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白!”听完父皇的话,我将身前衣摆扬起,带着身后之人,立刻跪下去,高声道,“定不负皇恩。”
“太子,”父皇对我们的反应很满意,声音缓和了许多,“此战你为主帅,可以有异议?”
“儿臣并无异议。”
“很好,”父皇点了点头,目光扫过我身后站着的人,念着他们的名字,安排他们的官职,“谢清运为副将,陈书为左前锋,林则音……”
将众人此战的职位一一念完,众人谢恩后,父皇终于对我们说:“平身。”所有人都谢恩站起来,只有我没有。我仍旧跪在原地,整个身子伏在地面上,做足了姿态。所有人都察觉有异,看着我,不敢说话。父皇坐在高位上,看着我的动作,声音中带了些冷意:“太子这是做什么?”
“父皇,”我强压着心中一丝丝担忧与害怕,为了压抑这种心理,我刻意提高了声音,朗声道,“儿臣恳求父皇,予太子妃副帅一职!”
话说出口,我立刻闭上了眼睛。周遭一片静默,安静到我几乎可以听到某些人紊乱的呼吸声。
一国太子,为一个女子求副帅一职,这件事情,太荒唐了。
女子就该在家相夫教子,就该遵守三从四德,就该无才是德。
哪怕像苏域这般有着惊世之名的异国公主,在大宣也不过就是一道特异一点的风景。任何人都不该想为这道风景谋求些什么,哪怕是一国太子,说出这样的话,都是荒唐。我想,如果不是因为我是唯一的太子,此刻朝堂上至少一半的人都想把我废了去。
牝鸡司晨,这已是他们心中一个帝王昏庸之兆。
然而我是唯一的太子,所以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断地参我、让我父皇打我板子;参我、再让父皇打我板子。但是这并不代表他们就能让我这样一直下去。虽然我是唯一的太子,但是我并不是唯一的皇族血脉。一个皇帝,贤明是最重要的。只要是皇室男子,所有人,都有机会。
例如,我这本是皇族远亲的父皇。我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父皇坐在上方,片刻后,他竟是笑了,慢慢地道:“我知道太子妃有才能,但她已经是太子妃,有这个职衔,在战场上她要如何,其他人为难不了她。”
“可是,在战场上,她所做的一切,却也不属于她!”
我不知自己是哪里来的勇气,在父皇说完之后,猛地高喝出声。
“属于她?”父皇冷笑起来,“她已是一国太子妃,无上尊荣,她还要什么?!她难道还要像个男人一样有官职吗?!”(原作者:叶笑)
“是,儿臣为她求的,便是官职。”我毫不犹豫地接口,沉下声来,慢慢地道,“父皇,太子妃的职责本是打理好东宫,为儿臣诞下子嗣,孝敬父皇母后,为寻常女子做表率。只要做好这些,她便该有太子妃的尊荣。可现今的太子妃在做什么?她要上战场,要保护儿臣,维护大宣!她所做的,本该是将帅的职责,然而只因她是女子,所以她从没有得到过她应得的荣誉。”
“有太子妃的荣誉她够了!你是她的天,太子,只要你做得好,作为妻子,她会为你骄傲。”父皇已经不耐烦说下去,“就这样吧,此事,太子无须提了。”
“父皇!”

 

“啪”的一声脆响,父皇竟是在我喊了之后,将桌上的镇纸砸下来。镇纸砸在我背上,我感到背上一阵尖锐的疼猛地蹿上来,疼得我倒吸了口凉气。
“太子,”父皇的声音明显压了怒气,“下去!”
“求父皇成全!”然而我坚持不动,这是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这样当着众人的面忤逆他。我没有看他的脸色,继续说道,“苏域不是寻常女子,她不需要儿臣给的荣耀。她本有着诸国皆仰的荣耀。如果她今日不是在大宣,如果她今日不是嫁给了儿臣,那么她仍旧是最高贵的公主,是北褚最出色的将领。父皇,她是天上的鹰,不该用后宫胭脂水粉堆砌、所谓的尊荣折杀了她。”
“她五岁习武,冬日雪地里站桩十年,为的不该是成全今日的儿臣;她十五岁上战场,将生死放在一线,与敌人浴血厮杀,为的不该是成全今日的儿臣;她二十岁放弃了战神的名誉、名将的称号、公主的身份,千里迢迢嫁到大宣来,成为儿臣的妻子,为的不该是成全儿臣!父皇,大宣号称以德治国、唯才是用。那么是男子的才,还是女子的才,到底有什么区别呢?为什么儿臣的太子妃,她耗费着和其他将领一样、甚至更多的心血,却什么都得不到呢?!只因她是女子,只因她嫁给了儿臣吗?!”
“父皇,”我抬起头来,看向高台上神色莫测的男人,“儿臣给不了妻子太多,因为儿臣的妻子,是这样非凡的女子。嫁给儿臣已是折辱了她,儿臣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儿臣所有,让儿臣的妻子得到她所该得到的东西。”说完,我最后一次低头,高喝,“请父皇成全!”
众人不说话,许久后,父皇仿佛是认输了一般,询问朝堂众人道:“太子如此执着,众位爱卿以为如何?”
所有人一言不发,都在揣摩着自己所跟的派系的意图。我闭着眼睛,猜测着谢家人肯定要出来对我落井下石。然而,许久之后,我却听见了谢子兰的声音:“太子所虑,亦非不可。太子妃本不是常人,在北褚便有官职俸禄,如今到了大宣来,虽有太子妃之称,但行军之时,若想真要有所发挥,太子妃怕是还要有所顾忌。”
刚才发生了什么?我听到了什么?我跪在地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谢子兰一表态,谢家一派就立刻倒戈到了我这边,纷纷为我说起好话来。父皇不说话,许久,他微笑起来:“既然如此,那么,给太子妃一个官职,亦非不可,只是副帅位置太高,太子妃还是从先锋的位置做起,由军功晋升吧!太子,”父皇声音中充满了威胁,“你可还有异议?”
“儿臣并无异议,谢父皇恩准。”目的达到,我立刻不再倔强,老老实实地说好。父皇冷哼了一声,让我起身,我挣扎着起来,却因跪的时间太长和父皇砸的那一下,腿突然一软,又跌了下去。
我没敢叫人,挣扎着想要再次站起来。只是那一刻我突然想起,此情此景和我六岁时摔倒在大殿上的场景何其相似,和我这二十年的人生何其相似。
摔倒了,我必须得自己站起来,没有人会来扶我一把,也没有人敢来。只是十四年前,有谢子兰看在我还年幼的份儿上来扶我一把,而如今十四年后,谁又会来扶我?
我一面想,一面挣扎着想要站起来,然而就在那瞬间,一双白玉似的手突然伸过来,将我搀扶而起。
那双手宽大而温暖,一如十四年前的谢子兰。我有些诧异地抬头,入目的却是谢清运如玉的面容。他没有看我,扶着我,让我靠在他身上,似乎完全没有介意过我和苏域在猎场阴他一事,一时间,竟让我想起父皇曾评价谢家人的一句话——谦谦君子,芝兰玉树。
我愣愣地瞧着他,直到他放了手。

座上父皇大笑起来,高声道:“谢子兰,你果真有个好儿子。有谢侍郎与太子妃陪伴我儿上战场,朕放心,放心得很!”
“谢陛下。”谢子兰站在一边,笑得温和。
大殿上气氛立刻缓和下来,又有人陆陆续续上了几张折子,最后终于在太监唱声中结束。父皇起驾离开,我便揉着肩膀低头同别人说着话向外走去。
走了几步,我抬起头来,接着,便看到了苏域。
苏域正站在大殿外面等着我,一贯华美的服饰,浓厚的妆容。阳光落在她背后,她站在光与影交界之处,面上表情晦暗不明。她失去了一贯的笑意,只是静静地看着我,而后,她慢慢地对我伸出了手。
我不知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也不知是从何时起有的感觉,在她对我伸手的那瞬间,我突然觉得世界都安静了下来——周遭人熙熙攘攘,来来往往,然而似乎都与我无关,只有那个对我伸手的人,让我如此真实地觉得,她在我的世界里。
我向她走了过去,将手放进她手里,被她直接拉着往前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个,只让你当一个先锋,不好意思。”
“没关系,”她没有嘲讽我,漠然看着前方,大步往前。
许久许久,她终于再次同我开口。“谢谢你。”
我微微一愣,偏过头去,却也只见她的侧脸。沉着的表情,竟带了几分莫名的刚毅。
和苏域回到东宫之后,当天夜里,母后突然派人给我送了一把剑来,让我送去谢府给谢子兰。虽然我很疑惑母后的行为,但我还是很听话地让人准备了一下,然后准备出去。在我令人为我穿衣服的时候,苏域就坐在屏风外面,把玩着母后给的剑,慢慢地道:“剑是好剑,看样子有些年头了,就式样来看是二十多年前大宣流行的贵族男子用的剑,剑身上刻了‘安天下,守太平’六个字,看来是个有志气的王公贵族。你母后让你把剑给谢子兰,是想同谢子兰说什么呢?”(原作者:叶笑)
说着,我从屏风后转过来,便看见苏域正在认真摩挲着剑身,一脸探究:“这把剑估计是你母后与谢子兰共同认识的人所用,你母后当年和谢子兰认识的、在大宣有些名望的有志世族或皇族男子有哪些呢?你父皇?还是……”说着,苏域眯起眼来,似乎想起了什么,低声喃喃着,“宣德太子?”
“是谁又怎么样呢?”我走过去,径直从她手里拿走了剑。把剑装进盒子里,我不满地道,“去了谢府就知道了。”
“若真是宣德太子,”苏域打了个哈欠,“怕是谢子兰到死都不会让你知道。”听到这话,我愣了愣,想问些什么,却见苏域转了个身,她似乎是要睡了的样子,懒洋洋地道:“速去速回吧!明日我们就要启程了。”
“嗯。”我的问话都被她堵在嘴边,只能点了点头,然后让人备车去了谢府。
谢府离东宫并不近,我在马车里摇摇晃晃了许久,才听人道:“殿下,下车吧?”
我迷迷糊糊地睁眼,抱着长剑的剑匣,在他人的搀扶下下了车。方才抬头,我便见到谢清运带了几个奴仆恭敬地站在门前,见我抬头看他,谢清运立刻带着众人跪下来行礼:“见过殿下。”
“呃……免礼。”看见谢清运,我不由得有些不好意思,讪讪地点头。谢清运面上神色不动分毫,站起来,便跟到我身旁来,做了个“请”的姿势,淡淡地道:“殿下深夜前来,微臣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是吾来得唐突,”我和他寒暄道,”只是母后临时让吾来给谢丞相送一样东西,不知丞相可睡下了?”

“父亲正在书房恭候殿下。”说着,谢清运将我引到书房。
谢子兰果然睡得晚,我们进去的时候,他正坐在书桌前,静静地看着各地呈上来的文书。房里点了很多蜡烛,他就坐在闪烁的烛火之间,掺杂着白发的头发散披在周边,似乎是在提醒时光终究会在他身上留下痕迹。
我看着那些白发,忽地想起来,他如今已经年近半百了。然而奇异的是,他身上却完全看不出一个老头子那种颓废的气质,反而仍旧像十几年前我年幼记忆中那个英俊青年,用温润当剑鞘,藏着他内心如利剑般的凌厉和狂狷。
我呆呆地看了他片刻,他似乎终于发现我站在门口,抬起头来看我,微微一愣之后,他立刻走上前来,行了礼道:“不知太子殿下造访,老臣有失远迎。”
其实这都是寒暄话,我和他都知道。我抱着剑匣,点了点头,伸出一只手将他扶了起来,笑道:“丞相乃吾年幼时之师长,不必如此客气。”
他谦让了一下,而后招呼着我入座,我摇头道:“此次前来,吾是奉母后之命,特地送一把剑给丞相,母后说,她的意思,您见到剑,自然就会明白。”说着,我便打开了剑匣。开匣的时候,我仔细地端详着谢子兰的面色,不出所料,在看到这把剑的时候,谢子兰眼中突然浮现了一种很奇异的神色。有冷漠、痛然、悔恨、还有凌厉的杀气。
当然,不过一瞬,他便立刻将这些复杂的情绪遮掩下去,伸手接过剑,垂下眼眸来,慢慢道:“劳烦殿下给皇后回话,”他抚摸着剑身,眼中全是冷然,“娘娘的意思我明了,但我的意思,娘娘也该明白。”
“丞相的话,吾会带到。”我默默将他的话背了一遍,揣摩着道,“不过,丞相可否为吾解答疑惑?”
谢子兰没说话,他抬眼看了看我,已是以沉默拒绝的姿态。但我还是厚着脸皮,清了清嗓子:“敢问母后的意思,丞相能否告知一二?”
“殿下,”这次,谢子兰没有回避,“有些事情,您迟早会知道,但并非此时。”说完,他便转身盖上了剑匣,将剑匣交给了旁边的侍从,转头问道:“剑已送到,殿下可还有其他事?”
“呃,没有了,”逐客令下得如此明显,我当然不敢再多留,赶紧笑道,“吾这就走,丞相早点歇息。”
“恭送殿下,”谢子兰俯身行礼,随后又说道,“清运,你护送殿下回宫。”
“不必麻烦……”
“殿下请吧,”谢清运却是抢先一步站在我旁边来,低声道,“还是臣护送殿下回宫安全些。”
强硬的姿态,一如谢子兰。我瞧着这父子俩,突然有种悲戚之感。
谢子兰和我父皇斗了大半辈子,人说虎父无犬子,他儿子果然也是如他一般的俊才。而我父皇……虽然我也觉得,自己并非一个不靠谱的人,但和我父皇比起来,我的确……还差了那么一截。
是的,就是大家所知道的,那么短短的一截。
可是没有就是没有,求也求不来。想一想,我叹了口气,低头同谢清运这个未来的敌人行了个礼道:“劳烦谢公子。”
“殿下客气。”谢清运不轻不重地回了句,便招呼着人准备去了。
过了一会儿,所有人准备好,他便随着我上了马车。说起来,这本有些逾矩,然而当我看见他站在马车前注视着我的时候,便知他是有话同我说。于是我亲自卷了帘子,温和地说道:“谢公子辛苦了,不若与吾一道吧!”

他点了点头,直接跳上车来,轻车熟路地坐到我对面去,一派江湖作风。马车慢慢晃动起来,整个车厢里就我和他两人面对面坐着,他毫不忌惮地把目光落在我身上,看得我有些尴尬,只能往旁边不动神色地移了移,开口道:“吾本以为,谢公子有话想同吾说。”
“父亲本是旁支子弟,”谢清运开口,却突然说了一件我根本没有想过的事情。我愣了愣,没能反应过来,不由得疑惑出声:“啊?”
谢清运没有在意我的一声“啊”,继续道:“而母亲是父亲还未来到京城前迎娶的,算是少年夫妻。她在父亲落魄时执意嫁给了父亲,不离不弃,而父亲后来成为谢家族长,当上丞相,身边却也始终只有她一人。”
“令尊情意,令人艳羡。”
“是,我也这么想。”谢清运抬头看我,目光淡然,“然而二十年前,母亲将我生下后便遇害身亡。后来父亲一直未曾续弦,亦未曾纳妾,只留我一个儿子,殿下觉得,父亲可是情深?”
“丞相深情,天下皆知。”我点着头,开始思索谢清运的意图,想等着他再说几句。
然而谢清运却突然停顿下来,只是默默地瞧着我。瞧了许久,他忽然又换了一个话题:“殿下可记得那些年,父亲教导殿下的时候?”
“谢公子,”我被他转来转去的话题弄得有些发蒙,“你能不能明明白白地和我说清楚,你说这些话的意图所在?”
“殿下,你如此问我,我现在回答不了你,”谢清运笑了笑,却道,“但有一日,你再想起来,也许便能明白。”
“你是……在暗示我什么吗?”我微微一愣。
他却偏过头去,漫不经心地道:“那一年殿下方才四岁,父亲尚还沉浸在家母离去的伤痛之中。我打小不善言辞,听说年幼的时候,更是几乎像哑巴一般,我讨不了父亲欢心,每日都同父亲沉默相对。而后宫里下来圣旨,要求父亲为你授课,父亲本来不愿意,但是被陛下强逼着过去,回来当天,便笑着同我说,殿下乃聪慧之人,他十分喜欢。”
“殿下大约不记得了吧……”谢清运的声音浅浅淡淡的,合着马车外淅沥的雨声,倒让我回想起很多事来。我沉默着不说话,听着他继续道,“那时候殿下不似今日,颇为调皮,宫中大臣莫不头疼,除了父亲。”
“父亲第一日去授课,殿下便用墨水泼了父亲一脸,然后被父亲当着众人打了三十下屁股,当时把皇后娘娘都惊动了。后来殿下便十分听父亲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