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位,是三皇子。三皇子的母亲是位宫人,论位份只不过是婕妤,家世也平常得很。这原本是没有悬念的一场战争,可三皇子却更得先帝宠爱,更兼汤阳公恃功骄人,百姓早有怨言。百官纷纷上奏立二皇子恐将来外戚专权,三皇子聪敏稳重,堪为皇储。
“……三皇子这下便成了惠妃的眼中钉,她位倾后宫,要对付这对母子并非难事。三皇子的母亲自然也是知道的,无法可想之时,用三皇子身上的皇家血脉祭奠,惊动了在望舒山上的清尊帝。为了保全孩子的性命,她求清尊帝将三皇子带去修行。”说了这么多,我真是口干舌燥,一气儿将杯子里的茶水喝干,道,“三皇子,就是大晏皇族第二个成为灵修的人。”
靳初楼看着我:“你断定,我就是三皇子?”
“唉。”我叹了口气,推开窗子,拉他一起望向窗外,长风凛冽,天上一丝浓云也无,满天都是清冷星子,如欲坠之泪。
“你的命星,生在紫微星垣之中啊!你是皇家的人,是绝错不了的。你再看看,先帝的儿子里面,活下来的只有四个。一个当了皇帝,另外两个也都封了地,就剩三皇子一颗命星,还是让人动过手脚的!有人瞒住了你的身世,以保你周全,那便是你的太爷爷清尊帝!”
星光与雪光映照下,靳初楼的脸光洁如同瓷器,他的目中有神情变幻:“我若是在望舒山上,怎么又会下山来,还忘记了一切?”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歪着头,想了想,“也许是清尊帝不忍看你在山上空耗青春,于是放你下山享福来了。”
他的眉头轻皱,眼睛闭上,片刻睁开,望定我:“那么你呢?”
“我?”
“你也是宫中的人么……”
“不知道,我也懒得知道。”我合上窗,回过身来,望着他,“即便我是宫里的人,既然出来了,总不会是谁有软轿抬我出来的,再回去也没有我的位置。再说,回去做什么啊?现在这样自由自在,多好!宫里那样大的屋子,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你喜欢么?”
“我……”他难得地迟疑了,“我不知道……”他顿了顿,“如果我是三皇子,那么,那位婕妤……”
“死了。”我轻声道,“很早就死了。”
他整个人静下来。
一种空茫的安静。
此时的靳初楼,仿佛不能碰触,仿佛一碰就会碎裂。他整个人有一种雾气似的脆弱。
令我有抱他一下的冲动。
于是我走过去轻轻抱了他一下,他已回过神来,不再需要别人的拥抱,我笑着收回了手:“嘻嘻,总算吃到一回豆腐了。”
即使夜如此寒冷,他的怀抱依旧温暖。
温暖得就像我最初的记忆一样。
真好。
“呐,如果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就去见一见皇帝吧。你见到他,就会明白了。你与他长得有几分相像呢。”我说完,另斟了一杯茶递到他手里,“小楼,你想要的已经得到,从此我就是自由身啦。天大地大,以后不知道还有没有见面的日子。今天,咱们就以茶代酒,就此别过吧。”
我仰头喝了那杯茶。微凉的茶水,微苦的茶叶,统统倾尽肺腑。
他却没有喝。
真是不够义气啊。
我拍拍他的肩:“那么,我走了。”
“慢着。”
他忽然开口,我的心猛地一跳,然而他道,“让阿东送你。”说着,他自怀里掏出一只小小锦匣,递到我手里,“若有难处,仍然可以报我的名字。”
这只小锦匣很眼熟。我想起来了,在汾城时,他送过我一次。
不过这一次,我不会再拒绝了。
我笑眯眯地接过了它。
即使不用,也可以留着。
这大约是靳初楼身上我唯一可以带走的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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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让阿东送,而是走到夕儿面前。
夕儿抱膝坐在檐下,幻影剑已经入鞘,不拔剑的她看上去清秀无害,我在她面前蹲下:“你家夫子让你送我去杜家。”
她看了我一眼:“你不怕我杀你么?”
“你不会。”我笑,“因为你最听话。”
她果然听话地跟我一起离开。雪夜寂寂,两个人的脚步一前一后地踩在雪地里,咯吱咯吱响,我站住等了等她:“为什么要走在我后面?”
夕儿微微愣了一下。
“因为你走惯了靳初楼后面么?”
夕儿冷漠地道:“岑大人,夜已经深了,请快些走吧。”
我站在原地,对着她左看右看,忍不住问道:“夕儿,我到底哪里得罪了你?”
夕儿道:“你从未得罪过我。”
“那你怎么看我这样不顺眼?除了我当官那一日,你从未给过我一个笑脸。”
“那是因为,我以为你从此留在官场,与夫子再也没有瓜葛了。”
我恍然大悟,长长地“哦”了一声:“原来你喜欢靳初楼。”
“夫子救了我的命,教了我武功,他就是我的天和地,我自然是喜欢他的。”夕儿坦荡地看着我,“但我讨厌你,却并不是因为这个。岑未离,你想了一想,自从夫子把你带了回来,你所做的桩桩件件,哪一样不是在给夫子添麻烦?今晚,如果不是你,那个苗疆人怎么可能伤得了夫子?!”她越说,声调越是激昂,“岑未离,下次你若是还敢伤害夫子,我绝不会放过你!”
她一向清冷脱俗,难得有这样激动的时刻,我看着她的脸,轻轻吁出一口气:“不会有下次了。”
夕儿将信将疑地看着我。
“不会有下次了,真的。”我仰头望着清冷夜空,仰天吐出一口长气。肚子里怎么有这么多气呢?怎么吐都觉得有些堵得慌。我大声道,“我推他下楼,从今往后,我岑未离和他靳初楼,再也没有瓜葛了!”
我的声音大极了,惊醒了路边的狗,向我吠起来。
“虽然我觉得这样最好,但你若是要去扬风寨,也不会有人拦着你。”夕儿忽然叹了口气,“岑未离,夫子从未待一个人如你这般。有时候我会觉得,他在这世上太孤单,好像谁也陪不了他。但你来了,你和夫子,虽然性情不一样,却像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你要有空,常去扬风寨走走吧。”顿了一下,加上一句,“只是,你不要再给夫子找麻烦。”
“扬风寨啊,我不会去了。”我懒洋洋地往前走,前方不远就是杜家大得出奇的宅子了,“我啊,再也不会给他找麻烦了。因为,虽然他不是我的天和命,不过,我也喜欢他啊!”
夕儿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我回过脸来,看着她,眨眨眼:“所以,别再看我不顺眼了。这是你送我的最后一程,请对我笑一笑吧?”
夕儿却板起了脸。
直到叩响杜家的门环,她还是没有笑。
冷冰冰的人带出的人也是冷冰冰的。我好像也从未见过靳初楼笑呢。
真是遗憾啊。
第六章  光阴


我进门的时候,杜经年好梦正酣。作为一个够义气的人,我当然不会打扰他的好梦。
丑时已过了一半,正是夜最深沉的时候,看门的小厮都在打瞌睡,偌大的庭院里悄无人声。我在屋子里转了转,又到花园走了走,终于还是待不下去。
这个时候,有人的地方唯有星寮吧。
然而当我爬上摘星楼的时候,才想起来,为了保证没人打扰我今晚的计划,我已经给星寮的人大小官员包括洒打人员放了一天的假。
空旷的天顶之上,我的太师椅还在。然而除了我的太师椅,再也没有别的了。
此天,此地,独有我一个人。
一种近乎悲怆的情绪自心底升起,度过过无数个一个人的夜晚,从来都没有的奇怪感觉,在今晚陡然疯长起来。
这便是,寂寞吧。
那些独行的路上,因为知道某个人的保护始终在身边,因为知道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一个人不会放过我,因为知道,无论去往何方,只要我想回,扬风寨都会为我敞开大门。
因为我身上,有对于他来说至关重要的东西。
而今夜,我已经将这样东西交还给他了啊。
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必要管我了。
我自由了。真正地。
这是我想要了很久的东西,及至我得到,却只觉得空茫。
我要做什么呢?
我坐在椅子上吹着冷风,鼻子与耳朵都冻得冰冷麻木,还是没有想到,今后的日子要怎么打发。
好在杜经年来找我。
那时天已经大亮,我的鼻子和耳朵还是木的,坐了一晚上,腿也是木的,他爬上摘星楼,冲过来捉着我的肩用力摇晃:“小岑,你要去苗疆?你不要命了么?你怎么能去苗疆?”
“啪嗒”。我给他晃到了地上。
我原本想用手撑着的,可惜,手也冻木了,于是我的脸朝地。
“小岑!”
耳边传来杜经年一声喊,然后有热热的东西从鼻子里流了出来。
像是为了显示我大晏第一女官的尊贵,当即有三名御医赶来给我看鼻子。虽然他们齐声说不妨事,杜经年还是逼着他们说我“受伤严重,需要静养,苗疆之行必须暂缓,否则有性命之虞”云云。
皇帝派了人来看视,无数叫不上名字的大人相继送来药品礼品,星寮的门槛被踏平了两寸。
而我其实不过是流了点鼻血而已。
所有的来人都由闵行之替我应酬。在这样一个大白天,我只想好好睡一觉,睡完爬起来检视那些礼物,只见大到屏风小到珠宝,无一不全。设若我要丢官不干,完全不用心疼那八百石一年的俸禄,只要卷上这些,就够我好吃好喝一辈子。
“还有没有?”我问。
“还有这个。”闵行之端出一盆花来,花朵细碎,枝叶稀疏,并不如何出色,只是那花朵竟是奇异的湛蓝色,我从未见过。凑近来细看时,只闻见一丝淡淡香气,如同一只温柔的手,轻轻在心尖上抚了一下。陡然之间,我想起了扬风寨的月色,兰台的雪声,以及,靳初楼的眼睛。
“……这是什么花?”
“我也瞧不出名目。不知为何,闻见这花香,我忽然想起我早逝的孩儿来。”闵行之的脸上,露出又是惆怅又是温柔的颜色,片刻才如梦初醒一般,“哦,这是光阴教主送来的,他现正在前面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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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叫醒梦花。”
星寮的前厅,光阴教主悠然地喝着茶,半点也没有等了我快三个时辰的焦躁模样,他望着我的眼睛,微笑道,“它能令人想起那些不想忘记却又无法得到的人与事。”
我点点头:“想必皇帝也收到了这种花吧?”
他微微一笑:“是的。”
“不想忘记,又无法得到……”我轻轻叹了一口气,“我今天收了不少礼,倒是你这件最有趣。”
“大人喜欢便好。”他道,“有这盆花陪在身边,即使那人不在,大人也不用太过思念,它的香气,会令你时时重温当日种种,就如同时光再现。”
他的语气舒缓,略带些奇怪腔调,倒令他好听的声音更吸引人,声音中有丝悲天悯人的意味,仿佛看透世间一切,我歪了歪头:“看透人的心思,也是光阴教的神功之一么?”
他点头微笑,“算是。”
我点点头,喝了口茶,忽然问道:“你是不是想杀靳初楼?”
“不。”他道,“昨晚只是误会。”
“光阴教与扬风寨的恩怨,我略知一二。”
光阴教主笑了:“我从不为已经失去的东西浪费时间。绿离披已经没有了,而以我的身体,也等不到下一枚绿离披长出来。我觉得,与其去向扬风寨寻仇,不如向岑大人求救。”
他的眉眼美艳,淡淡笑意如同清浅阳光,洒在花枝之上,直令人有繁花耀眼的错觉。
“好吧,明天起程去苗疆。”我放下杯子,道。
他的眼睛亮了。
“我要一辆大大的可以睡觉的马车,要许多的小说抄本,要好酒好茶,沿途要吃到各式美味点心。白天睡觉,晚上赶路。”我一一提出我的要求,说一句,他便点一下头,然后问,“还有么?”
“差不多就这样,想起来再说。”
我俩就这样计议已定,我随便收拾了一只包袱就准备上路,却被闵行之拉住告诉我要向皇帝辞行。我想了想,我给皇帝去那么远当差,必定有不少赏赐,于是乖乖等到天亮进宫去。
皇帝果然开心,褒奖我带病办差,忠心耿耿,赏了大堆的物什。光阴教主动作迅速,我所要的东西已经准备妥当。
而杜经年知道了我要启程的消息,却差点没拿把刀逼我着我留下。
我只问他一句:“杜经年,你一辈子只待在一个地方,闷不闷?”
他愣了愣,然后道:“闷当然会闷,只是,要出门也不要去苗疆啊!”
“为什么?”
“那地方毒虫瘴气无数,你又从未去过,一不小心就没命啊!”
“就是因为没去过,才想去嘛!”
“你——”杜经年咬牙,“你不要命了!”
“光阴教主不是活得好好的?”
“那、那不一样,人家是武林中人……”
“你忘了,我与问武院夫子是好友,出身也不错哩……”
杜经年显然忘了当初的事,经我一提,忽然皱眉道:“可是小岑,你一点也不像高人,我还是担心你。”
“那么多谢啦。”我拍拍他的肩,“来,干。你家的酒酿鸭子真好,要有一阵吃不上了。”
杜经年说:“那我让厨子做几只让你带路上吃。”
“会坏吧?”
“没事,放在冰桶里,眼下又冷。”
于是我俩又商议了一下酒酿鸭子的保存方法,转眼已经快到卯时。杜经年终于熬不住困与醉,趴在桌上沉沉睡去。我拿了一件斗篷搭在他身上,然后离开。
我的心情很好,脚步很轻快。
在这样的冷夜里,能找到一位朋友喝酒,确实是一件非常愉快的事。
在这个世界上,注定有一些东西得不到,有一些东西能得到。与其老惦念着得不到的东西,不如好好享受那些已经得到的东西。
如此,方能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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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三日,我从京城从发去苗疆。
这是我所走过的最长的路途。好在马车够大,被褥够软,上好的银骨碳又够暖,还不薰人,杜经年用冰保存酒酿鸭子的法子也够妙,而光阴教主这个人,也还算有趣。因此这旅途,虽然除了赶路就是睡觉,不比从前我想停就停,想走就走,但也还算愉快。
长长车队里,我与光阴教主各一辆马车,另外还有三辆车带着茶酒等吃食,以及我一路上买的各样小玩意儿。这样招摇的车队昼伏夜行,很快吸收了不少宵小的注意,不过,前面有十四开路,我起先还想看看热闹,可车帘子还没掀起来,便已经过去了。
这一路往南,越走越暖,厚褥子渐渐用不上,路边渐渐有花朵盛开,夜晚赶路时,车帘子便不再放下,有花香随风入内,香气怡人。光阴教主见我如此,问道:“世上的花香,还有什么能比得上醒梦花么?为什么不把它带出来呢?”
“送闵大人了。”
光阴教主略略惊讶:“为什么?”
“他很喜欢啊。”
“你不喜欢么?”
“我也喜欢。”我靠在软垫上,懒洋洋,“只不过,我也不愿意为已经失去的东西浪费时间。如果得不到,干嘛要去想?如果不会忘记,又怎么需要提醒?以后不要再种那些奇奇怪怪的花了。”
他没有回答,只看着我,半晌,嘴角露出一丝奇特笑意:“你真有这么洒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