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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他,都该陪着瑞琪一起死的。
我看着他修长的手指摩挲着瑞琪的眼睛,看他眼里震惊的神情,心里的恶毒犹如毒蛇一般缠绕而上,甚至来不及我反应——
一阵惊雷劈过,也就是那么一刹,我鬼使神差地捡起我带来、而后放在地上的长剑,在苏域还未回神的瞬间,猛地捅进了苏域的身体里。
周边人尖叫起来,大吼起来,太医扑上来,有人来拉扯我。而苏域就待在那里,胸前全是盛开的血花,看着我的目光里,有呆愣,有心疼,有痛苦,有悲伤,甚至,还带了一丝轻松。
“苏域,我们去死吧。”我拼命去拉扯他,士兵拥上来,试图按住我,我拼命挣扎着,想要更靠近他一点,“瑞琪死了,他在等我们。你与我去死吧,一同去陪他!”
“我们没能好好地活着,”我眼泪全是眼泪,抓住了他的衣角,他一言不发,苍白着脸,任由太医架住他。我被士兵按压着往后拖,却死活抓住了那一片衣角,沙哑着声道,“便一同去死,在黄泉路上相随,也比今日好。”
他没说话,张了张口。
周边声音太大,那雨声太大,风声太大,人群喧闹之声太大,以至于把他的言语淹没在了风雨之中。
我听不清他的话,只看到他隔着雨帘,慢慢对我露出了笑容。
血在他胸口顺着雨水而下,他面色越发苍白。太医们将银针插入他各大穴位,担架也抬了过来。
他们拉扯他,试图将他抬到担架上,他似乎再也无法支撑,慢慢闭上了眼睛。然而在与我分离的瞬间,却有个声音再次传来。
“好。”他的声音,终于让我听到。我呆愣在那里,也就是那片刻,担架被人抬起,我死死抓紧了他的衣角,旁人再顾不得,一剑斩开。
而后,他被人带走,越来越远。我终于放弃挣扎,拿着那一片衣角,被人按压着,躺在瑞琪旁边。
那么一瞬之间,我也不知该做什么,该想什么,只能看着衣角,随着大雨之声,失声痛哭。
旁边人终于放松了警惕,一点一点,试图不再压我。我也不反抗,只是像一个小姑娘一样,号啕大哭。
那天我哭了很久,直到谢清运实在看不下去,一掌将我劈晕,这才算了结。
我当天就发了高烧,一连烧了很久。
我隐约间似乎有做梦。
梦里燃了大火,有很多人在奔跑,我一个人站在长廊,看到他们一个一个,从我面前走过。
他们朝我打招呼,然后挥手,似是道别。
谢子兰……父皇……母后……瑞琪……
他们一个个往前,我想努力想要拉住他们,却伸不出手;想努力喊住他们,却喊不出声。只能看见那火势冲天而起,而他们一个个往前,慢慢走进火里。
瑞琪是最后一个。
他犹犹豫豫往前,临到门前,他忽然回过头,看着我。
他个子小小的,湿漉漉的里带着委屈和不舍,好像一只小兽,看得人心生怜惜。
他站在那火海边上,静静看了我许久,最后终于弯下腰,跪了下来。嫩声嫩气,带着哭腔道:“母亲大人珍重,瑞琪拜别。”
说完,他叩首,而后站了起来,毫不犹豫,从容而坚定地步入火海。
火焰将他吞没。他们站在熊熊烈火之间看着我,眼中反而全是怜悯。
而我站在火海旁边,一动不能动,只能看着我爱的人,在里面被煅烧成灰。
我不敢眨眼,不敢哭泣。
因为我怕眼泪模糊了眼睛,我怕少一眼看望他们。因为这一瞬间,我如此清晰地知道,这可能是他们最后一场道别。
而我要笑着,送他们离开。
只是心中仍有不甘,只是内心仍旧痛楚。
旁边不知是谁叫着我,不断说着:“殿下,殿下。”
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见月色下,坐在旁边的小桃子。
小桃子没有穿平时侍卫的衣服,他穿了寻常人家公子的衣衫,面色淡然。
我愣了愣,擦了一下眼泪,诧异道:“小桃子,你不是受了伤吗?怎么还乱走?”
“小桃子睡不着,便来见见殿下。”
小桃子笑了笑:“见殿下安然无恙,小桃子便放心了。”
“你怎么……”我有些尴尬,“怎么突然叫我殿下。”
“小桃子叫了殿下为殿下叫了十六年,想来,还是这个称呼最让小桃子喜欢。”
“小桃子一生从未为自己选择过什么,”他坐在我床边,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平淡,“五岁那年,家中贫寒,父亲不堪压力,决定从四个儿子中选出一个,卖给人贩子,送入宫中当太监。小桃子排行第三,但其他兄长弟弟都苦恼不已,于是小桃子自己走了出来,想用自己,给父兄弟换一条生路。”
“你怎么说起这些来……”我有些疑惑,他却没有回答我,反问道,“哦,殿下,您知道小桃子的本名吗?”
“你当然是不知道的。”他自己又回答了,“小桃子家本也是书香门第,名字取自爷爷,叫沈姚。听说爷爷曾经夸我聪慧,还指望我高中状元,得个功名。”
“宫刑很疼,”他说着,音调里有了一丝颤抖,“很屈辱。我被人按压着,扒光。那一刻的感觉,我一生都不会忘记。从那时候我就想,我绝不能再受这样的屈辱。”
“小桃子,”我察觉他不对劲,连忙道,“别想了。过去都过去了。”
“殿下,”他微笑起来,“小桃子从不曾和别人提起这些,殿下就让小桃子一次说完吧。”
“本来我就想安安稳稳做个太监了。”他笑了笑,“我打五岁起,每年都向父亲送一些银钱。父亲以我为耻,从不给我回信。但说来也好笑,他虽以我为耻,却也从来都好好拿着钱。”
“十三岁的时候,父亲用我给他的钱做生意成功,在京城里逐渐有了些名气。当时我已是殿下您跟前的红人,那一年给家中钱的时候,父亲第一次将钱退了回来,还回赠了一些银两,然后让人转告说——他不曾有一个当太监的儿子。”
“从那以后,这个身份,成了我一生的耻辱。殿下可知,为何后来我一路升任东宫总管,却也不曾让人来服侍我沐浴。这个习惯不是同殿下学的,而是我自己试图用这样掩耳盗铃的方式,去忘记自己是个太监的事实。”
“我总觉得我还是个正常人,我可以爱人,并且被人爱。当然,我也的确遇到了。”
“十四岁那年夏天,我拿着殿下给我的令牌,悄悄去看望了我的父亲。当时我站在府邸边上的小道,然后遇见了她。”
“我从未见过这样漂亮的姑娘。后宫美人多吧?可我却从未见过长得如她这般的。她有一双清澈见底的眼,就那么一回头的瞬间,我便落入那眼里。”
“她被坏人追赶,我一瞬间也不知哪里来这么大的勇气,拉着她就跑,我们运气好,跑出小道便遇到巡兵,我拿着您的令牌,狐假虎威地威风了一把。小姑娘感激我,约我再见。其实我也知道,我是一个太监,一个太监,哪里有什么资格,和她这样天仙般的女子谈论感情?可我仍旧忍不住,我答应了他,然后如约而至。”
“那天我和您请了假,去法光寺后山早早等着。我怕她看出我是太监,故意将眉毛化浓,买了好看的男子衣衫,早早等着她。她踏着细雨,踩着青石板台阶而来,我瞧着她的步子,只觉得是踩到了我的心上。”
“我和她聊得很好,于是她约了我一次,又一次。我知道该断,但我忍不住这样的诱惑。和她在一起,很多时候,我深知忘记了自己是个太监。我以为我还是沈姚,是沈家第三子。我有资格爱人,有资格被人爱。”
“她崴了脚,我背着她往前走。她不算重,身上有股清香。那味道我一直记着,从不敢忘。当时我背着她往山下走,她突然问我‘沈姚,你一直陪我好不好?’,我鬼使神差,回答她好。虽然明知不可能,但那一刻,我的确这样想着。我想陪着她,一直一直。哪怕,我未必和她在一起。”
“殿下,”小桃子苦笑起来,“小桃子心里的主子是您,可沈姚心里的主子,却是她。她教回沈姚快乐,让沈姚知道欢喜。哪怕沈姚最后没和她在一起,她却也是沈姚心中的真神。”
“我陪伴了她很久。在她十六岁那年,她终于无法忍耐,询问我是否可以娶她。当时我沉默了,你要我怎么说呢?”小桃子眼里满是眼泪,“我最爱的女子在我身前,她问我愿不愿意娶她。我明明爱她,明明愿意娶她,可是我不能,我做不到。”
“我这么一个早已注定不能爱人的人,我若娶了她,那便是害了她一生。”
“可她看着我,目光里全是崇拜,全是仰慕。我多想告诉她实情。却始终不敢开口。我怕她讨厌,我怕她厌恶。她说过,她最瞧不起太监,不男不女,为了银子出卖尊严的人。”
“于是我只能静静地看着她,很久很久,终于告诉她不能。她哭着跑开,我站在那里看着她,眼都不敢眨,
因为我知道,这将是我最后一次看她。我站了很久,看了很久,直到眼睛都酸了,疼了,流出了眼泪。我才回来。”
“从那以后,我都避着她。”小桃子笑了起来,“我想,就让贵公子沈姚永远留在她心里。她不要认识我,不要知道我,不要知道,她所爱的人,其实就是她最厌恶的太监。”
“殿下知道吗。殿下昏迷后,苏域派人捉拿小殿下,我便知道,我这辈子是到头了。我挡在小殿下前面,死死抱住了他。他们来拉扯我,我慌忙之下,只来得及断一根手指给您示警。那时候我便没想过要活下来了。”
“可我却不知道,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生不如死。”
“他们给我和小殿下动用了私刑。苏域知道,却也未曾发话。那一夜,我与小殿下将天牢酷刑尝了个遍。小殿下还小,且毕竟皇家血脉,他们不敢动。可是我不一样,我不过是个太监,而且,我是个太监。”
他捏紧了被子,眼里浮现出一种接近于死寂的绝望。他没有恨,没有不甘,眼里空空的,似乎再不想什么。
“天牢里没有女子,许多犯人关押了许多年,可能至死不能出去。我被用了刑,全身动弹不得,扔在草堆里,便再没有管。那时候我想了许多,我想我的父亲,想她。我痛苦,我委屈,我屈辱,我不甘。可我想那么多,唯一欣慰的就是——还好,他们不知道。我的父兄不必因我再屈辱一次,我的爱人不必见到我如此狼狈的模样。”
“可是苏域他太残忍了……”他微笑着,流出眼泪来,“他没有放过我。他将我和小殿下扒光了衣衫,挂上城楼。那时候我号哭,挣扎,却都无济于事。我和小殿下从傍晚开始被挂在那里,身上的伤痕一览无余。所有人对我指指点点,调笑,猜测我所发生的。”
“这些都不可怕,可怕的是,我的父兄来了。他们站在城楼上看着我,有人群起哄,说我长得多像我的父兄。我的父兄露出了屈辱的神色……他们看着我,眼神里全是责备,那么一瞬间,我清楚地知道,他们大概希望我马上死去,或者从未存在。以免以这样的方式,羞辱他们。而且,她也来了。”
“别说了!”听到这里,我再无法听下去,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急道,“没事的。你还有我。小桃子,你从小陪着我长大,我就是你的亲人了,你还有我。”
“我从不想让她知道这些,”他没有听我说什么,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我一直害怕让她知道小桃子的存在。我希望她心里的小桃子永远是沈姚的样子,英俊潇洒,温柔细致。可她仍旧认出了我。她在城楼下看着我,手里牵着她的孩子。孩子已经三岁了,看着很像她。她呆呆地看着我,眼里全是震惊。厌恶、怜悯、恶心,一瞬之间,她面上浮现了那么多表情。”
“我看着她的眼神,因屈辱忍不住颤抖。被动用私刑的时候,被羞辱的时候,我都不曾如此疼,可她的目光看着,我竟疼得快要死去。”
“我为什么不死?”他目光涣散开来,“我早该死去的。我为什么不早点死去,这样父兄就不会因我受辱,她也不会知道这么卑微、这么不堪的我。沈姚会活在她心里一辈子,一直一直存在。”
“小桃子……”我有些苦涩,一时也不知如何宽慰,只能说那句老生常谈的话,“过去的,都过去了。”
他没说话,转过头来,静静地看着我。泪珠在他眼里打滚,许久之后,他突然笑了。
“殿下,小殿下已死,过去的都过去,您要好好生活,好吗?”
“我不知道怎么好好生活,”提到瑞琪,我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我刚才还梦见他了,他来和我告别。他那么小,不知黄泉路上是不是会害怕。我也不想想,可我控制不住我自己……”
“我是他的母亲,可是他却在我面前死去,我却都无能为力。小桃子……”我挣扎着抓住他,泪眼模糊,“我现在只剩下你了。小桃子,你要好好的,陪我一起。我现在不知道怎么办,太傅死了,父皇死了,母后死了,清运落在苏域手里,不知是死是活。我只剩你了……小桃子……”
小桃子没说话,静静地看着我微笑。片刻后,他抬起手来,抚上我的面容。
“殿下,”他温和道,“您得学着长大。”
“而长大,就是学着一个人,再不需要他人。”
“殿下,”他声音哽咽,“年纪小的时候,您喜欢爬树。每次从树上摔下来,都是我垫在下面,怕您摔伤。以后,您就不要爬树了吧?”
“我已经不爬树很多年了……”我一时不知他在说什么,只能仅以我听懂的回答。他笑着点了点头,温和道:“那就好。殿下,您没睡好,现在睡吧。我守着您。”
“你有伤……”
“不碍事的,”他摇了摇头,突然和我强调,“殿下,我虽是太监,却也是个男人。”
我一时不敢多说什么,怕伤到他。于是只能乖乖地躺了回去。
他在旁边守着我,一言不发。不知是否因人守着,我很快便睡了过去。睡之前我突然想起小时候来,那时候我喜欢爬树,所有人都不给我爬,于是我总让小桃子守着,然后自己一个人爬上去。
有一次不知为何,父皇突然带着谢子兰和谢清运来了东宫,看到我在树上,怒吼了一声:“叶清歌!”
我吓得从树上摔了下来,小桃子赶忙来接我。谢子兰如疾风一般掠过来,将我稳稳抱在了怀里。
小桃子吓得“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拼命叩首,不时瞟着我;谢清运眼里全是担心;谢子兰神色平淡,将我放了下来,叹息道:“殿下再不可鲁莽。”父皇在旁边怒吼:“你找死吗?!”
那时候我觉得委屈,觉得伤心。
然而等如今孤身一人,等如今如小桃子所说的“成长”之后,才发现,这才是真正的伤心。
可能是太累,也可能是小桃子守着我,于是我睡得很好,一夜无眠。直到天明时分,突然有人吵嚷着叫醒了我。
“娘娘!娘娘!”宫女冲了进来,跪在地上,颤抖着道,“小桃子……小桃子公公去了!”
我从床上猛地翻身起来,不可置信,怒吼出声来:“你说清楚,什么叫作去了?”
“小桃子公公,在自己的房间里上吊了!”
宫女答得惶恐,音调里全是颤意。我不敢相信她的话,抓起衣服便让人带路冲了出去。
到的时候,房间里乱糟糟的一片,悬挂在横梁上的白绫,倒在地上的凳子,正往外面走出去的太医,来来往往的宫人。而小桃子已经被人抱了下来,放在地面上。
他穿着时下青年男子最流行的衣衫,白色打底,上面绘了水墨修竹。他头发用白玉高冠梳理成髻,其他都散在了身后。如他所言,为了让自己显得英气一些,他故意画浓了眉毛。此时此刻,他就这么静静躺着,的确英俊得像哪家贵公子一般。
我想,他如果五岁不曾入宫;如果不是一个太监。如果当年入宫的不是他,以他的此时此刻的样子,一定能迎娶到他心爱的女子,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
哪怕他已经注定无法圆满,但如果没有人这样赤裸裸扒开他的衣衫,没有人将他的伤疤拖出来抽打,没有人将他这样逼上绝路。那他也可以跟着我,用岁月忘记他生命里那些求不到的明月,而我也会为他指一个宫女,让他平安富贵地过完一生。
他陪伴了我二十年,每天陪我在一起,再没有人能比他陪伴我的时间更长。在我心里,他像我家人一样,像我弟弟一样。
他五岁进宫,便成为我的侍童。他胆小怕事,我却是小霸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