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来慕名来参观的!完全没有别的意思!是那位小师傅带我来的!哎,哎,就是那位!!”
“怎么回事?”靳初楼问我。
“无事。顺路带他进来。”
那边的人还在叫,远远地呼喝着,丢过来一样东西,掉在地上好脆的一声响,是两锭份量十足的银元宝。
我捡起来,挥手远送:“走好啊!”
“这是银子怎么回事?”
“他在路上借了我的。”
靳初楼显然不信,出来这么久,我确实没有见过这么大锭的银子,在袋子里收好,我去扶夕儿。
夕儿兀自坐在地上,平日里看着她比我高,比我能干,此刻在夜色里看来,她忽然变得好小,身体仍在颤抖。
“好啦好啦,你的夫子是吓唬你的。他怎么舍得赶你走?”
“不……”她的声音极低,“他是认真的。我知道。”
“怎会?来,快起来。”
“要是,要是你真的出了家,他一定会赶我走……”她蓦地以手掩面,呜咽出声,“他会赶我走……”
她突然变得格外脆弱。
安慰人可真不是我的长项,靳初楼低下头来,唤了声:“夕儿。”
他的声音像是咒语,她立刻止住了泪。他道:“如果你有那么多的泪,赶快回家去哭,不必再跟着我。”
“夫子……不赶我走了?!”
“幻影剑是我的另一把剑呢。”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你听过剑客不要他的剑么?”
那一刹,夕儿脸上放出光来,飞快地拭净了泪,站了起来,腰杆挺得笔直,重新成为我认识的那个扬风寨第一女剑客。
“去吧。”
“是,夫子。”
她的身影迅速在消失在夜色里。
夜风扫过空旷前庭,靳初楼问:“你这身打份是怎么回事?”
“看不出来么?我出家了。”我懒洋洋地答他。
他耐住自己的脾气:“到底是怎么回事?”
声音已经有点往上抬,我瞧了他一眼,这个人,一见面,就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这都问了多少句?
所以说,我跟他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我们的过去绝对没有关系。我做的事,他是不可能会明白的。
“……我觉得还是不要告诉你的好。”
“总之不会是看破红尘吧?”他的声音里有嘲讽,目光落在我鼓鼓囊囊的钱袋上。
“因为太热了,剃掉头发比较凉快,所以——”我一边说,一边瞧他脸色,果然,他的眉头压下来。
“你开什么玩笑?”
“那座庵在山上,也很凉快,我就去了。而且,出家人有很多好处,没有钱可以化缘……”我摸了摸脑门,“说起来,我做过的工作里面,这是最轻松的一份。”
他的眼神里很有砍我一刀的冲动。
我忽然发现他的脾气不像那么好——不对,应该说,是比原来有了更多情绪,不再像以前那样冷冰冰、死气沉沉。
这种想发火却又按耐住的样子……真有趣。
“靳初楼,我在庵内晨昏打坐,念佛诵经,觉得神志比常日清明百倍,有些事情若隐若现。”我端正脸色,肃容道,“所以来找你。”
他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哦?”
“每次入定时,我依稀看见一名女子坐在屋子垂泪,屋子很大,点再多的灯仿佛都无法照亮。然后……”
他的眼中瞬间多了一丝惊动,望向我。
我也望向他。
“……然后怎样?”
声音隐隐紧绷,啊,这是万试不爽的、靳初楼的死穴。
我嫣然一笑:“然后没有了。”
刷地一下,长剑直指我的咽喉,靳初楼眸子冷冽:“不要跟我开这样的玩笑。”
“怎会是玩——”
底下的话我全吞回肚子里,因为剑锋已经贴上我的肌肤,也许我的气再喘大一些,它就会割进来。他冷冷道:“我放你自由,不是为了让你胡来。”
“放我自由?”我小心翼翼后退一步,离剑锋远一些,才敢把眉一扬,把眼一瞪,“说得真好听。我做什么你不知道?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派了人跟着我!”
“那是因为我不想让你死。”他的气势一点儿也不比我低,“你以为活着这样容易?你扔下多少摊子都是我的人去料理?!”
这话可太过分了,“我什么时候扔下烂摊子?!”
“ 正月十四你在平京干了什么?”
干了什么?我仔细回忆……那时我看了几本命理书……“帮人算命呗。”
说起来,算命也是我颇为得意的工作之一。那次我牛刀小试,就把一个员外收得服服帖帖,他还给我十两银子当谢礼。我正准备继续干下去,忽然有个蛮汉跟我过不去。论体力我当然不是人家对手,只好收拾东西灰溜溜离去……这样说来,我蓦然一惊——“那个人不会是你指使的吧?!”
“你要是在那里待到第二天清晨,就会发现有人带着家丁来捉你。”
不至于吧?“我只是建议收个属狗的养子,可添福运。人家年到五十,还没一个儿子。领养一个难道错了?”
“你可知道他有两个女儿?”
“女儿终究是要嫁出去的。”
“他的女婿都是招赘的。”
“……那、那又怎样?”
我的气势登时弱了。不用说,显然第二天来捉打我的是那两个女婿……毕竟养子来了那员外的家产就落不到他们手里。可我哪知道他还有两个女儿?当时也不过是根据八字推算出他命中无子,其余多半是从他言词神情中套出来的。
“还有,”他回剑入鞘,举起那枚竹片,“如果这东西再让人看到,我会要你的命。”
我的喉头一阵紧缩,这句话给我的压力比刚才的剑锋还要大。
因为我知道他是认真的。
他说到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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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这句话,我下山的心情颇为糟糕。
为了赶快忘记这段不愉快的经历,我下山换了身衣裳,又买了顶帽子。再上路时,别人不再喊我小师傅,而喊我“小公子”。
如果手头上的钱还有余足,我还想雇辆马车,找个下人。
一个人这样走,我已经有点厌倦了。
也许我上问武院,原本就是想找靳初楼?这样的旅程,我有点寂寞了呢。有点怀念当初在扬风寨的日子。虽然时刻命在旦夕,但起码日日有热饭暖被。还有人聊天。
可惜靳初楼不欢迎我。我只得重新上路。
不过此行好歹算有点收获,有那二十两银子垫底,我过得比往日舒适许多。但银子终有用尽的时候,在这个陌生的集镇,最后十文钱换来一袋干粮。
明天该用什么糊口呢?继续替人看相?这个最省力,而且,就算有麻烦,反正会有人解决……啊,这样说起来,我当初为什么要把靳初楼的印章丢回去?直接拿着印章换钱用不是更简单?
“哎……哎……”
后面有人发出这样的声音,我继续在后悔的情绪中,没有理会,那声音契而不舍,很快到我跟前。是一辆马车,一人头探在外面,忽然伸出手来,摘了我的帽子。
“啊!果然是你,果然是你!”那人没有半点歉意,雀跃起来。
我咬牙笑:“麻烦兄台把帽子还来行么?”我一颗光头露出来,登时人人侧目。
“啊呀对不住!”帽子扔过来,我戴好,他已跳下车,“没想到你我还能相见,真是有缘。来来来,我请你吃饭。”
我看了看他华丽的马车,华丽的衣饰,以及街边同样华丽的酒楼,点点头。
他点起菜来却一点儿也不华丽:“——把你这儿最好的素菜上上来。”说罢,又喜孜孜向我道,“那天我真是天开眼界啊,你真是有本事……”忽然压低声音,“然则你为何突然这付打扮?啊,我知道了,你们江湖中人变幻莫测,定然有事在身,”见我挑了挑眉,他忙道,“放心,个中机密我省得。”高声道,“来来来,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他一个人自说自话,生旦净末丑全包了,我忍不住问:“你是谁?”
他愣住了。
看来果然是认错了人。我叹了口气,打消混饭吃的主意,站起来。他却拦下我:“是我啊!是我啊!——那天在平阴我想去问武院原本进不了但是遇上你你带我进去然后我被赶出来……”
哦,我想起来了。“二十两银子。”
“是是是,我最后留下二十两银子。”说着,他的头低下去,“不过我后来想想,那二十两银子真是污辱了你……”
不不,我宁愿你多污辱几次。
他脸上焕发光芒,大谈当日游览问武院的情景,“我看到身刃弟子在练刀法,啧啧,那叫一个帅,御林军操练跟那个比起来简直成了小孩把戏。后面林子里还有无身刃弟子在布阵,哇,远远看去,飞沙走石……”
我听得一头雾水,“我什么声音都没听到。”
“哈哈你开我玩笑,你站在十方阵里,当然听不到。”
“十方阵?”
“是啊,问武院前廷有阵法,是举行问武祭时用的,平常人根本走不出来咧,你能进出自如,本身显然不低……”他一脸谄媚,“小师傅……”
啊,难怪靳初楼正生着气还会给我带路……还有,“喂,我还俗了。”
“啊?!哦,那,小公子……”
“我叫岑未离。”
“我叫杜经年。”
“……我说,上几个荤菜行不行?”
“啊,是啊,你已经不是出家人了。小二,上菜——”
那一顿酒足饭饱。哦不,是我饭饱,杜经年酒足。
他问我去哪儿,我看了看天色,星星还未升起,还真不知道要去哪儿,于是我问:“你去哪儿?”
“回家。”
“你家在哪儿?”
“京城。”
哦,那也去京城吧。
第三章  星寮


每个人的一生中,都会有一两个地方印象深刻,难以忘怀。
按命理来讲,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地脉,碰对了地脉,会万事顺利,碰错了则霉运连连。还有一种地脉,则是无论如何,你此生都会碰上,逃也逃不掉。
譬如有些人在塞北活得好好的,突然跑到西湖看月色;譬如有些人荣华富贵样样俱全,偏偏想微服私行;譬如有些人刀枪剑雨过惯了,突然想封刀收山不干……那么接下来,等在前面的就是他们命中的地脉。
在那里,命运将被完全改变。
京城对于我来说,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当然事前我并不知晓。
我心目中的京城,是一个很大的、即使到了晚上也会很热闹的都市。刚进城门,杜家的管家就带着几名家丁候着,一见马车现身,连忙迎上来。
杜经年正躺在车厢里睡觉,我拎起角落里的茶壶,往杜经年的脸上浇。
管家惨叫了起来,“你干什么你干什么?!”
杜经年醒来,拿袖子抹抹脸,“没事。”打哈欠,揉眼睛。受我日夜颠倒的影响,他的睡眠时间也变得十分紊乱。昨晚我俩去赌场玩了个通宵,我白天酣然入梦,他却睡不着。
京城没有让我失望,夜晚的繁华盛过我经过的任何一个城镇。车辕上换了一只灯笼,上写着个“杜”字,行人见了,莫不肃然回避。
咦,来头不小。我只图他吃穿,倒忘了打听他的身世。不过这天下脚下,据说一块匾额倒下来也能砸着三个官儿。前边有一队车马逶迤而来,四盏明灯开路,上面却没有写字标明身份,行得近了,车上围幕刺绣极尽华美,在夜色中暗暗有珠光闪烁。
“了不得,那是什么大官?”
杜经年笑,“那是光阴教主的车子。”
“我好像听到有人在提我的名字。”
那驾马车停下来,里头传出这样的声音。
街头分明喧闹,这声音却似秋水明心,平平地,低低地,静静地顺着空气飘过来。而杜经年已经落力地挥手招呼:“光阴教主,好巧啊!”
“原来是杜公子,”车内人道,“相请不如偶遇,一起去得意楼如何?”
杜经年脸现笑容:“甚好甚好。”交代老寿带我回府,又道,“你先歇着,我明天带你逛京城。”
此人的头脑显然已经不太清醒,跟我一路同行,居然忘了我晚上从来歇不着。而且他眉梢眼角都是喜色,上对方马车的身姿格外矫健,显然是要与有趣人物做有趣事。
言语神情间,我不由窥到无限故事,“得意楼在哪里?我也去。”
他吓了一跳,“姑娘家哪能去那个地方?!”
哦。如此我知道了。拍拍手,我下了车,随便编了个理由将老寿打发走,然后找到当铺。
杜经年待我不薄,一买衣服就想着给我一套。他是败家子弟,一套衣服往往够我往日三月伙食,当来的钱除了可以买一身像模像样的男装外,还有少许节余,我便花了十文叫路边的先生写了个信封,然后就在京城的冬夜,去找得意楼。
每一个城市,都会有几个著名的地方。这种地方,一般随口问个人便知。得意楼就是其中之一。据说它乃是京城最大的妓院,美人如花如云,门坊大小都有问武院的一半,我看得好生仰慕,快到跟前,急步跑近。
门口除了花枝招展的女人,还有隐在暗处的壮汉。我单枪匹马,立刻被人拦住。
“快让开!”我厉声喝,“耽误了大人要事你来担待?!”
那两人一怔,却未打算放过我,在他俩开始盘问之前,我又换了付愁脸,“糟,这坎节上我要是坏了大人好事可怎么办?我家大人可是出了名的坏脾气——”擎出信,我谄媚地笑,“两位大哥,劳烦把这封信交给——”
“小哥快进去莫要耽误大事!”两人异口同声,一起闪边。
于是我愁眉苦脸地进去。
进门但觉沉香风阵阵,入目皆是绯红的、笑盈盈的脸,灯光仿佛也是绯红的,乐声轻场,莺歌燕舞。
比我所见过的任何一家妓院都要大,要华艳。
我最大的爱好就是到形形色色的地方看形形色色的人,人生百态,原本就是世间最有趣的风景。
妓院就是个中楚翘。在这里人人都像是开心得不得了,姑娘们把笑容哄到客人的脸上,把银子哄出客人的口袋。这般本事如果我学得会,估计可以对付靳初楼。
只要进来了,事情就好办。我问明杜家公子在哪处,马上有人指明。——只是这里也太大了一些,“快意轩”在哪里?我只见一块块门额“莲台”、“落苏”、“子玉”、“襄祈”……我读书不多,不知此中典故,也不打算一一研究,转了一圈,最后一间的房门推开,里面原来别有洞天。
比起外面的喧哗热闹,里面格外安静,只偶尔有笑声远远传出。连绵的花木与屋宇延向远方,也不知这里到底有多大,玲珑院落一个衔着一个,有山石池塘,风物与外边迥然两个世界。
这里方是名动天下的得意楼,可以想象,踏足这里一掷便是千金。
夜色深沉,灯光透过花木,在小径上投下一块一块的光影,我正要往灯火处走去,忽然听得一叹。
“本命星疾,你家教主再这样寻欢作乐,恐怕时不久矣。”
声音苍老,来自不远处的厢房,一灯如光忽明忽暗,室内坐着两个人,一老一少。
两人中间的空地上,散落着青木算筹,被搁在正中间的,是一面沙盘,隐隐约约,有模糊难辨的线条。
我不由自主。
不由自主想走近些,再近些。想看清那上面的纹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