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邪目光中先前被收敛的深情尽现,深深看了一眼她的背影,然后与柳眉一同领命退下。
红衣美妇自堂内入了里屋,在屋子的一角书架旁,摸到一个按钮,轻轻一按,那书架竟然自动挪了开来。她便走了进去。
那是一间与外头的金碧辉煌截然不同的小屋,放眼望去,尽是一片惨白。白色墙壁,白绸悬挂,白玉书桌,白烛正燃。唯一不是白色的物品便是墙上悬挂的一幅画像。一名六七岁的小女孩,坐在百花环伺的秋千之上,美丽的娇小脸庞绽放着灿烂的笑容,美丽而皎洁,荡漾着快乐和幸福。
她一步一步慢慢的走过去,每一步都沉重无比。妖娆的面容已变得异常苍白,美眸之中痛悔的神色,无法掩盖。素指抚上画中女孩的脸庞,对着那个灿烂的笑容,泪水一下子便涌了出来。
悲伤的声音,带着哽咽的语调,低喃:“十年了,嫣儿…十年了,娘还是没能下去陪你,你怪娘吗?你一定会怪…对不对?娘扔下了你,让你独自一个人在黑暗中孤独的游荡,是娘不好,对不起你!你再等等娘,好不好?娘不能就这样死,娘要为自己的父母族人报仇,要让封国王室为你陪葬…”扶着墙壁,单薄的身子慢慢的滑下,一直抵地,控制不住的失声痛哭。
每一次…每一次进来这间屋子,她无不是如这般的嚎啕大哭。
“娘…对不起你,嫣儿…我的女儿…”
父母的惨死,族人的恶咒,亲手埋葬的白骨,令她行走在崩溃边缘有神智,在看到爱人身上的大红喜服之时彻底的失去了理智,竟然选择了那样为世所不容的残忍而狠毒的方式去报复背叛的男子。然而,当她理智恢复的时候,那场报复,最终究竟令谁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
她,亲手杀了自己的女儿,她竟然…亲手杀了自己的女儿!
十年了,那无尽的悔痛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她,令她痛不欲生。唯有未曾完结的仇恨,勉力支撑着,她灵魂扭曲的身体。每一个伤害过她的人,她都会让其得到应有的惩罚。
等着吧。金翰,封国王室,冷迟!
第九十一章
京都城西十里之外,云崎山。
由大小形状不一的众山组成,山间围绕着一湖碧水,阡陌纵横,湖面如镜。临湖是悬崖峭壁,崎岖险峻。四时多云,白云缭绕,彷如蓬莱仙境。谁能想到如此美丽却险峻的山崖之下,竟还有一座不为世人所知的地下宫殿。玉柱琼梁,钟鸣鼎食,宽敞的大殿虽是华美,却是一派森罗之象。
大殿之上百人分四列而立,皆是一身黑衣,庄严肃穆。为首之人,约四旬年纪,面色冷峻,在看到进入大殿之人时,目光中掠过一丝柔和与尊重,立刻跪拜:“魔宫第二十六代长老卓甘率众参见宫主,恭迎宫主回宫。”声如洪钟,恭敬有加。
卓长老身后分立的两名女子,难掩目中的欣喜和恭敬,立即拜道:“风使婉离(云使鸾韵)参见宫主,恭迎宫主回宫。”
百人齐跪,顿时参拜之声响彻整座宫殿,其威严气势丝毫不输于一个皇帝的早朝。
如陌一身黑衣及地,血红为边,长发未束,面上一张薄薄的银色蝶形面具,将绝色是面容遮去了大半。行走的沉稳步伐不快不慢,右侧微微落后半步的是清雅如仙的冷意潇。身后两侧是莫残歌和易语。他们二人的身份在魔宫之中目前只有卓长老与二使知晓。
如陌行至卓长老面前,以手相扶,对他弯唇淡淡一笑,清冷的声音中多了几分敬重,道:“卓长老请起。”这是一个令她尊敬,一直以来给她关爱和帮助,支持她坐上宫主之位的长者,所以,她对桌长老,从来都不同,她是把他当成是长辈一样的对待,但卓长老在主要的场合,总是坚持大礼参拜。
卓长老起身,目光柔和慈爱的对她一笑,仿佛是对自己的晚辈一般,然后站到她左侧落后一步的距离随着她往前行去。
如陌路过婉离鸾韵时,微微停顿,向她们二人看了一眼,对上她们欣喜的目光微微点头,道:“二使请起。”说罢继续往前行,在众人崇敬的目光中穿过列位宫中分主,踏着延伸往上的白玉阶梯,一步步稳稳地走到属于她的宝座之前,只一个旋身,及地的衣摆划下完美的弧度,她却并未坐下。身侧及身后分开站立的几人,表情严肃。
如陌的目光深晦莫测,掠过立在台阶半中腰两侧的二侍,望向仍对着门口跪着的众人,黑色衣袍一撩,双臂伸张,带着内劲之气,袖袍的抖动,发出呼呼的声响,暗劲之气掠起了跪地之人的头发和衣衫,合着威严的语气,组成一种浑然天成的气势。道:“都起来罢。”
众人皆起,转身面向她,肃立。
如陌仍然没有落座,只是望着那几列黑衣人最前方神色恭敬而肃穆的四人,那是魔宫四大分主,天魔、地魔、月魔、星魔。目光在他四人面上来回的巡视了几遍,开口的声音中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道:“本宫不在的这些日子,卓长老以及各位分主辛苦了。”
那四人连忙道:“为宫主分忧,乃属下等人应尽的本分。”
如陌满意的点了点头。
接下来是卓长老与四位分主禀报这段日子以来的魔宫事物,多半是事情卓长老皆已处理好,唯有一件事,等待她做决定。
魔宫暗中经营的一部分产业因妨碍到实力雄厚的江南第一庄的发展,因此遭到他们严厉的打击,在一月之中,不止亏损数十万两白银,更有许多旗下之人死于他们之手,令魔宫众人愤怒不已,却因如陌先前在王宫,便被卓长老先行压下,等待她回宫方才禀报。其实以魔宫的多方势力若想打垮江南第一庄并非难事,只不过,如此做必将使魔宫之势力暴露于江湖之中。但是,他们怎能甘心就此罢手。明明宫中神功大成,为什么魔宫还要隐藏于世?
天魔分主有些激动道:“宫中,江南第一庄一直在和我们作对,您不屑于同他们计较,但他们却愈加的猖獗,这次不止损失了银两,还似了那么多的兄弟,我们决不能就此罢休。”
地魔分主亦附道:“我们应该给他们回以狠狠地痛击,让他们知道,那些是属于我们魔宫的产业,不是他们能动得了的。”
月魔分主道:“几百年来,我们魔宫隐世,是因为历代宫主未有人练成神功,但我等有幸,遇到您这样一位神秉天女,如此年轻便已神功大成,当为世人所膜拜。希望宫主能带领我们走向辉煌的人生。”
“对,对,对…”
一时之间,众人言辞激昂。如陌静静的听他们说着,面无表情,也未曾给予回应。江南第一庄?!哼,她从不放在眼里。正好借此机会,让魔宫重出江湖,也未尝不可。于是,清浅却有力的声音道:“好!既然他们送上门来,那本宫总得回馈一份大礼才是。星魔分主,这件事情就交由你去办,江南之地,我们损失了多少,就从他们在京城的产业中加倍取回。三日之内,办妥。但是,你要记住,重在取财,无辜之人,勿伤。”
那唯一没有符合众人的星魔分主立刻单膝跪地,一手着地,神色恭敬,目光遽然一亮,出口的声音中气十足,应道:“属下领命,定不负宫主所望。”
众人目光皆亮,一张张冷酷的面容之上皆浮激动欣喜之色。他们没想到宫主这么容易就同意了,顿时感叹,这么多年了,终于可以扬眉吐气,暗中庆幸跟对了人。
如陌看着众人期盼而又兴奋的神色,坚定的声音传遍了整座大殿:“自今日起,魔宫隐世之日到此为止。”
“宫主英明——”洪亮之声带着众人的兴奋激动之情,一遍一遍,响彻整座地下宫殿,经久不息。
三日后,江南第一庄在京都城四十多家产业,在一夜之间,全部被袭击一空,轰动了整座京都城。人人皆知,此行为魔宫所为,并留下狠话:“限一月之内,江南第一庄庄主为魔宫在江南产业中死伤之人备礼上门致歉,否则,灭之。”
此话一出,震惊的不只是京都城而已。
魔宫隐世数百年,虽然这两年常有出没,但除了两年前魔宫宫主单挑六大门派,其它的时候都是极力隐藏身份低调行事,想不到如今竟以这种极端高绝的姿态重出江湖,一时间,江湖之中,猜测不断。
又过了十日。主宫之中,如陌坐在主位举杯饮茶,下首坐着冷意潇、莫残歌、易语、卓长老还有二使。见卓长老凝眉沉思,欲言又止,便淡淡一笑,道:“卓长老,有话但说无妨。”
卓长老浓眉轻锁,坐在主位左下,略作思索,将心中的疑问道出:“宫主让江南第一庄上门致歉的用意怕不只是为了张扬我们魔宫的气势吧?”
如陌放下手中的茶杯,淡淡笑道:“这是其中的原因之一。”
“小姐,那别的什么原因是什么?”清脆的声音来自鸾韵,只见她瞪圆了眼睛,望着如陌的目光带着尊敬和崇拜。她与婉离不同,婉离面容婉约清秀,有江南大家之气,处事沉着老练,也很懂得分寸。鸾韵却是娇俏可爱,带着一股子灵动之气,性情率真,像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但是面对敌人时绝不含糊。
婉离使劲瞪了鸾韵一眼,轻斥道:“鸾韵,小姐和长老说话,你又插嘴。”这鸾韵怎么总不记得规矩,还好小姐一向疼她,不然,不知道早被罚了多少次了。
鸾韵一惊,她又忘了。冲着婉离俏皮的吐了吐舌头,低下头去,偷偷看一眼主位的如陌。
如陌没有责怪鸾韵,她喜欢这个小她三岁的女子的清灵率真,看到她,她就仿佛看到了童年的自己,总忍不住生出几分疼爱之情。尤其经历了微澜沁贞的死,她更想好好珍惜身边这些真心带她之人。于是,她微笑道:“婉离,无妨。这另一个原因便是,我怀疑江南第一庄与嗜血楼背后的主子是同一个人。云阁曾得到过消息,江南第一庄庄主阎富真正的身份根本不是封国之人,这么多年来,他于封国敛下的财富,全部运往了金国,所以,我想借此引出那背后操纵者一切的人…卓长老,你会不会怪我将魔宫引入这原本与魔宫无关的争斗中?”
“怎么会无关呢?”鸾韵立即站了起来,想到前几日听到小姐被那人所伤,便愤愤道:“她们伤害了小姐,就是与我们魔宫作对。我们当然要想办法引出幕后之人,将他们一网打尽。”
这一回,婉离没有怪她鲁莽插话,因为鸾韵说的正是她心里所想。因此,她望着如陌,坚定的点了点头,表示支持她的做法。其实,如陌也知道,无论她做什么,她们都会无条件的支持,这就是她如亲人般的朋友,无时不在温暖着她的心。
卓长老微微点头,沉吟道:“他们也曾觊觎我们魔宫的宝藏,相信直到现在,也未必死心。”
鸾韵好奇的问道:“小姐,我们魔宫真的有宝藏吗?”总听人说魔宫宝藏,可是她身为魔宫使者竟然不知道是真是假,很丢人啊。所以,她毫不犹豫的便问了出来。
如陌眸光一暗,魔宫宝藏之事,目前清楚真相的只有她和卓长老二人,但她将宝藏送人之事,却不曾和卓长老商量,因此,心中有些过意不去,毕竟这宝藏,并不属于她一人所有。便带着愧疚的看了看卓长老,才对鸾韵道:“不错,魔宫确有其事,并且已被我以神功之力开启。但是,我已将它…送人。”
“啊…小姐,您把宝藏送给谁了,不会是…那个辰王吧?”鸾韵瞪大了眼睛,反射性的惊叫道。她倒不是因为宝藏多么重要,她只是觉得如果是哪个可恨的辰王,那她更为小姐不值了。
“鸾韵!”坐在她身边的婉离不悦的轻喝,连忙拉了鸾韵的衣袖,然后望向如陌,眼中是坚定的深信不疑,道:“不管小姐将它送与了何人,婉离都相信小姐有自己的原因。”
鸾韵回过神来,见小姐目中突然涌现的痛意,立刻为自己脱口而出的话懊悔不已,其实只要小姐喜欢,无论怎么做,她们都会无条件的接受并支持,即使她们很讨厌那个辰王,甚至是憎恨。于是,连连点头道:“恩恩。鸾韵也是。”
卓长老是吃惊的,那个宝藏别人也许不知其含义,但他却是一清二楚。魔宫的起源是前朝的最后一个帝王,预料了结局,却无心战事,便事先秘密建造了这座地下宫殿,再将举国的财富放入一处更为隐秘之地,以自身的双重神功做封印,留言后世,若想开启宝藏,必先炼成双重神功,然后可寻找机会,创立新国。这也是魔宫之所以隐世之原因。他料到如陌无心争天下,但却没料到她竟然会如此干脆的将这宝藏送与了他人,一时间,无法做出反应。
如陌看着卓长老面色间的变化,从震惊慢慢到释然,她便冲着他感激却又略带歉意的一笑。
卓长老望着这个倔强而坚强的令人心疼的女子,叹了一口气,方道:“罢了,那些东西,放着也是放着,若是能为封国到来安定,也不失为一件好事。”魔宫之人虽然大多冷血,但是卓甘始终都是不同的一个人。这也会是他为什么帮助如陌多年,并助她登上魔宫宫主宝座的原因。
如陌真诚的望着他道:“卓长老,谢谢!”
卓长老回她一笑,没再说什么。
如陌想起巫邪暗中杀害研贵妃再嫁祸于她,翌国使者向南宫傲讨要她带回翌国处置被拒绝,接着又被杀害。想必这翌国使者的死也与巫邪脱不了干系。于是,转向易语道:“易语,金国和翌国的消息打探,切不可放松。他们利用我使封翌两国反目,相信不会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易语皱眉道:“他们肯定是想联合翌国一起攻打我们封国,不如我们进翌国王宫杀掉翌王,让他的几个儿子争夺王位,就顾不上攻打封国了。”
一直没开口的冷意潇摇了摇头,道:“如果是在这件事情发生之前,用此方法,定能起到作用,但是,如今却不行,封翌两国反目,此时翌王一死,必定会将矛头直指封国,若再遇上有心人挑唆,到时,只怕翌国众王子之争,会以攻下封国为首要条件。”
如陌点头,如今的形势确实如此。这短短半月的时日,天下局势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轻叹一口气道:“先留意他们的动向吧,我想翌国没这么快出手,毕竟他们自己内部矛盾较深,翌王手中并无实际兵权,想要出兵,并不容易。”说罢,又对莫残歌道:“残歌,这阵子因为我的事情,耽误了暗阁在金国的发展,想必那边也堆积了不少事物,你还是亲自过去一趟,把那边的事情处理一下,赶在下月的武林大会前回来。这次的武林大会,相信一定会很热闹。”
莫残歌蹙了蹙眉,不解的望着她,道:“你什么时候对武林大会也有兴趣了?”
如陌微微一笑,颇带嘲讽意味,道:“不只是我有兴趣,相信巫邪背后之人更有兴趣。我屡次破坏他们的计划,他们一定想利用这次武林大会,夺得盟主之位,以正义之名号召整个武林人士来一举歼灭魔宫。以阻止今后我们继续对他们的计划造成的妨碍。”
冷意潇点了点头,淡雅一笑道:“所以,你想自己拿下盟主之位,不让他们有利用封国武林人士的机会?”
如陌不答反问道:“你和我一起去吗?”
冷意潇道:“当然。你去,我自然也去。”
第九十二章
夜幕将垂,红烛垂泪。轻薄的几近透明的白沙帐内,如陌定定的望着床头悬挂的那一副少年背影图。
十年相对,那被狂风卷起的衣袍,每一根飘舞的发丝,每一粒飞扬的尘沙,都已渗入了骨髓。但经历了这短短几月,心境却是如此的不同,那温润修成的十指曾在她肌肤之上留下的温度,在她的心里始终不曾淡去,这曾经在她最为悲伤绝望时在她心底注入温暖的少年,终是与她隔了万千重山,再也无法回头。
取下那副图,用微颤的指尖轻轻的摩擦着那清瘦却挺拔的脊梁,目光中涌现的浓烈而复杂感情,是对他身上所背负的一切不幸的心疼,是对他曾有过的温柔宠溺的留恋不舍,是对他给予她的残忍报复之行为的哀绝伤痛,是对他造成了他们之间永远无法弥补的伤害的埋怨,也是他在无法挽救他们的孩子无法自控时落泪的悲凉。
那样一个骄傲的男子,终是为了她,放下了尊严,在责任面前,义无反顾的选择为她甘愿舍去自己的性命,甚至为她痛到疯狂。谁也不认,独独记得她的声音。
那一刻,她心痛。于是,她赌。为了不让他们之间相互残杀,为了不让他清醒时无法面对自己,也因为他们几个一个都不能死,所以,她用自己的命赌他的情,是否深刻到连失去理智时也无法忘记。是的,她赢了。看着他无限悔恨带着浓烈愧疚的眸子,无力张唇却无法说出口的悲痛,以及那终于在支撑不住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倒下的身躯,那失去意识时是彻悟之下带着万千感情喃喃自语的一句“我错了”。
她明白,那代表着他已然知晓自己错误的根源,然而,那也同样是她的错误的根源。那极为简单的三个字,在他说来,是如此的艰难。
面对这样的他,她再无法去怨去恨,却也做不到抛去一切再次与他执手相望,那刺入胸膛的两剑,他说,还微澜沁贞的命,可是,死去的人永远都不会复活,她又怎么可能当那一切都不曾发生,而安心的与他相守。若不能,又何必两人相望互相痛。付出的感情与得到的感情,或痛,或伤,都…放下吧,尽管,异常艰难。
最后再深深地望了一眼,似是诀别。
素手将那画卷轻轻的,缓缓的,卷起。
“如陌。”门外响起易语的声音。
“易语,进来吧。”
易语一进门便见到她正在卷画的动作,便望向那床头已是空空如也,不禁心中一酸。十年来被她视如珍宝之物,终于还是被卸了下来。她的心头是复杂的,自从知晓南宫晔是她的哥哥之后,她不知道自己该用何种方式去面对,尽管很难接受,但毕竟是事实,那日看着他为如陌而疯狂又为她而清醒,要多深的情,才能达到如此境地?他倒下的那一刻,她看到如陌眼中惊现的恐慌,她又何尝不是,只是在看到跟随大军赶到的齐澈时,她们都放了心,相信有齐澈在,他应该不会有事,但是,没想到十几日过去了,他竟仍然是昏迷不醒。
一时间,她也不知道该希望他们和好,还是希望他们之间的一切就此罢休。轻叹一口气,朝着如陌走了过去,看着她手上的动作,咬了咬唇,没有开口。
如陌见她明媚的脸庞布满忧愁,心中了然。低眸,声音清淡道:“易语,你在担心他吗?”
易语抿着唇,看着她的眼睛,沉吟道:“已经半个多月了,为什么他还不醒?如果齐澈都救不了他,那他…如陌,你…真的不去看看吗?”
如陌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抬眸,望向流泪的红烛,心中凄然,半响方道:“时候到了,他自会醒。”就如当初的她一般,他也在逃避。齐澈传来消息,他身体上的伤,不足以致命,只是他自己不愿醒来。他不敢面对自己,他需要…时间。
对上易语略带疑惑的目光,她收起手中的画,小心翼翼的放到玉枕的里侧,走下床,看着她道:“易语,你去看看他吧。他毕竟是你的哥哥,无论我与他之间如何,都不能抹杀他与你之间的亲情。他一直在寻找你和你们的母亲,这么多年,从未放弃过。他爱你们,这一点毋庸置疑。其实,你真正的二王兄南宫晔而活着,即使可以恢复自己的真正身份,但他选择一辈子为别人而活,担负着两个人的责任,照顾守护着自己的亲人,活得很累。他的身上背负着太多的东西,看似强大,其实内心脆弱,渴望温暖…易语,我与他之间隔着的两条人命,令我无法再走在他的身边,但你可以。用你的亲情,温暖他,让他别再那么孤寂。”
易语怔怔的望着她。原来如陌早已原谅他对她的伤害,她只是放不下为她而死的微澜沁贞。为什么她不自私一点,没人会怪她啊。南宫晔,她的哥哥,尽管如陌所说的令人心疼,但她现在一时间还无法完全体会到,毕竟她们之间除了血缘的牵连,并无相处的感情。
正欲开口,却听门外传来一声:“小姐,婉离有事禀报。”
如陌微愣,这么晚,还有什么事?便道:“进来。”
婉离进屋后,对她行了一个常礼,目中闪过一丝复杂之色,面上有几分犹豫,道:“小姐,辰王芙府…来人求见,是卓长老的关门弟子齐澈带来的,属下让他们在主殿候着了。”
如陌面色微变,与易语对望一眼,齐澈不会轻易带人过来,难道是南宫晔的情况发生变化了?想到此便什么也没说直接去了主殿。
只见主殿之中,鸾韵持剑面向长风,怒容相对。长风一向无表情的面容出现焦急之色,目光掠过鸾韵朝如陌出现的方向看去。见如陌出来,除齐澈外,其他几人便齐齐跪了下来,唤道:“王妃。”
如陌见到长风身后的秦征曲战等十几人,正好是当日兵营里围杀沁贞,让南宫晔杀她的为首十几人,竟一个不多一个不少。微微蹙眉,沉了脸色,声音冷冽无比,道:“你们是在唤本宫吗?看来你们的记性不大好,本宫早已被南宫晔休离,这王妃之称,不敢当。”
长风面色变了几变,目带希冀和恳求,道:“在长风的心目中,您始终是王妃,并且长风相信,王爷此生除了王妃,也不会再另娶她人。此次冒然前来打扰,实在是迫不得已,还请王妃看在王爷为救您宁愿舍去自己性命的份上,请您救救我们王爷吧。”说罢便拜了下去。他身后之人同样拜倒,个个面色真诚,没有半分当日的愤怒和蔑视。
如陌看了眼面色凝重的齐澈,心中一沉。还未开口,便见易语急忙走到齐澈面前,问道:“齐澈,怎么回事?”
齐澈对上易语清亮的目光,连忙别开眼,面上有一丝不自然,定了定,想起南宫晔目前的状况,便叹了一口气道:“自昨日开始,王爷的脉息渐渐变弱,只靠药物,抵不过他自己潜在的意识。即使王上每日都陪着他说话,也不能唤起他一丝一毫生存的意念,照此下去,恐怕…撑不过三日。”
如陌心中一惊,竟如此严重么?连南宫傲也唤不醒他?他终于要彻底的抛开自己的责任,不顾一切后果吗?
长风望着如陌的眼睛,道:“王妃,王爷对您的感情,这一次,您也看到了,请您原谅王爷吧。长风知道,您因为座下二使的死,一直耿耿于怀,但那不怪王爷,是长风的错,误信巫临月,让她拿了我的腰牌,致使魔宫使者微澜的惨死,长风有愧,愿以命相偿。”说罢提起随身的长剑,双手托起剑身平举过头顶,动作坚定而决绝。
如陌面色微变,南宫晔何其有幸,得此忠心之士,他跟了南宫晔多年,对南宫晔的感情与微澜之于她没什么不同,都是以命相付。虽然微澜不是南宫晔直接下令致死,但却是他下令送去了军营,其责任无可推脱。
秦征面上刚毅的线条,带着愧色,道:“您的另一位使者,是死于我们手中,与王爷无关,他甚至都不曾下过命令,今日我等以性命做偿还,也绝无怨尤。只请求王妃去王府一趟,唤醒王爷。”
他话音刚落,其余十余人皆附和着拜倒。
如陌望着眼前高举头顶的十几把剑,微微动容。她能怪这些人吗?他们为了阻止沁贞伤害他们心目中的神,又有什么错?各自有各自的立场,到头来所有的罪孽,还不是一样归结到她与南宫晔二人的身上。南宫晔是不曾下令杀沁贞,但他却看着沁贞被杀而没有阻止,这本身就是错。
她只是定定的看着他们,一言不发。这些武将向来都是视尊严如生命,如今竟为了南宫晔,甘心伏跪在曾为他们最看不起的女子面前,以命相交,愿任她处置。顿时,心中千回百转,不禁暗叹。这时,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娇叱,道:“原来是你们害死了微澜和沁贞,竟然还敢送上门来,那就别怪我手下不留情。”
鸾韵一听被她当成姐姐一般的两人是被这些人害死的,心中立刻升起一股愤怒,对准长风的剑便直接刺了出去。
婉离一惊,连忙喝止道:“鸾韵,住手!小姐还未发话,你先退下。”
鸾韵怔了怔,心有不甘的停了动作,红了眼眶,目光望向如陌,水雾弥漫,声音中带着期盼和祈求的唤道:“小姐…”
如陌心中一痛,望着她那盈满水雾的眸子,竟无法开口。
婉离见小姐无心杀这些人,却又不忍拒绝鸾韵,心中一酸,不忍她为难,便道:“鸾韵,他们与我们一样,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的主子。你且先退下,小姐自有决断。”
鸾韵并不笨,此刻也看出如陌无意杀这些人,心中很是难受,但她虽然恨,却不想违背小姐的意思,只得呐呐的收了剑,满含恨意的狠狠瞪了他们一眼,方才退回一边,兀自咬唇低了头。
如陌将她的表情看在眼里,有些心疼,但仍然对长风等人开口道:“你们走吧。”
长风一怔,他们今日敢来魔宫,都是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却不想如陌这么轻易的便放他们走。更重要的是,她面色平静无波,低垂的眸子看不清神色,不像是愿意同他们一起回王府救王爷的模样,心中便慌了,目光望向一旁的易语,见她没有开口帮忙劝一劝,这么些日子也不曾去过王府看王爷一眼,想起王爷这些年来对她们的付出,便有些替王爷不值。于是,神色焦急,语气激动道:“馨乐公主,王爷是您的哥哥,您的亲人,您也不管吗?长风自跟随王爷至今,已有十六年,没有人比长风更加了解王爷在这些年里,为了寻找您和太后的下落究竟费了多少心思,这么多年来,王爷所做的一切,从来没有一件是为了他自己,从没有一天是为他自己而活。如今,到了这种时候,他苦苦寻了十几年的亲人,却对他的死活不管不顾,如果王爷还有意识,不知该有多寒心。”
长风激动的话语令一直将目光放在齐澈身上的易语心中一寒,目光立刻望向如陌,出口的声音很轻,却包含着太多的感情,唤道:“如陌…”
如陌没有看她,只叹了一口气,淡淡道:“婉离,送客。”她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也听不出任何的起伏,就那么淡淡的,仿佛清水一般。说罢便转身欲走。
长风与秦征等人几乎是绝望了,他们没想到如陌竟如此狠心。那日大殿之上,她见王爷受伤时明明是心痛的泪流满面,极力阻止,宁愿自己死,也不愿王爷为她舍了性命,为何如今王爷在生死之间徘徊,她却无动于衷?
曲战见她完全无视他们,心中顿时有些恼火,难道,他们这么多人的命都抵不过那两个女子的性命吗?噌得一下站起身,正欲发作,却听齐澈叫住如陌道:“等一下。”
如陌停住脚步,缓缓转身。见齐澈将厚厚一卷卷好用丝带系起的纸张超她递了过来,真挚的目光与她对视,却并没开口。如陌微微蹙眉,在婉离欲伸手之前自己编接了过来,竟是沉甸甸的,疑惑的望着齐澈,却什么也没问。
齐澈转眸深深地看了易语一眼,随后对长风等人道:“走吧。”说罢便率先离开。
长风虽然疑惑,但是看他已没有了来时的担忧,便阻止曲战即将脱口而出的话,带着众人离去。
第九十三章
如陌回到寝殿,缓缓打开手中的纸卷,定睛一看,整个身子蓦地僵住。
干涩的双眼,痛意划过,直指心扉。那跃然纸上的决绝身影,血迹干涸的唇角,被风撩起的白色衣摆尘土染尽,单薄却挺直的背脊,不是她还能是谁?还有那漂浮在地的白色碎纸残片,如此清晰而真实。
飞快的掲过一张,又一张…每一张皆直击她内心深处。不到片刻,便铺了满床,竟有五六十张之多。同一个身影,不同的姿态和表情,就连那每一根发丝,皆描绘的栩栩如生,仿佛倾尽了感情。
凭栏了望,轻顾浅盼,倾舞之姿,一笑妖娆,遗世独立,目光悲凉,雨中跪坐,哭泣绝望,决绝转身,一切成殇…每一幅,皆如此的不同,却又如此的相同,即使是轻盼浅笑的表情,亦同样带着伤痛的味道,如影随形。就如同王宫之中那百余幅画中的女子一般,无论是何种姿势或表情,皆带有无法抹去的忧伤。原来那并非画中人当时的表情,而是因为那种表情已深入了画图人的心底,所以他的每一笔,都包含着他的情绪,笔下之人,便尽是伤。
南宫晔,为何要在无法挽回之后,才来一次一次的抨击着她的内心?他不知道吗,这也是一种残忍。
这些画像,也许别人不能理解,但是,她却明白,那其间的涵义。也许连南宫晔他自己也不清楚,他的悔早已在伤害她的那一刻,生成。
放目望去,那每一副便是一个场景,组合在一起,便是他与她之间的全部经历。
她颤抖着手,一幅一幅的轻轻抚过,仿佛是对曾经的触摸。尖锐的痛意袭上心头,眸光成伤,眉头紧锁,缓缓闭上双目。南宫晔,要怎样才能将他剔出心头,从此不再为他而痛?
一双温润的手覆上她单薄的肩,带着坚定的力量,清雅如天籁般却满是心疼的嗓音在她身后响起:“想哭就哭出来吧,不要忍着。我会永远站在你的身后,所以,你不必再强装坚强?。”就像小时候那样,开心或是难过,她都会扑向他的怀抱。
她身子微微一震,是呵,她有哥哥,那个小时候一直守护着她的哥哥,她在他面前无需故作坚强。慢慢的回头,泪水已经涌出了眼眶,她却不自觉的笑了起来,无比凄凉。道:“我…真是越来越没用了,对不对?小时候,我都没这么爱哭。”
冷意潇心疼的目光流连在她流着泪却带笑的脸庞,心痛不已,即使如今他站在了她的身旁,她却在流露脆弱的同时,仍然习惯为自己留一分伪装。那是一种多年的习惯,一直植入骨髓不由自主的心理剖白。
修成如玉的手指轻轻擦拭着她不断涌出的泪水,心揪紧成一团,她再也不是过去那个快乐幸福的小女孩,如今的她,集哀怨于一身,他却无法替她分担,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独自在痛苦中挣扎,而无能为力。有没用办法能令她忘记所有的伤痛,重拾快乐,从此幸福而简单的生活?
轻轻将她揽进怀中,疼惜的抚着她如墨的发丝,无声的安慰着。
在他温暖的怀抱中吗,她总能毫无顾忌的宣泄着内心的苦楚。幸好还有这样一个怀抱可以容纳她的眼泪和脆弱,令她的心不至于太过孤单。过了许久,心渐渐平静,那汹涌的泪水才渐渐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