶着交班,你们想看人,那便快快过来,少在那儿罗唆!”此刻京城情势不比平时,杨肃观家世再好,卢云文才再高,伍定远拳头再大,都少下了挨顿排头,众人听了怒喝,赶忙闭口,随那狱卒入内。

行到牢中,秽气冲鼻,满是粪便之味,四处栅栏丛立,铁门深锁,一众囚徒浑身污秽,俱都在里头等死。伍定远昔日是衙门捕头,丰房是来多了,闻了恶臭,自是不以为意,卢云也曾住在牢里月余,对之毫不陌生,杨肃观却是第一回入到牢狱,忍不住取帕捂鼻。

三人行到最后一问牢房,只见牢中有牢,门中有门,里里外外上了三道锁链,牢门外还坐着十来名公人,看守得极是严密。想来秦仲海便是关在里头了。

那狱卒道:“大伙儿让让,有人来探监了。”几名公人让了开来,让卢云等人行近。三人靠在铁栏旁,只见一名男子趴倒在地,面朝地下,身上盖着条毯子,上头沾满血迹。

卢云心中大恸,低声叫道:“秦将军!我们来看你了。”

秦仲海听了叫唤,却是一动不动,好似死了一般。

杨肃观见那狱卒守在一旁,毫无开门之意,当即递过银票,低声道:“大哥行个好,让我们进去。”那狱卒冶然以对,道:“什么事情都好办,此事恕难从命。”口中这般说,却把银票一把抢过,放入怀里,全无归还之意。

卢云心悬好友生死,忙道:“这位大哥,里头那位与咱们交情匪浅,大哥好人做到底,便开个门吧!”那狱卒冷笑道:“里里外外三道锁,你瞧瞧,那锁上还有火漆,怎能随意开启?要是上头怪责下来,却要我如何担待啊?”

先前七夫人前来探监,尚能进入牢房,这人如此说话,不过是想多捞几两银子,卢云气往上街,怒道:“你好大胆!到底要多少钱,开个价出来!”那狱卒咦地一声,道:“你凶什么凶啊?是你求我,还是我求你啊?”卢云见他死皮赖脸,当下沉下脸来,内劲发动,只想将他一拳打翻,伍定远知道卢云的脾气,见他面色不善,急忙拉住,低声劝道:“别气,让杨郎中排解。”

果然杨肃观是个懂事的,他从怀中取出剩余银票,全数塞在那人手里,陪话道:“这位大哥,在下是兵部职方司五品郎中,刑部也识得几个长宫,你现下把锁开了,日后京城安定了,杨某自会回报。”那人听了甜头,又数了手上银票,反而贪念陡生,摇头冷笑道:“说什么以后?咱们这些小人物只看今朝,不问明日。五百两银子,只能开两道锁。”

伍定远从身上掏出银票,沉声道:“我这里有三百两,劳烦大哥帮个忙。”

那狱卒嘿嘿一笑,转向卢云道:“你几位朋友都懂事,你呢?你这穷酸有多少两银子?”先前卢云说话冲撞他,他便有意出言羞辱,模样甚是冷傲。

卢云心中着急,忙伸手去掏,将身上银两都取了出来,交在那狱卒手上。那狱卒见是些碎银,随手掂了掂,冷笑道:“不到三十两,真是个穷鬼。”说着打开了锁,道:“你们进去吧!”卢云第一个冲进,那狱卒伸手拦住,喝道:“他们两人可以进去,就你不准!”卢云大吼一声,反手抓住那狱卒,便要将之痛殴,那狱卒吓了一跳,颤声道:“你…你要干什么?”

伍定远急忙拉开卢云,劝道:“快别这样了。”跟着向那狱卒道:“这位大哥,我这兄弟性子刚硬,你别再激他了。否则真要生出什么事来,我也没法子了。”

那狱卒听了狠话,虽想反唇相讥,但看伍定远身材高壮,怕也不是好惹的,只吞了口唾沫,不敢多置一词。

此时卢云早巳奔进牢房,将秦仲海扶了起来,急急唤道:“秦将军!我是卢云啊!”

秦仲海给他摇了一阵,缓缓睁开了眼,他见到了卢云,却是一脸茫然,跟着又闭上了眼,好似认不出他一般。卢云心中难过,待见秦仲海满脸血污,身上全是秽物,忙取出手巾,便要为他擦拭。

手触肌肤,只觉秦仲海额上火烫,卢云惊道:“怎么烧成这样?莫非是病了?”

伍定远与杨肃观听了这话,也急急过来探望,伍定远伸手一拨,将秦仲海头发撩开,霎时见他额头上刺个血字,恤定远吃了一惊,把那字读了出来,却是个“罪”字。

卢云大惊道:“这…这是刺的?”

额上刺字,书写罪名,杨肃观自也骇然出声,自来纹面多是书写姓名与那发配之地,字迹最多小小一行,却从未见过这般醒目的刺字。

那狱卒守在外头,冷言冷语地道:“前些日子江大人过来审问,咱们把这小贼的衣衫剥了,江大人一见这贼背后的刺花,只惊得他跳了起来,说这家伙是贼逆之子,罪不容诛,当场便差人刺了这个字。”

卢云闻言泪下,颤声道:“仲海,仲海,你到底犯了什么天条?”说着便要将他抱起,他伸丰到毯下,霎时只觉手上一空,忍不住惊道:“腿!仲海!你的腿呢?”

伍定远急急上来,将毛毯掀开。一见之下,众人忍不住掩面,卢云更是放声大哭。

秦仲海左腿齐膝而断,已遭江充刖足。

那狱卒笑道:“你们哭什么?不过断了条左腿而已,该看看他的琵琶骨哪!”

伍定远急忙扶住秦仲海,赫见他双肩各被打了个洞,中间穿了血淋淋的铁链,霎时全身颤抖,已然说不出话来。

那狱卒笑道:“穿了是么?懂得意思吧?”眼见卢云与杨肃观茫然不解,伍定远久任捕头,自是深知厉害,他叹息一声,低声道:“琵琶骨被穿,秦将军一身武功全废了,只怕以后连饭碗也端不起…”杨卢二人闻言,都是大吃一惊。

外头那狱卒笑道:“老兄果然明白道理,以前也是吃公门饭的吧!”

卢云见好友给折磨得不成人形,霎时紧紧抱住秦仲海,哭道:“断腿残废、纹面刺罪…这要他以俊如何过活?”秦仲海闭紧双眼,毫无知觉,早已不醒人事,自也不知卢云抱着他。

众人想起秦仲海过去豪放不羁的大笑,现下却残废断肢,成了这等模样,心下都是叹息不已。

那狱卒听卢云说得悲伤,便自笑道:“哎呀!什么以后怎么活?他明日乍时便要给处斩了,你们何必发什么愁?快些为他挑幅好棺材,那才是真正的大事哪!”

说着朝秦仲海右脚一指,笑道:“江大人说过了,原本要将这小贼的四肢斩断,千刀万剐,好来凌迟处死,要不是赶在腊月二十前处决这人,哪有这么容易放他死啊!”

卢云再也忍耐不住,猛地回过头去,厉声道:“你再说一句试试!”那狱卒吓了一跳,颤声道:“你想干什么?”卢云二话不说,猛地站起身来,他心中哀戚,又给连番冷言冷语,早巳气愤至极,只想出手殴打这名狱卒。先前与顾倩兮约定的三件事,早已抛到九霄云外了。伍杨二人挡住了他,低声劝道:“你别这样,咱们便算打死这人,也是无济于事。”

卢云给劝了一阵,只得黯然罢手。杨肃观想问秦仲海遗言,但他只是昏迷不醒,非但认不出人,连话也说不来。伍定远与杨肃观商议几句,都是无计可施。

那狱卒在一旁唠唠叨叨,道:“你们要看到什么时候,难不成也要睡在这儿么?快快走吧!”

他急着交班走人,便不住催促众人离去。

杨肃观见天色已晚,摇头叹道:“仲海成了这个样子,咱们也没法子,先回去再说吧!”卢云听了这话,更是紧握秦仲海的手掌,良久良久,一言不发,只在凝视他的睑庞。

伍定远蹲在卢云身旁,劝道:“杨郎中说的不错,大家杵在这儿也不是办法,先回去商量吧。”他劝了几句,卢云既不答话,也不移动脚步。杨肃观摇了摇头,向伍定远使了个眼色,低声道:“快走吧,再拖下去,可别把锦衣卫的人引来了。”

伍定远情知如此,伸手便朝卢云拉去。卢云伸手一挥,示意他们不要过来,当下霍地站起,自行走了出去。

出得大牢,杨伍二人见卢云无言无语,默默前行,不知在想些什么,杨伍二人对望一眼,心下反增惊惧,深怕卢云做出傻事。

杨肃观走到卢云身边,劝道:“卢兄,秦将军涉及叛乱,犯下天条,皇帝又定下连坐罪刑,那是谁也没法子救的。你看开些吧!”伍定远也是低声劝慰,道:“卢兄弟,咱们现下唯一能做的事,便是问出秦将军家里还有哪些人,日后也好代他奉养。你说是么?”

卢云低头前行,竟连应也不应上一句。

伍定远摇了摇头,问向杨肃观,道:“杨郎中可认得秦将军的家人?”杨肃观摇头道:“听说他老家在淮南,父母也都亡故,不知还有什么人剩下。秦仲海尚未婚姻,孓然一身,怕除了他们这几位京中朋友以外,连收尸的人也找不到半个。

二人说话之间,卢云已然离去,伍定远心下担忧,急忙追了上去,叫唤道:“卢兄弟,你要去哪儿?”

卢云停下脚来,回头问道:“定远,这几日城里大乱,死了好些百姓,你可知他们葬在什么地方?”伍定远见他神色变得极是奇异,更是暗暗惊惧,忙劝道:“朝廷大乱,你千万别做傻事。”卢云淡淡地道:“别说这些了。你只管告诉我,那些尸首葬在何处?”

伍定远深深吸了口气,道:“无辜枉死的尸首,全都埋在兔儿山附近。”卢云不置可否,点了点头,便要离开。杨肃观向来精明,一看卢云的神色,哪会不知他有意劫狱,他拦了上来,厉声道:“卢云!你不为自己想,不为侯爷想,也该为顾家小姐想想!你一意孤行,若要弄到丢官亡命的下场,你要倩兮日后怎么办?”杨肃观一向举止温文,但此时担忧卢云的前程,说起话来竟是一反常态,教训之意甚为明显。

卢云听得此言,却是坦然一笑,他看了杨肃观一眼,道:“反正还有你杨郎中在,便要有什么大祸,你也能护持她平安周全。是不是?”

杨肃观面色一变,往后退开两步,惊道:“你…你说什么?”

卢云摇了摇头,道:“没什么。我先走一步了。”说着转身离开。

雪花纷飞,卢云已然远去。只见地下留着他的两行足迹,寒风冷雪中,看来倍感孤寂。

杨伍二人对望一眼,都是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