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了他一眼,懒得解释。
那花香确实令人心动神摇,但过于沉湎在回忆中,只会让人忽略眼下的快乐。我不洒脱,我只不过想令自己过得快乐一点而已。
当我吃面,我会想那一夜在汾城,那一间小面摊里灯火昏黄,靳初楼的脸上有瓷器般的光。
当天阴欲雪,我会想到星寮里,我正欲入眠,而靳初楼忽然出现在窗外,背后是萧疏树木,以及灰白天空。
当我喝酒,我会想起他当我小厮的那三天。
我会有许多时候想起他,胸腔里有些微疼意,然而,我愿意这样疼下去。
因为,我愿意想起他。
他应当是我“活”着这两年来最值得反复回忆的事。我不需要醒梦花。不需要提醒。
若我会一直记得他,就一直记得吧。若有一天,我慢慢想不起他的脸,那便忘记吧。
记得他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忘记他,也同样会很快乐。
光阴教主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我脸上,忽然,他轻轻地吁出一口气,“我是说过,我不愿为失去的东西浪费时间,然而那只不过是随口说说罢了。”他眨了眨眼睛,“如果我告诉你,我从未忘记过绿离披被盗之恨,那一晚也是真的想杀靳初楼,你还会不会跟我走?”
我看了他一眼:“会。”
他再一次怔住:“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你杀了不他。”
“那一次,我不就差一点成功了么?”
“你会有可趁之机,是因为我。如果不是我暗算他,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任何人伤害得了他。”我的声音清晰笃定,眼神也是如此,“教主大人,我再也不会暗算他了,他也不会相信别人如相信我一样了,所以,”我拍拍他的肩,“……你没有机会了。”
光阴教主的表情,就好像突然喝到一口兑了水的酒。他顿了顿,才道:“既然你自信在他心中有如此地位,为什么不留在他身边?”
我歪着头看了看他,“教主,你有夫人么?”
他摇摇头。
“那你喜欢过谁么?”
他再摇头。
“那难怪了。”我带着一脸朽木不可雕的表情,摇了摇头,“女人是不会为了‘信任’两个字就留在一个男人身边的。我说他信任我,却没有说他喜欢我。”
“如果不喜欢,怎会信任你?”
“你信任十四么?”
“嗯。”
“那你喜欢他么?”
他总算明白了,想了想,他道:“靳大寨主那种人,真的会喜欢女人么?”
我吓了一跳:“你什么意思?你说他喜欢男人?!”
“不不,我是说……”他顿了一下,“很难想象他喜欢上一个人,会是什么模样……”
我立刻陷入了遐想……靳初楼忽然变得像楚疏言对沈琐琐那样温柔体贴,像莫行南对阿南一样言听计从,像百里无忧对薛阿蛮一样甜言蜜语……
于是我立刻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算了,算了,不管他会喜欢上谁,又会是什么样子,我所想念的,只不过是我记忆中的靳初楼罢了……”只是,想到我那么得到的怀抱,以后会抱着另一个人,我就忽然好想喝酒。
而酒已经递到我面前了。
酒一入口,便显得与众不同的辛烈,我被呛得咳了一声:“这是什么酒?”
“这是苗疆独有的鱼蓝酒,白天刚刚买到。”光阴教主脸上有一丝笑容,“大人你已经身在苗疆地界了。过不多久,敝教圣坛便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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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一直说光阴教是化外之教,于是我一直以为光阴教的圣坛必定是个幽深古怪的地方。哪知马车最后停下的地方,让刚下马车的我直晕了晕才在地上站稳。
这是一座,极美,极美,极美的山谷。四周青翠苍山环绕,就如同母亲的手臂环卫的婴儿,苍山之上,是瓦蓝瓦蓝的天空,天空之上,是极白极白的云朵。那云朵极低,仿佛一伸手便够得到,它在山间投下阴影,随风缓缓飘移。
山下,是一片烂醉似海的百花之谷,无数叫不出名目的花开得满山满谷皆是,温暖的阳光照耀着花海,蒸腾出一片我从未闻过的香气。这些香气似有形质,倒似路上我们遇上的一些瘴气,不过光阴教主此时并未像路上那般让我吃解药,反指着那些香雾最深处,道:“大人,请看。那儿便是圣坛。”
明明在大太阳底下,雾气却经久不化,隐隐约约,似乎有些亭台楼阁的样子。
光阴教主道:“大人,请。”
我左看看,右看看:“怎么走?
眼前到处是花,根本没有道路通行。
“这些花长势太快,无论怎样打理,都清不出道路,因此敝教中人都是踏花而行,倒也方便。”光阴教主微笑,“还有一条,这些花长势虽然散漫,其实暗合阵形,外人要是闯进来,多少都会吃些苦头,因此大人千万小心,紧随我的脚步,不要错了一步。”
我点点头,随他一起步入花的海洋。这些美丽的花朵中,也会隐藏杀机?走错了会怎样呢……
当我发现自己在转这种念头的时候,左脚已经踏错了步子。
“大人!”
耳边仿佛还有光阴教主的声音,但天地却陡然之间暗了下来。
没有阳光,没有花,只有雾,大雾,浓雾,遮天避日,隐隐有什么东西扑啦啦作响,像是振翅之声——没能感觉更多了,一只手迅速将我拖了出来,阳光底下,光阴教主的脸隐隐发白:“岑未离!”
鼻尖还有淡淡腥气缭绕,但很快被空气中的花香冲淡了。
我惊魂未定:“这、这是什么?”
“是我教的修罗阵。”光阴教主道,“你再多走一步,神仙也拉不回来了!”
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然后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过了花海,走进光阴教圣坛。
在外面看着这里仿佛云山雾绕,及近了那些雾气便荡然无存。几幢极高大的府宇错落在面前,光阴教主将我引入最里面一幢。
屋内没有开窗,我们进入之后,大门随之关闭,室内光线昏暗,一个苍老声音颤巍巍道:“教主回来了?”
一个老人家走了出来,走一步,便要颤巍巍晃一下,上前还要跪下,光阴教主扶住他:“老祭司免礼。你来见过岑大人。”
我的眼睛终于渐渐适应这里昏黄的光线,在我的面前,这老人的脸上皱纹密布,两条长眉搭拉下来,须发皆已白了,一双眼睛向我望来,眼眸也已经灰白浑浊。他看了我半晌,眼中忽然放出精光,围着我团团转了一圈,口中道:“天人,天人!教主,她身上有仙气啊!”
自我当了官后,也有不少人奉承我,连皇帝都喊我作“天人”来着。但这位老人家从未见过我,分明不知道我禳星的胜举啊!而且,他不知从哪里换来了无穷活力,双手做了个奇怪的姿势向上高举,声音也洪亮起来,“天佑光阴!教主有救了!”
我望向光阴教主,光阴教主却无暇顾我,他紧盯着老人家,一字字问道:“老祭司是说,她可以入困仙阵么?”
“自然,自然!”老祭司不断点头,“她身上的灵气,虽不能令教主痊愈,却足够让教主等到下一枝绿离披成熟!”
光阴教主慢慢转过头来看我,那眼神让我想起了十四。
看见血的十四。
我忍不住后退了一步,背心一阵冰凉,抵住了大门。
这大门竟是铁铸的。
“你……”我勉强笑了笑,“你不是请我来禳星么?快把法器摆出了吧!还有,关在屋子里怎么禳星?”
“大人旅途劳顿,眼下又是白天,不如先歇息。”光阴教主的脸上浮现笑容,“我知道大人喜欢安静,就住这间屋子吧。”
他长得很美,笑容也很美,只是我再也不会觉得他好看了。
我一把捉住他的衣襟:“你想干什么?!”
“请大人救命啊。”他微笑,“这世上,唯有大人能救我。”说完,他忽然出手,封住我周身大穴,顿时间我整个人形同木雕。他两手击掌,自纱帘之后走出两名苗装女子,他吩咐道:“好生照看大人休息。”
于是我便被这两人架到床上去。
枕头太高,床太硬,她们的手又太重,然而别说抱怨,我已经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我终于后悔了,杜经年当初劝我的话是对的,我早该听他的。
在那之前,我更应该听靳初楼的。
“不要去。”他说,“岑未离,为了你的性命,你在这里装病就是。”
他的声音仿佛还在耳畔,他皱着眉毛的样子仿佛还在眼前。
我好像时常令他皱眉,皱起的眉峰总让我有摸一摸的冲动,只是,没有一次能够得逞。
我知道,我这一生,也许永远也不会有机会那样亲密地碰触他,但,我至少可以时常想念他。
与他共度的日子会在时光里慢慢发酵,变是回味悠长的酒或者歌。
然而,现在,好像不可能了。
我还有许多想做的事,都还没有做,好像,都做不成了。
无论是之前的靳初楼,还是后来的十四,都曾令我离死亡很近很近,但没有哪一次,会让我像现在一样,遍体生出一股寒意。
隐隐有一种叫做“绝望”的情绪,在我体内漫延。
不能这样。总会有办法。我反复告诉自己这句话。
假如我真的要丧命在这个地方,那也是命中注定。既然都是注定了的事,又有什么好难过的?即使我当初聪明地听了靳初楼的话,老天命必定还有其它的法子让我来送死。
设如我命不该绝,自然有出去的一天,那更不用着急。
而死……如果真死了,回想我这短短的一生,天下第一的门派去逛过,天下第一剑客也调戏过,天下第一大的皇帝也见过,还当上了天下第一位女官……不算亏。
唯一的遗憾,只不过是死得太不自由,别说动动手脚,连留遗言都办不到。这铁屋子也太难看,墙上挂的神祇图形也过于狰狞,陪伴我的两名苗装女子又过于木讷,面无表情地站在床榻两头,就好像是两截木头人儿,非但不家长里短地聊聊胭脂水粉,连咳嗽都没有一声。
这屋子静得只得我只能听自己的呼吸。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有一年那么长,铁门再一次被推开,光阴教主带着十四走了进来,十四的手上还提着一只食盒。光阴教主自食盒中端出一小碟一小碟的菜肴,摆放在桌上,然后走来解开我某一处的穴道。
我只觉得喉口一阵松动,呻吟了一声之后,发觉自己可以出声了。
“怠慢了。”光阴教主满脸客气的笑,“老祭司方才算过,困仙阵最佳的发动时间是后天子时,这两日,还要再委屈委屈大人。”
我咽了口口水:“……也就是说,我还能再多活两天?”
他点点头。
“你带来的饭菜是给我的么?”
“自然。”
“那还不快拿来?”
样都很辣。一路走来,光阴教主显然懂我的胃口。我一边吃饭,一边说道:“教主,你知道我没有武功,把我关铁屋就算了,何必还要点我的穴道呢?”
光阴教主微微一笑:“我只是担心,以大人的聪慧,即使不会武功,只怕也有法子出去。”
“你实在太看得起我了。”我叹气,“那你我各退一步,穴道可以封,留一处哑穴好不好?你知不知道哑穴被封,我觉得喉咙都僵了,实在难受。”
光阴教主摇头:“我可以放开你周身穴道,哑穴却不得不封。”
我不由睁大了眼:“这是怎么说?”
“大人巧舌如簧,万一将我这两位教众说服了怎么办?”光阴教主道,“而且,封住你的哑穴,即使有人来找你,你也不能出声了,对不对?”
我看着他半晌:“一,你真的是个大恶人。二,你放心吧,我是皇帝差谴来的,又是自愿来的,此处又是你的地盘,即便我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理的。不如让我快活两天,后天你们那什么困仙阵,要入就入,要死就死,我决不多喊一句,好不好?”
他也看着我半晌:“你真的不怕死么?”
“怕。当然怕。正因为怕死,所以想好好活。”我长长地叹了口气,“设若我真的能救你一命,你更应该善待我才是。”
他点点头:“你说得对。”
说着,他果然解了我身上的穴道,只是我还没有高兴完,哑穴又被封住了。
“抱歉了。”光阴教主道,“圣坛已经迎来了不速之客,连十四都没有摸着他的衣角。这样的人物,我不知道世上除了靳初楼还有几个。但若是他,我决不能让他找到你。岑大人,你静养吧。”
他说完,忽然向我身后的两名女子问道:“学得怎样了?”
一名女子道:“你带来的饭菜是给我的么?”
我首先是愣了一下,只当这女子脑子不清楚,然而下一瞬,我便明白了。
果然光阴教主点头道:“有八分相似了。”
十四道:“人在恐怖悲伤之时,声音都会有所变化,若是哭声,有五分相似便足够了。”
光阴教主点点头,将那两名女子一起带了出去。铁门再一次关上,室内再次安静下来。
来的是什么人?让他如此紧张。
靳初楼?不,不可能。他眼下如果不是在皇宫,就是在扬风寨,或者,问武院。
能与靳初楼不相上下的人,只有练成了无形剑气的百里无双吧?她不待在娑定城,跑到苗疆来做什么?
十四都摸不着衣角的,也许是轻功妙绝天下的唐从容?听说唐从容与唐且芳在药王谷与光阴教交过手,那也许是他来找光阴教的麻烦?
我虽未见过这位唐门的绝顶人物,却也听阿东说过无数遍,早就心向往之。设若真能在死前见一见,那我必定会死得开心一点。
只不过,在光阴教主的诸多布置之下,哪怕是有心来找我的人,都不一定找得到,何况根本都认识我的人呢?我这一生,只怕是见不到那位传奇人物了。
不由有点沮丧。
偌大的铁屋里只剩我一个人,好在现在四肢可以活动,总胜过刚才躺着当活死人。这屋很大,我试图找找有没什么机关秘密或者出口之类,可惜除了几本快要被人翻破的旧书,什么也没发现。
书里写的是光阴教的教义与教规,哪怕是半页小说抄本,也会比它有趣。但无聊至此,我再没有别的可以打发时间的法子了。我逐字逐句地翻完了那些书,翻到最后一本的时候,忽然看到三个字:困仙阵。
所谓“困仙阵”,又名“困龙阵”。据说百年前阅微阁一统江湖设立问武院之时,曾经也想过将光阴教收服,却被这困仙阵所困,虽然最终破了困仙阵,却也吃了亏。阵法被破,光阴教精英尽殒,其实也损失惨重。双方各退一步,光阴教不受阅微阁管束,却也从此不许踏入中原之地。
光阴教传下来的书,自然将当时的教主写得惊才绝艳,以凡人之力,逼退仙人,堪称奇迹。提到困仙阵,也是满篇溢美之辞,赞它“夺天地之力,守造化之精”,仙人入阵,则灵气四溢,凡人入阵,则波澜不惊,实在了不起。
设若我能出声,一定仰天大笑三声。
搞半天,原来这种借灵气补命的邪门阵法,对凡人根本没用!亏那光阴教主还真把我当块宝,百般看守起来。
我忽然有点同情他。
同时也同情自己。
无论我是不是仙人,他既然已经这样对待我,便不会让我活着离开。
一句话:
——总之这回难逃一死。
第七章  困仙


这次是个很严重的问题。
我想来想去,决定睡一觉再说。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原本应该用来睡觉的白天已经过去了,而晚上我是很难睡得着的。
就在我很辛苦地试图入眠的时候,隐隐约约地,听到呜咽之声。
菩萨保佑百里无双或唐从容或者无论哪位高人,不要落入光阴教主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