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柳宗元在优溪驿的小饭馆里,与空海相对而坐。

柳宗元身旁是白乐天。

空海身旁则是橘逸势。

“您似乎已经掌握机会了。”空海说。

一月见面时,柳宗元告诉空海,他愿为国家竭尽绵薄之力。如果有机会,他将满怀欣喜,奉献一己之性命。

空海的开场白,即是根据这些话而来。

“嗯。可是,这机会大概也不长了。”

“皇太子——,喔,不,您指的是永贞皇帝生病这回事。”

“是的。”

柳宗元点点头。

去年九月,李诵脑溢血中风。

因为后遗症,他虽当上皇帝,却无法自如移动身子,说话也不甚灵活。

那时,王叔文已位居翰林学士、起居舍人。

王伾也出任左散骑常侍。

王叔文所担任的“起居舍人”官职,是在天子身边记录其言行举止。由于经常随侍君侧,所以拥有极大的实权。

王叔文原本只是陪侍皇太子李诵下棋之人。李诵即位后,因直接与闻皇帝言行,于是拥有了撼动天下的权位。

自从掌权甚久的京兆尹,也就是长安市长李实(译注:李实为唐高祖李渊十五子元庆之后,袭封“道王”,拥有皇室背景)失势之后,王叔文和王伾强力改革政治。

他们裁减、解放后宫宫女,废止“宫市”,流放诸多受贿官员。

改革派王叔文等人,因而深受旧体制保守派痛恨。

如果永贞皇帝驾崩或禅让大位,王叔文、王伾可能即刻垮台。

在空海看来,他们垮台的日子已经为期不远了。

不过,以王叔文为核心的种种改革,却赢得长安百姓喝采。

李实失势一事,官吏、百姓莫不欢欣鼓舞。

李实征税严苛,少缴一钱一厘也不许。即使官吏,无法按规定征税也会被处死。一般市井小民若欠税或缴纳不足,可想而知,将会遭致什么后果。

二月辛酉,诏数京兆尹道王实残暴掊敛之罪,贬为通州长史。市井欢呼,皆袖瓦石,遮道伺之。实由间道而获免。

——史家如此记载当时情景。

王叔文等人如此改革,却造就了众多敌人。

据说,被夺走权力的宦官们,仍暗中与遭到贬抑的贵族或军人结合,策动打倒王叔文。此种风声,空海或逸势也曾有耳闻。

王叔文等人的政敌,这段时期必然利用永贞皇帝病情,伺机而动。

柳宗元与空海的对话,自然也包括了这些内容。

正是如此关键时刻,空海与柳宗元在优溪驿相见了。

“您不是公务繁忙吗?”

空海问柳宗元。

“那当然——”

柳宗元率直地点点头。

“这种时刻,怎么还来这儿?”

“正因为是这样的时刻,才要亲自跑一趟。”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空海先生,您已知晓许多事情,我就跟您实话实说了。”

“嗯。”

“这回您要去的徐文强棉田,发生过什么事,我也听说了——”

柳宗元简述空海已知晓的徐棉田之事。随后,他又问道:

“空海先生,最近京城大街发生的布告牌事件,您可知情?”

“是的,我曾耳闻。”

“那木牌预告皇帝之死。”

“没错。”

“还有一事。金吾卫刘云樵家里,大约去年开始,陆续出现猫形妖物,这只妖猫也预言了德宗皇帝之死。这件事,空海先生想必清楚吧。而且,您也已经被牵扯进来了。”

“是。”

“刘云樵家里出现妖猫、徐文强棉田的怪声,以及大街上矗立的布告牌——我想,这三件事或许有某种关联。”

“不错。”

“圣上的性命,等于是我们的性命——”柳宗元说。

万一永贞皇帝这时候死了,王叔文便会失势。

失势就是死亡。

或许暂时贬谪远地,不久之后也会遭到毒杀,或编造某种理由而被下诏赐死。

万一情况糟糕,柳宗元或许也会被赐死。情况稍好,则被贬为地方小官。

在这情况下,所谓“左迁”,不光是一个人的事,它包括整个家族及宗族的命运。

“京城该做的事非常之多,相形之下,我们所剩下时间非常之少——”

“看来您很焦急。”

“明知焦急不好,却还是焦急得很——”

柳宗元叹了口气说:

“这件事攸关皇命,换句话说,包括圣上,也与我们的大志有关。所以我才来这儿。”

接着继续说道:

“有人在宫里放话,说是我们谋害先皇,也就是德宗皇帝的性命。他们说,因为皇太子病倒,我们才急于动手——”

“——”

“面对此种谣言,我们必得挺身应战。”

“诚然。”

“空海先生,我一直认为,求保身家性命这种事,是志向卑下之人才的作为。然而,处于今日这样的立场,我却不得不谋求保身了。我这样说,并非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大志,必需求保自身。有时,我——”

柳宗元顿住口,深深吐了口气,接着说:

“有时也不得不玷污自己这双手。”

“——”

“我时常在想,自己今天所做所为,是否毫无意义?到头来,自己所做的一切,对世间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对百姓来说,或许也不过就是更换了权力内容而已。而那内容,不论我们或李实,结果还不都是一样——”

“——”

“有时,我会觉得自己内心似乎已逐渐枯萎了。”

“不过,您并不打算退缩吧。”

“是的。也只好这样了。我已无处可逃。”

柳宗元望向邻座的白乐天,说道:

“白居易的想法,似乎和我有些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空海望向白乐天。

“因为我不适合政治。”

白乐天别扭地回答。

“他这人感情太丰富、太丰富了。”柳宗元说。

“感情太丰富?”空海问。

“政治之事,当然要动之以情,却不能感情用事。”

柳宗元看了一眼白乐天。

“刚刚我说过不打算逃。譬如逃情诗文之中。不过,白居易却有这样的情愫。我虽也爱吟诗作赋,却不会因此拋身忘命。但是,白居易他——”

“我也没打算为诗文拼命呀——”

白乐天打断柳宗元的话。

“我的事就此打住,继续你的话题,如何呢?”

“说得也是。”

柳宗元点头,视线从白乐天移至空海身上。

“空海先生,老实说,我有一、二事相求。”

“您尽管开口吧。”

“一件我已说过,就是请让我今天与你们同行。”

“另外一件呢?”空海问。

柳宗元看了看身边的人。有空海、橘逸势、柳宗元、白居易,加上张彦高、两名卫士及大猴。

“您方便对我说的话,也可以对大猴说。”空海说道。

“啊,您说的是,空海先生。之前我看见您将蛇藏了起来。您那种行为,该说是出于侠义之心吧,我相信您那时的心情。”

“然后呢?”

“喔,老实说,我有封信想请您帮我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