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未离。”靳初楼低低唤了一声,压抑着不悦之意,我自然收口。反正,该说的都说了,至于该做的……自然要看做的人。
“姑娘赠我荷包,雯雯无以为谢,这枚玉佩跟随我多年,希望姑娘不要嫌弃。”
上面仍带着体温。是否跟随多年另说,玉质却当相不错,我含笑谢过。再聊下去,我俩恐怕就要义结金兰,此时我腰上一紧,在背着众人的暗处,有什么东西勒住了我的腰。这东西我当然不会忘记,某年某月,我险些被它勒死。那是靳初楼一直藏于袖底的、蛇一样的软鞭。
我手上的调羹忽然掉在地上,跌了个粉碎。
“好疼……”我捂着肚子,巧妙地遮住鞭子,“好疼……”
“怎么了怎么了?”
“难道吃坏了什么?”
“啊周大人菜里绝对没有问题!”
杂乱的声音中,靳初楼一把抱起了我,“我带她去找大夫。”说罢向在座众位一点头,“魂玉之事多亏周大人担待,靳某不胜感谢,日后若有差遣,请上扬风寨。”
然后,我耳旁生风,他已快步掠出这座宅院。
可惜,我的桂花还未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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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认离我原东家有足够远的距离,我被掷下地来。
“啧啧,”我揉揉腰,“就算我搞砸了你的相亲宴,也没必要下这样的狠手吧小楼?”
“你到底想干什么?”他的眉头压下来,“你脑子想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只是在替夕儿抱不平。”我无辜,“要是她看见你跟那周小姐眉来眼去——”哎呀不好,他的神色相当不善,我连忙改口,“话说这次夕儿怎么没一起来?传说中曲夕儿不是靳初楼的另一把剑么?”
“有弟子在一起任务中出错,险些伤及周大人性命。”他答非所问。
“哦,所以你来替弟子擦屁股?哎呀,扬风寨老大也不是好当的。”
他沉沉地看着我。好吧,你应该明白我们确实是完全两样的人吧?你脑子在想的我不能理解,我脑子在想的很显然你也不能接受。我摸了摸肚子,“我真饿了。分手之前,请我吃碗饺子吧?”
祝五记的韭菜饺子最好吃,更甚于此的是她家的辣酱。沸油浇进干辣椒里,趁油温未降前撒一把干芝麻,香气全被激出来。
靳初楼看上去胃口不佳。我清楚他的习惯,即使餐桌上的气氛不是他喜欢的,也不会影响他进食。他知道自己每天需要多少食物,三餐完美分配进行。不多不少。
所以我把一碗饺子吃完,他那碗还纹封未动。我说:“早知不叫,一碗要十五钱咧。”
“是你叫的。”他起身结账,“即使我说不要,你还是会塞给我。”
为避免那样的麻烦,所以干脆先装作接受?
咦,这家伙何时这样了解我的禀性?真是个不错的进步。
夜晚的风柔柔地吹在面上,我抱着包袱在店外等他。店内烛火明亮,照出他修长的身形。那一刻我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他不该在那里。
不该站在那里。那些油腻腻的桌子,那些已经看不出原来颜色的长凳,那盏已经落了不少油灰的灯罩,那个正在找碎银子的老板娘……不知为什么,跟他分外地不配。
来人世这样长时间,我也算见过不少人物,到过不少地方,却总觉得,没有一处和靳初楼给我的感觉相似。
冷漠,遥远,高高在上,深不可测。
“你果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他走出来时,我轻声道。
他当然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只是道:“走吧。”
“哦,是,走吧。”
虽然没有宵禁,晚上的街道还是格外冷清,天边有淡淡星月。到了一间客栈间,他让我在外面等,片刻他出来,小二牵出他的马,他先骑上去,然后把手伸向我。
“怎么?想送我一程?”
“跟我回扬风寨。”
“不。”我后退一步,笑,“我有自己想去的地方。”
“你想去哪里?”他坐在马上,高高在上,眼睫低垂,很有一种俯视苍生的味道,“跑堂、花匠、洗衣妇、江湖骗子、洒扫丫头……你还想干什么?”
“不知道。”我老实道,设若每一天每一天都一模一样,那有什么意思,我抬手指向天边一颗星,“看到了么?那叫昭明星,今夜我决定向着它的方向走。”
至于天亮前走到哪里,做些什么,啊那是天亮以后的事。
他微微皱眉:“你每次都是这样决定行程?”
“大概吧。”嗯,有时候,也会因为城镇的灯光而改变方向的。
他终于明白了我这么长时间凌乱的行程图,也终于明白我的头脑跟他的头脑完全没有半点共通之处。他没有再说什么,扔了一袋银子给我,又给了我一只小小锦匣,里面是一枚印昌,“如果遇到什么事,可以把这个亮出来。”
“不要不要。”我把东西掷还给他,“你难道不知道有句话么?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原本无财无色,十分安全。”而且,我笑笑,“这东西落在我手里,你不怕我拿到金石店刻它个十个八个拿出去卖么?相信价钱非常可观。”
他愣了一下,摇了摇头,也没有再作坚持,打马离开。
马蹄踏过无人的街道,声音格外响。我站在原地,一时有点回不过神。
我没有看错吧没有看错吧?在他摇头的时候,我分明看到,他的嘴角微微翘起一点点,脸上有一种细微的变化。太快了,夜色也太朦胧,以至于无法肯定那一眼是不是我的错觉。
……那是笑吧?
没有机会证实了,马带着他的主人离开了我的视野,天边星正亮,等着我的是我的新旅程。
明天会怎样呢?
人生真是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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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没有想到,我会走到这里。
因为快到秋天,我想回去汾城看那株桂花。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一路来,我循着的星星分别是昭明、太谷、阳门、帛度、玉衡、长庆和紫朔。于是我一一按着星辰的反方向往回走,结果,就到了一处从未到过的地方。——许多个日子以后,我才知道原来那满天的星辰也有生命,也会走动,它们早就不在原来的位置了。
——平阴城。
连我这等人也知道它,可见这座城到底有多出名。它出名的地方不在于城池本身,而在于在它的南郊,坐落着当世第一大门派,问武院。
眼下这个“江湖”,与我在小说抄本中所见的腥风血雨大为不同——据说百年前一位高人设立问武院,将各门各派的精英请到院中任夫子,分门授课,一举打破了各门各派自立门户互不交好的江湖格局。院内分为身刃和无身刃两大教类。身刃即刀剑拳掌种种外门功夫,以及内功与轻功身法。无身刃即机关、暗器、兵阵、医药、星相、占卜。是天下学武人心目中的圣地。每一名出师的弟子无不名动江湖。
譬如扬风寨的莫行南便是身刃状元,楚疏言脑子里神秘莫测的阵法,便是来自于问武院的无身刃。
譬如我的大债主靳初楼还是问武院的夫子。
他每个月的时间被分成两半,上半月在扬风寨,下半月在问武院。或者是上半月在问武院、下半月在扬风寨?
记不太清了。
“……到了平阴不去问武院看看,那是多划不来的事!”小二眉飞色舞地推荐,“这边向导只收一两银子,要软轿的话二十两银……马?马不行,最后面是山路,骡子倒还可以,不过客人你相貌堂堂身份高贵,骑骡子未免太那个了点……我们店里的软轿舒适又便宜,还有靠枕,包上包下,服务周到……”
“远么?”我插进去问。
“用脚走当然远啦。”小二说着,忽然发现问话的人是我,“我说小师傅你也要去么?”
“远就不去了。”
他即刻掉回头追击那位客人,其实他的眼睛还不够亮,像我这种人明显是不可能租得起他家软轿。
我吃完馒头,在一位卖婶大菜的指点下,往问武院去。
有不少和我一样的前来观光的人物,因此只要跟着他们就好了。那小二眼睛不好心眼儿也不好,明明出了城边就是,一点儿也不远。
“不能再过去啦!”前方的一个向导向客人道,“再过去问武院里的人就会发现。”
“可我花了二十两银子难道只是在一里外看看问武院的院墙?!”
“不不不,我们还有问武院的石头、问武院众状元的画像,还有问武院众夫子的武功秘笈,以及问武院弟子的制服出售,客人可以随便挑选……”
“……是么?那我要——喂!!她怎么可以过去!?!”
切,我当然有我的本事。我回过身来,向他道:“你给我二十两,我带你进去。”
他上过一次当,狐疑看着我。
“出家人不打诳语。”我微笑道,“不信的话你可以进去了再付钱。”
他意动了。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衣服的质地非常好,身上那块玉佩看上去也相当不错。不知是哪里来的富家子弟,如此仰慕问武院声名。又不够问武院择徒的苛刻条件,因而更加仰慕。
“客人,再往前有弟子把守了。”向导提醒。
我看他一眼:“不敢来么?”
“谁说的?”他立刻挺起胸膛,“走就走!”……“就算被问武院弟子骂一顿也是好的。”后面这句是他自己跟自己嘀咕,真是个狂热份子。
向导说得没错,这条山路再往前走出不到三丈,便听得破空声响,两名少年凭空显身:“两位有何贵干?”
身边的人倒抽了一口冷气:“好、好功夫……”
“我找靳初楼。”
“哼,小师傅,你在前面的话我俩早已听到,你俩还是速速回去为好。”
身边人又抽了一口冷气:“好、好耳力……”
我摸了摸头,到此有点后悔当日没收下那枚印章,想了想,把手腕上的竹片解下来,递给他俩:“把这个交给靳初楼,就说故人求见。”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一人留下,一人走开。路不肯好好走,直掠过去,我身边的人抽气更大了:“好、好、好轻功……”
我微微笑,那年轻弟子分明故意卖弄。一面说“唉,天天这么多人围观好烦”,一面又巴不得更多人看见他一身好武艺,看见他是如何的万里挑一才被问武院收进门墙。
卖弄倒也有卖弄的好处,去得快来得也快,我身边的人还未来得及为这比方才更快的速度抽气,他已恭恭敬敬向我一抱拳,“在下方才失礼,请师傅多多包涵。师傅请随弟子这边走。”
我道:“你带这位公子四处看看,走时别忘了叫他留下银子。”
那富家子弟已经眉花眼笑,“多谢多谢”说个不停,一面跟着弟子进去,我与他一起走进大门,被弟子引往另一个方向。
正是日暮时候,夕阳软红光线照在大门的铜环上。对这名驰天下的顶级门派,我骤然有种感觉——
好大。
光是一个叩门的铜环居然就这样大。门推开之后,我愣了愣才踏进去。
里面是个宽广的前庭,由巨大的青石板铺成,十余根柱子直指苍穹,已经沉入一半的夕阳将它们拖出长长的影子。
后面还有层层屋宇,但一时之间,我好像都看不到了。站在这里,只觉得自己分外渺小,有如蝼蚁。
弟子轻声催促我,我忽然觉得不对。作为夫子的客人,我不应该受到最周到的照顾么?他这个做弟子,不是该在一旁慢慢讲解这里种种布置的妙处么?
“——喂,我问你,靳初楼看到竹片的时候说什么没有?”
“夫子说,‘把她带过来。立刻。’”
……我总算知道为什么这名弟子神情间战战兢兢。这句话显然只有五成相似,一旦靳初楼会这样说话的时候,语气其实已经很可怕了。
“——这位兄台,代我转告你家夫子,我还有点事,下次再来拜会他。”
开玩笑,我怎能在他气头上现身?阿南教我的轻身口诀总算派上了用场,我立刻沿来路折返,那弟子立刻追了过来:“不要啊——”声音里竟有几分悲惨。
对不起了,哪怕你要被罚跑一百圈我也救不了你,算我欠你一个人情,来世再还吧。
不过我的半吊子显然不及人家问武院弟子,眼看就追近了,我该有用什么法子脱身?装病装死装惨?还没来得及定案,一道更快地身影向这边掠过来。我一看,已知逃不过去,遂站住脚。后面弟子一时没刹住脚,险些跟我撞上。
那人也堪堪停下,一前一后,将我堵在正中。
我只好回身,微微一笑:“施主,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岑未离?”他的声音里有丝惊异,眼睛里的惊讶更是掩不住,“你——”
我脚上登着芒鞋,身上披着浅灰淄衣,脑门光洁溜溜,脖子上挂着一圈佛珠。大约他做一千种设想,也没想到我这次当了尼姑。
“贫尼静修。师父说我有一段尘缘未断,有碍修行,我特地将那物什归还施主。前尘旧事,于我已同尘埃。施主,你我就此别过。”
他不说话,只紧紧盯着我,像是要用视线把我从里到外巡视一遍,好找出纰漏。蓦地,他喝:“夕儿。”
声音很低,莫名地,听来像是炸雷,我的耳内低低一震。那边一根柱子后,夕儿转了出来。
“她什么时候出得家?”靳初楼问,脸上没有一丝儿表情。
夕儿在他跟前单膝跪下,低声道:“清修师傅远离红尘,想来不希望任何人打扰。”
“我问你她什么时候出得家。”
“……一个月前。”
“在哪里?”
“……丹阳南山庵。”
夕儿的声音有丝颤抖,头顶久久没有回音,她忍不住抬头,只见靳初楼神淡淡:“很好……”
他这样的表情,我未曾见过。比失望深一点,比愤怒淡一点。夕儿显然曾经看过,她一把扯住他的衣摆,眼泪滚落下来,“夫子,不要,夫子——”
夕儿会流泪?
那个很高傲脾气很硬的夕儿会哭?
“我身边留不下你这样的好弟子。”靳初楼道,此时此刻,声音反而不似开始紧绷,微微低沉,“你走吧。”
“不!”
夕儿尖声发出一个凄厉的单音,剑出鞘,往自己的脖子抹过去——
“不!”惊叫出来的是我,我都不知道自己的声音这样尖利,我想阻止,可是晚了,我扑在她面前,整个人重重跌在地上,头顶没有动静,时间像是已经停止。我大口地吸着气,地上的微尘扑进鼻腔里,非常难受。
但是,我不敢抬头。
不敢抬头。
原来,原来我还是怕死的,哪怕,是别人的死。
“怎么了?静修师傅?”靳初楼的声音不痛不痒,“你不是斩断尘缘了么?”
怎么回事?
夕儿的剑停在脖颈边,与肌肤仅差分毫的距离,被他的两根手指搭住,就像当初他搭住我的剑一样。夕儿脸上泪痕未干,愕然。
我想我脸上的神情,应该跟夕儿一样。
——被耍了。
我爬起来握住他的衣襟——“靳、初、楼!”
他冷冷:“怎么不叫施主?”
牙齿真痒,真想找个人狠狠咬一口。混蛋混蛋混蛋。我的心脏到现在还没有回到应有的位置,手臂隐隐酸麻,自己埋头喘了几口气,平定呼吸,抬起来,已是一张笑脸,松开手帮他抚了抚衣领:“我佛看见你也会生气的,施主。”
“哎,哎哎……”那边不知是谁在鬼叫,“哎哎……”奔近了才见那方才被我带上来的少年公子,跟在他身后的除了那名弟子外,还有一个相貌非常威严的中年人,很明显,他要被赶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