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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头扎进星寮的书库里,废寝忘食起来。
有不明白的地方,就去问闵行之。起初他往往要长篇大论,引经据典,费十二万分功夫解释一幅星图,而到后来,他只需要简单一提,我便立刻明白。
再后面我已经不用再去问任何人。那些书,那些图,那些从前放到我面前一定会被当成垃圾扔掉的竹签、龟甲、玉片……每一样都像是久别重逢的故人。
我吃饭睡觉都在书库,偶尔有空便在夜里观察天象。我已经忘记了最初留下来的目的,忘记了闵行之求我的话,忘记了光阴教主,忘记了时间。我立下星空之下,脑海里书页与文字翻涌,它们是一只无形的手,揭去了天幕上细细的薄雾,让星辰的真正面目,一一展现在我的眼前。
我沉醉其中,不可自拔。
直到有一天,有人推开了我的窗子。
大约是寅时将过卯时不到的时辰,天空开始泛白,星辰在晨光中开始掩藏自己的行踪。这是整个星寮的弟子上床歇息的时候,我刚刚将侍者烘得暖暖的被子拉过头顶,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准备入睡,就听得有人唤:“岑未离。”
并不是太重的三个字,刚刚好可以让我听见。我猛地翻身坐起,就见原本已经掩上的窗户被推开,一个人站在那儿。在他的身后,是冬日里萧过孤寂的树木,以及含着乳白颜色的薄薄晨雾。
我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我知道那天晚上没有去碰头的地点,一定会有人来找我。可我没有想到,来找我的竟然是靳初楼本人。
“大债主?”我弯眉微微一笑,“这么早啊?”
他的手在窗上一撑,轻飘飘跃了进来。我的屋子到处是书与甲片,很难找到一块可下脚的地方,他站在那儿打量整个房间,然后目光落在我身上,道:“我来带你走。”
“我为什么要走?”
“李长没有把我的话带到么?如果你在这里丢下什么烂摊子,我无法收拾。”
“那就不要收拾了嘛。”
靳初楼眉头微皱:“星寮和问武院的占星楼不一样,星寮之中,多是官宦子弟,他们替君王望天象,一言一行,关于天下气脉,一个不慎,就要惹来杀身之祸。近来星寮接到圣旨,要替光阴教主延命。你知道这光阴教主是什么人么?”
我认真地回忆了一下:“长得很美的人。”
“光阴教,是天下唯一不受阅微阁管束的教派,处在苗疆深处,养蛊弄术,变化万端。每一任的光阴教主都有一身离奇的本领,只不过,他们每十二年必须服用绿离披,否则便会受蛊术反蚀而死。”
“绿离披……”好耳熟,“难不成就是莫行南偷的那个绿离披?”
他点头:“若是他知道你和扬风寨的关系,只怕你还有麻烦。”靳初楼看着我,“此时的星寮已是是非之地,不宜久留……”
“喂,靳初楼。”我打断他的话,“让我看看你的剑好不好?”
在这一瞬间,他的眼睛深处有短暂的亮光,接近于欣慰的神情浮现在他的脸上,然后,剑交到了我手里。
当脸上不再冷冰冰,靳初楼其实很俊秀。
我有多久没见到这张脸呢?已经很久很久了吧?
再一次见面,有小小的细碎的快乐在心底里悄然涌动,我歪着头,看着他出一会儿神,才想起手里的剑。
漆黑的剑鞘,上面没有花纹,也没有挂什么金的玉的剑穗,在它里面,安稳地躺着世上第一的宝剑。它之所以会在神兵榜上占据这样出色的名次,仅仅是因为,它是靳初楼的佩剑。
天下第一剑客。
这是江湖中人对他的称呼。
这剑冰雪一般,冷然侵体,上面可以清晰地照出我的面容。我慢慢摩娑着它,轻声道:“你说过,剑便是你要爬的山。”
他没有说话,但目光落在剑上,却有了片刻的柔和。
“那占星恐怕就是我要爬的山。”我凝望他的眼睛,叹了口气,把剑还给他,“所以,我不会离开这里。”
“想占星,我可以带你去问武院的占星楼。”
我托着腮,曼声道:“可是……我又不喜欢问武院。”
他的眉头再一次锁了起来,眸子里有一种类似于压抑的神色。
今天真是难得啊,隔了一些日子不见,这人终于变得有些人气了,这真是有趣的事啊。
然而,没等我高兴完,他已沉声道:“跟我走。”说着,将我拉了起来,“岑未离,你并非自由之身,不能冒这个险——”
他的声音猛然顿住,忽然放开我的手,背过身去:“穿好衣服。”
仍是冷淡的声音,但尾音里,好像有一丝奇妙的颤音。
屋子里暖,我穿一件白色单衣,领口系得松垮,一低头,就看见半露的锁骨和淡绿色的抹胸边缘。
这付样子确实不怎么适合见人,不过,“……你可不是第一次把我从床上拖起来啊,小楼。”我凑过去看他的脸,“哈哈,难道,这便是传说中的害羞么?”
“穿好衣服。”他又是这样四个字,“不要让我等太久。”
唉。
我只好慢吞吞地找衣服穿上,一面道,“我知道你的本事很大,可是,现在天已经亮了,星寮和皇宫靠得又近,你就准备这样把我带走吗?万一我半路喊一声救命,你——”
我的话没能说完,原本已经面壁的靳初楼,忽然转过来捂住我的嘴,而片刻后,外面响起叩门声,有人焦急道:“星相士,星相士。”
是闵行之。
“怎么了?大人,我已经歇下了。”
“光阴教主犯了病,吐血不止,相士,请与我一起进宫禳星吧!”
我一怔。这些天书是看了不少,做却没有做过。而我在我的耳边,靳初楼已低声道:“不要答应。”
他的声音很轻,离我的耳朵也很近,淡淡的热气拂在我的耳尖上。我知道他是为了不让外面的闵行之听见,所以如此。可是,可是,脸竟然还是红了。
像忽然有火光映照似的,“腾”地红了。
这么丢脸的事,我真是第一回干。而闵行之已在催促:“星相士……”
“我去。”
外面的人显然松了一口气:“我这便去准备,岑相士请到前楼大厅汇合。”他急步离去。
“你会禳星?”靳初楼皱起眉头,看着我。
我摸摸脸:“没准会吧。”
这个答案叫他的瞳孔一阵收缩:“你可知道,如果禳星失败,就算你自己不受星术反蚀,帝王无情,只怕也要叫你人头落地。”
“这样啊……”我敲了敲脑袋,“那么,你陪我一起去好了。”
他愣住。
“万一我搞砸了,你还可以带着我跑路,是不是?”我笑眯眯,“这样我就不怕了。”
第四章 第一女官
靳初楼发愣的样子,很可爱。
在去皇宫的路上,我忍不住坐在轿子里偷笑。
当然要偷笑。因为他此时就在我的轿外随行,万一笑出声,一定瞒不过靳老大的耳朵。
虽然他很久没有拿剑往我身上比划,却不一定就不在我身上比划了。
作为星寮的长官,闵行之已经到了抓着一根稻草是一根稻草的地步。一听我说靳初楼是我的朋友,对星术颇有造诣,他便二话没问,挥手让弟子送上一套星寮弟子袍服。
靳初楼的服饰向来简单,不是黑,便是白,从无纹饰。他的衣物大半是由夕儿打理,而夕儿握惯了剑的手,显然是不懂得绣花的——当然,即使夕儿会绣,他大概也不会穿。
星寮弟子的衣裳是月白色,长衣外面罩一件银灰色外袍,宽袍大袖,衣带迎风,十分飘逸,望之如神仙中人。
穿上这件衣裳,他身上的冷硬剑气仿佛也消弭了几分。冬日淡淡的阳光照着他的面庞,即便我已经在打瞌睡,还是不得不承认,他长得真是好看。
不是百里无忧那般如同蔷薇的嫣然,也不是光阴教主那黑夜红花般的艳色,而是一种玉雕般的冷冽之色,仿佛触手冰凉。百里无忧与光阴教主的美仿佛没有男女的界限,但靳初楼的五官,无论怎样都不会让人想到女人。
这是一种属于男子的美。如初阳,如秋日的树,如冬日的雪。
他大约察觉到了我的视线,淡淡朝轿帘看了一眼。我赶紧把帘子放下。
轿子停的时候,我以为已经到了。结果,外面还只是宫墙。闵行之说里面不能坐轿子了,于是我们便步行。
我忍不住说:“设若光阴教主得的是什么急病,那么大夫还没到,他估计就已经去见阎王了。”
“宫里有御医。”闵行之纠正我的错误,“另外咱们禳星总得等到晚上,是以不用着急。”
“那我们这时候跑来做什么?”我大喜,“赶紧回去睡觉吧!”
“没办法,圣上急诏。”闵行之叹了口气,大冬天,他的额头却有了汗意,他歇了口气,小声问我:“星相士,今日禳星,你有几分把握?”
“啊?”我抬头看了看太阳,“老实说,没把握。”
老人家头上的汗更多了,眼望着我,脸上有丝苦笑:“你要是当日说这句话,我定然不信,可是,未离小友,这些天我眼看着你从最浅显的入门到最精深的星阵,基础之弱,进境之精,俱出我的意料。实不相瞒,今天对于我来说,不异于一场赌博。以我的识人之能,赌你的禳星之术。若胜了,你便是天下占星第一人,若败了,我们一起赴黄泉便是。”
我叹了口气:“老人家,你赌得也太大了。”
闵行之竟然也叹气:“只因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倾我星寮之力,也只能结一次长天法阵,而你一举便破了。”
提起这事,我真是汗颜。当时我做了什么,事后半点也记不起来了。
于是只好叹息:“好吧。死在天下最大的一座房子里,好歹挣回一点了。”待闵行之走得远点,我偷偷转向靳初楼,以方才闵行之一样的语气,问道:“要从大内侍卫眼皮底下把我带出去,你有几分把握?”
靳初楼没有回答,他脸上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恍惚神情,让我吓了一跳。
若不是他转即回过神来,我几乎要怀疑他被什么东西附了体。
靳初楼,连一丝笑或愤怒都欠奉的靳初楼,脸上怎么会有那样一种接近于惆怅的表情?
“没有把握。”他淡淡道,“不过可以试一试。”
这话好生耳熟。
我忽然觉得,我们俩真的有可能来自于同一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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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腿走得酸软之前,领路的太监终于告诉我们已经到了。
我们并没有见到光阴教主或是皇帝。这是一处偏僻的殿宇,大半天都没有见到一名宫人往来,不过收拾得还算干净,在里面我看到了星寮常用的种种法器。
显然,这便是星寮在宫内的据点。
“星辰属于夜晚,我们也是。”闵行之道,“两位请稍示歇息,清心养身,以备禳星。”
“慢着。”我拉住他的袖子,露出甜蜜的笑容,“大人,即使有时间,不如教教我禳星好不好?”
闵行之露出一个近乎凄惨的笑容。
他身后的弟子全体脸色发白,好像随时都会晕过去。
不管怎么样,我总算在这短暂的时间内学会了禳星的架式。看到这些人惨白的脸,我好心地安慰大家:“放心吧,杜经年告诉过我,你们每一个人都是官宦子弟,家里也有大把的银子大大的官,皇帝也不是昏君,怎么会为了一个苗疆人杀你们呢?”
闵行之长叹一声:“你有所不知。光阴教主有一身奇特蛊术,能令人见到死去的故人。”
头一次听说人有这样的本事,我真是又惊又喜。这样的话,他不是可以让靳初楼见到他死去的爹娘?!靳初楼找回到身世,那我岂不是可以真正自由?!我满面放光,唤一声“靳初楼”,却发现他竟然不在我身边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这座偏殿就没有他的影子了。
“陛下想见皇后。”闵行之叹息般道,“可惜光阴教主不能令皇后死而复生,否则,要陛下拿大晏去换,只怕陛下也是肯的。”
这里头仿佛有一段比书上还精彩的故事,只可惜我现在没心思听。
我只是在想,皇宫这样大,靳初楼去了哪里?
不由有些心神不定。
不,不,凭他的剑术,哪怕是地狱也走得出来。
只是心下兀自难安,好在,晚饭时候,他终于回来了。
所谓晚饭,不过一碗清水,两枚果子。这已经是第二顿清水裹腹了,难不成皇帝真以为星寮的人是不食五谷的神仙?
而这时,靳初楼的身影自偏殿门口出现。
我立刻放弃问小太监要饭吃的想法,塞了一枚果子到他手里。他握着,却不吃。
“不饿啊?”
难道内功高到某种程度,连饭也不用吃?
他摇摇头,忽然道:“岑未离,你觉不觉得这里很眼熟?”
“这里?”我迷茫环顾,这里的屋子高大得出奇,设若我真来过,便绝不会忘记。
“这里。”他的声音清晰,又飘渺,他的脸上也有一种奇怪的神气,他打量着这高大的殿室,视线一直延伸至殿外,在那儿,是天边紫蓝色的暮霭,以下暮霭底下。连绵不绝的屋宇。天快要黑下来了,宫人们正在掌灯,一盏,两盏,三盏……一只只灯笼亮起,一扇扇窗户亮起,然而,没有任何光亮,能够彻底充盈这深广的宫室。
它太大,太空旷。
若房子也有自己的心思,必定会觉得寂寞。
我忽然想起第一次醒来,他问我的问题。
“……有一间深长高大的屋子,烛光昏黄,一个女人坐在那儿哭,你,记得么?”
“不会吧?”我睁圆了眼,“你记得的地方,是皇宫?”
他反问我:“你不记得?”
我坚定地摇头,下意识地想把手送到嘴里啃,却发现果子早已经掉了。这个发现太令我吃惊了。然而,还有比皇宫更适合这个人的吗?空旷、寂寞、遥远的皇宫。空旷、寂寞、遥远的靳初楼。
我怔怔地瞧着他,想得太入神,咬了手也不自知。他把手里的果子递给我:“很饿?”
我重重点头:“又困又饿。”
他略一点头,转身便走。我立刻抓住他的衣袖:“去哪儿?”
他平时都束着箭袖,真是想抓都抓不住。而今天的大袖显然便宜了我。柔黄烛光中,他没有挥开我,只瞧着我抓住他衣袖的手:“我去去就来。”
“什么好地方?我也去。”
“不行。”他简单短地拒绝了我,然而拂衣而去,身形杳然如鹤,消失在迷宫一般的皇宫里。
而天已经完全黑了下去,星辰开始露脸。
闵行之最后一遍检视法器,并给弟子们训话,大家的脸上都有一股视死如归般的悲壮神情。我站在队伍的最尾端,乖乖听着,身后忽然有人轻轻拉了我一下,随后一盘糕点放到我面前。
我发出一声低低欢呼:“小楼,你真好。”
“吃吧。”他的声音淡淡,自我脑后传来,“禳星要尽力。这些人的性命前途,都在你身上。”
“唔,我这么紧要?”我歪过头来,笑得眉眼弯弯,“那你喂我吃啊。”
他的面容在昏黄烛火下模糊不清,眼睛却如秋水清明,当一块散发着细细甜香的糕点送到了我的面前,我还是不敢相信,他真的照做了。
我傻愣愣地维持着这个扭头的姿势,眼珠子快要掉下来。那双修长的、坚定的、握剑的手,真的拈着一块糕。
而这块糕,真的在我唇边。
“我不是在做梦吧?”我忍不住喃喃。
“快吃吧。”他的声音里甚至有一丝清晰可闻的柔软之意,“闵大人已经出发了。”
禳星的队伍确实已经在开拔,排在我前面的一位弟子也踏出了宫殿,我所能做的就是一口叨走那枚糕,然后飞快要跟上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