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这里休息,有种轻松的感觉——望着脚边的潮水坑,岩石嵌入臀部。他试图控制颤抖。他也有过其他幻象,但都不如这一次强烈。他荒谬地期盼亨利的出现,以便向他诉说所有症状。此人是个热切而充满幻想的幽灵猎手,如今想起来,对他竟有些好感。然而自从那晚的事件过后,索尔再也没见过亨利和苏珊,也没见过那陌生女子。有时,他感觉受到监视,但这很可能是因为他相信亨利说的,他“会查明白”,也就是说他会回来。
当云层从头顶飘过,改变光的强度,或者当风吹过水面,掀起阵阵涟漪,他面前的潮水坑就变得模糊不清,令人心焦。然而当太阳再次出现,他不仅能看见自己脸和膝盖的倒影,水池也仿佛变成了活体珍奇屋。他或许更喜欢徒步,喜欢观鸟,但他也能理解潮水坑的迷人之处。
肥胖的橙色海星时而笨拙地挪动,时而静静地躺着,一半在水里,一半露出水面。栖息水底的一条鱼用宝石般鼓起的眼睛凝视着他——嘴唇突出,身体略呈矩形,颜色类似沙子,只有蓝金相间的眼睛仿佛镶嵌的珠宝。一只红色小螃蟹侧身爬向一道裂缝,这对它来说一定像是无底黑洞,通往岩石内部多年来形成的许多微型洞穴,无穷无尽,互相连通。假如他长久地凝视着这微型生境,在宁静安逸中,一切都将被冲走,甚至包括他自己的倒影。
片刻之后,葛洛莉亚在此处找到了他。索尔也许已经料到,因为她和岩石的关系,就跟索尔与灯塔差不多。
她一屁股在他身边坐下,仿佛拥有不坏之身,她穿着灯芯绒裤子,在坚硬的岩石表面丝毫不会打滑。与其说她是坐在岩石上,不如说像是岩石上堆垒着另一块岩石。她壮实的身躯迫使他稍稍移向一侧。由于刚在岩石间迅速攀爬,她仍使劲喘着气,只能勉强发出类似“啊哈”的声音,对他选择的消遣表示肯定。他点头回应,并朝她微微一笑。
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们只是坐在一起观察。他已经断定,不能把刚才看到的景象告诉她,将这种负担压到她身上是不对的。唯一可以告诉的人是查理。也许吧。
螃蟹在沙子里翻找着什么东西。拥有伪装色的鱼缓缓地用鳍支撑着行走,挪向一小块岩架的阴影中,它的鳍呈褐色,仿佛半开的折扇。一只海星以缓慢得近乎催眠的速度退入水中,就像延时照相机捕捉到的镜头,最后只剩下两条腕足的尖端露出水面,闪闪发光。
葛洛莉亚最后说道:“你为什么来这儿,而不是在工具棚或灯塔干活?”
“我今天不想干活。”他记得在父亲家里见过古老的手抄本,其中有彗星划过天空的图片。脚下的沙滩在爆炸中震颤。沙子里有奇怪的生物。他该如何解读这些信息?
“对,我有时也不想去学校,”她说,“但至少你能挣到钱。”
“我的确能挣到钱,没错,”他说,“他们绝不会因为你去上学而给你钱。”
“他们应该给我钱。我得忍受许多事。”他心中琢磨,不知她究竟要忍受些什么。也许真的很多。
“上学很重要。”他说道,因为他感觉有必要,仿佛葛洛莉亚的母亲就站在他们身后,用脚拍打着地面。
葛洛莉亚想了想,然后用手肘推推他的肋骨,就好像他们是村里酒吧中的酒友,彼此十分熟络。
“我告诉我妈,这也是学校,但不管用。”
“‘这’指的是什么?”
“潮水坑、森林、小径,所有这一切。大多数时候我的确是在闲逛,但我也有学到东西。”
索尔能够想象此类对话。“你在这里拿不到分数。”为另一个想法作铺垫,“不过我猜,假如你替熊放哨的话,它们会给你分数。”
她身体略往后仰,仔细打量着他,仿佛在对他重新评估。“这可真无聊。你感觉不舒服吗?”
“是啊,这整个话题就很无聊。”
“你仍感觉不一样吗?”
“什么?不,不,我没事,葛洛莉亚。”
后来,他们又继续观察那条鱼。也许是因为他们高声交谈,动作幅度又大,那条鱼现在钻到了沙子里,只露出眼睛望着他们。
“不过灯塔教会我一些东西。”葛洛莉亚说,将索尔从沉思中拽出来。
“站得又高又直,脑袋上发出光,投射到海面上?”
虽然他的回答至少有一半嘲讽的意味,但她不以为意,仍然咯咯直笑。
“不,你安安静静听我说,灯塔教会我的是,要努力干活,保持房间整洁,做个诚实的人,对别人也要好一点。”然后,她反省似的看着自己的脚,“我的房间乱成一团糟,有时候我会撒谎,对人也不是一直很好,但基本上就是这个意思。”
他略有些尴尬地说:“底下那条鱼一定很怕你。”
“咦?它只是不认识我。这条鱼要是认识我,就会跟我握手。”
“我猜你无论如何都无法说服它跟你握手,而且你有许多种可能在无意中伤害它。”望着那嵌有金色条纹——深色竖条状瞳孔——的蓝眼睛,这句话就像是基本的真理。
她不予理会:“你喜欢当灯塔管理员,对吗,索尔?”索尔。这是新情况。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成了索尔和葛洛莉亚,而不是埃文斯先生和葛洛莉亚?
“怎么,等你长大,想做我的工作吗?”
“不,我从没想过要当灯塔管理员。整天铲土,种西红柿,爬上爬下。”这就是别人眼中他的度日方式?他猜想应该就是。
“至少你很诚实。”
“对。我妈说我不该太诚实。”
“也有道理。”他父亲不该那么诚实,因为诚实往往是另一种残酷。
“反正我待不久了。”她的语气中真的有点遗憾。
“真可惜,因为你是那么诚实。”
“我就知道,对吧?但我得走了。妈妈一会儿开车过来。我们要进城见我爸。”
“哦,他来接你过假期了?”所以就是今天。
又一片阴影掠过潮水坑,他只能看到他俩低头观察的脸。他可以算作她的父亲,不是吗?他是否太老?但这种想法是软弱的表现。
“这次时间会比较长,”她说道,显然不太高兴,“妈妈要我在北方待至少两个月。因为她丢了第二份工作,需要时间再找一份。但只是八个星期而已。或者说六十天。”
他望向她,看到她脸上严肃的表情。两个月。长得不可思议。
“你会玩得很开心。等你回来,你会更喜欢这里。”
“我现在就很喜欢。而且我也不会开心。爸爸的女朋友是个婊子。”
“不要用这个词。”
“抱歉。但她就是。”
“是你妈妈说的吗?”
“不。我自己想出来的。这不是很难。”
“好吧,尽量和睦相处。”索尔说。灯塔可以提供的建议就只有这么多,“只是一小段时间而已。”
“当然。然后我就会回来。扶我起来,我想我妈已经到了。”他没听见有车,但这并不能说明任何问题。
他拉住她的手,稳住重心,以便让她站起身时能靠在他身上。她站起来,扶着他的肩保持平衡,然后说:“再见,索尔。替我看守这潮水坑。”
“我会竖个牌子。”他试图微笑。
她点点头,然后离开了,在岩石间蹦蹦跳跳,像个疯狂的冒失鬼——炫耀。
他一时兴起,趁她还没跑出听力范围之外,转身喊道,“嘿,葛洛莉亚!”
她转回身,一边张开双臂保持平衡,一边等待着。
“不要忘记我!好好照顾自己!”他尽量显得不那么沉重,仿佛让语句飘入空中。没什么大不了。
她点点头,挥了挥手,又说了句什么,但他听不见,然后她穿过灯塔旁的草坪,消失在塔墙的弧线后面。
水底下,那条鱼的嘴咬住了红色小螃蟹,而螃蟹的挣扎动作十分缓慢,仿佛陷入冥思,就好像不想逃脱似的。
0016:幽灵鸟
灯塔耸立在迷雾中,映出一模一样的倒影。海滩灰暗阴冷,他们将小船扔在浅水里,沙砾摩擦着船壳。泛着泡沫的海浪细小卷曲,仿佛含义不清的询问。灯塔与幽灵鸟的记忆不符,因为其侧面遭到火焰的烧灼。焦痕一直延伸至顶部,里面的灯头依然熄灭着。火焰也曾从平台窗户里蹿出来,再加上玻璃碎屑,以及多年来人类遗留的痕迹,这座灯塔有种魔幻的感觉。如今,它仅仅为他们的小船提供了昼标,若不是这项最简单的功能,它对谁都没有用,只是一座幽灵出没的狭小堡垒。
“那是边界指挥官烧的,”格蕾丝告诉他们,“因为他们都无法理解它——还有里面的日志。”
但幽灵鸟察觉到格蕾丝语气中的犹豫,她依然不愿透露灯塔里到底出了什么事,发生过什么样的屠杀与欺骗,海洋里究竟是什么东西向他们发起攻击。
格蕾丝最多只能提供局部的解释——橙色旗帜的来历。那是边界指挥官弄的,用来标识她无法理解的东西。也许指挥官想要区分真实与幻象。若是如此,她失败了。就连普通的蓟草也被加上了标识。如果时间充足,她可能会标识整个世界。
在幽灵鸟的想象中,如果他们此刻走进灯房,掀开活板门,像多年前的生物学家,像多年前的自己一样望下去,或许会看到那些日志依然完好无损,重新恢复了原貌。从这些静止的文字中反射出来的光,会不会影响他们的思维,污染他们的梦境,让他们永远困在陷阱中?或者,那里面如今只有一大堆灰烬?幽灵鸟并不想一探究竟。
此刻已是傍晚时分。他们一大早就离开了岛屿,格蕾丝藏有一艘较大的船,但从码头上看不到。生物学家没有再次出现,然而总管依然紧张焦虑地搜索着水面。假如有危险,幽灵鸟很快就能预感到。为了他着想,她不敢告诉他,生物学家此刻游历的海洋,比他们前往灯塔时经过的水域更深更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