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名誉就像一粒鸡蛋,扔出去纵然击中目标,也落得个玉石俱焚。”曲剑池深意地望着萧秋水道:

“成名,不一定是件好事。”

杜月山忽然说:“你别说那么多,萧老弟最想知道的反而不说。”

曲剑池笑笑:“我说那么多是想让你知道,江湖恩怨,武林是非,我早已不想管,但剑庐支持到第十三天的时候,我憋不住,还是去了。”

萧秋水的眼睛亮了。

曲剑池道:“不但我去了,湖南‘铁板’谭几道、湖北‘铜琶’贾有功,以及蜀中‘血连环’祈三也率人去了,结果…”

他缓缓伸出了左手,左手赫然只剩下了一只手指。

拇指。

“只有我一个人回来。”

萧秋水没听完这句话,已泪眼模糊。

杜月山喝问:”剑庐究竟怎样了?”

曲剑池道,“已在第十六天时被攻破了。”他苦笑又道:

“我见到他父亲时,他又瘦又倦,已快支持不住了。”

萧秋水的拳头紧握,指甲已嵌进掌心里去。

“我劝他放弃剑庐,逃亡,”曲剑池说,“他不肯,说那儿是他的根,这个我知道,”

曲剑池长叹一声道:

“一个上了半百的老江湖人,家就是他的命,锄了他的命根子,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

杜月山贬道:“现在剑庐怎么了?”

古深忽道:“这个老衲知道。”

社月山道:“你说。”

占深禅师道:“尽成废墟。”

杜月山问:“有没有看到萧西楼的尸首?”

古深禅师摇了摇头。

萧秋水己站了起来。

古深用一种深沉地声音道:“那儿已没了尸首。一具尸首都没有。”

萧秋水望定着他,他知道这老禅师是自己父亲的方外至交,不会骗他。

“但去探的人反而成了尸首。”古深大师叹道:“令尊仁侠天下,权力帮逆行倒施,来剑庐相助的不是没有,老袖是和岷江韩素儿。峒山景孙阳一齐去的,不过…”古深禅师的脸上竟充满了奇异的变化,像看到鬼魅一般的恐惧;“…也只有老袖一人回来。”

杜月山哑然问道,“大师是说‘红线侠’韩素儿,以及外号人称‘天地一沙鸥’的景孙阳二位…”

古深禅师点点头,下再言语。

札月山也说不出话来。

萧秋水又问:“我二位哥哥呢?他们都没有赶去…?”

古深静静地道,“据老衲所知,萧开雁仍在桂林死守。你兄长萧易人,已在滇境,给权力帮的人击毁了…”

萧秋水霍然站起,目中有泪,“胡说,大哥有‘十年,的弟兄在,怎会被击破?!”

古深禅师深沉的点点头,平静地道:“我很了解你的心情,‘十年’也的确是你的好兄弟。”

曲剑池叹了一声接道,“可惜你大哥被击败时,不但‘十年’在他的身边,连唐门中唐方、唐朋、唐猛,还有英勇著名的铁星月、刁钻称著的邱南顾,甚至鹰爪王雷锋的弟于左丘超然也在那儿…”

这些名字,唉,这些熟悉的名字。

曾与萧秋水共生死,同患难的名字。

这些人。

萧秋水几乎呆住了。

曲剑池深深他说:“你要不要听滇池那一战?”

萧秋水点头。再恐怖的现实,他也要面对。

曲剑池却笑了,笑得懒洋洋,“几年前,你还小,就有了两个结拜妹妹。”

曲剑池眼睛漾荡着慈祥,“你,还记得她们的名字吧?”

萧秋水当然记得,也记得她们一个爱流鼻涕,一个常弄破衣服;常弄破衣服的爱哭,常流鼻涕的则爱笑。

“一哭不休止,一笑不直腰:”

这是十年前萧秋水给她俩的外号。

十年前,爱哭的叫暮霜,爱笑的叫抿描。

十年后,爱哭的还是叫曲暮霜,爱笑的也是叫曲抿描。

可是还准敢说她们会流鼻涕,会弄破裙子?

这两个女子,一个穿素色的长裙,一个着淡紫色的衣衫,一个走动的时候,羞得头也不敢抬;一个却睁大眼睛老往人身上打量。

大眼睛的女孩子,一双眼睛望着你时,就要心跳不已。

羞人答答的女孩子却一低头也能让你心跳停止。

两个少女向萧秋水敛衽福了福,萧秋水慌忙站起来,他还不敢相信这就是那个暮霜,那个抿描…

大眼睛的女孩子吃吃笑道:“我是抿描。”

那害羞的女孩子像蚊子一般小声:“我是暮霜。”

他们坐了下来,那大眼睛的女孩子往萧秋水身上瞟了瞟,害羞的女孩子也似乎抬了一点头来,瞥了一瞥,两人忍不住相交换一个眼色,噗嗤一声地笑起来。

女孩子要笑的时候,像风吹花开,说不出原由来。

也许女孩子看见她们小时候的男朋友,都会很好笑,怎么会那么大了,怎么像只呆头鹅…

萧秋水快红了脸——他的脸是热的,但他知道不能脸红。

一旦脸红,会更给人笑得不亦乐乎。

“请教姑娘,滇池边我哥哥与权力帮一役,可否让我知道役中详情。”

这是个严肃的问题。

曲抿描、曲暮霜忽然收起了笑容,她们都尊敬那一战,那一场战役中浣花剑派的好汉。

那是个名动汀湖的战役。

那一战虽发生在云南,但已传遍了武林。

越远的地方,反而知道得越多,且流传得越神秘。

“那一战发生的时候,我们姊妹俩恰好在阿炳井。我们赶去滇池时已迟,只剩下尸体…”

“那一战听说起先是石林一带,与权力帮首度接触战,浣花剑派虽有拆损,但已杀了飞腿天魔顾环青和长刀天魔孙人屠,后又在怒山附近,手擒佛口天魔梁消暑,击伤暗杀天魔戚常戚,大获全胜…不久后,又在大观楼,有一场剑拔弯张的对峙…”

“浣花剑派之所以元气大伤的一战,是在点苍山脚下…据说是权力帮的‘蛇王’,先把点苍一脉的正副掌门害死,以逸待劳,在石塔守候你兄长一行人前去…”

“这一役可动天地。据知战斗伊始,浣花的好汉没有败,而且‘十年’的英雄好汉已包围了‘蛇王’…可是后来一人出现了,萧易人以为他是朱大天王的重将‘烈火神君’,所以没多加注意,让他进入战围,却猝然被这人狙击,毁了‘十年,中数人…”

萧秋水握紧拳头,全身因愤怒而颤抖:“这人是准?!”

曲抿描道:“祖金殿,便是‘八大天王,中的‘火王’,他冒充烈火神君,获得你哥哥信任后,一击功成,痛下杀手…‘十年’一破,加上‘火王’带来的人内外包围,一阵冲杀,浣花剑派于是大说…”

“浣花剑派一开始就失了‘彩衣’、‘悲愤’、‘燕君’、‘白云’四个人…萧易人鼓起余勇再战,但是兵败如山倒,权力帮的人力扑浣花剑派:这一路来,尽是浣花派占的上风,权力帮决意在点苍山脚给浣花剑派致命一击…”

“那一刻间到处都是伏击浣花剑派的人,浣花的‘十年’虽被歼灭部分,但壮志未死,眼看尚可一搏,那‘阵风’却忽然又击杀了‘海神’,原来他就是‘干变神魔’柳千变的嫡传弟子奎冷甲,他杀得二人,‘归元’和‘秋月’也合力斩杀了他,但‘十年’组织已毁不成军…”曲抿描声音越说,越是凄楚激昂,仿佛那惊天动地,但又冤魂无算的战役,就在眼前。

“若‘十年’能全力拼搏,这一战结果,殊难预料,但剩下的‘穿心’,又为‘药王’毒杀…”

杜月山骇然道:“莫非冤也来了。”

曲暮霜无限惋惜地点头,眼睛也布着不安与凄惶,“‘蛇王’、‘火王’、‘药王’,三王都来了,这次权力帮,无疑用了全力…唐猛早已死在‘蛇王’之毒牙下,‘归元’冲杀至离点苍山一十七里后,终被戚常戚伏杀…‘秋月’率兵逼上碧鸡岭,被左常生诱杀…‘十年’无一生还…”说到这里,曲暮霜也为这天愁地惨的结局,而说不下去。

萧秋水却似已睚眦尽裂。

曲抿描接道:“这一役,连生死都是多余的。浣花剑派的人至少杀了比他们人数多出三倍的人,但终于还是寡不敌众,埋尸苍山。这一战之惨烈,自不可喻,据说鬼位神号,山上的走兽,都逃到平地来,不忍看此场搏杀…”

萧秋水沉默了良久,盯住前面,双拳紧握,终于间道:“我哥哥呢?我朋友呢?”

曲抿描抿嘴道:“你哥哥下落不明,以他的武功,权力帮要杀他,还不太容易。至于你的朋友们,迄今还没发现他们的尸首…”

萧秋水刚要松一口气,曲暮霜又接着说:“不过在峨边的小镇上,却发现了马竟终马总管的尸首…”

萧秋水沉痛地点点头道:“我知道。”

那是“欢乐栈”之役——而他失去了一个重见唐方的机会,遗恨终生的地方。

曲抿描轻轻地叹了一声,道,“这一战浣花剑派虽全军覆没,但确已唤醒了武林同道的觉省,现在人人都知道,权力帮在这一搏里露出了他的破绽,只要结合武林各宗各派,是绝对可以一拼的。”

曲暮霜咬咬下唇,轻声道:“浣花剑派却没有白白牺牲。这浣花的精魂,有一天会灭了这天下第一大恶的帮会。”

曲剑池用他的四只手指,抚摸椅座上的厚毯,长叹道:“可惜却还是牺牲了一股敢作敢为的白道正派!”

萧秋水忽然站起来,用尽一切力气喊道:“为什么剑庐被围攻了一十七天,才有三三两两零星散样的正义力量前去救拯?!为什么,为什么从桂林到苍山,间关万里,没有人加入浣花剑派的队伍?!为什么?为什么那一场天愁地惨的点苍之战,少林、武当那些名门正派,都一个没有挺身而出?!为什么!为什么?!难道要等到天下各宗各派都一一被歼灭,权力帮掌号天下后,这些武林人士,才肯拼命,才肯团结,是不是?!”

没有人回答。

良久。

古深禅师忽然长叹一声:“这就是老衲离开少林的原因。”

古深确在中年时已离开少林,有人说他目中无少林,觉得自己的“仙人指”,一指可抵七十二技,故不屑待在寺中,其实古深是无法遵从少林的许多不合理的规例。

杜月山低头看着自己仍有锁链痕印的手腕,一举目,精光四射,“反正我这一条命,也算是你们几个小友救的,需要用得着我的地方,表示我这老头儿还有点用处。”杜月山恨得牙嘶嘶:

“屈寒山我是跟他对上了,他在权力帮,我便与权力帮没了!”

曲剑池仍然用四根手指去抚摸他的虎皮凳椅,那神情就像抚惜一只小猫一般,“我少了五根手指,我不该再动刀动剑了。”他忽然笑了笑又道:

“谁叫我还剩下五根手指!”

 

第 三 章鬼

 

于是他们寅夜出发。

目标:剑庐。

目的:救人或杀人。

有浣花子弟,则救;见权力帮众,则杀之。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这是武林的规矩。

也是江湖人的悲哀。

萧秋水本来就不服膺那个“规则”。

他不是江湖人,甚至不承认是武林人。

他只是诗人,把诗写在生活和情义里的诗人。

但是当他忽然什么都没有时——没有了兄弟,没有了朋友,没有了家人,没有了子弟,这时他忽然蜕变。

他变得像个江湖人,冷静。无奈,可是狠辣!

他变得像个武林人,好杀、嗜血,而且无情!

他强迫自己变的,惟有变,才能活。

而且才能报仇。

他能变吗?

从初战九龙奔江,到再入成都浣花,他的确已变了许多。

他身边的人更变了许多。

“浣花溪水水西头,主人为卜林塘幽”。

浣花溪畔的杜甫草堂,仿佛还可以闻其吟哦:“终生历艰险”,“饿走遍九州”,唐代大诗人杜甫,在安史之战役,一再被俘,九死一生,历尽艰险,终于入蜀,越天险剑门,而到了四川成都,浣花溪畔,得以舒散心怀,漫吟:

“橙林碍日吟风叶,笼竹和烟滴露梢”。

草堂秋色,如诗如画。

萧秋水、杜月山、曲剑池、古深禅师,还有曲墓霜、曲抿描一行六人,迅速穿过百花潭,黄昏时走过;日日薛涛之吟诗楼,入暮时,来到了剑庐。

剑庐是萧秋水的旧居,他年少喜游,名山大川,飞骑遍走,但最难忘的,却是他这一直未曾久留的咫尺之地。

那漂叶的溪畔,那柳荫的水边,那浣溪纱的小丽人,那嬉戏在河岸的孩子,那鸡犬相闻于耳的风景人情…

然而浣花溪今天没有人。

连动物也没有。

物是人非。

难道权力帮走过的地方,真个鸡犬不留?

萧秋水曾经在这里杀出重围,去请救兵。

他离开时矢誓要重返。

如今他回来了,却要重新杀出一条血路,才能进去。

七月十四日。

就算是孤魂野鬼,也该回到了人间。

这个月色凄迷、夜色模糊的晚上,照着浣花溪的幽幽流水,萧秋水又回到他出生的地方。

他们一行六人,轻功都高,踏地下留一点声音,飞掠不惊一片落叶。

古深大师,原是少林高僧,少林寺高手虽重实战,甚少练习轻功,但少林弟子的基础,一向是最好的。古深幼时,已担着铁桶盛满满的水,来回少林石阶,每日不下百回,已具备了一流的轻功底于,少年时在梅花桩、竹箩筐沿上快步飞行,在轻功下的苦功,只怕很少人能比得上。

杜月山的檬江剑法,本就要身法很好的人才能使用的。

曲剑池的剑法,走古意一路,但他是三十岁方才学剑,是少数半途出家学剑有成的例子;三十岁以前,他是习“孤墓派”的轻功高手。

萧秋水的“浣花剑法”,也着重轻灵,而且如今他一身无穷内力,再得以轻功见长的梁斗和杜月山指点,只轻轻提一口气,便急如流星,使得曲剑池大为错愕。

曲暮霜、抿描当然比不上他们四人,但这对姊妹除了跟她们父亲学剑外,也跟当今天下三大轻功高手中排行第二的“百里寒亭、千里孤梅、万里平原”中的千里孤梅学过轻功提纵术。所以她们的轻功,自然也绝无问题。

现下她们走得却更快一些。

因为她们不敢走在后面。

因为她们感觉到有人向她们的后颈吹气。

气是阴寒的,她们后脖于已炸起一出疙瘩。

而且她们还看见月亮。

三个月亮。

雾气氤氲,月意朦胧。

暮霜、抿描就在此时看到了三个月亮。

一个在天上,一个在月池里。

还有一个呢?

曲暮霜发出一声尖呼,曲抿描胆子较大一些,不过脚一旦软了,轻功也施不出来。

这时已接近萧家剑庐了,古深禅师等都提高了警觉,曲暮霜这一叫,四人立即停步,几乎是在同时间内,到了曲家姊妹的身侧。

古深禅师本来是往前直掠,陡然一止,然后似向前急驰一般,一下子就退到了后面:

曲家姊妹的身边。

杜月山则是一个斤斗,向前飞掠时忽然翻身,也到了曲家姊妹的身侧。

曲剑池却忽然旋身。

他的剑法原本就是在旋转中发出去的。

“漱王神剑”原本就是“泼玉剑法”和“披风剑法”、“疯魔剑法”、“旋风剑法”的合并。

他像龙卷风一般,一卷就卷到了曲家姊妹的身侧。

萧秋水则更是突然。

他突然听到曲暮霜的叫声。

他突然就到了曲家姊妹的身侧。

他这一身内力,令以内功深厚的古深,也为之侧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