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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出轨,假如你是这个意思。”
如此直截了当的回答,就算他不完全确信,也往往会停止追问。
我曾告诉他,当工作压力太大或太枯燥,深夜独自走一走能让我放松,也让我睡得更好。但实际上,除了一片长满草的空地,我并未去过别处。那空地吸引着我是因为它并非真的空无一物。那里居住着两种蜗牛、三种蜥蜴,还有蝴蝶与蜻蜓。此处的水池源于泥地里毫不起眼的卡车轮印,逐渐积累雨水,发展成一个池塘,然后便有鱼卵落入其中。池中可观察到鲦鱼、蝌蚪和水栖昆虫。水池周围长出草丛,使得土壤不容易被水冲走。鸣禽在迁徙途中也将此地当作补给站。
这片空地算不上是十分复杂的栖息环境,但有它在近旁,淡化了我驱车前往附近荒野的冲动。我喜欢在深夜造访,因为可能会看到一只狐狸谨慎地路过,或发现蜜袋鼯趴在电话线杆上歇息。夜鹰聚集在附近,捕食扑向街灯的昆虫。老鼠与猫头鹰继续上演着古老的仪式,分别扮演猎物与捕猎者的角色。它们全都显得十分警惕,与真正野地里的动物不同。这是一种厌倦的警惕,出自漫长而疲惫的历史。在人类聚居地,往往会发生悲剧事件,过去的遭遇导致信任缺失。
我不告诉丈夫散步的目的地,是因为想独占这块空地。爱人之间往往会保持许多习惯性的活动,因为那是期待中的行为,而我也不介意此种例行仪式。但对于城中这片荒野,我想要据为己有。当我工作时,它会在我脑中蔓延,给予我安宁,也让我憧憬着一幕幕微小的场景剧。我所不知道的是,当我用这块“邦迪”去修补自己不愿受拘束的心,我丈夫却梦想着X区域中更广阔的空间。然而后来,这种类比有助于缓解我对他离去的愤怒,而当他返回后,也有助于减轻我的困惑,因为他的变化如此之大……但令人悲哀的事实是,我仍不太清楚他究竟缺了什么。
心理学家说过,“边界在扩张……每年一点点”。
然而我觉得这句表述太局限,太无知。世上有成千上万类似于我所观察的这片“无生命”的空地,人们对此类变迁的环境视而不见,因为它们“没有用”。而居住于其中的生物也从来没人留意。大家把边界看作一道隐形的巨墙,但假如我们都没注意到第十一期勘探队成员的返回,那会不会有什么东西已经穿越过来?
随着我的伤势逐渐好转,光亮感发展至新的阶段,地下塔也不停地向我召唤。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它存在于地底,就好像屋里有一件你渴望的东西,你看都不用看,一下子就能感受到它的吸引力,并知晓其方位。究其原因,一部分是因为我自己想回去,而另一部分或许是孢子的作用。一开始我与之抗争是因为我还有事要做。假如在处理这些事时,我没有受到各种稀奇古怪的干扰,或许能以更客观的态度审视这一切。
首先,上级对我们撒谎,故意混淆事实,我必须把这些跟X区域本身的反常现象区分开。比如关于“原初X区域”的秘密。此处曾有过某种前期预兆,就像是开辟前沿阵地。尽管看到那一大堆日志使我对X区域的看法大为改观,但曾经有更多勘探队来过此地这件事却并不能让我对地下塔及其影响有更深了解。从中我能得出的主要结论是,即使边界在扩张,X区域的同化进程仍可认为是缓慢保守的。日志里反复出现的数据可用于推断趋势,它们体现出季节的循环与波动,时而规律,时而反常。但此类信息上级多半也清楚,应该已经有其他人汇报过了。问题在于,仅有少数早期勘探队以悲剧收场,而南境局又故意对起始日期半遮半掩,这都强化了一个印象:整个扩张过程中存在某种周期。
日志中记载的细节或许描述了种种或英勇或懦弱,或明智或愚蠢的故事,但它们最终都具有一定必然性。至今仍没人去深究X区域的意图与目的,并由此而将其阻断。有的人死了,有的人被杀,返回的人当中有的变了,有的没变,但X区域依然继续存在……我们的上级似乎害怕太过激进地重估形势,因此不断把信息匮乏的勘探队送进去,仿佛这是唯一的选择。投喂X区域,但不要与之对抗,没准儿在整个世界都变成X区域之前,会有人出于幸运,或通过简单的重复而发现某种解释,找到解决方案。
以上种种猜测我无从验证,但能想得到这些,就已让我在困顿中略感安慰。
我把丈夫的日记留到最后,尽管它的吸引力就跟地下塔一样强烈。我先将注意力集中在带回的样本上:取自废弃的村庄和心理学家,还有我自己的皮肤。我在那张摇摇晃晃的桌子上架起显微镜。勘测员可能认为这桌子已经够破的了,不需要她再费心。来自心理学家未受感染的肩膀和伤口中的细胞似乎都是正常的人类细胞。我自己的也一样。这不可能。我一遍又一遍地查看,甚至幼稚地装作毫无兴趣,然后忽然扑上去仔细观察。
我相信当我不注意看时,这些细胞会变成别的东西,而观察的行为改变了一切。我知道那很疯狂,但仍无法遏止这种念头。我感觉X区域在嘲笑我——每一片草叶、每一只游离的昆虫、每一滴水。爬行者到达塔底之后会如何?等它重新爬上来又会如何?
接着,我查看村庄里的样本:簇状植被“额头”上的苔藓、细碎的木片、死狐狸和死老鼠。木头真的是木头,老鼠也的确是老鼠,苔藓和狐狸……由变异的人体细胞构成。出自罪孽者之手的扼杀之果既已在此我将孕育出死亡的种籽……
我也许该从显微镜面前惊愕地跃起,但观测仪器显示的现象已吓不到我。而我只需通过低声咒骂来发泄便已足够。前往大本营途中的野猪、奇怪的海豚、芦苇丛里痛苦的怪兽,甚至还有第十一期勘探队成员的复制品从边界返回,这一切都支持显微镜里的证据。这地方能导致生物形态的改变。在我前往灯塔的路上,虽然像是走在“自然”景观之中,却也无法否认,此处的环境具有一种强大的超自然致变因素。我沉浸于有悖常理的欣慰之中:连同人类学家从爬行者体表取到的大脑组织,至少我现在有证据表明这里发生了怪事。
然而现在我已有足够的样本。午餐后,我决定不再继续清理营地,这项工作基本上要留给下一期勘探队了。这又是个明亮晃眼的下午,伴随着令人惊叹的蓝天和舒适暖和的温度。我就坐在那里,看着蜻蜓掠过高高的草丛,看着红头啄木鸟盘旋俯冲。返回地下塔是无可避免的事,但我仍在浪费时间,不断拖延。
等到我终于打开丈夫的日记,开始阅读,光亮感无休止地冲击着我,一波连着一波,使我跟泥土、水流、树木和空气相连通,而我也敞开心扉,抱持着越来越开放的态度。
丈夫的日记完全出乎我的意料。除了少数简洁潦草的段落,几乎每一篇都是写给我的。这并非我所期待的。一旦发现到这一点,我不得不抵制住将日记本扔掉的念头,就好像它是毒药。我的反应跟爱与不爱无关,而是出于负疚。他意图与我分享这份日记,但此刻他要么已真正死亡,要么处于一种无法跟我交流互动的状态。
第十一期勘探队由八名成员组成,全部是男性:一名心理学家、两名医师(包括我丈夫)、一名语言学家、一名勘测员、一名生物学家、一名人类学家,还有一名考古学家。他们来到X区域时是冬季,树叶大多已凋零,芦苇丛更浓密深黯。用他的话来讲,繁茂的灌木丛“变得死气沉沉”,仿佛“蜷缩”在路边。“鸟类比报告中所描述的要少,”他写道,“但它们去了哪里?只有幽灵鸟知道。”天空常常被云层覆盖,柏树沼泽的水位很低。“我们在此期间,从来没下过雨。”他在第一个礼拜的末尾写道。
在第五或第六天,他们也发现了只有我称之为塔的建筑——我越来越确信,大本营的选址就是为了能触发这一发现——但他们的勘测员认为,必须继续测量更广阔的区域,也就是说,他们的进程与我们不同。“没人愿意钻到那底下去,”我丈夫写道,“我尤其不想。”我丈夫有幽闭恐怖症,有时甚至需要半夜离开我们的床,睡到露台上去。
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他们的心理学家并未强迫勘探队钻入塔中。他们继续探索,越过废弃的村庄,到达灯塔以及更远处。关于灯塔,我丈夫记录了他们的恐惧。虽然发现屠杀的痕迹,但他们“太尊重死者,没有清理复原。”我猜他指的是底楼倾倒的桌子。他并未提及平台墙壁上的灯塔管理员照片,让我颇感失望。
跟我一样,他们也发现了灯塔顶端的那堆日志,并为之震惊。“我们激烈地争论下一步该怎么办。我想要中断任务返回,因为我们明显受到了欺骗。”但这一回,心理学家显然重新获取了控制权,尽管并不是很强势。关于X区域有一条指示,每支勘探队都必须维持整体。但在紧接着的一篇日记中,勘探队决定分头行动,仿佛是为了挽救任务而迎合每个人的意愿,以确保没人试图返回边界。另一名医师、人类学家、考古学家和心理学家留在灯塔里读日志,并勘察周围区域。语言学家和生物学家回去探索地下塔。我丈夫和勘测员越过灯塔继续前进。
“你会爱上这里,”他在一篇日记中写道。这一段十分躁动,似乎并非出自乐观,而更像是一种不安的亢奋,“你会爱上沙丘顶端的光线。你会爱上这片广阔的荒野。”
他们漫无目的地沿着海岸走了一个礼拜,一路测量地形,一心以为会遇到边界,无论它以何种形式存在——反正是阻挡前进的障碍。
然而边界一直没有出现。
但他们每天面对的都是相同的生态环境。“我相信我们是在往北走,”他写道,“然而即使到日落时已经走过十五到二十英里,周围环境依然毫无改变,一模一样。”不过他也强调,他们并没有“陷入奇怪的环路”。但他知道“按理说,我们应该已经遇到边界”。实际上,依他所述,他们进入了一片尚未经过勘探的南境区域。“在边界另一侧时,由于上级语焉不详,我们都假设有这样一片区域存在。”
而据我所知,X区域在灯塔往前一点便骤然终止了。我是怎么知道的呢?训练时上级告诉我们的。因此,我其实一无所知。
最后,他们掉头返回,因为“看到遥远的后方有一片奇怪的光亮,而内陆方向也有光,还传来无法辨识的声响。我们开始担心留在原地的勘探队成员。”就在他们掉头返回的地方,可以见到“一座岩石岛屿,这是我们看见的第一座岛”,他们“感到一股强烈的愿望,想要探索这座岛,尽管无法轻易抵达”。岛上“似乎曾经有人居住——我们看见山坡上点缀着石屋,底下还有个码头”。
返回灯塔的行程花了四天,而不是七天,“仿佛陆地缩短了似的”。到达灯塔后,他们发现心理学家不见了,而在楼梯中途的平台上,是枪战过后的血腥场景。仅有一名濒死的幸存者,即考古学家,“他告诉我们,有‘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怪物登上楼梯,杀死了心理学家,并把尸体带走。‘然而心理学家后来又回来了’,考古学家语无伦次地说。尸体只有两具,都不是心理学家。他无法解释心理学家为何消失了,也讲不清当时他们为何要互相射击,只是一遍又一遍地说‘我们不信任自己’”。我丈夫注意到,“有些伤口不像是子弹造成的,连墙上溅到的血迹也与我见过的罪案现场不符。地上有奇怪的残留物”。
考古学家“靠在平台一角,我准备上前处理他的伤口,他却威胁说要开枪打我们。但不久之后,他就死了”。后来,他们将尸体搬离平台,埋葬在距离灯塔稍远处的沙滩里。“太艰难了,幽灵鸟,我相信我们再也没能真正缓过劲来。再也没有。”
这样就只剩下地下塔中的语言学家和生物学家。“勘测员建议经由灯塔重新北上,或者沿着沙滩南下。但我们都明白这只是逃避现实。他真正想说的是,我们应该放弃任务,融入周围环境之中。”
环境对他们造成冲击。温度剧烈地升降。地下深处传来隆隆响声,并伴有轻微震颤。太阳“微微发绿”,仿佛“边界扭曲了我们的视线”。他们也“看见成群的鸟飞向内陆——并非同一种类,隼与鸭,鹭与鹰,全都聚集在一起,仿佛有共同的目标”。
在地下塔中,他们只探索了几层便回到地面。我注意到他没提及墙上的字。“假如语言学家和生物学家在里面,一定位于更深处,但我们没兴趣追随。”他们回到大本营,却发现生物学家的尸体,身上被捅了几刀。语言学家留下一张简短的字条,“我去隧道。不要找我”。我对落难的同行感到一阵奇怪的同情。生物学家无疑曾尝试跟语言学家理论,至少我是这样对自己解释的。也有可能是他想要杀语言学家。但语言学家显然已被地下塔和爬行者的文字所俘获。如今我意识到,一旦对这些文字的含义有太过深入的了解,也许任谁都难以承受。
勘测员和我丈夫在黄昏时分回到地下塔。从日记里看不出原因——叙述中开始出现空白的时段,连概括都没有。但到了夜晚,他们看到一支骇人的队伍进入塔内:第十一期勘探队八名成员中的七个,包括我丈夫和勘测员的复制品。“在我面前的就是我自己。我步伐僵硬,脸上神情茫然。那显然不是我……但他也是我。我和勘测员都惊呆了。我们并未尝试阻拦他们。阻拦自己似乎是不可能的事——而且说实话,我们都吓坏了,完全不知所措,只能眼看着他们钻下去。后来我想到一个原因,可以解释发生的一切。我们已经死了,成为在世间游荡的幽灵,虽然我们并不知道,但这里的人们过着正常的生活,一切都井井有条……只是我们无法透过隔膜的阻扰看到。”
我丈夫慢慢摆脱了这种感觉。他们躲在塔边的树林里等了几个小时,看复制人是否会回来。他们争论万一真的出现这种情况该怎么办。勘测员要杀死他们,我丈夫则想盘问他们。在残余的震惊中,对于心理学家不在队列里这一事实,他们都没有多加留意。有一回,塔中发出嘶嘶的蒸汽声,一束光射向天空,然后骤然中止,但是依然没人出来。最后,他俩回到了大本营。
这时,他们决定分开。勘测员已经看够了此处的一切,打算立刻动身,沿着来大本营的小径返回边界。我丈夫拒绝回去,因为根据日志中的记录,他怀疑“通过进入地点以同样方式返回也许是个陷阱”。由于一路向北都没有遇到任何障碍,我丈夫渐渐地“开始怀疑关于边界的整个概念”,不过他仍无法将“这种强烈的感觉”拼凑成连贯一致的理论。
在对勘探过程的直接记述中,也夹杂着一些较为私人的评述,其中大部分我不太愿意在此概括,除了有一段,跟X区域和我俩的关系有关:看了那么多,经历了那么多,就算是在艰难的时刻,我仍希望你在此。我希望我们同时成为志愿者。在这里,在北进的路途中,我可以更了解你。假如你不想开口,我们不必讲话。那不会使我感到困扰。完全不会。我们也无需返回,可以一路往前,直到无法继续前进。
我开始缓慢而痛苦地意识到他这份日记的真正含义。除了外表喜好交际,我丈夫还有一个内在的自我,假如我聪明一点,让他越过我的警戒线,或许就能发现这一事实。但是,当然了,我没有这么做。我只是让潮水坑和吞噬塑料的真菌越过警戒线,却没有给他机会。日记中最让我难受的就是这一点。在我俩的矛盾中,他也有一部分责任——逼得我太紧,索要得太多,试图寻找我内心中并不存在的东西。但我若是走出去,与他在中途汇合,便仍可保持自身的完整。然而现在,一切都太迟了。
他的个人观察记录包括许多小细节。距离灯塔不远处的海边岩石上有个潮水坑,他在页边空白处对其进行了描述。还有一段很长的记述,是关于一只剪嘴鸥的罕见行为,它试图利用退潮时露出水面且嵌满牡蛎的岩石杀死一条大鱼。日记的底页封套里塞着一些潮水坑的照片。封套中还小心地收藏着几朵干花,一条细长的种荚,若干稀有的叶片。我丈夫本来对这些毫不关心;观察剪嘴鸥,并写下一页纸的记录,这对他来说需要极大的专注力。我知道,这些内容是给我一个人看的。日志中并无示爱的语句,但那正是我能理解他用意的原因之一。他知道我有多讨厌类似于“爱”这样的字眼。
最后一段是他回到灯塔时写的,“我要沿着海岸重新北上,但并非徒步。废弃的村庄里有一条小船,虽然已塌陷腐烂,但灯塔外的那道墙可提供足够木材用以修补。我将沿着海岸线一路前进,抵达那座岛屿,甚至更远处。假如你真有读到这篇日记,那就是我要前往的目的地”。在这一整片变异的生态系统中,是否可能存在更特殊的环境——处于地下塔影响范围的边缘,但仍未受到边界的影响?
读完日记,我脑中反复呈现出丈夫乘着修复的小船出海的画面,穿过飞溅的浪花,抵达远处平静的海面。这一景象让我感到欣慰。他沿着海岸线北上,并在此种体验中寻找逝去日子里琐碎的欢乐记忆。我为他感到强烈的骄傲。这需要决心,需要勇气,也使我俩贴得更近,比从前共处时更亲密。
在隐约纷乱的思绪中,我心想,他是否仍继续写日记。另外,那海豚的眼睛看上去如此熟悉,除了跟人类太相像,是否还有其他原因?但我很快就打消了这一荒谬的念头;有些疑问假如迟迟得不到答案,便会把你毁掉。
我的伤势已减退为呼吸时持续但可控的疼痛。到了傍晚,光亮感如同惊起的飞鸟一般再次从肺部窜上来,直抵咽喉,我感觉嘴里冒出一丝丝光雾。这并非出于偶然。我想起心理学家身上泛出的荧光,远远望去,就像求援信号。我打了个激灵。不能再等到早晨,哪怕这只是预示着遥远的未来。我现在就要回地下塔去。那是我唯一该去的地方。我留下突击步枪和其他枪械,只带了一支枪。我也留下匕首和背包,只是将水壶系到腰带上。我带着相机,但半路上改变主意,将它弃置在一块石头旁。记录的冲动只会让我分心,而且拍照也不如取样重要。灯塔里有数十年的日志在等着我。许多年前就有勘探队在此书写日记。这毫无意义,简直就是浪费,而其沉重的压力几乎再次令我陷入不安。
我带了电筒,但发现凭自己身上发出的绿光就能看清。我在黑暗中潜行,沿着小路迅速向地下塔前进。两排高耸的松树之间,是黑色无云的天空,代表着广阔无垠的苍穹。成千上万闪烁的光点并未被边界或人工照明掩盖,我可以一览无余。小时候,我跟所有人一样仰望夜空,寻找流星。成人之后,我常常坐在海边小屋的房顶上,后来,又在那片空地里抬头观望,不过并非寻找流星,而是观察固定的星辰。我试图想象,在这些遥远的天界潮水坑里居住着何种生命。此刻,我发现散布于黑暗天空中的群星有点怪异,它们构成了混沌的新图案。然而就在前一晚,熟悉的星座仍给予我安慰。是因为我现在才看清吗?我是否比想象中离家更远?这一想法不该带来阴郁的满足感。
我把面罩紧紧覆在口鼻之上,不知是想防止进一步感染,还是试图封堵光亮感。进入地下塔后,心跳声显得较为遥远。墙上文字的生物光更加强烈,而我裸露皮肤上的荧光似乎也相应增强,照亮了道路。除此之外,最初几层的感觉跟先前并无区别。我或许已熟悉塔的上段,但另有一个事实令人清醒:这是我第一次单独进入塔中。我沿着弧形的墙壁不断往下,唯有靠那不均匀的绿光驱散前方的黑暗,我越来越觉得会有东西从阴影里蹿出来攻击我。此时此刻,我很怀念勘测员,而且不得不强压下负疚感。尽管我集中精神,却仍被墙上的文字吸引。我试图将注意力放在地底更深处,但那些字不停地干扰我。阴影中的植被怀有恩典与仁慈,黑暗之花由此而生,其利齿将吞噬将支持将宣告时代的终结……
不久,我来到了发现人类学家尸体的地点,比我预期的更快。看到她依然躺在原地,我竟有些吃惊。周围是她琐碎的遗物——零星的破布、一个空背包、几支破试管,而她的脑袋呈现出不规则的轮廓。她浑身覆盖着一层浅色的有机组织,就像会动的毯子。我俯身凑近观察,发现那就是寄生于墙上文字间的细小手形生物。很难判断它们是在保护她,改变她,还是在分解她的尸体——同样也很难判断,我出发去灯塔时,是否真有另一个人类学家出现在大本营附近,被勘测员看到……
我没有停留,而是继续深入。
现在,塔的心跳出现了回音,而且变得更响。墙上的文字又显得较为新鲜,仿佛写完之后刚刚“干”。我察觉到心跳声底下还有一种持续的噪音,有点像静电嗞嗞作响。阴冷的霉腐味儿逐渐转变成更潮热腻味的气息。我发现自己在出汗。最关键的是,爬行者留下的痕迹在我脚下变得更新鲜、更黏滞。我尽量靠向右墙,以避开此种物质。而右边的墙也变了,一层薄薄的苔藓或地衣覆盖着墙面。我不想为了避开地上的东西而让后背紧贴着它,但我别无选择。
经过两小时的缓慢行进,塔的心跳几乎已达到令台阶震颤的程度,背景中的嗞嗞声演变为细碎的噼啪声,在我耳边回响,令我的身体随之战栗。由于闷热,我全身的衣服都被汗水浸湿。滞塞的空气让我想要揭下面罩,大口吸气。但我抵制住诱惑。已经很近了。我知道已经很近了,至于离什么近……我却不太清楚。
此处墙上的文字新鲜得就像要滴水一样,手形生物的数量比较少,即使有也呈握拳状,仿佛尚未真正苏醒。亡者已死却依然拥有生命只因腐烂并非代表遗忘而重生者在世间行走却不自知如获庇佑……
我顺着楼梯又往下转了一层,进入一段狭窄的直道,而在下一个弧度前……我看到了光。从墙壁后面看不见的地方,透出一道明亮的金色光芒,令我体内的光亮感蠢蠢欲动。嗞嗞声继续增强,尖锐刺耳,我耳朵里仿佛要滴出血来。掩盖一切的心跳声在我全身回荡。我感觉自己并非人类,而是一台淹没在传输信号中的接收机。光亮感仿佛从我嘴里喷涌而出,若隐若现,却遇到面罩的阻挡,于是我喘着气扯下面罩。我脑中出现一个念头,交还于授予者。但我并不清楚接受者是谁,而这对于构成我的所有细胞与思维的集合体来说又意味着什么。
你要明白,我现在不可能转身离开,就好像不可能让时间倒流。对未知的好奇强烈诱惑着我,迫使我的自由意志妥协。倘若不转过那墙角便中途退返地表……想象力将永远折磨着我。那一刻,我说服自己,哪怕拼死也要看个明白……无论那是什么。
我跨过界线,步入下方的光亮之中。
在岩石湾的最后几个月中,有一天晚上,我发现自己极度焦躁不安。当时,我的研究经费已确定不能再续,而且也还没有找到新工作的希望。我又从酒吧带回一个陌生人,试图让自己分心,不过他几小时前就走了。我有一种无法摆脱的清醒感,然而我也依然醉酒。我决定钻进卡车,前往潮水坑,尽管这是愚蠢而危险的举动。我要对那些隐藏的生命来个突然袭击。我总觉得,潮水坑在夜间没人观察的时候会发生变化。也许当你研究一样东西太久,便会产生这种感觉。我一眼就能区分出两颗不同的海葵,假如潮水坑里的居民有谁犯了错,我也立刻就能把它揪出来。
我停好卡车,用钥匙圈上的小电筒照明,沿着蜿蜒的小径前往沙滩。我蹚入浅滩,爬上平整的岩石。我真的很想让自己迷失于此地。在这一生中,人们总是说我自控力太强,但其实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我从未真正有过控制,也从不想要控制。
那一晚,尽管有上千个理由责怪他人,但我知道自己犯了错。没有填写报告,没有专注于工作。现场记录的数据零乱无序。提供研究资金的机构绝不会满意。我是潮水坑之间的女王,我的话即是法律,我写的报告随心所欲。如往常一样,我又误入歧途,因为我融入了周围环境,无法与其保持距离,保持间隔,也很难秉持客观的态度。
我凭着那点可怜的手电光在潮水坑之间行走,好几次失去平衡,险些摔倒。假如有人在监视——谁能保证没有呢?——他们看到的是一个喝得半醉、满嘴脏话、行为鲁莽的生物学家,她连续两年在荒郊野外游荡,失去了所有希望,虽然答应自己不要再孤单,却依然感觉孤独而脆弱。她做的事、她说的话,被社会贴上无礼或自私的标签。即使白天在潮水坑里观察到的已属奇迹,她却依然在那一晚继续搜寻。她甚至一边叫嚷嘶喊,一边在湿滑的岩石间打转,仿佛完全不怕失足跌落,摔裂头颅,脑门上沾满鲜血与贝壳。
然而事实上,虽然超出应得的回报——这究竟是我应得的吗?我真的只是在寻找熟悉的东西?——但我的确找到了奇迹,它自动在我面前现身。我看到一个较大的潮水坑里发出亮光,那预示着新的发现。我一时犹豫不决。我真的需要预兆吗?我真的需要新发现吗?还是只是想想而已?好吧,看来我是真的想要,因为我向它走去,而且忽然镇静下来,小心留意着脚下,缓步而行,以免摔破脑袋,再也看不到那潮水坑里的东西。
当我终于站在那里,双手撑着膝盖,望向潮水坑中,我看到一只罕见的六指海星,比平底锅还大,在静止的水中透出暗金色光芒,仿佛燃烧的火焰。我们行内人大多不称呼其学名,而是使用一个更为贴切的名字,“世界毁灭者”。它浑身覆满粗棘,身体边缘隐约可以看到精致透明的纤毛,尖端呈翠绿色。数千条纤毛推动它一路前进,搜寻猎物:其他较小的海星。我从未见过“世界毁灭者”,即使是水族馆里也没有。意外之下,我忘记了湿滑的岩石,重心一歪,差点儿跌落下去。我伸出胳膊,扶住潮水坑边缘,以保持平衡。
但我盯着它看得越久,就越难以理解此种生物,仿佛它变得越来越陌生。我也越发感觉自己一无所知——无论是对自然界,还是对生态系统。我抑郁的心情和海星黯淡的光线似乎会侵蚀理智。眼前的动物明明已在生物分类学中占据一席之地——早就被研究过,并记录在案——我却感觉无法将其抽象还原。假如我继续观察,相信到最后,我将不得不承认,我对自己也一无所知,而无论这是真是假,其实并不重要。
我终于将视线移开,站起身来,却无法分辨海天交接的边界,也无法分辨自己是面向着海水还是陆地。我完全迷失了方向,此刻唯一的航标就只有下方那闪烁的亮光。
当我转过墙角,首次面对爬行者,也是一种类似的体验,但强烈程度更要增加千倍。如果说多年前在岩石上,我无法分辨海洋与陆地,那么此刻,我已无法分辨楼梯与天花板。为保持平衡,我伸手扶墙,但墙壁在触碰之下仿佛凹陷进去,我挣扎着避免跌入墙中。
在塔底深处,我根本无法理解看到的一切,即使是此刻,我仍在努力将碎片拼合到一起。太多的未知形成沉重的压力,为消除这种压力,很难说我的脑子会如何填充空白。
我刚才是不是说看到金色的光芒?一旦完全转过墙角,它却不再是金色,而成了蓝绿色,我从未见过这种蓝绿色的光。强烈的光线耀眼炫目,仿佛有一种厚重的层次感。我根本无法看清强光里的影子,只能迫使自己摒弃视觉,专注于其他感官的反馈。
先前我听到的嗞嗞声,此刻变得像是冰晶碎裂声,逐渐增强,十分诡异。它开始在我脑中形成急促的曲调与节奏。我仿佛从遥远处隐约意识到,墙上的字也被注入了声音,只不过原先我听不见。震颤仿佛具有质感和重量,同时伴随着一股焦味儿,类似于焚烧的落叶,又像是远处有一台过热的巨型引擎。我舌头上则有盐水燃烧的味道。
没有文字可以……没有照片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