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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阴教主道:“若如此,我必定放你。”说完这一句,他飘然退出石台之外,老祭司口中的法咒已经诵完,嘴中发出一声惨烈呼喊,一腔热血洒上石台。仿佛可以听得到“轰”地一声响,石台之上骤然涌现淡淡光幕,丝丝流霞在里面翻转不息。
几乎是在光幕升起来的同一瞬间,我的胸口蓦然一窒,像是被千斤巨石压顶,登时喘不过气来。
光阴教主身上,却是劲风激荡,宽大衣袖鼓了起来,就如同生出一对羽翼,我怔怔地看着这一切,气力自身上急速消逝,淡淡的流霞从我身上向着石台外的光阴教主身上淌去,那霞光真美丽,比晚霞更为绚丽,却毫不刺眼。
这就是死么?
它竟如此美丽?
我嘴里发出一丝呻吟或者叹息,整个软绵绵懒洋洋直欲睡去,眼皮再也撑不住,却在合上的最后一丝缝隙里,瞥见一道熟悉的人影。
应该是幻觉。
这一次,真的是幻觉了。
不过,能死得这样舒服,还能在死前再一次见到我最想见的一个人,哪怕只有一眼,也够了 。
上天,待我真是不薄。
我的嘴角浮起一丝笑意,闭上了眼睛。
神识深处,流光霞气,如水,如天,将我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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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剑气自身后涌来,十四第一个反应过来,然而他的剑还来不及拔出,那无匹的剑气便将他的剑折断。当冰冷的疼痛传达到脑海的时候,身边的同伴已经倒下,正在困仙阵外吸取阵中灵气的光阴教主身形猛然一震,似也遭受重创。
这是他所能看到的最后一幕了。
一股血箭自颈间透出,石台周围八八六十四名光阴教弟子以相同的方法在同一时间死去,数以万计的花朵飘离枝头,在剑气中被绞得支离破碎,化为红泥点点落下。一时间,已分不清哪些是血,哪些是花。
光阴教主震惊地看着这毁天灭地的一剑,即使是刚刚吸取过灵气的身体,也无法抵挡如此充沛浑厚的剑气。
这不是属于人世的剑招。
“唔……”
一口鲜血自光阴教主口中涌出,与众弟子如出一辙的伤口同样夺去了他极力珍惜的生命,他指着剑气最中央的人影,嘶声道:“靳初楼……”
他没有机会把话说完了。
永远没有。
剑气尚未散去,靳初楼执剑立在花海中央,周身花枝凌乱飘飞,尽皆成泥,他的发丝衣角却分毫未动,他静静地站着,立于风暴的风眼中,奇异的宁静。
背后的伤口已经崩裂,他的身体却已经感觉不到了疼痛。
“还想继续握剑的话,就不要再用这种不要命的剑招了。”
神医央落雪的话仿佛还在耳畔,七年来,作为一名剑客,哪怕再渴望那种惊天动地的力量,也时时克制着,不让剑尖再重复那一招。
那不是他的身体能够驾驭的力量。
那不是属于人间的力量。
这种力量一旦展现,首先摧毁的便是他的身体。鲜血自伤口涌了出来,滴到花枝上,涌进泥土里,鲜血会带走力量与生命,而他必须在那之前,把她从那石台上拉出来。
发动阵法的力量已经消失,石台上的光幕却还在,里面霞气翻涌,如云如海,如同另一个世界,她躺在那儿,发丝铺了一地,嘴角噙着一丝笑容,仿佛下一瞬便会睁开眼,却,一动不动。
不要死。
岑未离,不要死。
内心有这样的声音汹涌嚎叫,嗓子却已经无法出声,他以剑为杖,奔到她面前。原以为那片光幕会成为障碍,然而没有。他直接穿透了它,就像穿透一片清风。
他终于来到她面前。
这个人,就是这个人。他还记得他第一次见到她的脸,便是这般模样。那是个云高气爽的秋天,他在望舒山某片山脚处醒来,发现多了个女人。她安稳合目而睡,嘴角犹带着一丝笑容。是的,就是时常出现在她的嘴角,那丝懒洋洋的笑。
那就是阅微阁给他的答案。然而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觉得那是阅微阁给他的麻烦。
自有记忆以来的数千个日子,从未有过的烦恼和忧心,都因她而起。她仿佛天外来人,他永远不知道她下一步会到哪里,会做什么。不停地跟在后面收拾烂摊子,尽可能地让她待在他所能照看的范围之内,仿佛就成了他的命运。即使是在问武院教弟子剑术的当口,心头也会忽然一跳,因为,无由地想起了她。
而想起她,一定没有好事。
只是,为何自己会甘之如饴?
他没有答案。
她已经为他找到了身世,他们之间的联系完全可以斩断,然而,当得知她来了苗疆,他一刻也没有犹豫,立即赶来。
保护她已经成为习惯,而他不想改变。
只是,原谅我,还是没有保护好你。
他伸手轻轻碰了碰她的头发,然后发现自己的手竟然在颤抖。他尝试着将手伸到她的鼻前,终于,一丝极轻微的鼻息喷到手指之上。
那一瞬,他几乎是狂喜的。一直支撑着他的力量消失,他跌倒在她的身边。她的脸近在咫尺,他用尽最后一丝力量,将她揽进了怀里。
唇轻轻印在她的发际,陌生的热流自眼中涌出来。
在将死之际,请让我抱抱你。
这是你要我做、而我从来不做的事。只可惜再也没有机会告诉你,那只是因为,我不敢。
你也许是我此生所遇的最大诱惑,如花如海,我知道一旦我踏出这一步,将永无回头之日。
只是我傻。何需回头?
他轻轻握住她的手,光幕内霞光流荡,他看不到,这些霞光不但来自于她的身上,还来自他的。
所有的力气消失,霞光慢慢自他身上散荡,他的眼睛闭上,脑海深处,似也有这样的流霞无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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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有错落着许多玲珑屋宇,眼际忽尔闪过一抹流光,看得清楚一些,才发现那是一柄流光四溢的剑。
有时候赶上山中有什么事情发生,天空中便有许多人御剑往来,那时看上去,整个天空都被这些流霞笼罩。
非常美丽。
那时还太小,已经不记得自己第一次上山的情景,第一次看到漫天流霞时的震动,却怎么也忘不掉。
“此子是剑道中人。”
带自己上山的年轻修真如此道。修真有着美丽的、已经不属于尘世的容颜,他温和地看着他,“好好修行,你会有修成剑道的一天。”
他点点头。
不单是因为向往剑的力量与美丽,还因为,他没有别的选择。
望舒山的世界,除了剑,还是剑。
每个人生命当中最重要的事,就是练剑。
只有一个人例外。
和天天与他一起练剑的师兄们不同,她只有偶尔才会出现。并且总是一付懒洋洋没有睡醒的样子,旁人在练剑,她就抱着剑在旁边打瞌睡。
但不知为何,师父竟然也不去说她。
若说她是望舒山最懒惰的弟子,那么,靳初楼便是最勤奋的弟子了。早上天没有亮,他便已在练剑,晚上天已黑,他还在练剑。他对剑有一股自己也说不清的热忱,仿佛只有握剑的时候才能安心。
才不会恍惑,不会追忆茫茫过去,那些依稀的影子早已模糊,却又藕断丝连,牵扯不断。
他向着星空吐出一口长气,继续挥剑。
“喂。”
头顶忽然传来一个柔和声音,跟着这声音一起的,还有一样东西,他闪身避过抄在手里,原来是枚栗子。
“练得这么长吁短叹,不如歇会儿吃个栗子吧。”
头顶的声音这样说。但他却看不见人影,还以为是成道的哪位师姐捉弄他,不意在月色底下见到浓密树叶底下两只不停晃荡的鞋子。月白色,小巧玲珑。
“是谁?”
“我。”树上的人拨开树叶,露出一张小巧面孔,面孔上有懒洋洋的笑意,“我叫岑未离。”
是……她。
“……我叫靳初楼。”
“我知道。”她颇为费力地爬下树,中间还险些跌下来。靳初楼忍不住道:“设若你好好练功,便不用这么辛苦。”
岑未离皱了皱鼻子:“练功才辛苦呢,我一点儿也不喜欢剑。”
“那师父怎么会带你上山?”
“谁知道?”不过她很快便兴奋起来,“靳初楼,我听说你是五岁才到山上来的。”
“嗯。”
“那么人间的事,你一定记得住。”
人间……听上去已经这样遥远了……他微微顿了一下:“差不多都忘了。”
“那你记不记得镖局、钱庄和客栈?”
靳初楼摇头。
“卖艺的见过没?”
摇头。
“宰相家的千金和赶考的书生呢?”
摇头。
“皇帝呢?”
靳初楼怔了一下,依稀掠过一个黄袍人的影子,但太模糊了,捉不住,于是摇头:“我都不记得了。”
“唉,好可惜。”她好像很遗憾似的,一屁股在草地上坐了下来,从怀里摸出一本书,怅然道,“我以为你见过这里面写的东西呢。”
淡淡月色下,靳初楼瞥见那本书的封皮,《玉钗记》,心猛然跳了一下:“你——你偷看禁书!”
“什么偷看?”岑未离懒洋洋道,“它光明正大摆在书楼里,我光明正大拿下来了看,哪里偷了?”
可这些传奇小说,是作为一道“障”而放在书楼里考验弟子们的啊!
靳初楼不由皱起了眉头:“岑未离,你这样,便是入了障,难成大道。”
“谁要成道?”岑未离撇撇嘴,“我觉得修道的日子无聊得很呢。你难道不觉得么?”
靳初楼没有回答。
后来的日子里,常常会在晚上遇上她。
她时常爬到树上或者躺在地上,仰望星辰,并一一说出它们的名字和寓意,他惊讶于她占星术之高妙,她吐了吐舌头:“我只不过是因为无聊罢了。我看到剑就想睡觉,白天睡过了,晚上就睡不着,只好看星星咯。星星比剑好看吧?”
夜空深蓝,星子璀璨,夜晚的望舒上如此宁静,草木散发着沁人心脾的清香,虽然他从不觉得星辰与剑是可以放在一起比较的两样东西,但此时望着身边人的脸,却无法摇头。
“你喜欢就好。”他回过头去,没有再看她那张在月光下好像也有淡淡光芒的小小脸孔,难以解释心中如水一般的波动,声音却格外沉了下来,“只是莫要被师父知道。”
“师父知道也不要紧,他正巴不得我学会占星,去阅微阁给他当知书人,打点人间江湖事,我才不乐意呢。”岑未离说着,叹了一口气,“我只想去人间。”忽然将头凑到他面前,“你想不想去?”
人间……模糊的记忆里也曾有温暖的灯光与怀抱,那是这高高在上的地方所不曾有的。
“可是,要等修成大道,才能下山。”
“大道!那得几百年啊!”
“嗯,是很久。”
两个少年人都低低地惆怅地叹了口气,月光如同时光,照耀在他们身上。面容清冽的少年与少女在一起,渐渐地长大了。靳初楼的身形渐渐挺拔,持剑的模样如同劲松立于雾渊之畔。岑未离在白天出现的时间越来越少,练剑时候,连打盹的影子都见不着了。师兄弟们说,岑师妹是要去打理阅微阁的。
靳初楼不信。
阅微阁是师尊一统江湖之后在望舒山设立的,在众多的仙山中,那是唯一一处打理俗世之事的地方。许多同道劝师尊放弃这俗物,然而师尊在出家之时便发下的愿,要给凤晏一个太平江湖,让继位者治理太平天下。
他没有食言。
只是,一旦成为知书人,所有的时光便要用来察知江湖中各样琐事,惩善扬恶,再没有自己的时间,那正是岑未离最厌恶的。
何况,小时候,她亲口说过,她不想当知书人呢。
然而,三天后的一个夜晚,他在老地方练剑时,一直坐在边上看的岑未离忽然道:“小楼,我要当知书人了。”
他一震:“为什么?”
“因为……我没有办法……”女孩子掩住了脸,哭了起来,“师父逼我去,说我不去,就要杀了我……”
像是有火焰腾地在胸口燃烧起来一样,几乎是立刻,他向师父的住所去,衣带却被拉住,转过头来,他看到岑未离讶然的、一滴泪水也没有的脸,“你真信啊?”
“你——”发现自己被耍了之后,不知道该为她松一口气还是该愤怒,靳初楼皱起了眉头,“你怎么能开这样的玩笑?!”
“我们什么玩笑什么没开过?”她笑眯眯地凑近他,用食指托起他的下巴,“但是小楼,为什么你每次都上当呢?你不要这么相信我好不好?”
靳初楼拍开她的手。
“生气了?”
靳初楼没有理她,重新开始练剑。
“那个,我是真的要当知书人了哦。”
他仍旧不理。
“笨蛋,这次是真的啦!”
他就当没有听到。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无论她骗他多少次,他都会相信。每次都告诫她“下次不可以再如此”,但,下次被耍的人还会是他。
她说:“你看,这座山上,就你爱和我待在一起啊。”言下之意,“不骗你骗谁啊”?
他也发过脾气,有几天不理她,但是,她会一直守在他有可能出现的任何一个地方,死缠烂打,软磨硬泡,再坚定的念头,也会被她慢慢软化。
而这一次,她却没有再出现。
接连两天,推开窗子的时候,她没有突然从窗前冒出来;开门的时候,没人笑眯眯喊“小楼”;吃饭的时候,没有人故意往他的饭里埋辣椒;睡觉的时候,不会因为掀开被子发现另一个人躺在里面而惊得险些拔剑。
都没有。
她就像消失一般,安静。
那一夜,他来到他们常常一起聊天的草地上练剑,月光如水,照耀着一个人,千古万古般的空茫寂静,伴随着清冷的月光洒下。只因为她不在身边,这月色都寒冷了起来。
他终于决定去找她,哪怕再被她取笑欺骗,也没有关系。
因为,我已经习惯了。
然而当他转过身,看到的却是师父。
师父站在那儿看他练剑,不知道已经有多久。
“可惜了这样的好剑术……”师父的口气里微有叹息之意,“初楼,你明日下山吧。”
靳初楼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每一任知书人上任,我都会答应他们一个条件。而这次,未离的条件便是让你下山。”师父看着他,目光温柔,“初楼,下山之人不可以带走望舒山的记忆,我会封住你的全部记忆,你下山之后,需要从头来过。”
靳初楼只觉得震惊:“岑未离……真的要当知书人?”
“不错……”
师父还要说些什么,靳初楼已经无法听到了。有生以来第一次,他第一次在师父话未说完时,便转身离开,飞身直奔岑未离居住的小楼。
小楼幽静,一缕灯光自窗前透出,甚至来不及敲门,他直接从窗中掠入。
岑未离正对镜子梳头。
她从不梳髻,头发自来便披散着。不算很深的发色,如她的眸子一样,淡淡的棕色,泛着温润光泽。她已经换上了知书人所穿的白袍,看上去,格外瘦弱。看到靳初楼进来,眉眼弯弯一笑:“噫,靳初楼也会爬窗子了?”
“岑未离,你——”靳初楼满面皆是厉色,内心愤怒,话却不知道该如何说,直恨不得两记耳光打醒她,“你去做知书人?你可知道,你真走进那座竹楼,除非下一任知书人接替,否则永远都无法下楼!我——”他恨恨,“我根本就不想下山,你这样做,不非害了你自己,还害了我!”
“傻瓜。”看着面前气息汹涌的少年,岑未离却只是微微一笑,“你以为我是为了你么?我当然是为了我自己。”
“你自己?!”靳初楼抬高了声量,“为了你自己,你把自己关进竹楼?!”
“阅微阁每三年有一度知书大会,江湖中最顶尖的十个人会被请上山。他们每个人可以问一个问题,或者提出一个要求,自然答不答应却要全看我的心情。”她站起来,拍拍他的肩,“小楼,即便记忆被封,你也必定有朝一日,会到阅微阁来。”她微微一笑,神采飞扬,“到时候,你就带走阅微阁的知书人。”
靳初楼为她的目中神采所摄,顿了一下,才道:“你在犯什么傻?我的记忆既已被封,如何又记得你?”
“这个么……”她摸了摸发梢,忽然笑了,“就看运气咯。”说完,她将两手一摊,“反正明天一早,我这个知书人是当定了,师父好不容易逮着一个人,哪里能让我反悔?而你,下山之后一定要埋头苦干,早点救我出苦海,知道么?”
当他已经忘记一切,还会记得她的话么?
她好像完全不担心这一点。
那一夜月光清朗,当星子淡去,晨曦渐渐光亮,师父已经来到楼下。
岑未离笑着下楼,经过他身边时,忽然抱了他一下。
“不要忘了我哦。”
她笑着说。
然而因为是低着头的,他没有看到她的眼底有泪。
这是一场看起来几乎必输无疑的赌博,然而我赌的,便是一个人无论如何都会记得我。
如果输,至少他能够下山。如果赢……
她抬起头,微笑了。
于是他最后看到的,便是她微笑的样子。
当这一切被封印,他花了七年的时间,踏上江湖中人梦寐以求的小楼。一楼还是寻常人间摆设,二楼入眼便是一片浓雾,瞧不见边际。
一个柔和声音道:“靳初楼,你来了。”
声音有轻微的颤抖,仿佛已经等了他太久。而他确实,他从未听过这样的声音。
这声音如此柔和,如春风抚过花蕊上的露珠,落在耳里,让人忍不住叹息。设若他听过,他必不会忘记。
然而他如果没有听过,为什么,会觉得这样熟悉?
“你……”那声音顿了顿,再一次开口,“有什么想要的吗?”
有。当然有。他想要知道自己的身世。想知道自己失落的记忆。这七年来,他一步步走来便是为此。只是,为什么站在这片浓雾之中,听着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脑海里,却有一个念头,如同春笋破土而出,如同长江奔流向东,如同尘世四季轮轮,如同星辰万古不灭,无论是什么都无法阻挡的汹涌之气,在身体里呼之欲出,他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声音,他道:
——“我要你跟我走!”
尾声
星辰将落之时,天地间一片黑暗,但东方隐隐有一抹淡白曙色,预示即将到来的白昼。
四下里花香似海。
当我慢慢睁开眼睛,见到的便是这样的情景。天边最后一颗星将要落去,我习惯性地想了想,却发现自己已经叫不出那颗星的名字。
我没有费太多的心思去想,因为,很快我便看到了靳初楼。
他安稳地睡着我的身边,我的头枕在他的胸前,听到他沉稳的心跳,一下,一下,又一下。
像是感觉到我的目光,他缓缓睁开眼睛。
四目对视,仿佛已经过了千年。
天上人间,我们终于来到了彼此的身旁。
内心有许多言语,但彼此的目光仿佛将一切都已说尽,我看着他,轻轻笑了,然后才想起:“你不是走了么?怎么来了?”
“我虽然身体支撑不住,神志却还清醒。”他看着我,“你要做什么,我听得清清楚楚。”
我点点头,靠在他身上,叹息一声:“那么我们现在,是在天上,还是在地狱?”
四周暗香浮动,那片花海看起来好像遭了不小的劫难,原来的阵势仿佛已经不再成形。不过,草木原本是最富生命力的东西,旧的花枝断去,新的花枝又生长出来,重新开放。
石台上的光幕已经淡去,四周光阴教教众的尸首已被掩埋,泥地却插了不少香烛。
“难道有人祭奠我们?”我道。但不可能啊!这是光阴教的地盘,他们没有冲上来将靳初楼乱刀砍死便是阿弥托佛了。
“嘘。”
靳初楼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有人来了。”
果真有人来了,还不止一个人,大老远就听到他们的声音。
“……今天你家来得真早啊,我还以来我们是第一个咧!”
“大家谁不抢早?你没听说吗?仙人降世,朝廷都要派人来咧!”
“啊哟,那咱们可以抓紧祭拜,保不定哪天仙人就要给朝廷接走了。”
“是啊是啊!”
随着这样的议论声,四五个苗疆百姓穿过花海,走到我们面前。见到我们,忽然一愣。
“众位乡亲……”
我露出笑容,待要打听打听情势,谁知这几人却像是见了鬼似的,将手中的篮子一抛,香烛鞭炮洒了一地,众人回头便跑,靳初楼喝道:“站住!”起身便要去追,轻功却像是无法展开,他走出两步,愕然发现这个事实,顿住。
但那句“站住”,却似仙音纶旨,令那几个百姓乖乖回来,跪地叩头:“大仙恕罪!大仙恕罪!小的们祭拜了两个月,从未见大仙醒来,因此吓了一跳。望大仙恕罪,恕罪!”
大仙?
我们?
还有,两个月?
“怎么回事?”我点一点其中一位四十来岁的女子,“这位大婶,你来说。”
女人比男人会说话,简直是千古不易的事实。不消片刻,我们已从大婶嘴里得知了一切。
原来当天靳初楼天人一剑,光阴教顶尖人物悉数战死,剩下一些喽啰,压根不知道什么困仙阵。他们一觉睡醒,忽然发现教中的大人物统统死在这里,而石台之上的光幕笼罩住两个人,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只因那仙霞灿然,卖相好看,大伙儿便一齐认定我与靳初楼是仙人下降,而死去的光阴教教众,自然是忤逆上仙,因遭雷击而死。余下的教众一哄而散,光阴教从此而灭。此处有仙人的传说则不胫而走,附近的乡民开始来祭拜,据说还颇多灵验。
我一边听说,一边点头,靳初楼的眉头,却是越皱越深。待大婶说完,我道:“我二人确实是天上神仙……”
这一句一出,跪着人满面惊喜,头磕得越发勤快,感觉到靳初楼的视线,我咳了一声:“不过,我二人的尘缘已了,在此的时日已经不多了,你等须谨慎持家,与人为善,自有福报。都回去吧。”
几人千恩万谢地去了。我俩随后出了山谷。两个人都是身无分文,靳初楼忽然把他的剑拿到了当铺。
我吓了一跳:“你做什么?那不是你的命么?”
“已经不是了。”他道,“我已经得到了更重要的东西。”
我歪着头:“是我么?”
他不肯说了。真是不解风情。
“喂,”我看着他,“你是不是……没有武功了?”
“你呢?”他不答,反问,“你还会占星吗?”
不会了。
仰望星辰,只觉眼花缭乱。曾经熟悉的名目与寓义,统统都无法在脑海聚拢。
在望舒山十余年的灵气,终于被困仙阵化去。不过,它至少救了我们两个的命。
而只要有命在,还有什么不可能。
“武功没了可以从头练,占星忘了也可以从头学。”我将那把剑拿了回来,“靳初楼,莫要忘了,我们都是从一穷二白的地方开始的。”
靳初楼看着我,眸子深处有一星两星的光芒,他将剑接了过去:“说得不错。”
“再说,这个地方,你拿把菜刀来,也许能多当点钱。你看看街上,谁会拿剑拿枪的?真是一点眼力见也没有。”我找了个巷角,把外衣脱下来,再顺手把靳初楼的外衫脱下来,自己披上,然后将我的衣服拿到当铺,递给老板:“看看,值多少。”
老板虽然不认得三品官员的服色,却认得衣服的料子,于是我们得到的钱足够买马和干粮,还够我买一身衣服。
换上新衣服的时候不小心,一只匣子跌了出来,靳初楼捡起来,却是他当日送我的那只,我换好衣服出来,道:“君子拾金不昧,还我。”
他却没有给,目光落在那匣子上,嘴角有一丝淡淡笑意:“一直戴在身上么?”
苗疆的阳光明媚鲜妍,照得人纤毫毕现,他的嘴角有一丝很浅的笑纹,点漆眸子里有柔和温润的光采,我呆呆地瞧着他这丝千年万年难得一见的笑颜,忽然扑上去搂住他的脖子:“靳初楼,你以后每天都要笑给我看!”
他有脸有些发红:“说什么呢。”
“你笑起来,比百里无忧还好看!”我当真是爱极了这个人,就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小楼,小楼,我的小楼。”
他任我调戏完,眸子渐浓,气息有些紊乱,却捉住了我的手,低声道:“现在不是做这些的时候。”
我眨眨眼:“那要到什么时候?”
“回扬风寨的时候。”
我笑眯眯:“回扬风寨做什么?”
他简短地:“成亲。”
我想了想:“也行,不过,咱们要先去汾城绕个弯。”
他了解了:“等我们到汾城,确实已经是桂花开的时候了。就随你。”
“然后还要去丹阳?”
“那又是做什么?”
“我在南山庵出家的时候,曾经求菩萨赐我一名如意 郎君,要长得像靳初楼一样高,声音像靳初楼一样好听,眼睛像靳初楼一样好看,抱起像像靳初楼一样舒服……”我满意地看着到他的脸上再一次涌现不在自在的微红颜色,“……所以现在要去还愿。”
大约是我的马屁拍得好,他点了头:“依你。”
“去完丹阳之后,再去京城……”
他终于忍不住了:“去京城又有什么事?!”
我讶然:“你忘了么?!我是朝廷的大官哎!我成亲,自然有好多人来送礼,怎么能不收?再者,杜经年是一定要请的吧?我要去杜府送请帖……”
他忍住一口气:“什么时候去扬风寨?”
“哦,再去一下问武院……”
他的眉毛挑了起来:“岑未离,问武院也有你的好友么?请帖我自然会送的!”
“非也,非也。去问武院是因为我很想看看问武院,而上一次只瞄到一丁丁便被你轰了出来,真是好生可惜……”
“岑。未。离。”他一字一字地唤着我的名字,声音里有久违的压迫感,“你到底想不想嫁给我?”
“嗯……”我低低一声,在他的脸色柔和起来之后,忽然一扬马鞭,打马飞奔,迎着丽日,大笑道,“——在你陪我玩够之前,是不想的。”
苗疆多是高山,道路崎岖幽长,马不敢跑太快,他很快便会追上来。然后我们一起往前,朝看风中花落,暮看星沉天河,春风起时高睡,雪月之夜举杯,岁月如同河流慢慢从我们身上淌过,我们会慢慢老去,会慢慢死去,到最后一日,我也要笑着握着你的手。
这便是我要的一生。
这一生还有漫长的时光,这一路还有无数的良辰美景,靳初楼,我只想与你共度。而我知道,你必定也是如此。
身后有马蹄声响,是他追了上来。
我迎风微笑,风吹起我的发和衣。时光悠悠,汾城的桂花快开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