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狭小空间里,他避无可避,说什么我也要捞回一点本。但,他没有避,两根修长手指搭住了剑,我的手再也不能往前半寸,受伤的身体已经到达极限,喷出一口血,我昏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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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从他手里解脱的方法好像就是昏死过去。
只是醒来仍然要面对他的逼问。
“记得剑么?”第一次醒来的,就面对他这样的问题,“还有一间深长高大的屋子,烛光昏黄,一个女人坐在那儿哭,你,记得么?”
当初的我眨了眨眼:“这位大哥你在讲鬼故事?”
他的眼神一下子冷却下来。是的,最初的时候,我看到他的第一眼,他的眸子深处有一种热切的光。那一个瞬间我曾经判定他是个温暖的人。当然,我自己错误的判断付出了代价,现在我知道了,那种眼光只在我被他折腾得死而复生之后才会看到。
他狂热地、痴迷地想从我身上找到什么,可要命的是,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什么。
我没有记忆。醒来就在这个名叫“扬风寨”的地方,他是我此生见到的第一个人、第一张脸,是我此生听到的第一把声音,当然也是我此生遭受的第一个磨难。
坊间的小说抄本上说人来世上是为了还债,那此人一定是我上辈子的大债主。
可是老天,难道我欠的是命债?
这么下去我迟早要以命偿。
无法可施之际,我只有继续保持昏迷状态,夕儿觉得情况不妙,头一次在我未睁眼前就喊来了他。我的手被从暖被里拉出来,他的手指落在我的脉门上,半晌,他收回手:“从现在起汤水都不用喂了。”
——被识破了。真不甘。我睁眼,刚好迎上他的视线,立刻申明:“我伤得很重。”
“放心,不会送命。”
这个人,是没有感情,也没有人性的。我再一次肯定这一点,望定他,慢慢道:“靳初楼。”
他上过一次当,并不轻易激动,只望定我。
“……我刚才好像做了个很奇怪的梦。”顿了顿,但他没反应,我只好自己继续,“梦在我在一所大屋子里……穿来穿去,总找不到出路……”
“还有呢?”
声音有一丝很不容易为人察觉的紧绷,很不巧,我偏偏察觉了。揉揉太阳穴,我皱眉道:“我走了好久,终于找到一间大屋子,里面有人正在练剑……”抬头看他,“我一直看不清那人的脸,可是,我认得他的剑……靳初楼,他的剑跟你一样。难道我以前真的认识你?”
他静静地瞧着我:“你真的在做梦。”声音是往常一样的冷静和笃定,再没有令我窃喜的轻微颤音,我愕然,不知哪里露了馅。
“这把剑是百里送给我的。”他淡淡道,“它不可能出现在你的过去里?”
“那怎么说得定?也许我以前就是见过。”
“岑未离,你还不明白么?你来的地方,跟这里不是同一个世界。”他轻轻把我的袖子掳上去一点,露出腕子上系着的一条细绳,上面挂着一块小小竹牌,繁复的字体写着三个字:岑未离。
这是我醒来时唯一随身的东西,靳初楼告诉我,这是我的名字。于是我便当它是我的名字。反正只是个叫法,岑未离或者靳未离或者曲未离我都没意见。
“这种字体,没有任何人认得。”
“我就认得。”我脱口而出。
他无声看了我一眼,手指从自己的领口勾出一样东西来,赫然是跟一块一模样一样的小竹片,不同的是他上面的三个字:靳初楼。
我小小地目瞪口呆了一下:“这就是你名字的由来?”忽然省及,“你也和我一样没有记忆?”
他的目光深深,我没想到这是真的。“啊,甚好,如此你应该明白,这世上的一切对于我来说都是陌生的,我真的连半点记忆都没有。”
“因为我跟你有相同的经历,所以,岑未离,最好把你记得的说出来。”他的声音微微低沉,“那对我很重要。”
老天……谁来帮我撬开他的脑袋,告诉他我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但是慢着,“你撒谎!”
“嗯?”
“不要以为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扬风寨是江湖第八大门派,你甚至是有资格上望舒山的十人之一,你真跟我一样是个成年婴儿,怎么能有做得到?”
虽然“江湖”、“望舒山”到底是什么东东我还没来得及搞清,但以夕儿带着骄傲的口吻,这不是一般人能做的事。
“做到这些,我花了七年时间。”
他说着,坐了下来,仿佛打算长谈的样子,我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七年前我全部的心力都放在这里,然后在三个月前得到了阅微阁的请帖。”
哦,这个夕儿跟我说过,阅微阁是个十分有趣的组织,里面有个知书人,能知晓天下大大小小所有事,每三年会有一度知书大会,被请上山的十个人可以向知书人问三个问题或者提出一个要求。
听了之后,“哪天也参加知书大会”成为我人生理想之一。
“你问了什么?”
我很好奇,不过其中一个问题用膝盖想也知道,那必定是:“我的过去到底是什么样的?”
靳初楼没有说话,脸色变得有点奇怪。
总的来说,他是那种房子塌了睫毛也不会眨的人,无论大喜大悲,脸上都没什么变化。我从未见他笑过,当然更没有见他哭过。唯一读取他情绪的途径,是他的眼神和脸色。
这是我在这里练出的最宝贵的技能。扬风寨里许多人都羡慕我能从一些细微的地方察觉他们大寨主的情绪,每每有事发生后,许多人都会来问我:“你看大寨主高不高兴?有没有事?”
我一点儿也不高兴得到这样的重用,随便答:“等一下看他有没有叫你们绕练功场跑一百圈就知道了。”
相信我,最了解猫的情绪的,永远是老鼠。
所以,当靳初楼的脸色一变,刚才的不祥预感瞬间加深,我忍不住往被子里缩了缩。
“我正要问出我的问题,突然失去意识,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山下,而你睡在我旁边。”
天……
我不知道自己有这份来历,我只知道自己是被他捡到这里,睡到这个月才醒。
寒气从头顶直接灌到脚底心。
他不会放过我的。
再没有哪一刻有这样清晰深刻的认知。
他花了七年心血才得到的机会,居然因为我而泡了汤,要等下次机会,已经是三年以后。以他这种人,怎么会白白放过?别说是挖我的记忆,就算是挖我的心肝他也干得出来。
此时此刻,我唯有肃然道:“靳初楼,我知道了。”
“——我俩原本是天上修行的神仙,不知为何犯了天条,被打落凡间。你先走一步,是以比我早了七年,但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我俩还是相遇了。”不由轻声一叹,“初楼,这么多年难为你等我。”
他没什么表情,好像连眼睛也没有眨一下。没有人抬场,我的戏也很难演下去,咳了一声:“时候不早了,我要睡了,大寨主。”
其实应该叫“大债主”。
“现在是上午。”
“平常这时我香梦正酣咧。”翻了个身,我悄悄窃喜,那个充满危险的话题总算混过去。我的作息从醒来那天开始就是这个模样,他虽然看不惯也没有多作讲究。伤口虽然还在疼,但在周公面前,伤口算什么?
“我给你十天时间。”他道,“十天以后,你要好起来。”
我一个激灵:“干什么?”
“练剑。”他起身出门,留下最后一句,“请好好调养。”
我眼前一黑。
十天后。
真不幸,我的伤好了。
不知他是从哪里弄来的药,伤口居然好得这样快。第十天,夕儿将我全身检查完毕,便去向她的夫子汇报。我不情不愿地穿上衣服,先去饭堂。
正是晚饭时候,不过我的第一餐习惯吃稀饭,大师傅体贴地给我拿来一罐辣椒末,我慢慢地把一碗粥拌得鲜红。
唉。只要想到一个“剑”字,我就没有一丝胃口啊。
身边却传来兴奋的声音:“大寨主今天要教岑姑娘练剑!”
“啊,赶快吃完去看!”
还有几个多事的跑来我的桌上来求证,我点头:“嗯,等下只教基本功。丑时以后再传我剑招。”
“啊?要丑时以后?——那快去补个觉先。”
喝完粥,我问大师傅要了两个馒头揣着,当然也准备好一碟辣酱和一壶茶,往练功场去。
整座扬风寨造得变态,屋子安置在半山腰,练功场设在山顶。光是上个山就费了我好大体力。山顶平坦,像被谁哪个大力神齐齐整整劈去了一截,也足够宽敞。只是冬天冷死夏天晒死,这靳初楼果然整人成癖。
待我歇得差不多,靳初楼也上来了。我能拿捏得这么准,当然是血的教训换来经验。想当初我刚上山还未缓过气,就因为迟到了半炷香功夫而被罚跑三十圈,然后还要练剑,我握着剑的那一刻只想做一件事:从山顶跳下去。
“可以。”靳初楼道,“在生死交替时,你或许会记起来。”
刚到人世的我多么愚蠢,居然以为他是在开玩笑,站在平整的山顶边缘,我道:“你不要以为我不敢跳。”见他走过来,还想吓唬他一下,“——哼哼,不用拦我,你拦不住我,我说到做——啊!”
所有的声音都化成尖叫,我的脚步往后一错,一脚踏空,直往山下跌去——他在我肩上推了一把。
虽然在我摔成八瓣前他最终捞住了我,但我已经知道,跟这个男人,绝对,不能,开玩笑。
他,是认真的。
不过,这样回想起来,我倒发现一件事:我得到的“待遇”在加深。
如果换成今天,他绝不会跃下来接住我。反正,“不会要命”,顶多残个废破个相,他有药可医。
想到这点我忍不住站到场地的最中央。
他把一把剑扔给我:“再忘记带剑,绕场三十圈。”
“反正夕儿会拿去给你,反正你顺便也要上来么!”我笑着说,看了看他的脸色,立刻肃然:“不要浪费时间,练剑!”
被教了一个来月,我还在练挥剑。所以我讨厌剑,它让我觉得自己分外无能。楚疏言教我的阵法以及阿南传授给我的轻功身法,我多多少少都能有所领悟,唯有剑法,记住招数是一回事,把剑招使出来又是另一回事。
是的,我的脑袋比身体好使,我早就知道。
但可恨的是面前这个人不知道。
“靳初楼,万一我永远也练不成剑呢?”
“不可能。”
“世事无绝对啊,你怎能这样肯定?”
“啪”,手腕被他的剑鞘敲了一下,“不许分神。”
啧,一点也不懂得劳逸结合。
天空黑沉沉,看不见半点光,山下倒有灯光盏盏,像散落的星辰。在这样的夜晚,应该泡一壶热茶,躲在被窝里看一本好书,碳火一定要烧得热热的,当然还得有点心……啊,真是美梦。
“如果你真是和我一样的人,”不知隔了多久,他缓缓道,“就一定练得成。”
“呐,事实证明,我和你完全是两样的人。”我边挥剑边叹息,掌心因为用力,已经有点麻热,回去一定要起水泡的,“即使我们是一样的人,也不能因为你练了剑,就要我也练吧?”
“练剑是我们的捷径。”
“捷径?到哪里的捷径?”
“通往更高的地方。”他看了我一下,像是奇怪我为什么问得出这样的问题,“人生在世的目的,是为了更好地活着,得到更多的东西,站到更高的地方。也许每个人的路都不同,但目的地相同。”他顿了顿,打了个比方,“好比这山。世上有无数座山,人们往各自看中的山头上爬。爬的山或许不同,但都在爬山。”
哦,“那你的山在哪里?”
靳初楼沉默了片刻。他不是一个习惯向别人倾吐内心想法的人,这点我知道。因此他会回答我,令我很意外。他缓缓拔出他的剑,道:“在这里。”
“我第一眼看到剑的时候,就觉得那曾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就想握住它,和它一起,向更高的境界进发。”
“骗人。”我停下来揉揉酸痛的手腕,“剑只不过是你寻找过去的工具而已。有了剑术你才有声名,有了声名你才有号召力,有了号召力你才有扬风寨,有了扬风寨你才能得到知书人的请帖……”啊,打住,再进行下去就是会变成“进了阅微阁却捡回了我”。
“我相信阅微阁。”他突然这样说。
“呃?”
“我相信你就是阅微阁给我的答案。”他笃定道,“你会是我找回记忆的关键。”
真让人无力,我伸了个懒腰,“来喝杯茶。”
茶已经冷了。馒头当然也又冷又硬,即使蘸着辣酱,滋味也不怎么样。忽然之间,我觉得心灰意懒,一扬手,馒头远远掷出去。
“我不知道我要爬的山在哪里,但很明显不是这里。”我道,“靳初楼,也许我是你找回记忆的工具,但,首先我是个人。”走向山顶边,我慢慢回过身来,“不要把谁都当成你达到目的的工具。”
我说得非常从容,一个字一个字,他应该听得很清楚,但他的眉头却微微压了下来。怎么,初楼兄,觉得我忽然这付神气很奇怪?哎呀,我以为你应该习惯了呀。冷风吹动衣襟,我觉得自己可能会像风筝一样飞起来。
那么,飞吧。
右脚后退一步,踏空。
空荡荡的深渊,长风猎猎作响。
我想睁开眼睛看看此时光景,可惜风太大,下坠的速度太快,眼皮上像是压了千斤重担。身子一直往下坠,快到底了。我知道。
最好脑袋先着地,正碰着一块大石,脑浆迸裂,看你靳初楼还有什么仙丹妙药救得活我。
可惜我没能如愿,紧要关头一只手拉住了我,向前掠出老远,才化解下坠之势。他握得很紧,他的怀抱比我想象中要温暖,也比我想象中更舒适——我曾以为像这样一个人,胸膛必定也又冷又硬像铁板,哪知不是,软中带硬,硬中带软,很令人留恋的触感。
“岑未离!”他的声音里有一丝难得的急迫,真心从我的背心灌入,唔,他的真气也很暖。我曾经享受不止一次,只是每次都是濒死关头,哪有这次惬意?真气绵绵无尽,我懒洋洋地躺在他怀里,这样一直下去多舒服,只是我自制力差,没能忍住。
没能忍住想看他的脸。
他的表情,一定很有趣。
像终年平滑如镜的水面终于起了波澜,像始终浮荡的云气散去,他紧皱眉头的样子非常可爱。我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我靠着的身体僵住。
他的脸色变成铁青。
“在伤心之前,至少先探探我的脉门吧?”我笑着伸手抚向他的脸,“你不是很会把脉的么?”
“啪”。我的手被不客气地打开,正好是在山顶被剑鞘拍的位置,说不疼是假的,我揉了揉,一面道,“真可惜,我没能享受到死亡最后的甜蜜。”
“你在找死。”
“是啊。”我说着,视线一直望进他的眼,“如果要我一直这样活下去,我宁愿早死早投胎。——抱歉,现在看到剑我就想死,你还是杀了我比较好,大家都省事。”
我应该从来没有这样看过他。因为这个男人的眼睛总给人一种无法逼视的压力。很多人都说不知道大寨主的眼睛到底长什么样,我也不知。
但现在知道了。
他是修长的凤眼,眸子深邃如同此时的夜空,那么黑那么黑,没有一点光亮,我的视线可以一直穿进去,但,没有边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