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整个人是一团无穷无尽的黑暗,冷漠,遥远,深不可测。
“你是个疯子。”他淡淡地说,“你难道就不想知道自己的过去?”
“哦,那东西,对我来说还不如一只馒头。”
他看了我片刻,终于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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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最上等的苦肉计,就是你上演的时候一点儿也不觉得苦。”
这是我枕下某本小说里的话。作者大人感谢你,我要给你点三炷香。
然后我把书烧掉,以防万一,不能让靳初楼知道我干的事是抄袭书里的主人公——当然人家是为了测验心上人是否喜欢自己,我则是为了自由。
我当然不会找死,活着最少有辣椒拌饭吃,死了可什么都没了。投胎?谁知道我下辈子投的是人胎还是猪胎?
靳初楼不可能让我死。嗯,这一点我是不会看错的。他的想法也和我一样:活着的岑未离总比死了的岑未离有用。
就这样,我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不会有人再找我练剑,也不会突然被剑刺、被鞭子勒、被掌拍,生活终于向我展现了它应有的面貌:这样平静、和煕、温暖。上次托阿东买的小说终于全部看完了,再托他买,他“哼”一声:“你上回骗我的帐怎么算?”
“啊咧?”
“就是说丑时大寨主会传你剑招的事!!”阿东吼,“搞得我们整个院子的人一宿没睡,丑时爬到山顶等到天亮!”而且由于睡眠不足,晨练质量下降又被大寨主罚绕场跑三十圈!!
“那个啊……”我拍拍他的肩,“以后不要随便相信别人说的话,知道么?”
“知道个鬼!”他甩都不甩我,脑袋一扭就要走,我拉住他:“夕儿的剑招行不行?”
他眼睛亮起来。
我把到他带我屋子,安排他躲在床上,这小子却期期艾艾扭扭捏捏不肯上,被了吼一了顿才红着脸上去。
险得很,他才藏好夕儿就踏进来:“岑姑娘找我?”
“诶,是啊,靳初楼真是薄情得很,我不练剑就连你都抽走,这几日我过得好生闷乏,夕儿你陪陪我吧。”
“夫子明天要去问武院,我要随行,正在收拾行装。”
“那你没空啦?”
“时间不多。”
“不用太多,耍套剑即可。”
她用狐疑的眼神看我。哎,这也难怪,往常我听到一个“剑”字脸就发绿。
“事实上只是想看舞剑的夕儿。”我摊开笔墨,“近日无聊,我在学画。夕儿,我知道你舞起剑来最漂亮咧。”
女孩子多半喜欢听这样的好话,连夕儿也不例外,她顿了顿,“我稍后便来。”
诶,其实不用打扮的啦。
谁知我猜错了,她没有换衣服也没有戴首饰,她带进来的是靳初楼。
“难道两位想来双剑合璧?”啊,无妨,如此我对阿东的要求要再加一倍。
“尊驾请出来吧。”夕儿扬声道,对准的地方竟是床。
她怎么知道里面有人?!——不,现在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阿东你死也要给我顶住,千万别出来。
里面悄然无声,呼,还好,阿东总算有几分脑子。
“出来。”低低的声音,来自于靳初楼,“否则休怪。”
完了。
我叹了一声。
果然床幔一阵哆嗦,阿东跳了下来,才下床,就忙不迭跪倒:“大寨主,是她叫我来的——”把手一指我,又忙辩白,“我要是知道大寨主会来就算给我十个脑袋也不敢偷看曲师姐练剑对不起啦曲师姐!”猛虎落地式以头抢地,非常有气势。
夕儿呆了呆,但作为扬风寨第一女剑客,她即刻恢复过来,立刻半跪:“夕儿错了。夕儿以为岑姑娘已经想起了往事。让夫子白跑一趟,请夫子责罚。”
噫,难道她以为床上人是我暗中召来的人?
“起来吧。”靳初楼淡淡道,然后目光转向我,“这是怎么回事?”
“这个事情说起来很简单但是看起来很复杂。如果要解释的话……嗯,是因为我想看小说抄本而无钱去买。”
“所以?”他的眼睛微微眯起来,有一点点冷冽。
“所以我打算让阿东偷学到夕儿的剑招,作为回报,阿东给我买二十本小说来。”
“为了二十本小说,你让男人上床?”夕儿皱眉,“岑姑娘请不要开玩笑。”
靳初楼问的却是另一个问题,“你以前看的小说是怎么来的?”
“呃……”阿东正在那儿以可怜的眼神想请我停下来,可是如果我不说清楚的话,事情就有点难办了呢,所以……“那是拿夕儿的剑穗换的。”
想当初我最初醒来,不懂人事,因为被交代不要走出院子,果然就乖乖不走出院子。整天看见的人不是靳初楼是就曲夕儿,第三个人就是在院门口探头探脑的阿东。
我当然不会放过,假装昏倒把这小子骗了进来,又见他提到夕儿时眼睛发亮,就问夕儿借剑“练了练”,还回去的时候说,“穗子不小心弄掉了”。夕儿也没放在心上。
不过今天说出来了,夕儿很可能就要放在心上了。
“穗子呢?”只听她冷冷向阿东道。
“在我家祖宗牌位前。”阿东颤声答。
见我等不解,解释:“曲师姐是剑术高手,师姐身边的东西也一定具有灵性,我想它会保佑我早日练好剑术……我还叫我娘早晚上香咧……”
听到此处,我忍不住笑起来。早知道把靳初楼的剑穗给你,哦不,错了,靳初楼的剑光溜溜啥也不挂。
夕儿狠狠剜了我一眼。她是真的生气了。可是抱歉,我真忍不住想笑,我捂着肚子往外去,“你们先聊,我先出去笑会儿。”
黄昏的光线真好,里面的事情也很快以阿东灰溜溜跟在两人身后出来而告终,经过坐在阶前的我,靳初楼站住:“想看小说?自己挣钱去买。”
我仰着脖子望他,夕阳就在他的头顶,从这个角度看靳初楼格外的高桃修长。我眨眨眼,“想看小说可以问我要钱去买”这种话,果然是不可能从这个人嘴里听到啊。
“当剑客赚钱么?”那我还是不看小说好了。
“扬风寨里本身就有很多工作。”他扔下最后一句,走了。夕儿从头到尾都没有再看我一眼。呜,她一定不肯原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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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厨师。
嗯,如果做过后都入数的话,前几天我在扬风最前在的大厅当记录员来着。负责记录弟子们出的任务——这是个是奇怪的地方,我不得不佩服靳初楼,别的地方收了弟子的拜师礼就一门心思教弟子武功,他居然想得出这样的损招来利用弟子的武功和时间。虽然佣金里弟子抽五成——但是,弟子们,你们不觉得冤么?那些钱明明应该全归你们吧?
“如果不是扬风寨,我不可能做到这些。”
“任务是寨里接到的,当然要分一半给寨里。”
“即使是出任务也要寨里全程安排,你以为赚佣金是那么简单的事啊!”
最后一个吼过来的人是阿东。整座山上也只有他敢这么跟我说话,顺便到处宣扬“千万不要跟岑未离打交道”的流言。
“你是我在这里唯一的朋友啊,阿东。”
“你替我每天跑一百圈,跑完三个月,我就当你是朋友!”
“……我有事先走一步。”
还未走到大厅就已经犯困。像我这种天一亮就想睡、天一黑就会醒的人,要大白天干活真是比什么都痛苦,是以第一份工作很快被放弃,我找到饭堂。
饭堂的工作比较适合我,丑时开始和面准备包子馒头饺子面条,卯时为弟子们开饭,那时我也该睡了,刚刚好。时间如有足余,大师傅还会教我做两手菜,夸我甚有天赋。
除了练剑,我做什么都是有天赋的。
这天大师傅家中有事,把一天的饭菜交到我手里,我掳起袖子微笑:“没有问题。”
那一天的菜式由我精心挑选。
剁椒鱼头、泡椒凤爪、辣椒炒肉、辣椒粉裹排骨、虎皮辣椒、凉拌辣椒丝以及酸辣汤。
有荤有素,有凉有热,有菜有汤。完美搭配。
那顿饭大家都吃得很开心,个个满面红光,不停吸气。我一面与瞌睡虫博斗,一面欣赏大家的表情,觉得十分有趣。
但不知为何,原本应该在家中的大师傅晚饭前赶了回来,表示不用我再帮忙。一问原因,乃是“菜太辣了”,弟子们受不了。
那点算辣么?
好吧,先不去想这个,现在的问题是,我到底要做什么才能买到书?
扬风寨事情颇多,但很显然没有一个适合我。
这个时候,我的好友阿东说:“有家书局要找伙计,你去不去?”
“……果然不愧是我此生最好的朋友。”
“我不过为民除害。留你在山上不知有多少人要倒霉。”
这样说有太不公道了。不过念在他愿意带我下山,我也就不去计较。我俩傍晚动身,到达之后已是深夜。原来山下不远就是一处城镇,而阿东家还是当地颇有地位。有了阿东的引见,事情非常顺利,我终于可以日夜与小说做伴,时间从此如同流云飞逝,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一天,我再也不想看书。
寄宿的书生爱上大宅门里的少女;借伞的男子爱上借他伞的那个人;状元高中之后必定娶宰相之女;夜夜来相会的女子必是妖怪;女鬼往往比人痴心……诸如此类,翻开一本书,只须读上一页,我便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我打了个哈欠,走出门外,原来隆冬已过,春天已经到了。
第二章  问武院


再次见到靳初楼的时候,我在一个名叫“汾城”的地方。
“你在干什么?”他问,那神情很冷。
“你难道没看见?我当然在扫地。”莫非他不认得扫把?
“我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扫地。”
“诶,许久不见,你的耐性差了许多。”我又一次听到他声音深处透出来的轻轻震动,不似往日古井不波模样。
他不说话,眼睛盯在我身上,等我回答。
“这个,说起来是很长的一段故事,要不要坐下来,边喝茶边聊?”打扫时也不能太亏待自己,我从花丛深处摸出茶壶和茶杯,仅得一只杯子,只好让于客人,我指着那边:“看到那株树了么?”
暮春时候,庭中繁花似锦,中间一株桂花树,冠盖如云,夕阳照来,每一片叶子都似有霞光。他当然看到。
“你想说什么?”
他的眸子里隐隐有点波动,真有趣,但我得知机停止,不然他可不会怜香惜玉,我道:“这是我见过的最大的桂花树,所以我想在这里等它开花。”
“岑未离,你最好直接告诉我原因。”他微微吐出一口气,“你来这里,干什么?”
呵,这家伙,脑子只有一根筋。他必定以为我下山是想重回记忆中的家园,于是他冷眼旁观,并不打扰,只是我每个地方都没有久待,停留的时候又没有做什么正事,终于令他失去耐性,在这里现身。
“为什么我说实话时你总是不信呢?”
“我不信有人会为了一棵树而当洒扫丫头。”
“好吧,事实上是我混不下去了,除了这个不知道还能干什么。”见他张了张嘴,我先一步截住,“你不会叫我去妓院吧?”
“胡闹。”他站起来,扣住我的手腕,“跟我走。”
“哎呀,靳夫子原来在这里。”现身在花园游廊的是我的东家,忙忙地赶来,“周大人来了,说要多谢夫子救命之恩,诶夫子……”像是猛然发觉我这个人似的,他看了我一眼,继续道,“原来夫子喜欢这样的么?真是没看出来…… 周家小姐比她娇美百倍,”压低声音,“周小姐也一起来了咧。”
咦,我虽然是个末等下人,但也见过东家一面两面,平日只觉他好生气派,这样近距离看起来,不知为什么觉得他很像……太监。
或者是老鸨?
我想象着他拉客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出来。
“笑什么笑,还不快快退下。”
东家说着,一面去拉靳初楼的手,被靳初楼不着声色地避过,他又去拉靳初楼的衣袖,靳初楼松开我,踏上前一步,道:“走吧。”
声音是淡淡的,但很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味道。东家一怔,不敢再拉拉扯扯。
瞧看他俩的背影,我忽然很佩服靳初楼。这家伙的在面皮好似冻在脸上,仅凭声音与气势居然还能做出这许多反应,真不简单。
我拎着茶壶,回屋收拾东西。同屋的丫环问:“阿离要去哪里?”
“不知道。”我微笑,“先收拾好,等下好上路。”
果然,包袱刚刚扎好,管家就来了,付了半个月的工钱,请我上路。
外面夜色正深,出来的时候经过正厅,里还有人唱戏,宾主相欢,好生热闹。所谓“周小姐”,莫不就是左边那个?生得倒还行,就是胭脂涂多了些。我只望过去一眼,她就已递了三道秋波给靳初楼。靳初楼的脸色如何?可惜,被人挡住,我看不真切。
管家低声催促我,他小心得很,看来东家交代得很仔细。但是,“刘管家,我有点饿。”
“巷口便有面摊。”
“可是桌上刚好有我想吃的菜。”我叹了口气,他忙拉住我,你以为我要冲过去?那样未免太累,我只是喊,“靳初楼!”
靳初楼好耳力,立刻回过脸来,管家还想把我拖到暗处,但哪里及得上扬风寨大寨主的速度,他掠到我面前,屋里人因此都走了出来,未等他开口,我先道:“我饿了。”
“靳夫子的朋友么?”屋子那边有个大肚子老翁呵呵笑,“请过来坐,过来坐。”
待我坐上去,座上七个人里面,倒有五个人脸色不好看。尤其是周小姐,眼睛望望我,又望望靳初楼,然后又去望望老爹老娘,周夫人于是开口道:“这位姑娘可是问武院弟子?”
非也,你明明看到我身上穿的是下人衣服。
东家擦擦汗,神情尴尬。他在挣扎到底是说“来人再上副碗筷”还是“来人把这丫头拖下去”吧。
但下人动作很快,筷子已经送上来了。靳初楼道:“这位是姑娘是在下的故人……”
“我要吃那个。”我拿筷子敲了敲碗沿,下巴点点周大人面前的丸子。
这位周大人果然是官场上混过的,笑容一点也不露风声,“姑娘请,姑娘请。”
“太远了我挟不到。”我眼睛瞥向靳初楼,“小楼,你的手比较长。”
靳初楼的筷子镇定地顿了一下,当然他不会在席面上跟我为这样的小事争执,勺了一只丸子到我碗里。
周小姐忍不住了:“这位姑娘——”
“我是靳初楼的救命恩人。”这么说很突兀,但大家既然想知道答案我也不用拐弯抹角了吧?“话说那次靳初楼那次遭人暗算,昏倒在我家门前,我家虽贫,却用三碗米汤救了他的命,是以靳初楼许诺要请我吃三顿大餐以酬谢救命之恩。”
桌上的人面面相觑,东家咳了一声,“靳夫子果然……果然有恩必报。”
靳初楼的脸色不太好看。
我继续道:“靳妈妈为了谢我,还曾送我一个荷包。说这原本是靳家传家之物,只给儿媳妇的。但因为靳初楼一直没有娶妻,她也不知是否有天能交到儿媳妇手里,倒不如手给我做人情。”我往包袱里摸了一顿,掏出一只前天买的荷包,“哎,周小姐,这荷包和你的衣服好配,莫非此乃天缘?我留着它也无用,小姐可愿收下?”
周小姐一直充满敌意的目光登时软了,“姑娘如此抬爱……”说罢接去。我安心归座,“哎,小楼,你我三年未见,今日好容易碰上,转眼又要分离。自从哪日喂过你米汤之后,我家愈发穷困,今日我打算投奔远房亲戚,盘缠却不曾备得……你说你娘当初谢我,送什么荷包,送银子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