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啊,三天时间已过,再也不能理直气壮地使唤他了。
一只手握住酒壶,嫣红的杨梅酒倾入白瓷杯中,煞是好看。他那只握剑的手,坚定,稳定,淡定。就如同他的声音。他淡淡道:“你要等到什么时候?”
“等到星星出来的时候。”
他看了椅子一眼:“不是等你摔下去的时候?”
“有靳大剑客在,我可用不着担心。”我笑眯眯地喝了口小酒,“小楼,其实一切我已经明白了十之八九,眼下,只欠一样东西。”
他的声音微微发紧:“什么东西?”
“你的命星。”
我仰起头,望向他。他是如此之高,总令人觉得难以接近。此时他的后背衬着渐渐明朗的星空,愈发如梦之遥。我慢慢站起身,手自狐狸皮毛的手筒中抽出,抵住他的胸膛。寒风似要把我的手冻僵,不过,他胸前的衣襟这样温暖,令我想起,去年冬天他的怀抱。
“真是小器啊……抱一下都不肯……”我叹了口气,低声道,“那不如去死吧……”
大约是我的声音实在太低了,他没有听清,问了一句“什么”,然而,他不会得到答案了。
他已经站在了最边缘的位置,在毫无防范的情况下,我的手猛然往外一推。
他坠了下去。
像落叶在风中飘离枝头。
他的脸上有不敢置信的神情,这大约是我所见过的、他最动容的时刻了,可惜,我没有更多的时间看他的脸。
我的全付心神,必须放在星空之上,在他坠下去的同一瞬,中天一颗星辰光芒骤然一黯。
那是一颗奇异的星辰。他在无数的星辰之中,毫不起眼。然而,并非因为它生来光芒就这样黯淡,而是,有人挡住了它的星芒。
星辰的外围有一圈淡淡的红色光芒,就像落日一样的颜色,正是这样的红光掩去了它原来的光亮,令它看上去泯然如同一颗微不足道的小星。
放在平时,我绝不会注意到它。
而今天,我的心头已经彻亮。
这便是靳初楼的命星。
那么,一切便不会错了。
我心满意足地再喝了一杯酒,然后拎着酒壶施施然下楼。只是还未走到三级台阶,忽然听得抚掌声,一记,两记,三记,不轻不重,在寂静里听来格外分明,然后有人道:“岑大人好手段。”
黑暗中看不清来人的脸,不过,这一把好嗓音,我听过一次便不会忘记。我微微笑:“教主大好了?”
“托岑大人的天人之术,总算还活着。”他自袖中掏出一物,在夜色之中骤然大放光明,赫然是一粒夜明珠,他轻笑道,“天黑楼高,容我为大人照明。”
珠光照亮了他的容颜,当真如一朵绝色之花悄然绽放,只可惜现在我没有心情欣赏美色。
我太想快些下楼,看一看靳初楼的脸有没有气歪。
光阴教主显然是水晶心肝,见我脚步快起来,道:“岑大人莫急,下面的事,我已让十四料理了。”
我怔住:“十四去料理什么?”
光阴教主微笑道:“从摘星楼摔下去,虽然人是必死无疑,只是未免死得难看,也太着痕迹,不好清理。不如让十四一剑了结,扔到乱坟岗上,才算干净。”
我睁大眼睛看着他,顿了顿了才明白他在说什么。血液轰地冲上头,我一路冲了下去。
无数的台阶在脚下,好像跑也跑不完,当我终于来到了楼下,空荡荡的地面上,只有十四。
十四的剑已经离鞘,剑尖兀自滴着血,他用手抹去那血迹,眼中掠过令人心寒的光。
“你——”我的心砰砰直跳,声响巨大,震得自己难以出声,眼眶骤然涨痛,有泪滑落,而我并不自知,我直指着他的剑,难以成声,“你——”
“十四,怎么样了?”光阴教主在我身后道。
“他被人救走了。”十四半跪在地,答,“他自高楼坠下,非但未死,竟然还接得住属下剑招。”
我一把抓住他的衣襟:“是不是一个姑娘救走了他?是不是?”
他却只看着光阴教主:“不错,那名女子身手也很是了得,即使属下一剑伤了他,那两人联手,属下也不是对手,因而未追。请教主责罚。”
光阴教主叹了口气:“幸好你没有追上去赶尽杀绝,我好像帮错忙了呀。岑大人,真是对不住。他受了伤,想必也走不了太远,我与十四对追踪之术都颇有涉猎,就让我为大人找到此人,以谢前罪吧。”
我看着空荡荡的大街,只觉心里发沉,冷风似全灌进了肚子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脸上的泪痕经风一吹,似刀割一般痛。
夜并不算太深,只是天气太冷,夜市都停了,街上少有人行,寒风呼号,像是要刮走最后一丝人间的暖意。
我与光阴教主跟在十四身后,在京城的大街小巷里走走停停,宛如绕迷宫。每过一刻,心便又沉了一分,我终于忍不住道:“怎么还找到?”
十四回身,向光阴教主道:“风太大,吹散了痕迹,不过,快了。”
光阴教主道:“他们绕了许多弯路,难道是怕我们追上来么?岑大人,借问一声,此人到底是敌是友?”
我瞪着他,如果有力气,一定要咬他一口:“你觉得呢?”
“你推他下楼,他避你如此,我实在很难想象,有你们这样的朋友。”
我翻了翻白眼,还来不及说话,十四的身形猛然停下:“就是这里了。”
面前是一所小院子,在街巷之中毫不起眼,然而十四还没有推开门,两把明晃晃的剑尖已然从门缝里刺了出来。十四眼睛一眯,长剑出鞘,电光火石之间,三把剑已交了个回合,木门承受不住,轰然碎裂,夜明珠淡淡光芒之下,我看见了门后两名年轻人的脸。
“阿东!”我叫出了其中一个的名字,“是我啊!是我啊!”
阿东一愣:“岑姑娘?你怎么在这里?”他问完之后,蓦地一脸悲愤,“岑未离,竟然是你!竟然是你!原来曲师姐说的恶人是你!你,你为何要暗算大寨主?”
他的脸色凶恶得好像要找我拼命,另一个的剑已经对准了我的周身大穴,我把十四一把推上前:“暗算靳初楼的人是他!”
两人的剑立刻对准了十四。阿东松了一口气:“好,我就知道你不会的,你不是那样的人……只是你怎么会和恶人在一起?”
“这个真是说来话长。”我很头疼地叹了口气,“你让我见见靳初楼就知道了。”
阿东犹豫:“可曲师姐说了,谁也不许放进来……”
“岑大人,”光阴教主在我身后闲闲道,“若是你想进去,这两个人,可以交给十四。”
于是阿东看我的眼神立刻又变了。我忍不住回身向光阴教主问道:“你到底是来帮忙还是来生事?!”然后再向阿东吼道:“死阿东,你信不过我?!我怎么会害靳初楼?!我为什么要害靳初楼?!”
“不为什么,只因为你已经害了。”
清清冷冷的声音,自小院里传出,夕儿一身黑衣,手中执剑,缓缓走了出来,“自我追随夫子,夫子从未受过伤,但今晚,因为你,他险些丧命。”
她说着,剑尖指向十四,“你,你是什么东西?若是单打独斗,你连夫子一百招都走不过。”
十四的瞳孔,猛然收缩一下。
“没错,是我,是我,不管这家伙是从哪里蹦出来的,总之是我的错,好不好?”我上前道,“现在最要紧的是想办法稳住他的伤,他伤得……重不重?我记得他有好多大补丹药——”
我的话没能说完,一抹清冷的剑光打断了我,我清晰地感觉到剑光的寒气侵体,背后有人拉了我一把,于是替我往生的是我的衣袖。
上好的料子,即使丢了官,也可以靠这身衣服当三个月的馒头过活。长风劲烈,一下子便将它吹出老远,挂在树梢上,还呼啦啦响。
我呆呆地看着我的袖子,然后才看到阿东痛心疾首地一声大吼:“岑未离,真的是你!”他挥剑便向我刺来。
这是我“生”平第一位朋友。我有无数次害他被靳初楼罚跑,他也仍然当我是朋友。可是,现在,他要杀我。
我的脑子嗡嗡直响。
光阴教主一直拉着我后退,我想站住,却敌不过他的力气。非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甩开他的手。他道:“你还想去送死么?”
我不理他,返身冲回小院前,大声道:“曲夕儿,你傻了么?!我真要害他,会让你在摘星楼下等着吗?”
“倘若我知道你让我等着是为了推夫子下楼,早在当时我便会杀了你。”
这个榆木脑袋!
我的一口气险些被堵得上不来,怒道:“我不跟你说,你让开,我一定要见到靳初楼!”
夕儿立剑:“那便试试看吧!”
我倏地转身,大声问道:“十四,能不能制住这三个人?”
十四看了看夕儿的剑:“恐怕——”
我没有让他说完:“你给我解决这三个人,我明天就跟你们去苗疆!”
十四立刻动了。没有再多说一个字,立刻挥剑上前。
“要活的!”我大声道。
阿东看我的眼神简直要把我盯死在当地:“岑未离,岑未离,当初大寨主怎么会救你——”
他没有机会把话说完了,十四的剑已经到了他面前。十四疯起来,连夕儿在他的剑下都显得有些吃力。我绕过战圈中的四人,从墙根下走过。夕儿脸色一急,格下十四长剑的同时,竟然一甩头,头上的银钗直向我刺来。
小小银钗,竟然带起隐隐啸声。不过,比它更快的是一道暗红色鞭影。鞭影横空出世,突如其来,鞭梢如红赤练蛇的蛇尾,“嗒”地一下轻响,银钗被它抽飞。
“住手。”
很平淡的两个字,但出自他的口中,却有令人无法抗拒的威仪。
他站在门边,衣襟上有血迹,不过已经被包扎得很好。发髻微有些凌乱,不过,丝毫无损于他的风度。
他是天下第一剑客靳初楼。不败靳初楼。
不死靳初楼。
我轻轻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整个人忽然轻松下来。
在胸膛里翻腾的那些焦灼与忧心,统统静了下来。
“夫子,她要杀你!”夕儿满脸急切,“你不要见她,你不要见她,她会害死你的!你快走!”
靳初楼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站在那儿,回望他,眼神清且柔,因为内心安静如斯,我没有说话,因为,不用说话。
我自他眼中看到一丝清明神采,就像天边初降的雪花,洁净轻柔,他的眼神很快越过我,落在十四身上:“阁下身手不错,不知如何称呼?”
十四没有答话,只是眼神已然锐利如刀,整个人身子紧绷,如野兽蓄势待发,仿佛下一瞬就会跃起。
“他叫十四,是我的随从。”光阴教主缓缓走了过来,脸上带着微笑,“十分抱歉,靳大侠。我以为你是岑大人想除去的人,才命十四出手。”
“十四兄剑法凌厉诡妙,中原罕见,倒有苗疆厉煞之风。公子风采夺人,在旁观战,发丝衣角不为剑气所动,一身所学,更是深不可测。”靳初楼看着他,缓缓道,“阁下这般人物,我却从未见过,想必,只有是光阴教的教主大人了?”
我不禁睁大了眼睛,我还从来没有听靳初楼一口气说这么多的话,还说得这么客客气气。这简直是书呆子楚疏言在说话。
“靳大侠好眼力,正是在下。”
“天色已经不早,”靳初楼的目光在光阴教主与十四身上一顿,“十四兄是要继续与我切磋武艺,还是与教主回宫歇息?”
嗯,我终于觉得顺耳一点了,这才是靳初楼说的话。
光阴教主笑容不改:“我早已说过,先前不过是一场误会,眼下既已知晓靳大侠是岑大人的好友,我又怎会再多事?只不过,”他漂亮的丹凤眼看了夕儿一眼,“我倒是有些担心岑大人的安危。”
十四更是握紧了剑,一付随时准备为我拔剑的忠心模样。不过,靳初楼已经淡淡地望向扬风寨三人,淡淡道:“有我在,她不会有事。”
光阴教主含笑颌首:“如此,我放心了。”他带着十四,款步而去。大红衣衫在雪地里十分显眼,直到老远还清晰可见。
直到光阴教主的背影彻底消失,靳初楼才收回了视线,然后捂住胸口,原本一直如山岳般凛冽不可侵侧的气势消失,他整个人后退一步,后背抵住门框。
我连忙扶住他,这样近,才发觉他的额头已经出了一片冷汗,不由一阵心慌,道:“我去找杜经年,他认得好些御医……”
“夫子的伤口已经上过最好的金创药,只是他硬撑着催动剑气内劲,以气势逼退光阴教主,才会这样。”夕儿冷冷说道。
我不明白她的话:“要光阴教主走,还有逼做什么?”
夕儿冷冷咬了咬牙:“你以为那他们真的是因为误会才偷袭夫子?别做梦了!二寨主盗了光阴教的圣物绿离披,扬风寨与光阴教早已势不两立,只不过碍着阅微堂,光阴教不敢闯进中原来罢了!今天,要是夫子露了半点弱,那光阴教主只怕早已经动手了!”
“他敢?!”我扬起了眉,“他要杀了靳初楼,我怎么还会救他的命?!”
夕儿冷笑了一下:“岑大人,你侥幸碰着了一次运气,便真把自己当作天人转世么?你学占星有多久,自己最清楚吧!你真的救得了他的命吗?”
虽然夕儿很少给我好脸色,但我一直以为,那是她的好脸色从不轻易给人的缘故,而今天,我好像终于有点明白了。
她不喜欢我。
靳初楼忽然道:“夕儿,你的话太多了。”
他的声音很低,有难以掩饰的虚弱,但,夕儿立刻闭上了嘴。
他挥手挣脱我俩的搀扶,虽然缓慢但坚定,然后他走进屋子,在内道:“岑未离,进来。”
于是我进去。
他道:“关门。”
于是我关门。
屋子里点着一盏油灯,昏黄光芒照亮屋内情形。屋内摆设简单,不过很是干净。他在椅上坐下,看着我。那目光在灯下显得灼灼,我如受召引,走到他面前,好像有满心的话,却也只是问:“疼不疼?”
这声音里的轻柔凄楚,令我自己都吃了一惊,忙咳了一声,清清嗓子,微吸一口气,方道:“难道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推你下楼么?”
是的,这才是岑未离应有的样子。
“我只想知道推我下楼之后,你发现了什么。”
“真是……也许我真的只是想摆脱你这个大债主呢?”
似是觉得此言无稽,他没有答话,看着灯火,他淡淡道:“再拖下去,便是第四天了。”
这契约我虽有意拖延,他却是迫不及待啊。
我轻轻叹了口气,走过去给自己倒了杯茶:“你曾经上过阅微阁,知不知道阅微阁是谁创立的?”
“清尊帝。”他道,“当清尊帝传位于胞弟敬扶帝,自己在望舒山阅微阁修行,并与敬扶帝订下约定,敬扶帝打理江山,他来安定江湖。于是设立问武院,统一江湖纷争。这已经是百多年前的事了。”
“嗯,看来除了宫里的《敬扶帝志》,问武院也藏了不少好东西啊。”
“我的身世,于清尊帝何干?”
我蹙眉:“要说干系么,确实也不算太大,这清尊帝只不过是你的太爷爷而已。”
靳初楼明显一震:“你说什么?”
“你曾说看皇宫似曾相识,我便猜你或许是宫里人。这几天在兰台,翻了这几朝的皇帝闻录,发觉这位清尊帝很是有趣。他虽然出家当了道士,对这家国却还很是关心,远的比如说设立问武院,近的比如将花皇后带到望舒山,以国脉为她续命。中间还有一件不近不远的,就是将一位皇子带出宫。”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二十年前,先帝刚刚胜过清海公力保的靖王,登上帝位。登基之后,照例要立太子。原本最好的人选是现今杜太后的儿子,可惜死了。剩下还有两位皇子,一是汤阳公女儿惠妃所生的二皇子。汤阳公在当年的帝位之争中,是先帝阵营中与清海公唯一势均力敌的人物,为先帝的帝位立下过极大的功劳,当时杜皇后多病,惠妃权倾后宫,不少人暗地里皆呼二皇子的宫殿为“东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