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这事你也行。往后我不能粗心大意随便靠近你了。”

“逸势,那不一样。”

空海答道。

“什么不一样?”

“我是说,‘会什么’和‘那人很可怕’是两回事。”

“你又要讲高深的学问了?”

“这并不高深。比方说,这儿有一把快刀。”

“嗯。”

“这把刀可怕吗?”

“不可怕。那刀只是在这儿而已,总不会主动飞过来袭击我吧。”

“那如果有人拿了这把刀,又怎样?”

“那还得看是谁拿了那把刀吧——”

“逸势,你说的一点没错。”

“什么一点没错?”

“总之,逸势,对你来说,会加害于你或夺走你的钱财的人,拿了那把刀才会让你感觉可怕。如果是与你亲近的人,即使拿了再锋利的刀、枪,你也不觉得可怕——”

“你说的没错。”

“所以啊,逸势,并非刀可怕。当你觉得可怕时,是因为拿刀人的根性,令你感到可怕。你怕的不是刀本身——”

“原来如此——”

“这和植瓜术道理相同。植瓜术本身和刀一样。人们不必对植瓜术感到恐怖。该担心的是,到底是谁拥有那把刀或拥有那法术。”空海说。

“嗯。”

“逸势,你放心吧。你根本无须对我害怕——”

空海面带微笑,轻轻拍了拍逸势的肩膀。

就在此时,远远传来呼唤声。

“请问,师父——”

是男人的声音。

空海与逸势转身望向出声之处。

该处站着个男人。他长得一副正直坚毅的模样。

男人一边微笑一边走近两人。

“原来真相如此。太令人惊讶了。我看到了飞上天的蛇,以及放进袖口的蛇,到底哪只才是真蛇?我可想了好一会儿。”

“两只都看见了?”

“不错。您刚刚所做的事,真让人一扫心头闷气啊。五坊小儿的行径,我早已忍无可忍了。”说毕,他慌慌张张地行礼道:“真是失礼,在下还没自我介绍。敝人名叫子厚。”

“在下空海。”

“在下橘逸势。”

空海与逸势也报上名来。

“大名听来很陌生。两位是唐国人吗?”

“不。敝人是倭国的留学僧。”

“我也来自倭国,是来学习儒学的留学生。”

两人一前一后回答。

“空海先生唐语说得很好。”

“不,要像贵国人那样流畅,还差得远呢。”

“此事姑且不提,方才你们不是在找吃的吗?”

“是啊。不过没吃成。”

“若是如此,前面有间酒楼,是我的友人所开设。我们就在那儿一道吃顿饭如何——”

空海与逸势应邀,随同子厚走进“青山酒楼”。

在这家店里,空海与子厚展开了对话。

“空海先生,您怎么看现今唐国的政治?”子厚问。

“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那我这样问好了。您觉得这国家的百姓幸福吗?”

“这也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比起我住过的倭国,唐国——不,长安城可说先进许多了。以倭国生活水准来看此地,百姓多半很富裕。拿贵族来说,长安贵族和倭国贵族,其奢华程度简直难以相提并论。不过——”

“不过,生活水准高跟是否幸福,那又是两回事了。”

“没错。”

“现在唐国百姓正处于疲弊之际。百姓苦于沉重赋税,贵族依旧是贵族,他们只求明哲保身,自谋出路,根本无暇顾及老百姓。”

“是的。”

“我一直在想,大唐盛世是否已过去了。如今只剩洛阳和长安,仍残留华丽的气息。可是,实情却如您刚才所见到的景象一样。”

子厚用字遣词,似乎理智胜于情感。

然而,他那理智的内面,却又隐含着某种苦闷的情感。

“如果有机会…”子厚说。

“机会吗?”

“对。我想,如果有那样的机会,我可以让这国家比现在好一点,或许只能稍好而已,但比起现在,百姓应该可以更容易安居乐业一些。至少,若有机会能为此事全力以赴,我一定会满怀欣喜,奉献出我这条命——”

几杯酒下肚,略显多话的子厚,倾吐满腔热情地说道。

“如果有机会——”

空海、逸势与子厚交谈了好一阵子,有时讨论唐国时事,有时谈诗说文,也提到了倭国的种种。

趁着酒兴大发,他们呼喊店家拿出砚、墨,准备纸、笔,子厚一挥而就地写起诗来。空海也和诗回赠。逸势见状,竟也罕见地拿起笔,绞尽脑汁地作起诗来了。

倭国一片云

他以此句起首,以“清风虽吹尽,我志无尽期”结尾,是首利落飒爽的好诗。

子厚震慑于空海与逸势的字迹笔势,尤其空海诗句的精湛文采,令他毫不吝惜大声赞赏。

不久,三人在酒楼前分手。

“百姓的幸福…”

空海望着子厚背影,喃喃自语,

“思索何事是幸福,真是个艰深的问题啊。”

“怎么说呢?”逸势问。

“因为人的欲望无边无界…”

“——”

“胸怀大志的生活方式,其实也很严苛…”

“嗯…”

听了空海的话,逸势似乎觉得恰恰说中了自己的某部分,同意地点了点头。

柳宗元,字子厚。

中唐时期的文人代表。

其祖先来自河东,亦即日后的山西省。

柳宗元家族已在长安落地生根数代了,他本人也土生土长于长安。

他生于大历八年癸丑(七七三)。比同时期文人韩愈小了五岁。

刘禹锡曾在《柳宗元集》的序文称:

“子厚于贞元初,即以童子而有奇名。”

“贞元初”的贞元元年(七八五),柳宗元不过十三岁,那时起他便享有“奇名”。也就是说,他的存在备受瞩目,序文如此记载。

这番话绝非奉承之词,从年轻时起,柳宗元便比旁人出色。

事实上,他于贞元九年,以二十一之龄及第,成为科举进士。

比才子韩愈二十五岁及第,还提早了四岁。

不幸的是,那年他的父亲却撒手人寰。

五年后的贞元十四年,柳宗元登“博学宏词科”,授“集贤殿正字”,也就是从事“图书校勘”的官员。

翌年,二十七岁的他,妻杨氏亡故,并无留下子嗣。再隔一年,长他二岁的姐姐过世。到了贞元十九年,长姐也亡故。这时,柳宗元三十一岁,却已无任何手足了。

贞元十九年,柳宗元被拔擢为“监察御史里行”(译注:里行,指直接提拔到朝廷为御史的试用期),一年不到的时间,他已经与韩愈并驾齐驱。

那年冬天,韩愈被贬为阳山令,刘禹锡取代韩愈,成为监察御史。

当时,以柳宗元为首的年轻官员、皇太子李诵所信任的王叔文、王伾等人为中心,形成一股政治势力。

空海东渡大唐入长安,是在贞元二十年十二月的事。

隔年一月,德宗皇帝驾崩,李诵继位,是为永贞皇帝,也就是顺宗。

正是今年的事。

为此,亲近李诵的王叔文、王伾,均获提拔出任要职。

与王叔文渊源深厚的柳宗元,也成为掌权一方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