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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它为什么允许自己被发现?”

  这么问似乎有道理,有时候,你想要告诉格蕾丝……一切。但大多数时候,你意图保护她。对她的工作和生活没用的信息,你都替她挡掉。告诉她死去的维特比和索尔的幽灵就等同于告诉她,你用的名字是假的,也等同于告诉她,关于你的一切琐碎细节都是谎言。

  最后,在重重困扰中,你一直害怕的电话来了:洛瑞,带着新的目的。你注视着墙上那张控诉似的相片:你爬在岩石上,不知是拍照前还是拍照后,你曾喊道“我是怪兽!我是怪兽!”。

  “下一支第十一期勘探队已经被批准。”

  “这么快。”

  “三个月。我们离目标不远了。”

  你想说:“现在应该停止干涉,而不是加强干涉。”不应该继续扰乱。但你没有说出口。洛瑞想方设法企图取得控制权,然而那不是真正可以控制的东西。

  “太早了。”你说道。实在太早。除了你的干预,一切都没有改变。你越过边界,带回两件无法解释的物品。

  “也许你他妈的该改一改了,不要再做胆小鬼。”洛瑞说,“三个月。做好准备,辛西娅。”他砰的一声搁下电话,在你想象中,他的电话底座是一枚抛光的人头骨。

  按照洛瑞的说法,这一回——事实上,这成了最后一支第十一期勘探队——他们在心理学家的头脑里植入“监视与记忆功能的精华”。它好比是总部这颗银蛋的微缩子集,从洛瑞畸形的手爪中筛漏出来。他们让此人丧失自我,而你也予以配合,为了保住工作,为了继续守住对你来说至关重要的东西。

  十二个月过后,最后一支第十一期勘探队回来了,举止如同僵尸,记忆比悦星球馆酒廊里醉醺醺的老兵还要模糊。十八个月后,他们全都死于癌症。洛瑞又开始在电话里说起“下一支第十一期勘探队”,“改进我们的程序”。你意识到,必须再一次作出改变。除了拿枪对着洛瑞的脑袋扣动扳机,就只有调整勘探的各种因素,比如人员配置,以及诸多小细节。也许都没什么用,但你必须尝试。因为你不想再看到那种茫然麻木的脸,不想再看到有人被剥夺至关重要的人格,以至于无法用言语表达。

  最后一支第十一期勘探队返回后,南境局的士气更加低落,并很快进入下一个阶段。谁知道那是什么。麻木?经历了如此多危机,情绪必须储存起来,以免耗尽。

  摘选自记录文档:“这是美好的一天。”“勘探过程平安无事。”“完成任务没有问题。”

  他们眼中的任务是什么?但他们从没回答过这个问题。格蕾丝提起他们时,带着虔诚的语气,就好像他们成了圣徒。楼下的科学署里,切尼变得越来越沉默内敛,这已经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他原本的高谈阔论就像是彩色电视,如今却仿佛换成了黑白的,而且只有一个频道,图像也模糊不清。形同虚设的皮特曼从总部打来电话,拐弯抹角地表示慰问,他刻意地维持着淡漠的语调,仿佛受到误导。

  但你亲眼见过洛瑞的侵蚀手段,犹如蜷曲的蠕虫——你跟他谈判的结果是,他可以随意地插手控制。这太不值得了。

  更糟的是,从此往后,杰姬·塞弗伦斯会定期来访,总部似乎十分担忧。她在你办公室里不是安安稳稳地坐着,而是一边说话,一边比着手势来回踱步。除了洛瑞,你还得面对面应付总部的这名特使。

  “她是我的假释官。”你对格蕾丝说。

  “那洛瑞算什么?”

  “洛瑞是假释官的合作伙伴?老板?雇员?”因为你并不知道。

  “谜中之谜,”格蕾丝说,“你知道她父亲杰克·塞弗伦斯想干什么吗?”

  “不知道,有什么关系吗?”

  “关系可大了。”以至于格蕾丝至今仍深陷其中,挣扎前进。

  塞弗伦斯来访时,有种查看投资,评估风险的感觉。

  “你从来不会感到不安吗?”塞弗伦斯不止一次问你,不过你相当肯定她只是没话找话而已。

  “不会,”你撒谎道,然后用自己的老套路回敬,“那都是我们分内要做的事。”

  从前她在南境局工作时,你很喜欢她——聪明而富有魅力,总是亲力亲为地解决问题,对后勤作了许多有效改进。但如今她跟洛瑞绑在一起,你不敢冒险,她的存在可能就是洛瑞的存在。你跟格蕾丝共饮白兰地:“就像活的窃听器——不能把她从天花板隔层里揪出来。”魔法开始消退:有时候,你觉得塞弗伦斯看上去就像一名疲惫萎靡的店员,站在百货店的化妆品柜台后面。

  塞弗伦斯跟你坐在一起,通过闭路摄像头长久地观察着返回的人员,手里拿着咖啡,每隔几分钟就查看一下手机。她常常岔开话头,聊一些完全不相干的项目,然后又回到正题,提出疑问。

  “你确定他们没有受感染?”

  “下一支勘探队什么时候送进去?”“你对洛瑞的指标怎么看?”

  “如果你有更多预算,会怎么花?”

  “你知道要找什么吗?”

  不,你不知道。她也明白你不知道。你甚至不知道眼前是怎么回事,这些人日渐憔悴,就像会走路的骷髅,并且不断恶化。心理学家或许比其他人更呆滞,就像对你的警告,仿佛这是他的职业遭遇X区域之后的副作用。然而仔细查看历史,你发现洛瑞或许对他最为倚重,而其职业也应该让他比其余人更强韧。心理绑定,心理调节——假如预先知道,这些招术心理学家显然都能够应付。然而他没能承受住,他们只知道,他脑中“带刺的武器”对X区域根本没有影响。

  “有些事,你下次肯定会采取不同的做法。”塞弗伦斯说。

  你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假装在笔记本上涂写。没准儿是购物清单。孤零零的一个圆,可以代表边界,也可以代表总部。一株植物从手机里冒出来。或许你应该直接写上“去你妈的”。撕开洛瑞的陷阱,挣脱出来。

  最后一支第十一期勘探队的成员全部去世之后,有一天,你从维护部门要来黑漆和粗头记号笔,打开那扇没用的门,面对里面的白墙——由于笨拙的走廊改造而产生的牺牲品。你写下从异常地形中搜集来的字句,你相信这些文字一定是灯塔管理员写的(这是在一次例会中灵光一现想到的,于是你下令进一步深入调查索尔的背景)。

  你还画了一幅地图,包括X区域中的所有地标。灯塔本应代表安全,但实际上往往相反,而且成了埋葬日志的所在。异常地形是地面上的一个洞,吸引人们主动下去探索,结果却只有迷惑与失落。你也画上了那座岛屿。最后是南境局本身,既像是抵御敌人的最后一道防线,又像是敌人的前哨阵地。

  你被雇佣后第三年,洛瑞去了总部,在送别会上,他一直喝到神志不清,然后说道:“真该死,太无聊了。假如它们赢了,那可真他妈的无聊,假如我们必须生活在那个世界里。”仿佛与所有证据相左,真有人生活在“那个世界”里似的。又仿佛无聊是最糟糕的事,现世中的人们活着就是为了对抗无聊,正如维特比在讨论平行宇宙时所说的,要保证“每时每刻”都有一定的意义,这样头脑才不会被空虚填充,不会为了容纳更多无聊而分裂增殖。

  然而格蕾丝无所畏惧。若干年后,另一名职员表达了同样怀疑而气馁的观点,格蕾丝也同样予以反驳,但此刻,她像是在回答洛瑞:“我仍留在这儿,是因为家庭。因为我的家庭,因为局长,我不会放弃他们,也不会放弃你。”然而她不能告诉家人在南境局面对的种种困难,洛瑞则嘲讽地称她为你的“左膀右臂”。当你的想法显得太不切实际,她就是现实与理性的声音。

  地图画到一半,你感觉有一双眼睛在看着自己。格蕾丝抱着双臂,正质疑地望着你。她一边关上办公室的门,一边继续注视着你。

  “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你问道,一手提着漆罐,一手拿着刷子。

  “你可以安慰我说一切正常。”你第一次察觉到她的疑虑。不是分歧,而是怀疑。考虑到最近南境局多么依赖于信任,这让你感到担忧。

  “我没事,”你说,“我一点儿也没事。就是需要一些提醒。”

  “提醒什么?提醒所有职员,你变得有点古怪?”

  你感到一阵恼怒,也有一点点受伤。洛瑞虽然有许多缺点,却不会认为这是怪诞。他能够理解。但是,假如洛瑞在自己办公室的墙上涂画地图,没人会质疑他。他们会问,需不需要帮忙拿刷子,或者在这里那里润色,或者给他提供更多涂料。

  你对格蕾丝说:“等画完之后,我要下令把最后一支第十一期勘探队成员的尸体都挖出来检验。”继续在裂缝处施压,引发累积效应。

  “为什么?”她惊呆了,由于她的背景,格蕾丝对这种亵渎行为很反感。

  “因为我认为有必要。这就足够了。”你的表现,被格蕾丝称为“洛瑞作风”,并非指暴烈的脾气,而是指他的顽固。

  “辛西娅,”格蕾丝说,“辛西娅,我怎么想并不重要,但你得让其他职员愿意听从你。”

  然而你依然有个固执的念头:只需洛瑞和塞弗伦斯听从你就行,就能永远占据这个位置。然而这也是个可怕的念头。再派遣三十六支勘探队,其中仅有一部分可能返回。你、格蕾丝和维特比都越来越疲惫,越来越怀疑,直到垂垂老矣。你们的运作既无益于别人,也无益于自己。

  “我要把它画完,”你安抚似的对她说,“因为我都已经开始了。”

  “因为你现在不画完,就显得太他妈的愚蠢了。”她也作出让步。

  “对,没错。要是我不画完,就显得太他妈的愚蠢了。”

  “让我来帮你。”她说道。她的语调让你感到不安。你将永远感到不安。

  让我来帮你。

  “那好吧。”你生硬地说,然后把多余的刷子递给她。

  但你仍打算挖出死者,你仍在琢磨如何像洛瑞一样不停地尝试改换配置方式。周末,当你在悦星球馆打保龄时,在家中裁剪杂货店的优惠券时,在洗澡时,在外面学交际舞时,都一直沉浸于这一问题中。由于学交际舞这种事你通常绝对不会去做,因此你明白,假如塞弗伦斯在监视你,她会看到“怪异”的证据,但她并不关心怪异的证据。是你给自己设下一道陷阱,所以假如你现在感觉被困住了,那只能是自己的错。

  涂刷之后的第二天,格蕾丝继续跟进,因为她总是做不到放任不管。但这次是私下里,在屋顶上。你基本可以肯定,切尼对屋顶已有所怀疑,就像他怀疑隐形边界是靠“黑暗能量”维持的……格蕾丝说:“你有个计划,对不对?这是计划的一部分。我相信你有个计划。”

  于是你点点头,微笑着说:“对,格蕾丝,我有个计划。”因为你不想辜负这种信任,因为你不能说“我只是有一种直觉,一种预感。我还跟一个应该已经死了的人说过几句话。我有一株植物和一部电话”。这样说没什么好处。

  梦境中,你站在边线上,一手拿着植物,一手拿着手机,观望总部和X区域之间的战争。你从根本上感觉到,它们之间的冲突持续了远不止三十年——而是有无数个秘密世纪。总部就像终极真空,对X区域予以抵制:客观,洁净,复杂,神秘。面对此种现象,你没办法不感受到可怕的背叛:有时候,你更钦佩洛瑞在那种处境下强大而致命的活力,就像灰白幕墙上剧烈扭动的影子。

  0015:灯塔管理员

  西侧的警笛终于被修复;补上了靠海侧的白色昼标;也修好了梯子,但仍感觉不太稳,有点摇晃。不知是什么东西撞塌了一英尺宽的围栏,闯入花园。没有鹿的足迹,可能是小偷。科学降神会?深渊的阴影仿似畸形花朵的花瓣。没有力气徒步巡视,但在灯塔附近观察到:捕蝇鸟(不确定哪一种),军舰鸟,白额燕鸥,鸬鹚,黑喉长脚鹬(!),还有几只黄喉长脚鹬。海滩上,一条巨大的杨枝鱼被冲上岸,沙地里有若干腐烂的帆水母。

  炽烈的光。移动的流星,太阳坠向地面。天空中落下一大团灼烈的火焰,拖着燃烧的尾迹。片刻之前,他在海滩中行走,头上是晴朗的蓝天。然而光芒和流星使得天空与海滩都震颤起来。灼烈燃烧的物体猛然砸落,震撼他的意识。他试图奔逃,但双膝不支,脸朝下扑倒在沙地里。四射的火光在周围绽开,光球的核心击中他的前方。他嘴里的牙齿都被震碎,他的骨骼化作齑粉。他试图站起来,然而浑身都在颤抖。冲击波掀起一阵巨浪,仿佛鲜活的怪兽,向着海滩扑来。海浪打到他身上,无比沉重的压力再次将他摧毁,冲走了他的所有认知。他大口喘着气,痛苦地挣扎,双手插入冰冷的沙地。这沙子有种特殊的质感,里面的细小生物也与众不同。他不愿抬头观看,害怕四周的景象已彻底改变,再也认不出来。

  海浪退下去。燃烧的光也已减弱。

  索尔努力站起身,跌跌撞撞地跨出一两步,他意识到,周围的一切都恢复了原状。他所认识的世界,他所喜爱的世界:平静安宁,毫无变化,灯塔矗立在岸边,并未受到波浪的破坏。海鸥飞来飞去,远处有个人一边走,一边寻找贝壳。他拂去衬衫和短裤上的沙子,弯下腰,双手撑着膝盖站了许久。刚才的冲击依然影响到他的听力,而记忆中仍充满震撼的威力,令他浑身战栗。但是除了忧郁的情绪,它什么证据都没留下,仿佛只是他的记忆中有个失落的世界。

  事后,他不住地颤抖,怀疑自己是否发了疯。假如认为这是上天传达的信息,那就太狂妄了。在坠落的光亮中心,有一幅画面,他能认得出来:长着八片叶子的奇怪植物,每一片都像是朝着深渊盘旋下降的台阶。

  上午十点左右,岩石上十分湿滑,覆满锋利的笠贝与藤壶。亘古常在的海虱沿着岩石攀爬,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海藻集结成束,粗细不一,有的呈凝胶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