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如果是信,何必要我效劳,您自己不也读得通——”

“空海先生,因为那封信是用贵国语言所写的。”

“倭语?”

“不错。”柳宗元点头。

“现在信在您手上吗?”

柳宗元摇头:

“放在某处。”

“那封信与这件事有关吗?”

“是的。我认为有关。”

“不过,如果是倭语,也未必得我啊。长安城里,形形色色的人比比皆是。”

“此事说来惭愧。因为我身边没有懂倭语又可信任的人。”

“原来如此——”

“空海先生,如我刚才所言,我们时间不多了。要对合适的人先作种种调查,再与对方交往,然后托付此事,这对一般人来说是理所当然的程序,我们却无暇进行了。”

“您是说,若是我的话——”

“既然不能照一般程序来,只好相信直觉。我从白乐天那儿听闻您的大名,加上张彦高也提过您,我马上明白,他们口中的空海就是那天我所遇见的空海。如此一来,我根本不用再考虑。”

“无论如何,我会尽力效劳。”

“不胜感激之至。”

“话说用倭语所写的那封信,到底是哪位写的——”

“您大概也知道吧。是晁衡大人。”

“晁衡?!”

空海反刍这个名字时,一直在旁静默不语的逸势,突然大声说:

“是安倍仲麻吕吗?!”

他难掩兴奋语气接道:

“请务必、务必要让我们看那封信。我们可求之不得。”

安倍仲麻吕。

是安倍船守之子,生于七○一年,与李白同年。

七一六年时,他以十六岁之龄被推派为遣唐留学生,翌年,与吉备真备、僧人玄昉随同第八次遣唐使多治比县守跨海渡唐,这已经是八十八年前的旧事了。

当时,正是玄宗皇帝主政时期,李白、杜甫全聚集在长安城。

大唐王朝连绵盛开的巨大花朵、玄宗皇帝与杨贵妃的凄美爱情故事,在当时均尚未展开。

一行人策马于春日旷野。

柳宗元。

白乐天。

空海。

橘逸势。

张彦高。

大猴。

六人各怀心思,马儿正穿越秦始皇陵寝,驰骋于春日旷野之中。

柳絮在风中纷飞。

一行人已身在目的地了。

放眼望去,地面上柔和浅淡的青翠,随风摇曳。

棉树的新绿,映入眼帘,娇嫩得令人心痛。

风起叶动,棉树新叶纷纷随风起伏。

风,顺着缓坡吹动嫩绿新叶,扶摇直上,然后,出其不意地消失于苍苍云天。

风没有一定的方向。

然而,也并非漫天吹拂。

风随着肉眼无法看见的大气,一起律动呼吸。

看那嫩绿新叶临风漫舞的模样,令人心情畅快。

田畦处处可见的柳树,其新抽枝芽也随风摇曳摆动。

此一大地竟是如此广袤,无边无际。

空海站立于这片广袤天地的中心点,尽情呼吸丰沛润泽的大气。

自己的肉身,仿佛极其轻易地与天地合而为一。

肉体是天的一部分,也是大地的一部分。

是风的一部分,也是容纳看得见、看不见、所有这一切的宇宙的一部分。

心,也是如此。

心是肉体的一部分。

肉体也是心的一部分。

这不是理论。

是空海亲身感受、体会出来的。

空海立于曼陀罗之中。

发怔出神,仿佛陶醉于曼陀罗的境界,悠然自得地跨出脚步。

逸势在远处,忧心忡忡地望着空海。

一旁是大猴。

再一旁是白乐天。

再一旁是柳宗元。

再一旁是张彦高。

再一旁是徐文强。

还有卫士数名。

此刻,对空海来说,逸势的心脏跳动历历在目。

他感觉得出,所有看得见、看不见、感知得到、感知不到的一切,彼此之间都有一条无形的线连系着。

仿佛进入冥想状态,肉体正在品尝天之甘露一般,空海将周遭所有一切纳为己有。

在这当儿,空海的视觉能力、感知能力,似乎突然倍增了。

甚至舌尖也能感知空气的味道。

空海知道,入唐以来,自己的肉身和冥想力更加敏锐了。

空海陶醉在这天地之间。

心情舒畅不已。

空海心想,原来就是此种境界。

在倭国室户岬,持续半个月静坐所达到的境界,此刻,在极短时间内就达到了。

室户岬那时,自己曾经历一口吞下天星的神秘体验。

虽说目前的境界不如当时浓烈,肉身却比当时更增加了些许透明感。

感觉得到。

感觉得到。

感觉得到小草抽芽时,想从大地之中伸展而出的力量。

无数的草。

无数的虫。

细微渺小的生命群体。

汇集这些渺小生命群体,所形成的那股难以置信的顽强力量,此刻,正在这片大地之中冬眠,也正准备自沉睡中苏醒。

然后——

不同于那些令人发狂般的生命力,另一种力量也沉睡在这大地某处。

这一切,空海都感觉得到。

他知道,自己正笔直朝着那股黑暗力量前进。

啊——

空海恍然大悟,自己正站立在那力量之上。

正在那力量上面踱步。

只是,没想到那力量所横亘的范围竟是如此广大。

还未到达。

再往前走吧——

空海继续踱步,在该处停住。

就是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