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也没有人比我更清楚靳初楼了,除非我把他的记忆还给他,否则,他不会真正放我自由。
他会让我按他说的去做。说话无效,还可以使用暴力。
我当然不是对手。
是以无论杜经年说了多少好玩的去处要带我去开心,我都打不起精神。不一时,下人来请用午饭,也不用我留饭,杜经年已经很热情地一起坐到了餐桌上。星寮的伙食素得很,吃得跟出家人似的。这是我对此处唯一的不满。好在此时我已经是最高长官,正要清一清嗓子吩咐下人做几样鸡鸭过来,杜经年却已道:“小岑,还记不记得我家的酒酿鸭子?我记得你喜欢得很,我下午让厨子过来,好不好?”
我眼睛一亮,拍桌而起:“好,太好了!”顺带将他也拉了起来,“何必等下午呢?现在就去你家!”
杜经年看看手里的饭碗,再看看我,终于还是多日相处的经验有用,他展颜一笑,和我一起冲出了星寮。
于是我很快吃到了酒酿鸭子。不单今天可以吃,明天也可以吃,后天还可以吃。只要我愿意,天天都可以吃。
不是杜家的厨子到星寮去,而是我住到杜家来了。
没错,我早该想到杜家这棵大树好乘凉的。
原来的屋子还留着我的东西,连包袱也不用带一个,便能住得舒舒服服,大白天又是进宫又是吃饭,累得我倒头便睡。入夜之后我准时醒来,并不意外地在房间里发现一个人影。
这种情景换别人恐怕会认为是见鬼,但连第二眼都不用瞧,我便知道是靳初楼。
哪怕只见到一根头发丝儿,我都晓得是他。
不错,不错,最熟悉猫的,永远是老鼠。
他好整以暇地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淡淡问道:“你准备在这里住到什么时候?”
“假如我要一直住下去,你不会准备来劫人吧?”
他没有做声。
“只可惜,这里是杜家,不是星寮。”我靠在枕上,懒洋洋道,“这里便是你最不愿意得罪的官府哦。”
他仍然静默,良久,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得罪官府?”
“呃?正所谓穷怕富,富怕官,虽然靳老大你很有钱,难免也有怕的人吧……”
“因为这七年来,我的精力全放在江湖之上,官府或是皇宫,没有我的势力。”他淡淡道,“在江湖之上,无论你闯多大的祸,我都护得了你。但在这里,我只怕护不了你周全。”
静谧的冬夜,窗外的草木虽然无花无朵,但在极静之中,却也有一股沁人的幽香。黑暗中,他的声音如此稳定清晰。明明是平淡得跟往常没有半点差别,为什么我却好像突然透不过气来?
就像一根柔柔软软的鞭子,将心缚住。
缚得极紧,偏又渗出一丝要命的清甜。
我知道他这样看重我,不过是为了那些早已经被我遗忘的记忆。可,在这幽暗的夜里,他淡淡的声音,让我忽然想到一件不该想的事。
我想到了他的怀抱。
我赶紧捂住脸。
“怎么了?”
我知道他是练武之人,内力精湛,眼力也比常人好,我虽然看不清他的脸,他却一定可以看清我的脸。
只是不知道,他看不看得到,我的脸已经红得像煮熟的螃蟹呢?
“喂。”我要深深吸一口气才能出声,然而声音却粗哑得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你过来。”
他大约也觉得意外,没有动身,只问:“做什么?”
“不想知道你的过去吗?”
这真是永远的杀手锏。
他终于坐了过来,我道:“抱我一下。”
他愣住,像是在怀疑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他的声音里难得有这样浓重的疑问味道。
“抱一下很难么?”我脸红红,不知是情绪失控,还是为了给自己壮胆,我的声音不低,“你不抱我,我来抱你好了。”
话没说完,我已向他伸出了手臂,然而我的手臂未能如愿地攀上他的脖颈,他捉住了我的手腕,“你在做什么?!”
啊,他的样子,竟然有几分惊慌呢。
我的心情真是大好。原本只是一时冲动想被他拥抱,但,眼下,他声音里的紧张与慌乱更让我感兴趣。
我甜腻着声音:“深更半夜,孤男寡女,你说我想要干什么?”一面说,一面向他逼近。他整个人飞身后退,身法之快胜过往常任何一次,尚未落地站稳,已气极败坏喝道:“岑未离!”
我笑了起来。扬风寨里所受的气今日一朝吐尽,心情好得难以形容。我慢慢走近他,我近一步,他便退一步,但他的身后是墙壁,很快便无路可退,“原来,靳初楼也有害怕的时候啊……”
我假惺惺地叹息着,就像一只猫耐性十足地逗弄着一只老鼠。只是,靳初楼不是老鼠。
他很快便让我明白这个道理。
一抹寒光“铮”然出鞘。一把剑亘在我俩之间。
“这不是一个姑娘家该做的事。”他的气息虽未平定,声音却已经如平时一般冷静了,“把衣服穿上。”
“唉,初楼兄,你真是太会煞风景了。”
好在我从善如流,回身披上了衣服。他当然已经在面壁。我低头系衣带,忽然想起:“不会从来没有女人这样对你吧?”
他不答,却问:“你有这样对别人吗?”
呃?我低头思索。他却忽然转过身来,道:“还用想?你,你常常如此?”
“不啊。我做什么事情你不派人跟啊?有没有你会不知道?”我无辜地看着他,“我只是在想,为什么我会想调戏你啊,难道我看上你了?”
我虽然是随便说说,他那边却震了震,当然,靳老大的定力向来是很好的,震也只是一震而已,转眼他已经冷冷道:“多谢抬爱。”
“我要真看上了你,也不是坏事吧?”我颇有兴致地道,“你看,你一把年纪了,总是要成亲的。而我恰好是个女人,大家都挺熟的,在一起日子也比较好过……”话没说完,我猛然摇头,不对,不对,我在扬风寨和此人一起生活的日子,可真是一点也不好过啊!
好险。我拭了拭额头的冷汗,干笑道:“……算了,还是夕儿比较适合你……”
他瞧着我一个人唱独角戏,也不出声。我“咳”了一声:“打水去。”
他“生”于这世上,虽然只有七年,但想必这七年中,从没有听过这种吩咐。他明显愣了愣:“什么?”
“洗脸水。”我交代,“出了这院子往左转,那儿会有个亮着灯的地方,那是厨房。里头会有热水,肯定还有热粥,顺便给我带一碗来。”我懒洋洋地微笑,“小楼,这几天你要是肯听话,三天之内,我会为你解开身世之谜。”
他的眼睛,微微发亮:“三天?”
我知道,这是靳初楼永远无法抗拒的诱惑。
这是他唯一的弱点。
也是我俩之间唯一的牵连。
“没错,三天。”我笃定地看着他微笑,“你曾经说过,你相信我就是阅微阁所给的答案,那么,三天后,我会告诉你答案。”
第五章  命星


这是我人生当中的黄金时光。
靳初楼俯首贴耳,对我的任何言语,莫敢不从——除了要抱。
一旦我说“抱抱我吧”,或者“让我抱一下”,他立刻露出良家妇女被流氓调戏的神情。只不过良家妇女只是哭叫,他却会拔剑。
此剑一出,莫敢不从的人就换成我了。
但总得来说,这三天我过得意气风发,只觉人生的巅峰便是如此了。
每天天一亮,我便酣然入睡。不必担心宵小自窗外吹入迷烟,也不必担心春日花暖,蚁蚊爬上床帐,因为江湖第一剑客会在我屋里打坐——蚁蚊胆敢现身,只见寒光过处,寂然无声,连丝幔也不曾掠动。
我曾担心他坐得睡比较辛苦,邀请他一起睡,不过看在他又要去拔剑的份上,只说了一半就收住了。
然后当天黑下来,当星辰显现,我伸个懒腰,披衣起床。自有热水热粥送到面前。
吃毕早饭,便去兰台。
兰台是大晏藏书之所,管理这个地方是官叫做兰台大夫,是个四品官,设若白天见了我,少不得还要行礼。不过现下是晚上,只有一个当值的留在这里睡觉而已。
并没有打扰人家的清梦,我与靳初楼悄然潜入。
“来这里做什么?”他问。
“当然是看书。”我答。
他举着手里的油灯,目光在周围书架上扫了一圈:“这里也有小说抄本?”
我拿起一本书,闲闲在他肩上敲了一记:“莫要太小看我。”
我并不是只会看小说抄本的。
我对皇家秘闻同样很感兴趣。
夜已经很深,这个人世寂静无声,唯有大片的雪花轻轻飞落,压得枯枝发出轻轻地一声脆响。我一页页翻着书,手指冷了,就放在灯边暖一会儿。靠窗下的小桌子上,焙着红泥小炉,上面暖着酒。
我的酒量并不好,不过在这样冷的冬夜,确实是需要喝上两杯来暖身子的。
小桌上除了酒,还有一只小小椿箱,一箱四屉,放着几样吃食点心。到半夜饿了,我敲敲桌子,小厮靳初楼便会把东西送到我的桌上。
靳初楼便是坐在小桌边。如果我是他,这样干坐着一定会无聊至死。但他却没有半点不自在,他端然坐在椅上,间或倒一杯酒给我,或者倒一杯给自己,直至一个长夜的光阴从更漏间滑去,直至窗外泛出鱼肚白。
我把看了一夜的书放回去,他也已经拿起我的厚斗篷,轻轻搭在我身上,替我系好缎质的系带,将帽子戴到我的头上来。我的头发随便挽着髻,只用一支玉簪挽发,这大约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侍候人,且是女人,一不小心便碰掉了我的簪子,头发陡然披散下来。好在他的身手倒是不负虚名,接住了簪子。
“把我的头发弄乱了啊,”我笑眯眯,“那就帮我梳梳头吧。”
靳初楼瞧着那支簪子,略有为难之色,不过,显然是想到了昨晚的承诺,他二话不说,以指代梳,将我的头发挽成和他一样的发髻——显然,他也只会梳这种。
可惜没有镜子。不过,他的瞳仁清晰地显出我的影子。
我脸上带着笑意,眼睛微微发光。
“喂,靳初楼,你从来没有给女人梳过头吧?”
他没有答话。
“我是第一个吧?”
他已经将斗篷的帽子戴在我头上,斗篷边上滚着白狐狸毛的边,风毛颤巍巍地拂过我的面颊,我微笑:“可不要忘记我哦。”
他已经拎起灯笼往外走去:“天亮了,回去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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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来时,天还没有全亮,不过,远远地已经可以看到上朝的大臣们鱼贯入殿了。有睡眼惺松的小太监正在扫雪,雪积得颇深,小羊皮的靴子踩在上面,“咯吱咯吱”作响。
我轻轻呼出一口白汽:“第二天了。”
又过去一天了。
每一天过去,都会令我有些感慨。
时光总是在消逝,然而我最想做的事,却还是没有做成。
我看了看静静走在我身边的靳初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小楼,你要是肯抱我一下,说不定我今晚就可以把答案告诉你了。”
靳初楼提着已灭的灯笼,头也没有回一下,淡淡道:“若是明天你不能给我答案,我会杀了你。”
这话让我忍不住将气叹得更长一些。
回到杜府睡过一觉之后,半下午我便醒了,然后上街,到西市书坊随便买了两本书,外加几样新鲜点心,一壸据说神仙喝了也能醉的好酒,然后吃过晚饭,在屋内等靳初楼。
酉时一刻,天将入暮,靳初楼准时到来,见到我神清气爽地坐在窗边,略微一愣:“今天很早。”
“嗯。”我眉眼笑了,“最后一天嘛。”
明天过后,我说出他的身世,替他解开悬在心头七载的谜题,他终于获得答案,然后,我们之间唯一的牵连便会斩断。
呐,靳初楼,我知道的,没有了这一点,我这辈子都休想使唤得动你了。
这样的日子,这样的夜晚,一盏灯,一壶酒,一本书,一天星。
两个人。
不会再有了。
我眉眼带着笑,由靳小厮替我系着斗篷,收拾停当。离开杜府时,天已全黑。街上人迹稀少,风很紧,好像又要下雪了。
我一步一步地跟在他的身后,他挺拔的身形能为我挡去不少寒风,他手里的灯笼在灯里明一下,灭一下,我总担心要被风吹灭了,下一瞬却又重新明亮起来。
今日到得兰台,我没有去书架找书,先摘了斗篷和裘皮手筒,然后掏出下午买的书,就着灯光,翻起来。
靳初楼正暖着酒,看了我一眼:“小说抄本?”
“嗯。”
“不查书了?”
“该查的我都已经查过了。”我懒洋洋地说,然而话未说完,靳初楼忽然掠到我面前,如此之近,眼眸深邃幽黑,不可见底,他直直地看着我,冷冷道,“你知不知道,诓我会有什么下场?”
“知道啦。”我轻声道,难得有机会这样近地看他,内心有什么东西轻且柔地一下响,淡淡惆怅,淡淡花香,我无法控制,手轻轻抚上他的面颊,“杀了我嘛。”
只一下,便被他躲过去了。
唉,身手太好也叫人烦恼。
指尖上仿佛还残留着他肌肤的温度,我把头埋在书里,在避光处,偷偷地笑了。
窗外响起扑簌簌的细细动静,雪果然下下来了。杜经年说我不走运,碰上了京城最冷的冬天。其实冷也有冷的妙处,雪天饮酒夜读,正是人生妙事。
良辰美景易过,转眼天边便透出一缕青白,我喝完最后一杯酒,放下书,伸了个懒腰。
靳初楼坐在窗边,并未动身,只沉沉瞧着我。
我摸了摸脸:“我脸上沾上糕粉屑了?”
他不言语。
我把书揣怀里,自己披上斗篷,然而带子还未系上,眼前便掠过一道寒光,我的手里一松。
那根带子我永远不用系了,靳初楼的剑削断了它,直抵我的咽喉。
冰冷的剑气令我脖颈的皮肤一阵紧缩。
这种感觉一点也不陌生。
只是,这一次仿佛格外冷一些。这剑气像是透进了心底,我停了好久,才能微笑出来:“你是不是真的会杀我?”
“你认为呢?”他的目光比剑光更冰冷,“第三天了。”
于是我只好又笑了。这原本就是不需要问出口的事。顿了顿,我小心翼翼地把脖子往后挪了一点,然后飞快道:“我只说是三天后,又没说是三天后的此时!”
他的眉毛微微皱了一下:“你要几时?”
“晚上。”我眨眨眼,“今夜子时,摘星楼上,靳大寨主莫要失约。”
他看着我良久,终于慢慢回剑入鞘,“岑未离,我再信你一次。”
我越过他,径自出了兰台第九库的门,门外寒风凛冽,一口气被这寒意激在胸口,险些呼吸不畅,然而将这雪意吸入肺腑之后,整个人却有一丝意外的清明,我站定,然后回首,向他弯眉一笑,“放心,我必定不会让你失望。走吧,我还要找夕儿说会儿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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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星楼很高。
从最顶层望下去,整个京城尽收眼底。正是黄昏时候,红日落到了西天,渐渐沉陷下去,半边天空都被它染红,栉次比鳞的屋顶上,也染上了这红晕,就连树梢房檐上尚未化去的积雪,仿佛也变成红的了。
摘星楼上的雪早已清理干净,淡白的玉石地面也同样映着淡淡的温柔的昏黄光芒。这一刻的辰光如梦如幻,我坐着椅上,面向落日,等待靳初楼的到来。
他没有让我久等。
当夕阳的影子完全沉了下去,当天边露出一抹月牙,我听到身后有平稳的脚步声,以及长风吹动衣襟发出的猎猎声响。
他在我身后停下。
“来了?”
风大极了,我的声音都快要被吹散了吧?自己听来都觉得含糊。我把太师椅摆在楼顶最边缘的位置,身上裹着厚厚的皮裘,连头带手都笼得严严实实,酒壶虽然就摆在身边,却实在不想把手暴露在风里,只好求助于来人:“能不能帮我倒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