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心理学家的对话令我失去镇静,而见到这张面具后,我却有所恢复。这副蜕下的壳无论有多奇特,甚至有点像人脸,但总是个可以破解的谜。至少此刻,它可以暂时让我忘记那持续扩张、令人不安的边界,忘记南境局的无数谎言。
我屈膝蹲下,用电筒照亮前方,看到路面上散落着更多碎屑:各种蜕下的皮壳排成长长一串。很明显,我即将遇上那蜕皮的生物,而同样明显的是,那哀鸣的怪物是个人,或者说曾经是人。
我想起废弃的村庄和海豚奇怪的眼神。这里有个疑问,其答案或许与我的个人隐私关系太过密切。但此刻最重要的问题是,蜕皮的怪物会变得更迟钝还是更活跃。这取决于物种,对此我并非专家。我剩余的精力也不足以应对新的状况,但想要撤退已经太晚。
我继续往前,来到一处,左侧的芦苇被压倒,形成一条约三英尺宽的岔道。那些蜕下的皮也顺势拐入岔道——假如那的确是蜕皮的话。我用电筒照了一下,不到一百英尺远处,通道突然拐向右侧。那意味着怪物已经在我前方的芦苇丛里,有可能绕回来堵住我返回大本营的路。
拖拽的声音越来越响,几乎与哀鸣相近。空气中有股浓烈的气味。
我依然不愿回灯塔,因此加快步伐。此刻,天色一片漆黑,我只能看到前方数英尺远,电筒的光亮聊胜于无。我感觉像在绕圈的隧道里行走。哀鸣声更加响亮,然而我无法判定其方向。那气味显得浓重而独特。在我踩踏之下,地面略微下陷,我相信近旁一定有水。
哀鸣声再次响起,距离已是前所未有的接近,并伴随着嘈杂的拍打声。我停下来,踮起脚尖,用电筒照向左侧的芦苇上方,恰好看到一阵剧烈的波动垂直向小径疾速涌来。芦苇迅速地晃动,仿佛猛然被机器割倒。那怪物试图包抄我侧翼,而我体内的光亮感突然涌起,抑制住恐慌。
我只稍稍犹豫了片刻。这许多天来一直听见那怪物的叫声,我几乎想一睹其真容。当生存才是唯一要旨,我残存的科学家思维竟又重新聚合,试图进行逻辑分析?
即便如此,那也只是其中一小部分。
我奔跑起来。我竟能跑得如此之快,连自己也很惊讶——我从来不需要跑这样快。我在黑漆漆的芦苇通道间猛冲,顾不上芦苇的刮擦,任由光亮感推动我前进,力图赶到那怪兽前面,以免被切断退路。我能感觉到它行进时地面的颤动,也能听见芦苇在它身下噼啪作响。此刻,它的哀鸣似乎带有渴求与期待的意味,令我感到心悸。
黑暗中,似有一股巨大的压迫感自左方向我袭来。隐约间,我似乎瞥到一张苍白的侧脸,仿佛饱受摧残,后面还拖着一具硕大沉重的身躯。它向我前方某处高速前进,而我却毫无办法,只能任由它接近,同时拼命奔跑,就像运动员朝着终点线冲刺,以期赶在它到达之前逃离。
它速度实在太快。我知道,以这样的角度,我无法及时赶到,不可能脱身,但我全力以赴。
决定性的时刻到来了。我似乎感觉到它呼出的热气从侧面袭来,我一边跑一边惊呼躲避。但前方的路并无障碍。我听见一声尖嚎,几乎就在身后,然后,是空间忽然被填满的感觉,还有某种庞然大物试图刹车的声音。它想要改变方向,但在自身动量的作用下冲入了对面的芦苇丛。它向我发出近乎悲哀的尖叫,在周围环境中显得十分孤独。它不停地哀嚎,恳求我回去看一看它的全貌,恳求我承认它的存在。
我没有回头。我继续奔跑。
最后,我喘着气停下脚步。我拖着酸软的腿往前走,直到小径深入林地。我找到一株能够爬得上的松树,然后别扭地挤在枝杈间渡过了一个夜晚。要是那哀鸣的怪兽继续追踪,我不知该怎么办。不过我仍能听见它,尽管距离已再次拉开。我不愿去想它,却又难以遏制。
我时醒时睡,警惕地留意着地面。有一次,一头大型动物在树根处嗅来嗅去,但不久便离开了。还有一次,我感觉稍远处有几个模糊的影子,不过后来也没什么事。它们似乎是暂时停留,闪亮的眼睛悬浮在黑暗中,不过我并未感觉到威胁。我将丈夫的日记紧握在胸前,仿佛护身符,以抵御黑夜的侵袭,但我仍拒绝将它打开。对于其中的内容,我的惧怕有增无减。
天亮前,我再次醒来,发现光亮感变得更加真实:我的皮肤在黑暗中发出淡淡的荧光,我试图将手藏进袖子,竖起衣领,以减少被发现的可能,然后再次昏睡过去。我只想永远睡下去,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醒来。
但我的确想起来一件事:在何处见过那蜕落的面具——这是第十一期勘探队的心理学家,他从边界返回后的谈话我有看过。他以平静淡定的口吻说,“X区域很美,很平静。我们没有发现异常。完全没有。”然后,他露出意义不明的微笑。
于是我开始明白,在这里,死亡的含义与边界另一侧不同。
第二天早晨,我的头脑中依然充斥着怪物的哀鸣。我继续在X区域中行走,小径大幅度向上倾斜,两侧黑乎乎的积水中布满柏树的根系,或会让人误以为是死物。积水偷走了一切声响,纹丝不动的水面只映照出灰色的苔藓和树枝。我最喜爱小径的这一段。此处的世界有一种警醒,而与之相伴的只有安静独处的感觉。寂静的环境既能引诱你放松警惕,也是对你放松警惕的谴责。离大本营还有一英里。高高的草丛间昆虫嗡嗡蜂鸣,再加上日光的作用,我变得有些慵懒。我已开始在打腹稿,对勘测员该怎么讲,哪些要告诉她,哪些要隐瞒。
体内的光亮感突然涌起,我及时向右跨出半步。
第一枪击中了我的左肩,而不是心脏,冲击力迫使我一边退后,一边扭转身躯。第二枪射穿了我的左腰,但我并未双脚离地,只是旋转着倒下。在深沉的静默中,我跌倒在山坡上,一路滚落下去,耳中响起一阵轰鸣。我躺在山脚下,喘不过气来,一只手伸入黑色的水中,另一条胳膊则被压在身下。一开始,左腰的伤痛就像有人不断用屠刀将我割开,然后再用线缝上,但很快就消减为一种持续扰动的疼痛,仿佛有小动物在我身体里扭动。子弹的伤口在细胞的协同作用下有所缓解。
时间才过去片刻工夫。我知道必须动起来。幸好我的枪收在枪套里,不然一定会飞出去。我拔出枪。刚才,我看到高高的草丛间有个小圈,那是瞄准器,我知道这是谁设的埋伏。勘测员是优秀的退役军人,但她不可能知道我受到光亮感的保护,震惊之下,我并未惊慌失措,而伤口也不至于让我疼得动弹不得。
我翻身俯卧,打算沿着水边匍匐前进。
接着,我听到勘测员在路基另一侧喊道:“心理学家在哪儿?你把她怎么了?”
我犯了个错,把真相告诉了她。
“她死了。”我回应道,并试图让嗓音显得颤抖虚弱。
勘测员仅以一发枪弹作答,射向我头顶上方,也许希望把我从藏身处赶出来。
“我没杀心理学家,”我喊道,“她从灯塔顶上跳下去了。”
“风险的回报!”勘测员答道,她将这几个字像手雷一样丢回给我。我不在时,她一定反复琢磨着这件事。我对她使用这句话时并无效果,而她对我使用也不起作用。
“听我说!你已经打伤了我——很重的伤。你可以不用管我。我不是你的敌人。”
我试图用这番话引起她的同情,平息她的怒气。我等待着,但勘测员没有回答。只有蜜蜂在野花丛中嗡嗡作响,路基以外的黑沼泽中传来汩汩的水声。我抬头望向蓝得令人惊叹的天空,盘算着是否应该行动起来。
“回大本营,带上补给物资。”我再次尝试向她喊话,“回到边界。我不在乎,也不会阻止你。”
“你的话我一句也不信!”喊声又略微近了一点,她正沿着路的另一侧前进。然后她说,“你回来了,但已不再是人类。你应该自行了断,这样我就不用动手了。”我不喜欢她轻松随意的语气。
“我跟你一样是人类,”我答道,“这是自然现象。”然后我意识到,她不可能明白我指的是光亮感。我想要说自己也是自然产物,但并没有把握——而且说这些也无助于为自己辩护。
“告诉我你的名字!”她尖叫道,“告诉我你的名字!快他妈的告诉我你的名字!”
“这无关紧要。”我喊回去,“有什么关系?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关系。”
我得到的回答只有沉默。她不再说话。我是邪恶的魔鬼,她无法理解,或不愿理解。我能感觉到她俯身寻求掩蔽,逐渐靠近。
没有清晰的视角,她不会再开枪,而我却有种冲动,想要一边胡乱射击,一边向她发起冲锋。然而,我沿着水边悄悄朝她的方向快速爬行。她也许以为我会逃跑,以图拉开我俩之间的距离,但我知道,凭她步枪的射程,这等于是送死。我尽量减缓呼吸频率。我需要静听响动,以便确定她的位置。
片刻之后,我听到山坡另一边有脚步声。我捡起一团烂泥,贴着黑色的水面使劲抛向我刚才所在的方位。它落在大约五十英尺远处,激起一阵黏滞的水声。我沿着斜坡缓缓向上移动,刚好能看见小径。
勘测员的天灵盖出现在我前方不到十英尺远处。她伏下身子在高高的草丛间爬行。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她,但转眼她就会消失。我没有多想,也没有犹豫,立刻向她开了一枪。
她的脑袋猛然歪向一边。她无声地瘫倒在草地里,翻身仰卧,嘴里发出一声呻吟,仿佛睡眠受到打扰,然后便不再动弹。她的侧脸覆满鲜血,前额似乎已变形,模样古怪。我顺着斜坡滑下去。震惊中,我瞪视着自己的枪,感觉被夹在两个未来之间,尽管我已选择了其中之一。现在就只剩我独自一人了。
我猫着腰谨慎地站在山坡上,再次仔细查看,她依然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我从没杀过人。考虑到此地的逻辑,我也不太确定这次是否真算杀人。至少我这样告诉自己,以便抑制战栗。因为我总是在想,也许可以再与她稍稍理论一下,或者不必开枪,只需逃入荒野中即可。
我挺直身子,走上山坡,感觉浑身酸痛,但肩膀处只剩下隐约的痛感。我站在她尸体跟前,那把步枪就躺在她血淋淋的脑袋上方,仿佛构成一个惊叹号。我不知道她在大本营的最后几个小时是何种感受,有什么样的疑问在折磨着她。也许她曾出发去边界,但犹豫不决,又返回营地,然后再次出发,周而复始,难以下定决心。肯定有原因促使她与我对抗,但也有可能在这地方独处一晚上就足够了。孤独会让人感受到压力,仿佛必须采取行动。假设我如约按时返回,情况会有所不同吗?
我不能将她留在此地,但也犹豫是否要把她带回大本营,埋葬在帐篷后面的旧坟地里。体内的光亮感让我难以决断。万一她在这里是有原因的呢?埋葬之后,是否会导致她失去转变的机会?即使是现在,她或许仍拥有此种能力。最后,我将她一路翻滚着推到水边。她的皮肤依然温热而有弹性,鲜血从头部的伤口不断流出。然后,我简短地说了几句,大意是,希望她能原谅我,并且我也已原谅她向我开枪。我不知道这些话此刻对我俩是否还有意义。我一边说,一边感觉十分荒谬。要是她突然复活,估计我们都决不会承认原谅对方。
我抱着她蹚进黑色的积水。等到水深及膝,我将她放下,看着她没入水中。她苍白的左手向外伸出,好像一株海葵。等到再也看不见她的手,我走回岸边。我不知道她是否有宗教信仰,死后要在天堂中复活,还是成为蠕虫的大餐。然而随着她渐渐沉入水下,四周的柏树或可看作是宏伟的教堂。
不过我来不及细想发生的一切。我刚站到小径上,光亮感便从神经中枢延伸出来,再次侵吞了大量地盘。我跌倒在地,浑身仿佛裹着一层黑色的寒冰,光亮感扩展为一团耀眼的蓝色光晕,其中心有个白炽的内核。烧灼的雪花飘落,渗入我的肌肤,感觉就像被烟头烫伤。很快我便冻僵了,完全失去知觉,困在小径上动弹不得,双眼瞪视着面前厚实的草叶,嘴在泥地里半开半合。伤口免于疼痛理应令我感到宽慰,但我在错乱中产生了幻觉。
我只记得幻觉中的三个场景。第一个是勘测员、心理学家和人类学家一起透过水纹低头注视着我,仿佛我是池水里的蝌蚪,正仰望着上方。她们一直凝视着我,时间长得超乎寻常。第二个场景,我坐在哀鸣的怪物身旁,一只手摸着它的脑袋,口中喃喃念诵一种无法理解的语言。第三个场景,我瞪视着实体地图上的边界,它就像一条大壕沟,围绕着X区域。壕沟里有巨硕的海洋生物在游动,对我的观察不予理会;它们的淡漠,让我有种仿似亲友离世的强烈痛苦。
后来,通过草丛中翻滚挣扎的痕迹,我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冻僵,而是一直像虫子一样在泥地里抽搐扭动。我依然能隐约体会到那痛楚。在折磨之下,我向往死亡,然而光亮感却不允许。假如我能抓到枪,或许会朝自己头部射击……并因此而感到欣慰。
如今大概已很明显,我并不擅长向别人叙述他们认为有权了解的事。在这一段中,迄今为止,我尚未提及光亮感的细节。理由同样也是希望读者在评判我的客观性时,不会受这些细节影响。我破例揭示了更多个人信息作为补偿,部分原因也是因为它们跟X区域的本质有一定关联。
事实上,就在勘测员准备射杀我之前,光亮感在我体内扩张,增强了各种知觉。勘测员躺在地上,拿瞄准器对着我,而我可以感觉到她臀部的移动。我也能听见汗滴从她额头滑落的声音。我能闻到她擦的香水。埋伏过程中被她压倒的泛黄草丛,我也能尝得到。我开枪打她时,增强的知觉依然有效,这是我能抓住她弱点的唯一原因。
在极端困境下,我原本已经经历的变化突然增强。往返灯塔途中,光亮感使我呈现出轻度感冒的症状。我有点低烧,还有咳嗽,鼻子也有点塞,并时常晕眩无力。身体轻飘飘和沉甸甸的感觉交替出现,从来都没有达到平衡,因此我时而仿佛飞升悬浮,时而又步履沉重。
我丈夫面对光亮感或许会采取主动。他会千方百计试图治愈它——同时也要把伤疤消除——他不会让我按照自己的想法处理。正因为如此,我俩在一起的时候,有时我生病也不告诉他。但这一回,像他那样折腾是毫无意义的。你可以浪费时间去担忧未必会到来的死亡,也可以集中精力解决眼前尚有希望的事。
等到我终于恢复知觉,已是中午时分。我好不容易才回到大本营,感觉就像脱水的空壳,在往后的数小时内,需吞下将近一加仑水才能恢复完整。我的侧腰依然灼痛,但伤势显然愈合得太快,我甚至已经可以走动。光亮感虽已渗透我的四肢,但此刻,它的最后爆发,却与我的身体打了个平手。由于需要治疗我的伤口,其进展受到阻碍。感冒症状消退下去,轻飘飘和沉甸甸的感觉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体内持续不断的蜂鸣,一度还有一种令人心神不宁的感觉,就好像皮肤底下有东西在爬,并且正在构筑一层新的组织,与外表看起来一模一样。
我知道不该相信这种貌似健康的感觉,它可能只是进入下一阶段前的过渡期。迄今为止,除了增强的知觉与反应能力,以及皮肤上的荧光,还没有其他更剧烈的变化。这虽然令人欣慰,但跟我此刻意识到的事相比,显得如此无力:为了限制光亮感,我必须一直处于负伤状态,让身体经受冲击。
鉴于此种状况,面对大本营混乱的景象,我的态度才可能保持相对平静。勘测员把帐篷砍成了一条条飘悬的破布。前期勘探队留下的科学数据都被焚毁,我仍能看到其焦黑的碎片点缀于木柴的灰烬之间。无法带在身上的武器,都被她分拆成细小的零件,四散抛撒在营地里,仿佛向我发起挑战。倒空的食物罐头扔得满地都是,好似一张张洞开的嘴。我不在时,勘测员成了疯狂的连环杀手,专门谋杀无生命的静物。
在她的帐篷里,她的日记本躺在残破的床上,就像是诱饵,四周围绕着一堆散乱的地图,有些已陈旧泛黄。但日记本是空白的。有那么几次,我曾看到她离大家远远的在“写”日记,其实那只是装模作样。她根本没打算让心理学家和其他人知道自己的真实想法。我发现我尊重她的这种意愿。
然而,她还是在床边的一张纸上留下一句简洁有力的遗言:“人类学家企图复活,但我解决了她。”这或许能解释她的敌意。她要么是疯了,要么是太过理智。我仔细查看那些地图,但它们不是X区域的。她在地图上写下各种内容,似与个人回忆有关。最后,我意识到这些一定是她去过或者居住过的地方。她试图从过往的记忆中寻找能够支撑现时的支柱,无论那有多徒劳。我无法指责她的这一行为。
我一边在大本营的废墟中继续搜寻,一边评估形势。我找到几罐被她忽略的食品。她也漏掉了一些饮用水,因为我总是会在睡袋里藏上几瓶。我的样本虽然都丢失了——我猜是她在沿着小径去伏击现场的时候,扔进了黑沼泽里——但这一举动并无任何效用。我把测量与观察结果都记录在背包里的一个小本子上。我会怀念功能更强的大显微镜,但背包里那一架也够用了。食物足够支撑两个礼拜,因为我吃得不多。水还能比这再多上三四天,而且我可以烧煮开水。火柴够我用一个月,但就算没有了,我也具备生火的技能。灯塔中还有更多物资等着我,起码心理学家的背包还在。
我看到勘测员在营地后面的旧墓地里添加了一座空坟,新挖出的泥土堆在一旁——地上插着一支简单的十字架,由掉落的树枝搭成。这是准备埋葬我还是人类学家?或者两人一起?我可不想永远躺在人类学家边上。
后来,等到稍事清理,我莫名地大笑起来,直到疼得弯下了腰。忽然间,我回想起丈夫从边界返回的那晚。我清晰地记得,晚饭后洗碗的时候,我一边擦去意大利面和鸡肉的碎屑,一边疑惑地寻思,如此平淡无奇的行为怎么会与他的神秘重现同时发生。
05 消融
我从来都不太适应城市,但仍须生活于其中——因为我丈夫有此种需求,因为那里有我的最佳工作机会,因为当我有机会在野外考察时,曾出现过自毁的情况。但我不是驯养的动物。城市无眠无休,到处是尘埃与人群,还有无所不在的汽油味儿,星辰也始终被灯光掩盖,这里有上千种征兆,预示着我们的灭亡……我对城市中的一切毫无兴趣。
我丈夫是第十一期勘探队成员,出发前约九个月,他曾问过我几次,“这么晚了你去哪里?”在“去”字前面,似乎有个加重语气的“究竟”没说出来——我仿佛可以听得到。
“没去哪里。”我说。随便去哪里。
“不,真的——你去哪里了?”值得称道的是,他倒是从未试图跟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