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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第一次禳星。
我甚至是今天白天,才知道禳星要布钧天法阵,九名弟子各端九宫位,中央太极位一阴一阳,留给我和闵行之。
闵行之立在法位之上,脸上已没有了来时的担忧与慌乱,年过半百的他气度雍容,晚风拂动他的衣襟发丝,令他看上去飘然若仙。
他看上去仿佛和平时判若两人。
而我的心,也渐渐沉静下来。
这里是皇宫某一座宫殿的偏殿,里头住着的就是光阴教主。人们说,他突然吐血不止,现在已经起不了床。眼下,皇帝也在这座宫内,还有不少我叫不出名目的大人物,也在宫内。
但这一切鸦雀不闻,时光寂寂,长风过处,满天星辰灿然,如同露水一般,仿佛随时滴下来。
对应着光阴教主的命星,身在主位的我,慢慢举起了手中的法玦,阵诀转动的一瞬间,我的脑海里已经清明如水,没有一丝杂质。
唯有星辰。
我离它们如此之近。
体内有凉风徐来,整个人轻盈得仿若飞去。整个钧天法阵已经带动,弟子们的步法越来越快,但在我眼里,他们却越来越远。
后来人们告诉我,那一夜他们第一次见到有人平地飞升。微风拂起我的发丝衣摆,我在空中越升越高。而光阴教主的命星,骤然大亮。
那是一次非常成功的禳星。只可惜,作为最大的功臣,我却没有能享到功成的喜悦。当我醒来,已经在高床软枕之上,而背心处有暖暖热流涌入四肢百骸,舒服得让人不愿醒转。
这真气我享用过许多次,不用睁眼,也知道,这是靳初楼。
为了多享受一刻,我没有睁眼,然而身后的真气却渐渐敛去。
唉,又被发现了。
我认命地睁眼,问:“糕呢?”
他却从随身的荷包里掏出一只小玉瓶,然后从玉瓶里倒出一粒深红色药丸。
我瞪着那药:“是我眼花了?还是你耳背?我明明是要糕。”
“先吃药。”
“好端端吃什么药?”
“想活着,就吃药。”
他的话音刚落,我立刻把那丸药吞了。药丸入口,齿颊生香,能让靳初楼贴身收藏的东西,当然不是凡品。我的前尘一片空白,真正做人的日子也不过两年,现在就要用这样的补药吊命,实在是让人忍不住悲从中来:“我到底得了什么病?就要死了么?”
“再施展星术的话,就会力竭而死。”
“占星会让人短命?”我泪眼婆娑地愕然,“闵行之都活得好好的。”
“因为你施得是天人之术,而闵行之不会。”他看着我,忽然问:“我的剑术好不好?”
这简直是在问“皇帝家有不有钱”一样。
然而我当然不能放过拍马屁的机会,忙道:“您是江湖第一剑客。”
“但这世上还有一种剑术,能移山填海,撼天动地。”
一把剑,移山填海?
饶是我想拍马屁,也夸不到这个地步啊。
但靳初楼的瞳孔深处,却有淡淡幽光,让我知道,他绝对没有夸张。
他随后问:“知道扬风寨的练功场是怎么来的吗?”
“……你不会说,那山顶是被剑削去的吧?”
他点点头。
“是谁?!”
“我。”
我的下巴掉在地上。
“剑术越是精进,便愈知道那一重境界。只可惜,我挥出那一剑,全身内力奔流而去,如果不是央落雪在,只怕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握剑。”他深深地看着我,“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我呆呆地摇头。
“因为当初的我和现在的你是一样的。”他似叹息一般,“我们都掌握了某种不属于尘世的能力,但,我们的身体只是普通的肉身。以凡人之躯,行天人之事,代价将是我们的性命。”
换任何一个人跟我说这些话,我都不会相信。但,他是靳初楼。
而当日在摘星楼下的情形仿佛还在眼前,我好像有片刻的人事不知,然后光是爬楼就快要把我累死。
也许当时力竭,并不单单因为摘星楼太高。
可是占星,是我多么喜欢做的事啊。
“占星不是不行。”像是知道我在想什么,靳初楼道,“但不能逆星改命。”
“哦。”我松了一口气,“糕呢?”
他将一碟糕从几上端来,我眨眨眼:“小楼,再喂我一块啊。”
他瞧着我,盘子放在我面前,其余一根手指也没多动。
果然。那只是他偶尔抽了疯啊。
不过,靳初楼也会抽疯,倒是有趣得很。
“光阴教主还活着吧?”
“活着。”
我拈着糕,点点头:“看来我确实有两下子。”
“他要你跟他去苗疆。”
“好啊,我还从未去过苗疆哩。”
“不要去。”靳初楼皱起了眉:“岑未离,为了你的性命,你在这里装病就是。——这原本正是你拿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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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昏睡不醒的当口,星寮已经接到了旨意。
原来禳星之后,光阴教主顿时起得了床,走得了路,高兴得不得了,于是向皇帝请求,要让我去苗疆,配合苗疆的药材,一举将自身的病痛治愈。
皇帝便笑眯眯地答应了,然后补充说,既然教主的病都是中原人医好的,不如将光阴教归到阅微阁的照顾之下,中原与苗疆,从此多多亲近吧。
换而言之,皇帝在说:“好,岑未离你带去,把光阴教交过来吧。”
闵行之把这旨意转述的时候,我发了半天呆,然后看着他:“可你也瞧见了,我连床也起不了。只想找个把人给我禳禳星。”
“旨意并未规定时日,只是说越快越好。”闵行之满脸是笑,“岑大人尽管在此休养,我等不会打扰大人的。”
“大人?”
“未离小友天生智慧,星术无人能及,从今日起,入主星寮,官至从三品钦天监主事。”闵行之笑,“恭喜大人。”
我转头看靳初楼:“小楼,瞧,我当官了。”
靳初楼立在窗户,闻言并不回头,只“嗯”了一声。
闵行之又道:“陛下说,岑大人若是走得动,请进宫一趟。”
“她走不动。”说话的却是靳初楼。
“小楼真是的,皇帝召见,哪怕是爬我也得爬进宫啊。”我笑眯眯地掀被子起床,只穿了里衣,闵行之连忙低下头,靳初楼刚转过来的身子也立刻转了回去,我慢吞吞地穿衣服。却发现官家的动作好快,这一身已不是原来的弟子袍服,外面的银灰袍服已换成了紫灰色,上面隐隐有一层珠光,显然料子极上乘。
“这是从三品的服色。”闵行之微笑,“老朽陪大人一起进宫。”
“岑未离。”冷冷的声音传入耳内,下一瞬我的衣袖被人捉住,靳初楼皱着眉头,几乎咬牙切齿一般,“你有几条命?”
“放心,小楼。”我拍拍他的手,望向他的眼睛,“我当然比谁都更希望自己活得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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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然要进宫。
虽然皇宫大得让我有点眼晕,虽然昨天在这里喝了两顿清水令我对它的印象十分糟糕,但,谁让这里有我想要的东西?
我和闵行之在太监的引领下,走到腿开始发酸,才被引进御书房,见到皇帝。
皇帝嘛,我在小说抄本上看过,在说书先生的嘴里听过,在戏台上也演过,然而真正见到了本人,却反而觉得不像真的。他没有穿黄灿灿的龙袍,屋子里燃着碳炉,暖气熏人,他只披了一件朱红外袍,连大毛衣服都没穿一件。头发绾得一丝不乱,尽管薄薄的嘴唇抿起来的样子有几分冷厉,但那眉眼轮廓,仍不失为一位美人。
我对他好感顿生,叫了一声“皇上好”,然后才看见闵行之已经跪在了地上。
然而我还没跪下去,皇帝已经命人扶住了我:“岑大人是天上之人,何须行凡俗之礼?看座。”
“皇上抬爱。”我摸了摸头,“不过,大晏有女官吗?”
“你是第一个。”
“俸禄有多少?”
“从三品官员,食禄八百石。”
“八百石……”我笑得弯眼弯弯。好,从今以后都不用为糊口操心了。
“岑大人,”皇帝看着我,慢慢问,“你有这般道法,可是阅微阁的灵修么?”
阅微阁?拜扬风寨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所赐,听到这三个字我就忍不住往椅子上缩了缩,道:“不是。”
“那你,能不能令人看到过往之人?”
他的声音里有一丝极轻微的颤意,但脸上丝毫风声不露。如果不是跟靳初楼打多了交道,我一定看不出来,他问出这句话包含了多少期望。
他到底有多想见他那位已经过世的妻子呢?这位天下第一人,手上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弹指间便将整个星寮押上替一个人续命,而那个人,也只不过让他看到几眼幻象而已?
只不过是幻象啊。
我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这点光阴教主不是做得很好吗?”
他起身走到窗边,道:“那只不过是用蛊术唤出朕内心的幻象。”
我难掩惊讶:“你早知道那是幻象,还打算让星寮给他陪葬?”
他不答,只望向窗外。那儿正是御花园,草木大多调零,梅花却开得凛冽,花洁白,枝墨黑,格外清新的娇媚,在难得的暖日下散发出沁人香气。但他立在窗前的背影,却萧索得宛若天地荒芜一般。良久,他轻声道:“即使只是幻象,也是好的。”
这声音里的凄怆与深情,令我说不出话来。只有默默地坐在那儿,看着他凭窗的背影。忽然,我想起来时靳初楼站在窗前的样子。
靳初楼是不会这样牵挂一个人的,但是,他们俩的背影,不知为何,却这样相像。
我的心猛然一跳,一撩衣摆,跪了下去:“皇上,我求你一件事。”
泰渊帝很快便回过了神来,当他转身,脸上已是帝王雍容模样:“大人但讲无妨。”
“我想去兰台看书。”
“我朝官员凡从三品以上,皆可在兰台行走,不必请旨。”
“可我……”我抬起头,直视他的面庞,“我想看兰台第九库。”
皇帝微微一愣:“那是皇家录闻,你……”
“皇后不是皇家录闻里吗?”
皇帝的眼睛骤然一亮:“岑爱卿,若是你,若是你能……”
我衷心耿耿一磕首:“臣定当竭尽全力,万死不辞。”
这般落力表演,当然得到了我想要的。
闵行之对我的行为很不解,从御书家出来之后,他道:“大人问我兰台诸事,原来是要去看皇家录闻。”
“嗯。”我欣赏着御花园的美景,笑眯眯折下一枝梅花,“闵大人,我问你,在这皇宫,有几种人?”
他有些发愣,但还是老实答:“主子,奴才。”
“不对,是男人,女人,还有不男不女的人。”我笑嘻嘻,“如果一个人和皇宫有关系,若他不男不女,那他是太监;若他是个女人……好吧,他不可能是女人,他是个男人,能生在皇宫里的男人……嘿嘿嘿……”
闵行之听得一头雾水。不过,我忽然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
靳初楼这家伙无情无欲,从来没见他亲近过哪个女人,谁也保不定他不是太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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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这个疑团很快打消了。
我回到星寮的时候,便见到了夕儿。
虽然武功高强得不像女人,性子冷冽得不像女人,但谁也不会怀疑曲夕儿是个女人。
“还好……”我喃喃,“还好不是太监……”
屋子里的两个人,一个坐一个站。坐着的自然是靳初楼,他端着茶碗,以茶盖撇去浮沫,慢慢啜了一口。正是冬日午后,阳光自窗外透进来,光柱里细尘飞舞,他坐在光影里,半边面颊被照亮,他垂眉喝茶,听着夕儿在边上禀报扬风寨的事务。不过是随随便便坐在那儿,不过是随随便便端着杯茶喝,却无端地,有种雍容肃雅之态。
正是这种姿态,令人能够在千万个人里头,第一眼便找出他来。
我趴在门边看着,只觉有股说不出的细细轻悦,在心头涌动,忍不住叹了口气,这样的人如果是太监的话,那世上有多少人要争着自宫啊?
“……你要在外面听多久?”
里面忽然传出这样一声,声音这样冷淡,当然非靳初楼莫属。
“哎呀,夕儿来了!”我欢快地跨入门内,“夕儿一路辛苦了吧?肚子饿不饿?渴不渴?累不累?”
“多谢岑大人关怀,夕儿一切安好。”夕儿行礼,“夕儿恭喜岑大人高升。”
“没想到靳老大的嘴巴也这样快。”
“倒不是夫子说的。夕儿一到京城,便听闻岑大人法力通力,成为我朝第一名女官。”夕儿脸上露出微笑,“数月不见,岑大人如此风光,想必不会再记得扬风寨了。”
夕儿和靳初楼待得久了,脸也和靳初楼一样冷冰冰。除了靳初楼以外,很少有人能见到她的笑容,我作为在扬风寨白吃白喝还劳她照顾的一员,当然也一样。这应当是我第一次见到她笑。她的面容本就娟秀,笑起来颊边梨涡隐现,纵然脸上微有风尘之色,也掩不住这一笑的清丽。
她从未有过这样的好脸色给我看,我简直要受宠若惊。
然而靳初楼却淡淡道:“岑大人会辞官的。”
夕儿脸色微变:“为什么?”
“因为她这样的人要做官,不过是在找死。”靳初楼眉眼淡淡,瞧也没瞧我一眼,“你去把京城的兄弟都召来,今夜将岑大人劫走。”
我咬了咬牙:“小楼,我有八百石的俸禄……”
他眼也不抬:“我给。”
我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你很有钱?”
“养你尚可。”
“我眼下是八百石没错,将来万一做了正三品正二品正一品的,俸禄也会水涨船高的哦。”
他终于正眼看我,然而说出来的话,叫我宁愿他一直不要看我,他慢慢道:“你不会有那样一天的。以你的性子,不出一个月,你便会厌烦这身官服。”
“谁说的?!”我一扬袖,“我对这身官服很满意。”这辈子都没有做过官啊,大晏朝第一个女官,这大好的前程,我怎么能乖乖走人?而且,我忽然凑近他,意味深长道:“我当官,才能找回你的记忆啊!”
他的眼神微微一动。
门外人影一闪,下人道:“大人,有位杜公子来访。”
我脸显喜色。这杜经年真乃我命中贵人也!
“我眼下有事,待会儿再与你细说。你和夕儿只管好好留在这里住几日,须知这可是我的地盘,总要让我一尽地主之谊。”我一面说,一面退出去,远远地还道,“莫急啊,多喝两杯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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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经年见到我,又是笑,又是跳,就差没有抱上了转三圈,不过他抓着我肩头的手已够我疼的,他还兀自兴高采烈,大声道:“岑大人,岑大人,真有你的!”又捶我一拳:“你也真是,跑来星寮也不和我打声招呼,我还以为你被人劫持,担心得连觉也睡不好。”
我叹了口气:“你继续担心好了,我马上便要被劫持了。”
他一惊,两眼圆睁:“此话怎讲?”
怎讲?
跟他讲,这世上有一个人,是我前世的大债主,他打定了主意的事,凭我有三寸不烂之舌,都不可能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