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热催人醒,她再睁眼,天已全黑。

扣青意外没来打扰,何未口齿干涩,手臂软绵地撑在床边沿,光脚下了床。因有八步床的雕花围栏遮挡,直到她离开围廊,见到西次间透过来的微弱灯光。

他回来了。

这念头无法阻挡,如暑热之气,扑面而来。

过往年岁,谢骛清往来平津,都以不期而遇的方式出现。唯独今夜,她竟没一丝怀疑,隔着一扇推拉门的是他。

她穿着夏日的轻绡衫裤,淡青色。

脚光着,往前两步,心跳得厉害,旋即扭头去了衣柜前,像被他偷听到似的,轻缓拉开木门,手胡乱拨动,欲挑一件合适的连身裙。

轻绡衫裤丢到太师椅上,丝缎裙摆从腰身上落下。她借月光看镜中人,想到方才睡醒,担心面上不干净,几步走到红木脸盆架子旁,撩了一把清水,扑到脸上,等擦干净,回到镜子前,打开胭脂盒,以白棉花沾了稍许,压到唇上。

略定了心,她趿拉着拖鞋,到门边,轻推开。

安坐于灯影里的谢骛清,独自一个人坐在那儿, 披着乔装成商客的西装,一只手臂撑在椅子扶手上,像等了几个时辰,微阖眸。

从战场下来的男人,没机会精细。白衬衫一看便是匆匆穿上,未熨烫过的。

他察觉卧房开门,睁了眼。

何未和他对视,笑着笑着,眼睛红了。他的眼睛里尽是红血丝,疲惫不堪,但露出的笑容却是温柔的。

“回家了,为何不进来?”她轻声问。

他道:“你睡觉不安稳,怕躺上去吵醒你。”

“宁可被你吵醒。”难得见面,相处的时间自然要多一秒是一秒。

他一笑,坐正身子。

何未留意到他的右腿似不舒服,挪动时稍稍慢了。她佯作未见,到他身旁:“平津两地报纸,都在讲同盟军的丰功伟绩,”她挨着他,到并排的太师椅上坐了,“你们战前动员时的诗,斯年全都会背。”

她言罢,又道:“各界在全力支持你们。我不知道你在察哈尔有没有听到何先生的一段诗,就是廖先生的遗孀,她写得骂得都十分痛快。”

国共合作破裂时,廖先生被暗杀,其遗孀何先生辞去一切职务,多年致力于营救政治犯,呼吁抗日,奔走在筹款筹医药物资的第一线。她组织女人们一同抗战救国,支援战场,而骂昔日同僚的话,也足够直白——

枉自称男儿,自受倭奴气,不战送山河,万世同羞耻。

吾侪妇女们,愿往沙场死,将我巾帼裳,换你征衣去。

谢骛清轻颔首,答:“听到过。”

“还有天津的报纸,赞颂你们,自九一八以来,只有丢失国土的战报,而你们在察哈尔的多伦一战,终于为我们争得了国格。”

谢骛清笑着看她。

多年相知,他读得出何未面上的急切,想告诉他,仍有千万人在身后,支持抗日的军队。

“今日回来,为枪支,还是医药品?或是食物?”何未仿佛有说不尽的话,“我们想办法在打通运输的路。”

“今夜不谈战事。”谢骛清道。

他握住她搭在太师椅扶手上的左手,像沉浸在心事中,缓慢地用指腹感受她的体温。

何未从未见过谢骛清如此。

于那册家书中,她于只言片语中窥到过他的失意、失望和望不到家国前途的怅惘。谢骛清的失落,总被压在列强欲瓜分华夏的忧虑下。

“那说……贵州。”谢骛清的故乡。

“贵州。”谢骛清轻声重复。

他已久别故土,乍一提到,眼前像有了驻地不远处的星点苗寨灯火。

“想听什么?”他问。

“什么都好,你是京城女婿,我是贵州媳妇,”她柔声道,“没机缘随你嫁入谢府,总是有遗憾的。”

“贵州……”谢骛清伤腿微微挪动,以便让血脉更畅通,“那里是第六个脱离清廷独立的地方。盛产竹木、桐油、烤烟、菜籽,后来,因为军阀养兵,开放了烟土生意。”

士兵每月军饷六、七元钱,军官则须更多。庞大的地方军队,每年军费上百万,从何处来?土特产产业供不起,最不费力的就是鸦片种植贩卖。

谢骛清的眼睛蒙着一层浅光,来自案上灯火。

“你们喜欢吃什么,家里招待客人?或是逢年过节的宴席,”她截断他的回忆,笑着问,“或是……婚宴?”

谢骛清也笑了,看她。

“若是你娶我,在贵州谢府,”她问,“会有如何的宴席?”

“我父亲勤俭惯了,不像别家府上养一屋子家厨,”谢骛清道,“但若娶何二小姐,必会从故友家借家厨,红案、白案分工而作。”

他见何未听的认真,松开她的手,换了另一只手肘撑着椅子,神色轻松起来:“我们那里处在山区,沿海物产运送过来不方便,过去宴客都用水发海味做重头菜。鱼翅、鲍鱼、海参这些东西贵,在山里难吃到一次,借你我成婚,须让军中有功勋军官都尝一尝。”

何未笑,像真筹备起来了,在已消失的谢府。

“他们许多人,一生没出过省,”谢骛清给她讲,“却愿意相信父亲和我,追随我们反省内的军阀,支持我们禁烟。”

谢骛清和她隔着两张太师椅当中的小案几,灯在当中。

他于灯火后,望着她:“自从十八岁掌兵,从未有一日怠慢,唯恐辜负的就是他们。”

谢骛清的大哥曾说,你不能因眼界有幸被打开,而去苛求那些为了几两碎银卖身从军,为赚口饭吃,追随军阀的人。他们当中的人,许多没机会见到一张中国全图,认出自己在哪一个大省,故乡故土,对他们来说,就是这一生能走过的版图了。

当时的二哥说,救国这一途,有幸看得远的人,须身先士卒,以血铺路。

两人久久对视。

何未拉住他的手,摸到上面的伤口,细小的伤,还有旧伤疤。她翻过他的手掌,看掌心里的一块新伤。听说多伦一战,以肉身对重机枪和飞机炮弹,最后,不少将领抽出大刀冲锋,其惨烈和英勇,她窥见一角,已不忍设想。

何未离开,从卧房里找出一把小剪刀,金色铜制,工艺复杂,把手是只展翅的金蝴蝶。谢骛清迟疑了一霎,认出那年,天津法租界的酒店房间见过极相似的式样。

何未握住他的手指,垫了一个手帕在小案几上,聚精会神为他剪手指甲。

蝶翅藏在她手心里,随着光影,明暗变换。

“这剪刀,”谢骛清沉浸在她的温柔里,轻声问,“倒是眼熟。”

何未一愣,抬眼,从谢骛清眼里瞧到了打趣的意图。她抿起唇角,不吭声,明明都有了儿子了,面对他时总有初相逢的心悸。

谢骛清被她的害羞引得笑起来。

“饭店房间里用过,见到一样的便买回来了。”她答。

谢骛清笑而不语,忽地倾身,离近。

“等我剪完,”她脸热地嘟囔,“再告诉你。”

何未装聋作哑,把他一只手的指甲修剪完,见他仍带着趣意,等她说。

“你那天受伤醒过来,”她小声说,“盯着我看,我感觉到了。”

那天,她微微低着头,靠在床边沿,握着小剪子,总觉被什么笼住。她自幼随二叔学习应酬,对人的目光极敏感。在微妙的氛围里,抬头也不是,停下也不是,她在不安和若有似无的心悸心动里,对着窗帘缝投进来的一道亮光,佯作聚精会神地剪小指指甲。

彼时,谢家少将军对她来说是一个陌生的救命恩人。

鬼使神差地,她在卖金件儿的铺子里,见到了极相似的一把小金剪刀,便买下来,一用多年。

红黄相融的火焰,在灯里跳动摇摆。

两人在这个深夜,仿佛都被推回到军阀混战时。

时间在耳边夹带着风,呼呼地吹过,带来腊月寒冬的雪和冷意。

南方的一个消失许久的男人,从广州城的军阀倒戈叛乱里侥幸逃过一劫,腹部伤重,刚能下地,便召集部下开军部会议。一封急电送至公寓书房,他披着护国军军装外衣,左手边是革命军缺军饷的军报,右手接了短短一行字的电文:谢四与其子被扣京中。

握着电文的谢卿怀,自反袁后便决意长留南方禁烟的人,从未想过,于北伐前,须有不得不北上的一日。

他对折抄写电文的纸,插在了两份军报当中,问身边的副官:“到过北京吗?”

年轻的林骁怔住。电文机密,无人阅览过,包括心腹副官。

“我在四九城有个宅子,过去叔叔住过,在一个……”他似在思索,面容上不见喜怒,平静语气中藏着几不可见的谨慎,即将面对生死危机的谨慎,“叫百花深处的胡同。”

第75章 祈愿九州同(5)

谢骛清到北平第二日,何家九爷派了帖子去平津两地的老宅子。

那些个隐居在天津和北平的大小军阀和脱了军装的将军们,多在平津两地投资实业,有煤矿、银行等产业,收了九爷的帖子,总要给几分薄面,着家中小厮回了口信,必会捧场。

何未陪九叔先至,她推着木轮椅,沿走廊往内去。

“从北京改名到北平,这泰丰楼倒是从未变过。”何知卿道。

何未轻“嗯”了声,在轮轴转动的微微声响里,和身旁的客人们擦身而过。

今日泰丰楼包了场,往来行走的人虽大多未着戎装,从脚下长靴,到皮鞋踩踏地板的步伐,都能辨出是昔日各省军阀的旧部。男人们三两聚在一处,轻声讨论长城以北的战况,何未听得不甚分明,时不时有“察哈尔”、“多伦”和“保定”冒出来。

“保定那边投诚不少人了,”有人说,“只有红军那一支坚持不退。”

“日本人重兵逼近,南京下令围剿,”另一个轻声道,“不投诚,等着死吗?”

“九爷,”泰丰楼老板遥见何未和何知卿出现,迎上来,对着何未打了个礼,“二小姐。”

“今日没疏漏吧?”何知卿问。

“九爷吩咐了,可不能有疏漏,”老板低声道,“单隔出来的包间儿,在大厅东面,今日大吉的方位,祝九爷促成好事。”

因老板亲自引路,交头接耳的男人们略顿住,留意到这两位没带小厮、丫鬟的人。其中有听闻何家九爷腿脚不便的,猜到这是今日做东的主人家,率先点头招呼:“九爷。”

一时间此起彼伏的“九爷”,淹没了方才对同盟军的私下议论。

照老惯例,宴客的地方被屏风连成墙,隔开了。

这一回散客多,隔了四个方位,端着菜往来穿梭的人,进出四方包房。而只有东面那处,备了戏班子。而今年轻人追捧影院和舞厅,老辈儿的还是以戏曲为正统。

宴客老人,没个戏班子,就是主人家不懂规矩了。

何未推着轮椅上的九叔绕过屏风,停步在白漆架子旁,上头被老板提前摆满了木槿、蛇目菊、龙胆和兰花。离屏风最近的圆桌上,有位穿着青绸薄丝的中年人,正翘着二郎腿,把玩着手里的茶盏,他一抬头见是何知卿,冷淡的眼睛里有了一丝暖意:“九哥来迟了。”

何知卿一摆手:“出门前喝药,耽搁了。”

他拉何未的手腕,把她引到轮椅跟前:“这些个,都是在天津租界久居的前辈,不常露面的,”说完,为大家引荐,“这便是我的二侄女。”

另一位穿着棕色长袍、两鬓雪白的老者笑:“何二的女儿。”

“就是了,就是她。”何知卿道。

何未正式接掌航运,手握运输大权,已在军阀混战后期。

她和二叔、九叔并非一代人,与他们相熟的都是老派阵营的人,她身为晚辈,被引荐过,就该斟茶敬酒。何未在九叔的目光暗示下,持酒壶,为圆桌旁碗筷旁的一个个夜光杯里,倾倒酒液。倒满第三杯时,屏风后,有细微的人声交谈。

她手微停住一霎。

屏风后,独自走进来一个男人的身影。

他未着戎装,穿着衬衫长裤,手挽着黑色西装上衣。为避人耳目,戴着一副黑色镜片的遮阳镜,头发微向后拢着,活脱脱一个逛罢琉璃厂或烟袋斜街,再来此处吃花酒、等着半夜叫局的公子爷。

满室寂静。

她佯作不觉,压下抬眼看的欲望,倒下第四杯。

那棕色长袍的老者忽然一笑,立身而起,迎上前,热情地伸展双臂,在层叠交错的灯影里拥住了姗姗来迟的男人,连声叫着“世侄”。余下数人热泪盈眶,有的说,没想到你小子还能活着回来,有的则感叹,谢家的男儿都不容易……

何未倒满第七杯酒,和他的目光交错而过。

谢骛清被软禁那年,她从未接触过和他打交道的人。而今,算见了一次。

这里有谢老将军的故友,也有昔日在京城软禁过谢家四小姐和他的幕后主谋,如今都仿佛见到在抗日战场上侥幸活下来的世侄,红眼眶的有,心疼的有,或坐或立,围拢着谢骛清这个后辈,嘘寒问暖。

谢骛清摘下圆镜片的遮阳镜,谦逊回应,微笑有礼。

棕色长袍的老者拉谢骛清在桌旁坐下,忽地想到什么似地,瞧着他与何未,笑了:“二小姐该与我这位世侄是旧相识了。”

何二小姐同谢家少将军的过往,哪个没听过两句。

只是关系扑朔迷离,真相难见。

何未浅淡一笑:“是,旧相识。”

谢骛清将西装外衣递给身后便装的警卫员,平静道:“我与二小姐早是知己。今日得见数位伯伯,还是仰仗了她和九先生。”

“你想见我们,何须外人牵线?”有人道。

“谢家和我们的交情,并不比九爷的浅。我们与你父亲都曾是同袍,”另一人道,“清末时,我在湘江被围,是你父亲派兵过来解了困。”

何未挨着九叔,坐在谢骛清的对面,和他隔着两米宽的圆台。

她瞥见青绸薄丝的中年人轻巧挥了下手,戏班子的人默默抱起锣鼓家什退了出去。

青绸薄丝的中年人笑着,两手撑在自己的膝盖上,倾身向前,望住谢骛清。

“你我年纪相仿,我父亲曾说,谢家于他有恩情在,”中年人遗憾道,“如今谢家剩得人不多了,有能伸手的地方,在座的无人能推辞。”

他虽年纪轻,但显然地位高,话音平缓,但掷地有声。

在座没一个不是千年的狐狸,若不然,怎会从军阀混战走到今日。谢骛清借由何家九爷的宴席,悄然现身北平泰丰楼,绝非偶然。

他想要什么,两个圆桌旁的人,都在暗自盘算,权衡利弊。

但不约而同地,面上尽是和气的微笑。

谢骛清亦是微笑:“谢某,刚从察哈尔的战场下来。”

青绸薄丝的中年人意外:“多伦那里?”

谢骛清颔首。

“多伦一战,打出了军人的骨气,”中年人立刻道,“谢将军的品格令人钦佩。只是……”那人似忧心谢骛清的处境,眼中有着怜惜,“今日的同盟军,已至绝境。”

何未心头一窒。

“你我今日初见,本不该如此直白,但以我们两家的关系,只怕日后九泉下无颜见我父亲了,”中年人将青绸薄丝的长衫撩开,露出马裤和布鞋,他神情肃穆地盯着谢骛清,轻声道,“情势远比外界传得更严重,你们的军报也绝不会详细到如此地步。南京让何姓将军亲带兵,十六个师的兵力调去对付你们。”

他说完,低声强调:“十六个师,只多不少。”

她遥遥看向谢骛清,这个共识藏在每个人心底,但一个陌生人直白道出真相,这种刺痛感……她并非局中人,却如被刀剜进了心里。

“世侄,”棕色长袍的老者见谢骛清不说话,叹气道,“识时务者为俊杰。这话虽老旧,却不掺假。日本人啊,一两日打不退的,须从长计议。”

大锣突然敲起来,且特别急,“呛呛呛呛”地敲在人心上。

方才被屏退的戏班子,不知被哪个包间的人叫去了,开了锣。

那青绸长衫的中年人微蹙眉,似嫌吵闹,可转念想,如此才更益于私密谈话、避人耳目,索性放任外头的昔日下属去胡闹了。

中年人见谢骛清不言语,亲自拿了酒壶,为他倒满了一只空着的夜光杯。清透的酒液,注满薄如蝉翼的碧色酒盏,美得令人惊叹:“多伦一战,确实战出了军人的骨气。可你们没有补给,粮食到弹药是打一天少一天,能撑到几时?我也是带过兵的人,深知你们的艰辛。骛清兄,我安排你隐居天津,担保在华北无人敢动你。随弟弟我快活几年,不要为难自己了。”

谢骛清慢条斯理地端起酒,喝了半杯。

何未像感受到,北地特有的辛辣酒液,从他的咽喉滑下,直至肺腑。

“谢某这次来,”他右手虚握着那只夜光杯,透过杯壁,能见余下的小半杯酒液,仿佛凝固在了杯子里,没有一丝丝的晃动,“想问诸位借兵。”

从谢骛清迈入这间包房,就明白要面对什么、隐忍什么。

以他过去的脾气,面对这种背弃民族立场的言论,绝不会听到此刻,便会起身而去。而今日,他是来求人、求兵的。

“借兵,打日本人。”谢骛清道。

“军队补给,可以想办法,”谢骛清又道,“但投诚的将领和兵士一走,兵少,城守不住。好不容易拼死打下来的土地,又要被日本人夺走。”

他最后道:“抗日,确实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但轻易就丢了多伦,我对不起死去的人。多伦一战,鏖战数日,最后都是拿着大刀冲锋陷阵……死于城下的人,血都未干,我怎么敢……让多伦,再沦陷。”

第76章 祈愿九州同(6)

棕色长袍的老者转着手上的扳指。

浓艳碧玉,绕着布满皱纹的拇指,缓缓打着圈儿:“既说到如此地步了,我也说句实话,一句不当对你说的话,”老者泛灰的眼珠子,定定凝住一身京城贵公子扮相的谢骛清,“西北军扛不住的,迟早要散。到时候,只剩下你们红军的几千人……世侄啊,你须提早打算了。”

外有飞机大炮辅助的日军重兵逼近,内有十六个师的兵力,在座都是领兵杀出过自己地盘的军阀,如何看不出,这将是一条死路、绝路。

何未强压着一口气,喉咙口火辣辣地疼。

她欲起身添酒,手被九叔按住。九叔对她摇头,身为一个男人,他更能体味谢骛清此刻的心境。老者那一番话,既回避了借兵,又强调了同盟军的境况,已算作答。

何家从商,于军队这一脉算个局外人。他们叔侄两个掺和不进去的。

“清末乱局,出过多少名将?”老者又道,“北吴南蔡,一个被部下暗杀,一个年纪轻轻病死异乡,他们倾尽心血,推翻了前清,可后来呢?袁世凯要做皇帝,各路将领揭竿而起,那时倒是我们军人的天下,是我们的好时候,回头看,风光过的人,不是客死异乡,就是寓居天津。年轻时,都有一腔热血,闯出一番功业,老了才看透,再大的功业,也逃不过世代更迭的命数。世侄啊,须看开些,如今能活下来的人,都是有福之人了。你我皆是。”

老者叹口气,又道:“我们手上的这些兵,都要防着南京,也算是我们最后的家底了,谁都不敢妄动。南京的调令过来,让我们去围剿你们同盟军,我当没看到,这是如今唯一能为你们的事了。”

“日本人的间谍面见过这里在座的每一个,劝我们去关外做事,我们都没见过,”那青衫中年人道,“为家国民族,也算尽忠了。”

谢骛清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仅剩了三根。

他无法反驳,只因怕。

如那老者所说,这些昔日军阀手里的兵零散分布在华北,随时要听南京政府调令,向张家口的同盟军进攻。虽然老者说,他们现在选择了按兵不动,日后如何,谁又料算得到?

谢骛清从未怕过。但今夜,他惹不起这一干人,这一干谢家的知交故友。

青衫中年人见他的烟盒干瘪,从桌上拿起一盒新的,欲递过去。

谢骛清轻摆手。他坐在桌旁,两指夹着抽出来的一根烟,从烟灰缸边拿到火柴,低头,以手拢住,划亮、点燃。

他深吸了一口,再抬头,烟雾后的面容已不见情绪。他一手搭在椅子扶手上,烟雾于指缝间飘散,许是闲散的姿态,缓和了这包厢里的氛围。

关外、多伦和这里的人事物,都毫不相干。

老者对候在帘子外的副官轻招手,副官入内,老者附在他耳边吩咐了两句话。副官领命而去,未几,外头热闹起来,临近被屏风隔开的包厢里的往日军官们,举着酒杯,来敬酒。

谢骛清来者不拒。

琼浆玉酿,一杯顶得上多伦普通士兵的数十日的口粮。

他们从前一个被攻下的县城连夜行军赶往多伦时,兵士们都饿着肚子的,顶着连绵夜雨,翻山越岭,只为抢占先机……

他一人坐着不动,只等人敬酒,觥筹交错,来往的人如走马灯上一般,神态各异,衣着各异,均是面容模糊。

“我也是保定毕业的,17年毕业的,没赶上谢少将军在的时候,”有个高个子的男人道,“那间宿舍,说是谢教员读书时住过的。”

“是吗。”谢骛清回应,弹掉烟灰。

他咬住烟尾,亲自倒了一杯酒,轻声道:“那该喝一杯。”

对方诚惶诚恐,仰头一饮而尽。

“多大年纪了?”谢骛清也干了这一杯酒,问这个模糊人影。

“三十有六了。”对方笑。

“我们十四军军长赵博生,17年毕业于保定。就是在三十六岁那年,在第三次反围剿中牺牲,”谢骛清微笑着,仿佛闲聊,“九一八之后,他曾请求北上抗日,被拒绝后起义,投身红军。和你是同一期的?”

对方面上的笑容凝结。

“你是哪里毕业的?”谢骛清看向又一个。

“云南讲武堂。”

“我们东北抗日联军第五军军长,是那里毕业的,”他道,“土生土长的云南人,白族人,现在在关外抗日。”

“你是何处毕业的?”谢骛清转而问身旁的另一个模糊人影。

“黄埔。”

“第几期?”

“四期。”

“李德芳,和你同一期的,步兵科。二九年被你们南京政府军法处逮捕,就义于南京秦淮河,”谢骛清往左看,“你呢?”

“一期,黄埔一期。”

谢骛清平静地笑笑:“谭其镜,黄埔一期,你的同学,二七年就牺牲了。他在校时,曾手书——“他注视那人,郑重道,“‘国不宁,暂不还乡’。”

……

谢骛清一个个问过去。到后头,他对谁说话,手都搭上那人的肩,或轻,或重拍上一拍。

他醉了。

何未的泪在眼眶里,靠心力强行压制。

问到后头,再无人敢答。

“世侄醉得深了。”老者在寂静里,让这些敬酒的亲信退出。

何未立身而起,到屏风外,唤了老板,低声嘱咐,添了几道海味。

无力感弥散在心底,她背对着包厢,立在雕着山水图的屏风外,背靠上去。隔着一扇木板,抬手,假意理脸边碎发,匆匆将眼角的泪擦了。

“怎么了?”身旁,有男人的声音低声问。

她心一颤,回头,对上他的眼眸。

谢骛清咬着一根没点燃的烟,倚靠在她身旁,以一种极亲近的姿态,近乎耳语问她:“不舒服?”

许是酒气晕染,他的眼眸里有水汽。

“难得见你和这些人应酬,”她轻声答,“不习惯。”

避重就轻,仿佛刚刚里边的事从未发生。

谢骛清被惹得笑了,那双眼睛直视于她。他竟低头,离她离得更近了:“二小姐心疼了?”

仿佛从未成过亲……是一场旧情人相逢的戏码。

谢骛清从未在外人面前同她有过于亲昵的接触,他确实醉了。

“怎么不说话?”他低声又问。

他臂弯里是黑西装,立领衬衫的领口微微敞开,手指上勾着一副圆镜片的黑眼镜。人倚在屏风侧,醉意浓重……好似回到那年,南北和谈,他带着副官和一行从南方来的将军们,踏入利顺德饭店的大门。

那时的谢骛清有兵,有和谈,有抱着同一目标的同僚。

短短九年,同僚反目,家国已破。

老板在一旁候着,远近是轮番端上佳肴琼酿的伙计。

“在想,为你温一壶新酒,”她轻声道,“少将军远道而来,方才的酒,怕是不够。”

“昔日两省重兵,换不得二小姐一个点头,”他低声又道,“而今,手中无兵无人,倒能讨得一壶酒,骛清之幸。”

何未问老板要了预定好的包厢,要了一壶酒和几道下酒菜。

谢骛清把小圆片的黑墨镜戴上,遮住一双眼,和她朝拐角处包房走。一百四十四张象牙雀牌在每一个路过的包厢内被无数双手退散、重新码放,筹码丢在桌上的动静,还有笑声,嘲闹声。他穿过俗世的喧闹,撩开珠帘子,进了包厢。

正当中的牌桌空置,摆放着两个骰子和四排翠绿色的雀牌。

“他们几个,”谢骛清仿似能见到数年前这里的人,“那一晚输了不少。”

而今物是人已去。

谢骛清径自进了隔间。罗汉榻上已摆了温热的酒和菜,临近酒壶的一道,最是朴素,是不该出现在泰丰楼这等地方的炸香椿。

何未要点灯,他低声说:“不要点灯。”

谢骛清在矮桌旁坐下,他靠在罗汉塌旁,取下墨镜。借着走廊投进来的灯光,他持筷,没夹菜。何未要倒酒,被他按住手背:“未未。”

她静在那儿,等他说。

“有的话,不借着今夜,怕难说出口,”他的嗓子被酒气熏染过,有蚀人心魄的温润和低哑,“是我误了你。”

他不给何未回应的机会,继续道:“昔日的谢家,昔日的谢骛清有重兵在握。而今,什么都没有了,不止没兵,说送你的天津公寓也让人卖了。”

他轻声又道:“为买|枪。”

何未想藏住泪,低头,眼泪掉到了他的手背上。她摇头,说不出话。

谢骛清久久不语,静靠坐在墙边。

他探手,握住酒杯,旋即放开,从裤子口袋里找烟,什么都没找到。香烟盒落在方才的包房,不过就算找到,也没烟了。

“一直没和你说,”他轻声说,“我的母亲,是桂林人。桂林算我第二故乡,在南方我最常住的地方,就是桂林,有时候……真想回去看看。”

何未已泣不成声,她以手捂住口鼻,妄图掩饰,或至少不让一堵墙外的人听到。

谁人不念故土,不思家乡。

从漓江到松花江,千万里之遥,从十万青山到风雪长白山,若非为国土,谁会背井离乡,行军万里,葬身风雪。

第77章 华夏万古长(1)

走廊外的喧闹,随时辰推移,渐散了。

谢骛清在包厢隔间和衣而眠。

何未拿起他用过的竹筷,把剩下的两块炸香椿送入口中。她嚼着嚼着,眼睫已被泪染湿。她见谢骛清睡得不是很舒服,轻放筷,俯身过去,两手解他的衬衫。

“什么时辰了?”谢骛清低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