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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使剑的人都一样冷又一样凶?
我扬了扬手的信,表明身份。不能开口,剑锋贴着我的颈部肌肤,呼吸都必须好好控制,出气稍大些就会拉个口子。
——这是我的经验之谈。
少年取走那封信,剑却不撤回。他盯着我的脖子:“好胆色。”
他的眼睛有一种奇怪的亮光,他想拉一下剑锋,割破我的皮肤和血管,想看鲜血涌出来。
和靳初楼“杀”我的目的不同,这个人是一头嗜血的野兽,杀人是出于爱好与本能。
我有点紧张,又有点兴奋。
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这样新奇又刺激。
这个地方来对了。
但现在不是高兴的时候,倘若他发现信纸上一个字也没有,我的脖子很可能就要在他的剑下开花。我把目光投向屋中的老者,那老人声音温和低沉,设若我看的那几本命理书没有骗我,那应当是个宽厚长者。可惜宽厚长者怔怔地瞧着地上沙盘,像是全然不知屋外有人命悬一线。
但那沙盘像有无穷吸力,我的目光一落上,便情不自禁被扯进去。那纹路杂乱无章,眼睛像是有自己的意识,想从里面找到某种头绪将其理顺……
老者拾起一支算筹,隔着一层虚空在沙盘上描绘图形,我心里一紧,脱口而出:“错了!错了!”
一开口,冰冷的疼痛从颈部传来。
——我想我是活腻了。
“哪里错了?”老者转过脸来,“你懂占星?”
我神情严肃,“你再算下去,就要错过星轨了。”
老者呆了呆,低头去看沙盘,蓦地出了一身冷汗,向我俯身便拜:“多谢公子指点。”
我咬牙微笑:“要谢的话不妨实在些。”
老者又呆了半晌,像是完全没有看到我正在流血的脖子。那少年已然抖开信封,空白的信纸刺激了他,眼中掠过一抹寒光,我立刻喝道:“你不管你主人了?!”
每个人都会有一两个死穴,我对他一无所知,只好将刚听来的那句现炒现卖。
他神情一滞。
今夜菩萨保佑,我押对了。
他将我带到室内,老者眼中满是光芒:“公子可是问武院弟子?这般少年英才,真是难得。”
我还未想好答“是”或“不”,他已自顾自接着说下去,“没想到摘星楼里已经有这样的人物,反观我星寮远不及矣!来来来,快坐快坐,这是光阴教主的命盘,你来看看。”那目光慈祥,映着灯火,我叹了口气。
欺骗这样的老人真是不对,可是如果我实话实说,估计又要死得很惨。在人世活着不易,我向老人微施一礼,“前辈请稍候,容我先去见杜公子。”
老人虽有不舍,到底还是放过了我。那少年冷冷地带我去,我想他脑子里想的是“如果这家伙不对劲就一刀了结”吧?
穿过小径就到了正厅,正厅灯烛明亮,光如白昼,中间一处小小戏台,几名戏子正在唱戏。戏台下,三个人正在喝酒,杜经年看到我,他吓了一跳:“小岑?你——”
“哦,碰巧路过这里,这位小兄弟就带我来了。”
少年脸色不善,分明觉得我行为不轨。但他没有出声,因为他的教主正在座上。
哪个是他主人?只需看他的眼神便知,虽然座上两都是人物俊美,但其中一人装束奇特,与中原人物大不相同,双眉斜飞入鬓,仿佛戏子上了妆一般。边上一人问:“杜公子带了朋友来?”
“是,她叫岑未离。”杜经年一把把我拖过去,“这位是此地的楼主,左春坊先生,这位是光阴教主。”
若问我岑未离有什么头疼的事,除了第一桩靳初楼外,第二便是这般被拉出来与人招呼。好在那两人也不是左一个“久仰”右一个“幸会”的人,彼此略点了个头,那位光阴教主还小小地打了个哈欠,问:“十四,几时了?”
“快丑时了。”一边的少年答。
“该回去了。”他抚了抚自己的脸,神情里有掩不住的疲倦,少年上前一步搀扶他,忽然看了我一眼。
我立刻起身,“我困了也该回去了各位再会——”
“公子请留步。”少年冷冷的声音和他的剑锋一样,“闵大人还在等你。”
我微笑道,“请转告他,我改日再去拜访他。”
说罢,拉起杜经年,逃之夭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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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早知道,要养出杜经年这样一个败家子,家里必有大大的房子。可是我实在没想到,杜家的屋子居然这样大。
我住进去的第一天就迷路了。
一路走来,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每每以为已经是尽头,转过花架,又是一片天地。我逛得兴致盎然,但是走了几条回头路,愣是找不到自己住的屋子。
一名花匠见我在园中团团转,趋近:“是岑姑娘?”
我连忙点头。
“请借一步说话。”
“几步都随意,带我回屋去,我还没吃饭。”
他不答,牵引我前行,低声道:“大寨主有几句话要在下带给姑娘。”
靳初楼?!
“大寨主说京中卧虎藏龙,这杜家更不是一般人家,请姑娘早些离开,不要滞留太久,否则出了什么乱子,大寨主很难收拾。”
“哦,还有靳大寨主收拾不了的乱子么?”而且,我这样老实,何必总把我和“乱子”扯在一起?
“岑姑娘,你可知道杜家是什么人家?”
我掏掏耳朵,“大户人家呗。”
“姑娘可知我朝皇后十有八九姓杜?”
“当朝皇后不是姓花么?”
“太祖皇帝留下遗命,皇储必先迎娶杜家女为后,当今太后便是杜公子的姑母,太皇太后是杜公子祖姑母,杜公子的父亲乃是当朝右相。大寨主甚少涉足官场,姑娘自己请万事小心。”他从袖中拿出一只小盒,“此物名曰‘燃生花’,姑娘若是决定离开,请点燃它,在下便来接姑娘出府。”
说罢,他身影一闪,倏忽不见。
夕阳正好,四下里寂然一片,我已经站在自己的房门前。第二天我特意经过昨天的路线,又一次碰到了低头修枝的花匠,不过抬起头来,已经不是那人了。
简直像是做了场梦。
然则我的大债主多虑了。我虽然喜欢新鲜,却不喜欢麻烦。古往今来,权与钱便是麻烦的根源,京城这个地方,我本来就没打算久待。
可是刚吃过晚饭便有事。
那时我和杜经年还在饭桌上聊天——这是我俩唯一能凑到一起吃饭的时候——不得不承认杜经年有一种常人难以比得上的地方,即是无论谁都愿和他在一起。他应当是个幸运的人,就像一粒饱满的种子被种在最丰沃的土地里,又得到了最好的照顾,天地宽广安然,风调雨顺,它长出最漂亮的藤蔓,结出最丰美的果子。
他是人人心目当中最好的一面,坦荡,天真,热情,直率,清澈。
他正跟我讲解桌上一道道菜的名目,便有下人来报,说门上递来一位闵大人的帖子。
“闵大人?哪个闵大人?”
“来人身上有阴阳图,怕是星寮的。”
“闵行之大人?”杜经年站了起来,匆匆去整衣冠,临行交代我,“这位大人是星寮第一人,人说早已入神仙境界,从来没见过他和谁往来,这下找来不知有什么事我去看看……”
我咬着筷子点点头,不知为何,这个“闵”字,有点耳熟。
然后,我又一次想起了那个被我欺骗过的老人家。
几乎是立刻,我推开了饭碗,往房里冲,冲之前不忘捉住一个丫环的衣襟,“如果你家少爷带谁来找我,告诉她我已经走了!”
做贼心虚,指得就是现在我这种情况。我敏捷地打好包袱,同时将“燃生花”点着。夜幕刚刚降临,它发出一道闪电般的光芒,直冲天空,绽开一朵巨大的烟花,化作流星点点落下。
非常非常美丽。
我怔了一怔才想起此时应该赶逃离是非之地。
那人比我想象得快,也比我想象得大胆。没有像上次一样化装潜入,他戴着斗笠,直接掠进来。杜家的护院也不是吃闲饭的,立刻发现了。而且那“燃生花”的动静太大,在正厅的杜经年也被惊动。
让朋友担心是不对的,但当被带着掠上屋顶的我看到随后走出来的那位“闵大人”,立刻打消解释的念头。
“快点!”我对来人说。
这是我第一次经历逃亡,原本还有点新奇,可杜家护院居然不乏高手,一连过了好几条巷子都被咬着不放,还有渐渐接近的趋势。这人轻功原本在他们之上,但要带着我就讨不了什么好。
“我们分头走。”
我解下外袍塞到他怀里,他即刻明白,说了个聚头的地方,与我分道扬镳。正是华灯初上时候,街上的热闹还没有散尽,他引走了注意力,我则像鱼儿入水,混入人群,顺便逛逛京城的夜市。
京城是国都,夜市当然也更热闹。物品琳琅满目,在灯笼的映照下更添了一种艳色。也不知逛了多久,长长的夜市已快要走到尽头。前面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几名士兵正对着街尾的小贩呼喝,似要提早收市。随后抬出两架黑黝黝的长栅栏,放在地上发出沉沉的一声,地面似乎都抖了一抖,竟是铁铸的。
街尾的小贩很快被轰散,身披甲胄的兵士执枪挎刀,笔直地守在了栅栏后。这样的栅栏截断了长街。夜已将深,在灯光照不到的暗外,隐隐还有沉沉冷光,不知是头盗还是刀刃。
这景象真是新鲜有趣。
在离那吓人的栅栏足够远的距离内,许多人和我一样伸长了脖子想看得更远一点。
我拉住一个小贩:“那是什么地方?”
“西大街啊!”
“再前面呢?”我指着前方极醒目的一座楼,它耸立在夜色中,高近百尺,仿佛已经抵达天际。
“那是星寮的摘星楼。”我身边一位长者道,“难道今晚星寮有什么要紧法事么?”
星寮?
我眼前顿时出现那位闵大人的慈眉善目,脚底也立刻抹上油,片刻也不想多待。
只是临去之时,忍不住再望一眼那高楼。
真高啊。
仿佛已经直抵星辰,背后便是繁星如梦。就在我已经回转人群的一瞬,眼角余光,我忽然看见,一颗星挪过了位置。挪位的时候起了一层淡淡的流光。
虽然短暂,但我看到了。
对于一个晚上无论如何也睡不着觉的人来说,星星是最好的伙伴。我常常可以仰望着星空任一整晚的时光从身上流淌过去的。因为看得太熟悉,那些星星就像我的邻居一样,我清楚地知道它们应该待在的位置。
也清楚它们不应该待在什么位置。
一把火腾地自心头涌起。在我自己察觉以前,眉头已经皱了起来。
“太冲盈虚,万物没兮!”
这八个字是我说的吗?脑子里有模糊的怀疑。然而这怀疑也不过是一层雾气,转瞬被体内涌出的风吹散了。
风。是的,风。
我的身体里面,突然有了风。
错了。风应该是从背后来的,再不然从前面来也好……好吧,无论怎样,为什么我觉得全付肺腑都遇上了龙卷风,那样巨大的疼痛和黑暗,就像是滔天的巨浪,我傻乎乎地站在那儿,也逃跑的力气也没有,只能任凭它兜头罩下。
四下里一片黑暗。
世界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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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再一次睁开眼,身边拥挤的人群,已经退到离我至少一丈开外,个个圆睁着眼睛看着我,好似看到了怪物。
当我看到眼前的人,我立刻就原谅了他们的目光。
那光阴教主身边的十四。他就站在我面前,比他更近的是他手里的剑,剑尖就指在我的咽喉上,一股冷浸浸的寒芒自剑尖透出,我的脖颈上的皮肤立刻起了鸡皮疙瘩。
“是你。”他的声音沙哑,“是你想害死主人?”
这是哪儿跟哪儿?
我一头雾水,但人家长剑在手,我还是少不得要赔笑:“大哥误会了。我跟你家主人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害死他又没有人给钱,我干嘛要做这样的事?”
“但你为何要破坏法阵?!”十四眉毛一扬,眼睛掠过一丝寒光,我心上一寒,然而,便在此时,有人远远地道:“住手……住手……住手……”
一壁跑,一壁喘,居然是那位闵行之大人。
难道我命中注定摆脱不了这位大人?
然而此时不是怕老人家拆穿我的时候,我连忙道:“大人救命!”
“住手……”闵行之气犹未定,先把我从剑下拉了出来,喘吁吁道,“要救你家教主,可万万伤不得这位星相士。”
十四皱眉:“大人,就是她破坏了法阵!她身上衣衫无风自动,和你们一样会结奉天法印,她——”他恨恨瞪我一眼,“——该死!”
“唉,误矣,误矣。”闵行之大摇其头,只管携了我的手往星寮方向走,“相士请随我来。”
哪怕他要带我去大牢,我也不要离开他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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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面的时候,我很想上星寮看看,但真正要上去,我又很后悔。
因为它实在太高了。
爬了半天楼梯,我已累得直喘气,闵行之安慰我:“快了,快了,已爬了一半了。”
什么?才一半?!
所以,你可以想象,当我来到这高楼的天顶,也实在没的心情去欣赏京城的万家灯火点点如星,我只想找个地方睡死过去。
这是高楼的最上面一层,上面没有屋顶,只有四面围栏。围栏之内,各有大小十数座祭台。凭我草草看过的几本命理书,约摸知道这是按九宫八卦的位置排列。而每座祭台上,都有九名弟子,每一位弟子手上,都握着一枚白玉玦。每一块玉玦,都在夜色中微微发光。
偌大的天顶,许多的人物,却没有一丝响动。唯一的声音,便是长风过处,衣袂裂裂作响。
这景象令我呆了一呆。
“这便是我星寮弟子所结的长天法阵。”闵行之的声音响在我的耳畔,“移命添寿,谓之长天。穷我九九八十一名少年弟子之神气,续一人之星命。我知道以命换命是星术大忌,可是,除此之外,我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他慨然一叹,忽然在我面前跪下:“请星相士施以援手,救我星寮上下三百条人命。”
我苦笑着跟他跪了个对面,道:“大人你在说什么?什么星相士?我真是一个字也听不明白。”
“以人力改天命,原本是我等的错,星相士将光阴教主的命星拨回原轨,我等无话可说。”老人的声音里有了一丝悲怆,“只是,为光阴教主延命是皇上的旨意,光阴教主若死,我等也要跟着陪葬。请星相士慈悲,救光阴教主一命,救我等一命。”他瞧我脸上仍是茫然,长叹一声,“星相士要隐瞒到何时?除了星相士,谁能独立拨动星辰?除了星相士,谁能看穿光阴教主的命盘?除了星相士,谁能以一已之身消弥长天法阵?”
我喃喃道:“我要是说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你一定不会相信。”
闵行之只是磕头:“请星相士救命。”
我叹了口气。
这么久以来行走江湖,我不是没碰到过麻烦,但每次都能化险为夷,这里头,除了有靳初楼的功劳,余下的,还要靠我自己。
——搞不定就跑,是我一向的法宝。
然而这一次,我望向上面无垠的星空,以及星空底下静坐的近百名弟子,忽然觉得,好像,跑不掉了。
这景象与这辰光,空空惑惑,我的脑袋,有些晕晕沉沉。
跑不掉,又为什么要跑呢?
“我不是什么星相士,”我拍拍闵大人的肩,扶他起来,微笑着道,“但我可以试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