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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我便要将剑划过颈间。苏域突然开口:“他活着。”
我微微一愣,苏域慢慢走过来,握着我的手道:“清歌,你从来只有在求我的时候,会对我说这样的好话。哪怕我知道是假,却也很是欣喜。”
“可是清歌,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眼里含着眼泪,慢慢道,“我不能始终被你操控着,当你的傀儡。他们都活着,”说着,他顿了顿,我心里突然涌起了一阵惶恐,他笑了笑,却接着道,“可是被扒光了挂在城楼上,所有人观赏着。”
扒光了挂在城楼……
我听着他的话,想到了那个画面。
那个画面我见过,那年芳娘刺杀陈寅后,便是被这么挂在城楼上羞辱。我想到瑞琪的年纪,想到小桃子的身体,不由得气血涌了上来。
“你疯了吗……”我因怒气颤抖了声音,“他们一个是孩子,一个是个太监。你这样做,是疯了吗!”
“我没疯。”他说得平淡,“叶清运就在皇城附近,但却始终找不到他。他带着先皇遗诏,始终是个忧患。”
“我等不了了,便去抓叶瑞琪,想把他剥光了绑在城楼上。我就不信看到自己儿子被这么羞辱,叶清运还能按捺得住。就算按捺不住我也赚了,反正我看这小兔崽子,已经不顺眼很久了。”
“可是小桃子拦我。”
“他拼了死命拦我,于是我将他一起抓了起来。”
“他始终挡在叶瑞琪前面,真是个好奴才。当时他看着我,不断重复什么叶瑞琪是我的孩子,我会后悔的。”
“真是好笑……”他大笑起来,“你们主仆都一样,从来只有在利用我的时候对我说好的。当年你骗我说爱我,让我像傻子一样被天下嘲笑了这么久。如今为了救叶瑞琪,小桃子又想骗我认下这个儿子。”
“好笑……”他拍着大腿,“真是太好笑了。”
“那真的是你的孩子……”我忍不住开口,“他不是……”
“闭嘴。”他冷冷地看着我,眼里全是嫌恶,“叶清歌,一个孩子,一会儿是叶清运的孩子,一会儿是我的孩子,你不觉得恶心吗?”
我没说话,那一瞬间,我突然意识到,原来面前这个人,日积月累里,已经这么厌恶我。
可是明明骗我的是他;
明明伤害的是我。
他又为什么,又凭什么,在这里摆出一副可怜的模样?
我不由得笑了开来,慢慢道:“对,我骗你,他是叶清运的孩子,他是我和清运的结晶,与你半点关系没有,我此刻告诉你他是你的孩子,只是想让你放人而已。”
“那么陛下,您告诉我,您要我怎么做,才愿意放人?”
他没说话,许久之后,他慢慢道:“我要找到谢清运。”
“好,好得很。”我吸了吸鼻子,点头道,“我帮你找到谢清运,你放了他们,并放他们走。天涯海角,绝不留在盛京。”
他点头,笑了笑:“看来,谢清运终究也是比不上这个孩子。清歌,那一年我看着你抱着这个孩子的时候,就知道,只要这个孩子在,我便再也靠近不了你了。”
话刚说完,便传来了太监了通报声。
“叶清运觐见——!”
我猛地回头,然后就看到那么一个人。蓝袍雪衣,手执长剑,带着温和清俊的笑容,一步一步向我们走来。
苏域慢慢地站了起来,似乎有些诧异。
谢清运一步一步走到我身前来,低头凝视着我。
“怎么把自己弄得全身是血呢?”他轻叹出声来。我眼泪忍不住涌了出来,摇着头道:“你怎么来了?你不该来的。”
他笑了一下,温和道:“我不来,你怎么办呢?”
“他不是你记忆里的人,”他眼里全是疼惜,“你还不明白吗?这么久了,怎么就这么不懂事呢?”
“我懂了……”我哽咽出声,“我错了。清运,我错了。”
我懂了,清运。
我终于彻底的,打心底明白,面前这个人,从不是我所认识的苏域。又或是,我从不认识他。
我总是幻想他是那个样子,总是觉得他和我想的一样。
所以我被他骗了一次又一次,所以信了他一次又一次。
我在谢清运面前,像个孩子一样号啕大哭。谢清运似乎想要触碰我,却被苏域一声:“够了。”给呵斥住。
“谢清运,”苏域站在一边,淡道,“既然来,便该知道,你走不了了。”
“我知道。”谢清运答得淡然,“我回来,不过怕你后悔,告诉你一件事而已。”
苏域笑,面上全是轻蔑。
谢清运看着他,从头开始,慢慢道:“五年前,你母亲杨恭淑来到大宣,宣布你是宣德太子遗腹子。当时我父皇便打算将我推上位置,杀了清歌。我稍会医术,不慎之中,发现清歌怀孕一个月。为了保住清歌,我谎称孩子是我的。”
说到这里,我看到苏域面上有了一丝动容,他没打断他,谢清运平平淡淡地说起当年的往事。
不过四年,我却觉得,那些往事似乎很遥远了。
“她那时还喜欢你,不是没期盼过你来救她。可是你救不了她,又不愿意带着她走。她那时一无所有,一无所靠,只能靠我……”
“……”
“我们设了局。当天她就站在巷子里看着你,我很怕她会冲出去,就死死拉住她。可她最后还是跟我走了。只是转过身,她就哭了。那是她作为叶清歌的最后一夜,却从不是她对你爱情的最后一夜。”
“后来她化名谢萱,和我成亲。成亲之后她晚上经常做噩梦,但她从来不叫我的名字,从来都是叫你的。她始终信着你,始终爱着你……”
“清运,”我无法忍耐,哽咽打断,“别说了。”
“怀孕的时候,她忧思甚重,”谢清运没有管我,径直说着,“大夫建议她还是流掉这个孩子,可是她还是固执留下了。因为她知道,也许这一生她都和你再无交集了。我心知既然她要留这个孩子,我便该为她好好地留。于是她还怀着的时候,我就给她吃延缓孩子生长的药,那是我游历在外时偶然得到的药,盛京无人知晓,所以,那个孩子并不是早产。他是足月生的。”
“你是想救叶清歌和叶瑞琪吧?”听到这里,苏域忍不住笑出声来,“叶清运,你也有这样走投无路的时候。”
“孩子长大后,他随母相,但眼睛却像你,”谢清运没管他,继续道,“还是个婴孩的时候还没有这么明显,快三岁的时候,便就是个外人,也能看得出来。清歌心中惶恐,我也担忧,于是寻了个擅长换脸之术的大夫来。当年你我父亲便是换了脸,如今给一个孩子换个容貌,也不是大事。”
“于是趁着清歌一次生病,我谎称带着孩子出去玩,便让人给孩子微微调整了一下眼睛。孩子回来之后,慢慢长大,看着就不大像你了。”
“你不信,没有关系,”谢清运抬起头来,看着苏域,慢慢道,“你大可叫一个大夫来,看看瑞琪的眼睛,是否被人动过。你甚至可以让一个擅长换脸之术的大夫来,让瑞琪恢复他本来的眼睛,看看是不是像你。”
苏域没敢说话,他死死地盯着谢清运。谢清运面色坦荡,他微微地笑了笑,转过头来,同我温和道:“清歌,”他叹息出声,“我日后再护不住你,你日后跟着陛下,莫要再委屈自己。”
我呆呆地看着他,未曾想过,原来这么多年,他曾为我做过这些。这么多年,我所有的爱与委屈,都被他看在眼里。
他走上前来,揉了揉我头顶的发,一如当年。只是这个清俊的贵公子,不知为何,眼里竟也弥上了一层朦胧。
“清歌,”他沙哑出声,“如果当年,我未曾离开,那该多好。”
我说不出话来,只有眼泪滂沱而下。苏域沉吟了片刻,终于大吼出声:“来人!来人!让太医跟我走!”
说罢,他便风风火火冲了出去。我同谢清运立刻提着剑,带着谢清运跟着跑了出去。
苏域要做什么事,向来极快。我们一行人骑着马直接到城门之上,此时城门外来来往往,有许多人在城楼下围观。苏域带着我们一路跑向城楼,让人将小桃子和瑞琪提了上来。
他们是被绑着手,一丝不挂地挂在城楼上。两个人浑身都带着伤,明显在被吊起来的时候就用过私刑。小桃子身上更是带着一些让人心惊的伤痕,我不由得心头一跳,忍不住颤抖了手。
两个人都很虚弱,瑞琪更是面色青紫,呼吸微弱。
谢清运面色一黑,在人提上来的瞬间,便将瑞琪抱紧怀里,高喊道:“太医,银针!”
太医们年迈,来得慢些,从人群中挤进来的时候,看见谢清运抱着瑞琪还有旁边刚刚救下来小桃子,脸色一变就冲了过来。分成两拨人来到小桃子和瑞琪两边。
苏域面色不善,冷声道:“太医,验一验这孩子的眼睛是否被动过手脚。”
太医不说话,迅速拿出银针,往瑞琪身上扎下去。谢清运将手放在瑞琪身上,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
“你们这是做什么!男子汉大丈夫,难道吊一夜就会死吗?太医!”
“陛下!”我一把拉住苏域,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看着瑞琪,我有种极其不好的预感。这种预感让我害怕,让我惶恐,让我几乎被恐惧淹没。
明明是白日,明明日头高照。然而看着瑞琪毫无生气的脸,我却觉得格外的冷,觉得周边似乎都被黑暗吞噬。
苏域似乎感觉到了我的不安,转过头来看我,片刻后,放缓了语气道:“清歌,不会有事的。我小时候经常……”
“陛下……”太医插下最后一根银针,瑞琪整个人抽搐了片刻,而后整个人挣扎着睁开眼睛。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看清楚我,他看着我的方向,张了张口,也不知叫了什么,然后就慢慢闭上了眼睛。
有什么在心上猛地碎裂开来,太医叹息了一声,在鼻息、脖颈、胸前探了探,转过身向苏域叩首,无奈道:“陛下,瑞琪殿下体质虚弱,元气受损,微臣尽力,却已无力回天。”
话刚说完,全场都愣了。
便就是一向淡然的谢清运,抱着那个孩子,也露出了呆愣的表情。他呆呆地看着怀里的瑞琪,似乎不敢相信这件事的发生。
我瞧着,有那么一瞬之间,我觉得世界都将我隔离,没有任何声音。只有我和瑞琪,而他躺在那里,安静的,乖巧的。
他从小就听话,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就很少哭闹。
他早慧,众人都夸他日后长大,必是天纵英才。
他孝顺,不过四岁的年纪,已经会在危难时候端坐在我旁边,像一个大人一样,同我说:“孩儿乃男子汉大丈夫,母亲在此,自当保护母亲。”
他是我的骨血,我怀了他,生了他,养了他。我本想看他从年幼到长大,娶妻生子,平安美满。
然而他才四岁,便安静地躺在了这里。
他的父亲在这里,他的母亲在这里,然而他却死去了。
死得如此屈辱,如此痛苦。
他被人用了私刑,被人扒光衣衫,皇家子弟,名门贵族,却以这样屈辱的姿态,被挂在城楼上,供人围观、耻笑,一天一夜。
而做这一切的这个人,竟是他的父亲。
我流不出眼泪,我发不出声音。我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疼得我再无言语。
我只能死死地盯住苏域,他看着我,面上竟然有了慌张之意。
“太医……叫其他太医……”他开口,转头躲过我的目光,冲着太医道,“刚才不是还活着吗!救啊!叫其他人啊!”
太医不说话,跪在地上,已全然是认命领罚的姿态。
谢清运静静地抱着他,好像以前他下朝回来,在庭院里抱着瑞琪玩闹时一样。
我走过去,向谢清运伸出手来。
他抬头看了看我,低下头去,终于放开了瑞琪,我蹲下身,抱过瑞琪,轻轻抚上他柔软的发丝。
他真的去了啊,身体都已经变得冰凉,变得沉重。我将他揽进怀里,周边终于不再有声音。我总觉得他其实就是睡着了,就像小时候一样。睡不着便要我抱着,摇啊摇,便就睡着了。
等到他睡够了,睡醒了,便会睁开眼,笑眯眯地喊那么一句——母亲。
谢清运来拉我,声音亦是哽咽:“清歌,先回去吧……”
我没说话,呆呆地抱着我怀里的孩子,许久后,我不由得笑出声来。只是一面笑,一面落下眼泪来:“苏域……苏域……”
我喊着他:“你不是要验吗?你不是不信这是你的孩子吗?让擅长易容的大夫过来!让他们过来!”
“这个孩子……”我颤抖着声音,那一瞬间,我居然觉得如此委屈,如此屈辱,“是你的!是你的啊!”
苏域看着我,神色慌张。他摇着头,不断地摇着头:“不可能的……怎么可能是我的……”
“是你……”我猛地闭上眼睛,高喊出声来,“瑞琪是你的孩子!你是他的父亲!但你杀了他……”
“你亲手杀了他……”我心脏紧缩起来,眼泪落下来,哀泣出声,“他才四岁……他才是个四岁的孩子……可你对他做了什么?他是你的亲生儿子,你将他如此凌虐至死……”
“我说了不是!”他猛地高吼出声来,“他不是我的孩子!他怎么可能是我的孩子!你骗我!你骗我!”
说着,他一步一步退开,通红着眼,沙哑着声道:“你骗了我那么多次了……怎么会不骗这一次呢?你从未喜欢过我,从未爱过我,怎么会留下这个孩子呢?”
我抱着瑞琪,心里不知是哪里来的畅快。我看着苏域通红的眼睛,看着他迷茫的神色,痛苦的模样,竟就有种快感涌了上来。
“他怎么不是你的孩子呢?”我大笑起来,步步紧逼,“苏域,你看看他的眉眼,你让人来恢复他原本的容貌,你看看他是不是你的孩子?”
“你总说我不爱你……”
“你总说我骗你……”
“可你骗了我多少次呢?你又有多爱我呢?苏域,你对我的感情,从来没有我的情深。你看着我陷入地狱不曾援手,我不怪你;你羞辱我,我不怪你;你不顾我生死执意往前,我不怪你;甚至于你骗了我,你利用我害了清运,我都未曾真正恨你。你说我爱你有多深呢?在我走投无路,在我一片绝望,在我一无所有,在我呼喊到声嘶力竭都不曾有人回应的时候,我依然冒险,想要留住这个孩子。”
“你以为是为什么呢……”
我压低了声音,内心甚至自己都不曾知晓的感情都涌现而出。如同天翻地覆,山崩水破,让我的喉咙显得如此细窄,只能勉强爆发吼出:“因为我想留住你给我的东西,唯一的东西!我留不住你,我求不得感情,我唯一能够念想的,只有这个孩子!只有这个孩子!”
苏域没有说话,周边一片静默,只有我压抑着的哭声。一个背着箱子的人由士兵领着,匆匆忙忙跑上了城楼。他先是给苏域行过礼,高声道:“小民画皮师温染,见过陛下。”
苏域点了点头,呆呆地看着我和瑞琪,面上神情满是迷茫:“我想知道那孩子最初的容貌……”
他沙哑着声音,指着瑞琪。温染刚忙应是,走上前来。
我见他端详了瑞琪片刻,从方盒里拿出了药水、刀、线各种东西,然后同我道:“夫人,让一让。”
我不说话,亦不动弹。温染有些为难,劝我道:“夫人,您总不想让小公子死后也不是自己的脸吧?”
我被这话说得一愣,呆呆地看着我的孩子。
他已经死得够屈辱,又怎么能再这样上路呢?
于是我颤抖着,将孩子慢慢放到了地面上。温染立刻开始在他脸上动工,不消片刻,瑞琪便换了个面容。
我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狭长的凤眼,浓密的睫毛,仿若是神仙画笔勾勒而成,同他父亲一样美艳。
苏域呆呆地站在旁边看着,一言不发。天空乌云密布,雨滴突然大颗大颗落下来,落到了他面颊之上。
他凝望着瑞琪,望了许久。终于,他不知是积累了多少勇气,走到我身前来,蹲下身,颤颤朝着这个孩子伸出了手。
他小心翼翼、甚至有些害怕地抚上他冰冷的面容。
“怎么可能……”他声音里全是不可置信,“不可能……”
他靠我靠得这么近,我鼻尖全是他身上的香味。我抱着瑞琪,听着他否认的声音。雨水啪啪地打在我身上,那么一瞬间,那么漫长的瞬间,我突然冒出一个无比荒唐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