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若菩萨不保佑,就由我来保佑。
我一咬牙,将一盏油灯打翻在棉被上,几乎是立刻,火苗窜了起来。
菩萨保佑,高人能看到这里的火焰,然后离开。菩萨再保佑,在我被烧成烤鸭之前,光阴教主一定要救他的“灵气”。
果然,门口很快便有了动静。动静还不小。不是钥匙探入锁孔的声响,而是“咣”地一声响,赫然是有人在砸锁。
我怒。这是哪个笨蛋,快去拿钥匙啊!等你砸开锁我都已经烤熟了!
然而砸锁的速度却比我想象得快。只听“咣咣咣”三下响,铁门被人推开。带着花香的清新空气挟着风涌进来,已经被浓烟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的我,立时精神一振,简直恨不得对来人高呼万岁。
只是,当我看清来人的脸,却意外得连呼吸都忘了。
光洁面庞,冷竣眉眼,长剑如雪。
大约是火光太过刺眼,烟雾太过浓重,我竟然把他看成了靳初楼。
靳初楼。
门外的阳光这样盛烈,耀眼泛白。我想,是我看错了吧。
而他已经掠过来,一个字也没有说,只有那一个照面间,脸上掠过种种情绪,就像一个在沙漠中跋涉千里的人终于看到绿洲,释然与欢喜几乎同门外的阳光一样盛烈。
“靳初楼……”
我不能发声的嘴张了张,想唤出这个名字,却做不到。在我张嘴的第一时间,他却掩住了我的嘴,然后撕下我的一幅衣袖,指上运劲,远远掷向门外某处花海,那面紫灰色纱袖挂在嫩白娇粉的花枝上,迎风招展,分外显眼。
然后,他拉起我,往床底下钻去。
那床也是铁铸的,被褥烧得正旺,铁床已经发红。难道这人疯了?哪里不好躲,偏要来这里找死?我又热又闷又呛,只觉得快要死去,手脚徒劳地挣扎,意识已渐渐模糊。我想,刚才我一定是花了眼,我一定是要死了,才会幻想见到了靳初楼。
会幻想着他来救我。
就在我觉得自己一定会死的当口,一口清凉空气忽然间涌入肺腑,悠长绵绵不绝,灼热的身心都被抚慰,我的挣扎渐渐停止,浑浊脑海慢慢清明,然后就听到纷沓的脚步声,视线已被火光与烟雾隔断,不知道来了多少人。这些人手忙脚乱来救火,一人道:“主人,你看那边,有她的衣袖!”
是十四。
“还不快去追!”这是光阴教主,声音里充满了惊怒,“留两个人灭火,其余人等,各回各位,严守关口,一旦发现来敌行踪,立刻举警!”
这些脚步声就像来时那样,极快地消失了。有水浇在热铁上的“嗞嗞”声不断,显然有人在灭火。等火被扑灭,他们便会很轻易地发现我们的行踪。一旦被发现,那就危险了。
没错,火被熄灭一分,我们就危险一分。我的脑子很清晰地明白这个事情,可是,却无法动弹。
我连动一动手指尖的力气都没有了。
烟薰火燎之中,始终在我胸腔里盘旋的那口清新空气,来自于他悠长的内息。他的手捏住我的鼻尖,唇覆在我的唇上。超乎我所有想象的亲密,发生在离死亡如此之近的地方,令我有种恍惚错觉,也许,这一切就是死亡赐给我的最后礼物吧。
似幻似真。
火已快灭尽,只剩水泼之后的浓烟,那两名弟子大约也受不了这样浓烟,发现火苗已经灭尽后,就咳得惊天动地地出去了。
周围终于安静下来,只剩我与他的呼吸。
当门外充满花香的风慢慢将烟雾冲淡,当我终于可以自己呼吸,他抬起了头,我看到他脸上有无法掩饰的红晕,不知是因为吃力,还是其它。
我仰躺在灰烬之中,发丝衣襟早已散乱,鼻间仍然充满呛人的烟火气,心里却是充满花香,整个人轻盈得好像要飞起来。
因为我终于敢肯定,这个人,就是靳初楼。
我指了指自己的咽喉,他会意,替我解开了哑穴,然后我问道:“你有去找皇帝么?”
他点头。
“还有疑问么?”
他摇头。
“那你……”我的声音里有股懒洋洋的暖与软,因为身心便是如此,我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问道,“……为什么要来?”
他没有看完,在这局促的床底打量四周,“我告诉过你,不要来这里。”
“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啊,”我的手慢慢地攀上他的背,笑眯眯,“我来不来这里,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的声音里猛然顿住。
手上一片滑腻,来不及细触,他已经抽身后退,离开了床底,我的手空悬在半空,指尖已经被染红。我一骨碌坐起来,忘了自己还在床底下,更忘了顶上张铁床,脑袋“砰”地一声撞向床板,剧痛差点让我晕过去。靳初楼一把将我从床底拖了出来道:“你难道就不能让人省心一点?这么大的动静,怕光阴教的人听不见么?”
他的眉头紧皱着,语气里的斥责这样重,就好像在训斥扬风寨的弟子。我才要飞扬起来的心,忍不住掉了下来。他将我拉到隐蔽处,问道:“撞哪里了?”
我指指痛处,他的手贴上去,掌心一团温热真气,轻轻揉动,几乎是立刻,就不疼了。不过现在不是享受的时候,我道:“转身。”
他没有照做:“不过是些皮外伤。”
“转身。”我道,“一会儿我们要出去,还要靠你靳大侠,快些把金创药给我。”
所谓的“皮外伤”,其实是道极长的口子,从左肩划向背心,鲜血淋淋。我咬了咬牙,撕开他的衣襟,将手里的药粉洒上去。金创药极霸道,洒在血肉之上,几乎听得到滋滋声响,靳初楼的背脊瞬间挺直。
我撕下衣服为他包扎好,视线一度模糊,最后一个结打上之后,才发现自己哭了。我飞快拭去了泪:“谁伤的?”
“光阴教的修罗阵很是厉害。”他披上衣服后转身,大约是看到我微微泛红的眼,语气滞了一滞,“……我这不是走出来了么?”
“是,”我深吸一口气,仰脸望着他,“没有什么能难住靳初楼。”我忽然想起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你没听到那时候的哭声么?”
“我只是在想,岑未离不会哭成那样。”他看着我,目中有一星星温暖芬芳如门外阳光的光亮,“岑未离,即便死到临头也会微笑的。”
“你太高估我了。”我叹了口气,“其实我已经快要愁死了,方才点火,是为了自尽。”
“哦?”微微上扬的语调,“自尽得好,不然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找到得你。”
“找我做什么?”
寂寂的铁屋之中,压得再轻的声音仿佛也会有回声,声音变得偬倥,我痴痴地看着他的眉眼,想得到梦寐以求的答案。
然而他并未给我。
“岑未离,我心中的谜团并未全部解开。我们身上的竹牌,我们同样所会的天人之术……除了你,没有人能为我解开这些秘密。”他的声音低低的,“我不能看着你出事。”
那一刻,真的差点哭出来。我从未这样失望过,扬起手就想给他一巴掌。当然,我知道,这一巴掌是打不中他的。
可是,清脆的声音响起,被我暗算过无数次都没有中招的靳初楼竟然没能闪开。
我忍不住讶异:“你怎么不躲?”
靳初楼抚了抚脸,眼中竟有思索神情,然后摇了摇头,就像是要把什么东西从脑海赶出去一般,“眼下不提这个。待天黑之后,我出去探探路。”
于是我们俩悄没声息躲在这间刚刚失过火的铁屋里,一个人也没有来查看过。靳初楼靠在壁上合目养神,眉头不时一皱,脸上神情总在变幻。我托着下巴看着他的脸,只觉得惊异——这家伙这一天变的脸色,够他平时用一个月的了。
很快,天便黑了。靳初楼摸出去,不多会儿回来,拿出几只馒头,还有一罐子苗疆特有的酸辣椒。我险些要向他三呼万岁,然后立刻大吃起来。
他却没有动手,我问:“不饿?”
他摇摇头,直到我吃完,他也没有再出声。屋中没有点灯,淡淡星光映进来,我瞧见他额头一片莹莹光泽,伸手一探,全是冷汗,不由大惊,“你怎么了?”
“不妨事。”他道,语气仍然淡淡,声音里却有了一丝吃力,“大约是伤口上有毒。”
我腾地站了起来:“那怎么办?!”
“以我的功力,尚可压制。明天天亮,你为我剜去毒肉便可。”
他说得这样轻松,剜肉好像切豆腐。但我看着他冷汗涔涔的脸,只觉一颗心在发沉,然而除了用袖子为他拭汗之外,我什么也做不了。
夜越来越深,他的呼吸越来越乱,我从未听过他这样短促的呼吸。靳初楼的呼吸声,悠长均匀,那是他深厚内功所在。纵然我连三脚猫的功夫都不会,也蒙当日在扬风寨受他迫害所致,知道呼吸一乱,便是内息乱了,连运功逼毒都办不到了。
“靳初楼,靳初楼……”我低低地、急急地叫着他的名字,“你不要睡,你醒醒,你醒醒……”
他道:“别担心……没事。”声音却已经含糊。
我的眼中落下急泪,此生此生,再也没有比这更后悔的时刻:“靳初楼,是我对不住你,是我拖累了你,我不该来这里,我不该来这里……”
“傻瓜,是我自己要来的,不干你的事……”他说着,忽然皱了皱眉,“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来……其实你说得对,身世不过是过往之物,我要追寻的早已逝去,我曾经是皇子或是乞丐,又有什么分别?我姓不姓凤,又有什么不同?江山权位,富贵荣华,那都不是我想要的。岑未离,我很可笑,是不是?我那么拼命去寻找的东西,到手了我才知道,那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什么,自己又说不上来。”
他的声音已经无力,眼中却焕发奇异光芒,令我大觉不祥,我忍住泪,轻声道:“不要说话了,靳初楼,你好好躺着,不要说话……”
“我近来常常会做一些奇怪的事……”他却像是没有听到我的声音,眼睛看着某处,瞳孔却在放大, 他慢慢地接着说下去,“只看你扬手的姿势,我便知道你要打我,我有二十三种法子挡住你,却忘了去挡。那次,你推我下楼,我原以为你真的想要摆脱我,岑未离,那一刻我不是不恨你,我要顺手拉你下去,轻而易举,可是,我还是放过了你。我一面跌下楼,一面想,如果你还会出现在我面前,便是事出有因,那么,我便不能怪你。而后来你终究还是来到了我的面前……岑未离,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在昏迷之中听到你的声音时,心里很高兴……”
他似已沉浸在迷梦之中,听不到我的声音,也不知道自己说了清醒时候绝无可能说的话,他痴痴道:“其实,阅微阁与竹牌,我已不想追查了……只是你,你在这世上,无亲无故,为人又过于任性,专惹是非,你竟然跑到苗疆来了……”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你在朝为官,我尚且担心,你在这苗疆,我如何放心得下?你……”
他的话未说完,我已哭倒在他身上。
设若在任何一天听到他说这样的话,我都会高兴得飞起来。然而,不是今天。不是今天这样。
我不要,我不要你用性命来告白。
靳初楼,如果非要这样你才会说这样的话,那么,我宁愿你一辈子都对我冷冰冰,就好像从来没有把我放在心上一样。
是我错了。是我错了。
我不该来这里。
来这里之前,我也曾犹豫,然而,只要想到我在这世上从此孒然一身,无论我去天涯海角或是龙潭龙穴,也都只是我一个人的事,我便想来冒这一趟险。
失去了你的关怀,去仙境或是黄泉,对我来说,差别并不是太大。
我只想做一些刺激的事,刺激我常常会因为想起你而变得恍惚的心神。
然而我错了。我错了。上天,我不要你用这种方式告诉我,我不要你用他的性命来教训我。
我哭得呜呜咽咽,哭得筋疲力尽,门口处涌现火光,靳初楼已经放大的眼瞳忽然一阵收缩,人猛然站了起来,一手将我带到身后,长剑铮然出鞘,对准了在火把光芒下一身红衣耀眼的光阴教主。
“好,好,好。”光阴教主轻轻抚掌,“真不愧是靳初楼。寻常人中了修罗之花的毒,早已经发狂而死了,而靳兄此刻还能拔剑,当真了不起。”
靳初楼没有出声。他已经不能出声了吧。在他的身后,我清晰地看见他背上的伤口渗出紫黑色的血液,他整个人已经是强驽之末。
只需要轻轻一碰,便会倒下。
我拿起一根快要烧成焦碳的桌腿,自后面拍了他一记。
他应声而倒,倒入我的怀中,我抱着他,眼泪已经流完了,只剩泪痕在脸上,被火光映得隐隐有些痛,我望着光阴教主,一字一字道:“拿解药来。”
光阴教主扫视这座面目全非的铁屋:“救了他,你便会听话么?”
“但你若不救他,我就和他一起死在这里。”我拿起靳初楼的剑,横在自己的脖颈上,忽然,我微微一笑,“我一点儿也不介意和他死在一起,这点教主大人应该知道。”
光阴教主的目光停顿一下:“好,我答应你。”
“你们的困仙阵,要到十五月圆之时才能发动,这两天,你派人送来清水食物一应物品,他要在这里养伤。”
“好。”
“我要你发下血誓,送他离开苗疆,中途绝不暗加杀害。”
光阴教主犹豫一下,我的剑立刻在颈上拉了一道口子,他立刻咬破手指,立下誓言。光阴教的教义我白天才研究过,平常誓言形同狗屁,在众人面前发下的血誓却是要至死遵守。
对于他来说,再也没有什么比延续自己的性命更加重要吧?
我抱着靳初楼,想紧紧将他揉进骨血,又怕手太重,弄疼了他。我看着他的脸庞,泪水再一次流了下来。
他的眉头还是皱着的,就像他常常对我做的那样。
对不起,靳初楼。
我轻轻抚着他的脸,心头有着被撕裂的疼痛,比这疼痛更汹涌的,是汪洋般的温柔,我感到自己的内心如此柔软,仿佛要化成水。眼中的泪轻轻滴到他的脸上,我的脸贴上他的面颊,“多谢你,靳初楼。”
多谢你来找我。
多谢让我遇上你。
多谢上苍,你没有给我记忆与过往,却给了我与他相识的日子。我一直觉得你待我不错,今天更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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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药很管用。
靳初楼伤口的血很快由紫转红,苍白如死的脸色也稍稍缓了过来。马车已经驶了过来,带着他踏上去中原的归途。
来世再见了,靳初楼。
我仰天轻轻吁出一口气,天空回以无垠的蓝。它蓝得真是美丽,就如一块纯净的玉石,温润无瑕。过不了多久,西天涌上晚霞,当霞光退去,天空变成深蓝色,人世间便又过去了一个昼夜。
今天是十五了。月亮自山顶升起,巨大而浑圆,奇异的金黄色,隐隐有龟裂的纹路。我踏着月光,跟随光阴教主进入困仙阵。
月色极好,花海中有浓郁的香气蒸腾,这一刻的辰光不似人间。我走着这辈子最后一段路,奇怪的是心里竟然一点儿也不沉重。我看着这花香月色,不知为何思绪已经飘飞到好远,脑子里开始想一些虚无缥渺的事。
远方仿佛有仙山在云气中若隐若现,脚下凭空生出的桥梁,无数道流光掠过天空,那是一个个踏剑而来的剑仙……
难道是我听多了鬼故事么?
“到了。”
光阴教主的声音打断我的胡思乱想。
这便是困仙阵么?只不过是一方巨大的石台,位于花海的最中央。石面光洁如镜,仿佛可以照出明月的倒影。石台周围,数十名光阴教弟子各司各位,双手结着奇怪的法印,老祭司在中间口中念念有辞。光阴教主缓缓转过身来,凝视我,“岑未离,设若你只是普通女子,我或许会舍不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