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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消息倒也不令人意外。

  前头陆时卿便已跟她讲过回鹘可汗的意思,而对于徽宁帝来说,眼看伽斛在京几日跟元钰打了个热火朝天,这和亲倒不如是没有更好。再借使节之口询问了公主的意思,听口风察觉她对几个皇子皆是兴味索然,客套地招待了几日后,也没好在这四面楚歌的关头惹回鹘的不快,强行赐郑濯和她的婚。

  不过,老皇帝还是没全然放弃,只打算等大周的政局稍微稳定一些再操办这个婚事,给了伽斛暗示,说山迢迢路遥遥,下回再想来玩,就叫六郎去回鹘汉庭接她。

  接她能是怎么接?当然是指亲迎。

  但伽斛好像没听懂的样子,说:“好啊,要是六殿下忙,别人也行的。”

  伽斛走的当日,出于礼貌,带走了一堆圣人的赏赐,还有当初几位皇子的见面礼,但几乎把这些东西都往一辆车里装了,另外置了一辆专门拿来安元家的药膏。

  这堆药膏,是她临走前日差人去元家讨来的。

  元钰当时烦得要命,心道一个药膏的事,还整出花样来了,嘴上叨着“给她给她都给她”,然后一股脑把库房里所有的膏状盒子都拿给了她的仆役。

  别说润白的,什么治跌打损伤的,安神的,防蚊虻叮咬的,提香的都有。一年四季轮流换,一辈子不愁用完。

  结果翌日仆役又来了,说公主收了这么多礼,心里很过意不去,所以决定投桃报李,还他一礼。

  虽然陆时卿那边早就给过口信,叫元钰不用躲藏,躲藏了反倒令徽宁帝更疑心,让他就跟个什么都不懂忌讳的傻子一样表现就行了,但他还是不想跟这个公主过多牵扯,闻言委婉拒绝。

  然而仆役说,公主已经启程,这礼还不回去了,请他务必收下。

  那得,收下就收下吧,往库房一丢就完了。元钰刚这样想,就看仆役乐呵呵抱来一个没法丢库房的玩意儿:一只毛发浓密,神态憨傻的大白狗。

  仆役说,它叫大白,是公主的宠物,末了特异强调,母的。

  好家伙,跟小黑名儿配对,还是异性。怎么个意思了?

  元钰不想收活物,收了还要多养一口,他没那么多闲钱,便以公主失去爱宠陪伴,必然不习惯为由,请仆役千万收回去。

  谁想刚义正辞严地说完,就被打了一嘴子:小黑一跃而出,跑来蹭大白的脖子。

  哦,春天是这么个季节没错。

  免他再回绝,仆役赶紧抽身走人,倒也没说什么以后生了小崽子,给公主送一只去之类的话。

  元钰闷头坐在石阶下,看两只不同种的狗仿佛狗中老友一般亲昵互蹭,吐出一口百无聊赖的气。

  唯一的伴也被夺走了。成,就他一个打光棍了。

  

  元钰多愁善感了几天,看小黑和大白还是温温吞吞,状如老友,心里头倒是舒畅了点,但春天到底是春天,狗儿们的情愫很容易上头,就在他疏于防范的一日,两只狗捅破了窗户纸,越过了山河线,比翼双飞了。

  他痛心疾首,果不其然,再过二十来天,就发现大白怀上了,而且还有了反应,开始呕吐和食欲不振。

  养了一个月的狗,虽然不是原配的宠,到底有了点感情,元钰也挺不好受的,把小黑拎起来作势要揍,教训他怎么把大白害成这样了。

  这你情我愿的事,小黑也很委屈,作为准狗爹,连滚带跑地跑去守在大白身边。

  只是好巧不巧,元钰说这个话的时候,碰上四月初八佛诞节,元赐娴得了宣氏的嘱托,回娘家给祠堂里的佛像扫扫尘作礼。陆时卿自然也陪着。

  夫妻俩进门就看他在跟狗絮絮叨叨说话,一愣之下面面相觑。

  等回头回了永兴坊,元赐娴跟陆时卿担忧道:“你说是不是我阿兄寡居久了,形单影只的,这里出了点毛病?”说着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

  陆时卿眉梢一横。哪有人这样说自己阿兄的?要是陆霜妤敢讲陆时卿的背,他非罚她抄一百遍梵文不可。

  不过元赐娴不一样。

  他点点头以示认同:“但也没法把他接来咱们这儿吧。”

  元赐娴也知道不合规矩,感叹道:“要是能快些给阿兄一个合适的婚配就好了,再不然,如果阿爹阿娘长住京城,也不至于叫他像这样闷得发慌。”

  陆时卿闻言正经起来,把她揽进怀里道:“就快了,窈窈。”

  元赐娴稍稍一滞。

  这些日子以来,她不是没有察觉到朝堂诡异而拘谨的气氛。兴许是自陆时卿从细居手里换回孩子开始,又兴许是更早,早在突厥和回鹘爆发战事起。

  而现如今,突厥被回鹘和大周合力打退,但长安城的头顶却愈发阴云密布,黑沉沉的一片,像这四月孟夏里时常造访的雷雨天。

  元赐娴知道,这场雨一旦降下来,大周、南诏、回鹘、突厥,没有谁能够置身事外,也没有谁愿意置身事外。

  半晌,她长吁一口气:“这一战还是没法逃啊。”

  陆时卿抱紧她,下巴抵着她头顶的发旋,呼出的气息清清淡淡:“有我。”

  

  当夜电闪雷鸣,元赐娴被陆时卿抱在怀里,捂着耳朵,绷着根弦入眠,时隔多月,再度回到了当初的梦境。

  漉桥边也是一个雨天,但下的是透骨凉心的细雨。元赐娴第一次在梦里听见了韶和的声音。

  她站在桥上,声音听来略有些嘶哑,说:“这么多年了,以为他要权,要势,要叫大周改了姓氏,却原来通通不是。”

  一旁有人小心翼翼地问:“公主在陆中书的私宅里瞧见了什么?”

  韶和苦笑了一下:“一条密道,里头矗了一方墓碑,干干净净四个字。”她说到这里长吸一口气,然后颤抖着缓缓吐出,再出声,语气里已经含了点泪意,“吾妻赐娴……”

  一旁的婢女下意识一惊,像是紧紧捂住了嘴,才没叫自己倒吸凉气的声音出嘴来。

  韶和的声音变得有点近了,似乎是她克制不住抱膝蹲了下来。

  滴答滴答的细微声音响起,像雨又像泪。

  她哭着说:“他根本不是想篡位,根本不是好男风,根本不是病死的。他争权夺势,他久不成家,他英年早逝,都是因为……”她没往下讲,转而道,“我在敦煌苦修这么多年,以为自己什么都看开了,什么都放下了……可是听说他死讯的时候,看到那块墓碑的时候……”

  “他不是很有手段吗?为什么不把她抢过来护好了?为什么要叫自己落得个这样的下场?他既然能那么威风地拒绝我,就活得风光点给我看啊!”

  韶和一直哭,一旁婢女怎么劝也没用。

  最后她哭完了,恢复了平静,再出口时,语气变得无比的凉,她说:“元赐娴当年就是死在这里,死在漉桥的吧。”

  婢女说“是”。

  韶和道:“我有些乏了,你去那边牵马过来。”

  元赐娴听到这里如有所料,果真在一阵匆匆远去的脚步声后,听见韶和淡淡自语道:“如果我也死在这里,死在漉桥,下辈子……你能记我到死吗?”

  话罢,一阵巨大的重物落水声。

  伴随着梦里婢女的惊叫,元赐娴蓦然坐起,冷汗涔涔,急急喘息,她下意识去摸身边床褥,却发现是空的,没人。

  听着窗外的雨声,她突然忍不住落下泪来,茫然地朝灯烛燃尽,一片昏暗的卧房喊:“时卿……”

  喊了一声没人,她再喊。再喊没人,她跌跌撞撞跑下床喊,跑到门口,刚要开门,外头笼下一个阴影,是陆时卿冒雨回来了,早她一步移开了房门。

  他看见她赤着脚,满脸泪痕的样子吓了一跳,忙阖上门,揽着她往屋里走:“怎么了?外边有急报,我出去了一下。”

  元赐娴没说话,回身牢牢钳住了他,紧紧贴在他怀里,甚至没注意到“急报”两个字,拼命摇着头说:“陆时卿,我不死了,我不会死的,这辈子我一定不会比你先死的。”

  陆时卿喉间一哽,大概猜到了什么,顺顺她的发,问:“又做梦了?”

  她点点头,然后没了话,在他怀里哭得一抽一抽。

  陆时卿原本不想在这关头多问她什么的,但眼下情形急迫,他不得不说:“窈窈,淮南反了,大周要乱了,你乖,理一理告诉我,有没有什么有用的消息,我好及早防备。”

  元赐娴愕然抬头,这才渐渐回过味来,记起他刚才说的“急报”。

  她慢慢松开他,理智一点点回到了脑袋里,半晌后冷静道:“细居之所以会知道徐宅的密道,是韶和说的。”

第109章 109

  元赐娴从梦境中大致推断出:韶和出于某种缘由,远走敦煌自我放逐,避世多年后听闻陆时卿死讯,重归故里,不知从何得知了徐宅的存在。

  当时一切尘埃落定,徐宅已然成了废所,陆时卿身死,那里自然也不会再添防备。她因身份特殊,能进到里头一探究竟并不奇怪。

  也就是说,韶和虽然重活了一世,但所知与元赐娴一样都很有限,甚至可能更少。她并不清楚最关键的,风起云涌的几年里,大周及周边各国的政局变幻。可既然能得到陆时卿的死讯,就说明她并非全然与世隔绝,而是留了个道口子,只拿来接收有关他的讯息。那么,一些有他参与的重大事件,她或许也略知一二。

  前头徐宅密道无缘无故暴露,连陆时卿都未能察知纰漏,经此一梦再作联想,元赐娴很快思及了知情的韶和。晓得徐宅密道所在,却不清楚陆府内的具体入口,这一点与梦境恰好能够呼应上。消息是从她嘴里走漏的,应该没错。

  但元赐娴不确定,她是在何种情形下将这个秘密说了出来。若是心甘情愿的,其实也能够理解。谁都不知道南诏深宫里究竟发生过什么。逆来顺受两辈子,出于什么刺激一朝触底反弹,再沉静的一泊水也可能腾起巨浪来。

  若是受制于人的,一样可以想象。毕竟经过临盆那夜的变故后,元赐娴深感细居此人行事绝无底线,以这种人的手段,或许根本不需要韶和合作。只要她知情,他怕就有一万种办法撬开她的嘴。

  陆时卿没表现出任何异议,只说知道了,然后抱她去床榻歇息,跟她讲眼下不到寅时,再睡一会儿,但他必须马上进宫面圣了。

  军情紧急,刻不容缓,此刻的长安城怕是各处都不安宁,不止陆时卿,朝臣们都在火速往大明宫赶。元赐娴不耽搁他,顺从点头,等他离开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干脆披衣起身,点亮了屋里的灯烛,然后从外间翻出了一幅囊括四面诸国的舆图来。

  拾翠和拣枝见她起夜,忙来伺候,看她盯着舆图皱眉深思,也不敢打扰,直到她轻轻叹息一声,主动问:“平王起兵使了什么借口?”

  拾翠刚从曹暗那处得了消息,忙答:“昨日是四月初八佛诞节,平王以夜得神佛指引,前来‘清君侧’为由起的兵。”

  元赐娴笑了笑:“清君侧啊,清谁?时卿?”

  拾翠点点头:“讨伐檄文洋洋洒洒三百文,倒是字字珠玑句句犀利似的,说什么天地神明,昭鉴他心,还陈述了郎君不少罪状,讲郎君如何迷惑圣心,如何与回鹘及南诏达成密谋协定,如何勾结朝中皇子,心系二主。”

  她冷嗤一声:“没点新意。说得倒是真的。”

  “夫人放心,陛下肯定知道这是托词,哪怕心生疑窦,也不会在这种关头跟郎君过不去。毕竟平王都要带兵打进京城来了,郎君手下可没有一兵一卒呢。”

  元赐娴点头:“我不担心这个。圣人是说什么也要先解决平王的。我只是在想,圣人解决他的法子,可能会叫大周成为一锅乱粥。”

  “夫人此话怎讲?”

  她和着窗外的雨声淡淡道:“圣人呢,既无用人不疑的胸襟,又无疑人不用的本事,不止意欲对平王斩草除根,也同样忌惮阿爹。对付完了平王,下一个很可能就轮着咱们元家。你说,现在淮南反了,若朝廷要保存实力,以求最大利益,该拿谁去对阵平王?”

  拾翠愕然:“圣人想动用滇南的军力,遣滇南王出兵援京。”

  “为除心头大患,以远水解近火,圣人简直天马行空!”拣枝蹙眉道。

  元赐娴心道他何止天马行空,点点头,垂眼阅览了一遍手下舆图,指着上头道:“咱们滇南的将士与战马,可不是淮南的水土能养出来的,照理说,这一战阿爹有胜算。但他领急行军一路北上驱驰,必然消耗巨大,与占据地理优势的平王交锋是一场硬仗,短时内未必轻易拿下。两军对垒,损耗越大,圣人越欢喜。”

  拣枝接话道:“可圣人恐怕很快就笑不出来了。身在长安的南诏皇长子是假,南诏新皇又是甘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人,眼见滇南空虚多时,怎可能不心动?一旦南诏有所动作,必得大周分心他顾……这可如何是好?”

  元赐娴点点头肯定了她的判断,道:“这时候就轮到回鹘出场了。圣人料不到南诏这一环,但时卿和六殿下能料到,为免殃及边关百姓,一定及早做好了准备,拉拢了回鹘这个友军。”

  “只是不论如何,回鹘的长枪都不能朝着我大周将士的心口。哪怕这些将士正干着毁灭大周的勾当,借回鹘的士兵来阻挠他们亦有叛国之嫌。倘使如此,便与通敌的平王与二皇子无异了。所以,时卿会请回鹘的援军避开大周内战,直接赶赴西南对阵南诏。”

  拣枝想了想问:“可回鹘前头刚经历了半年战事,自己跟脚也不稳。突厥是回鹘前身,退出历史舞台数年,时时想着卷土重来,如今很可能也预备趁虚而入,选择这个时机再次攻打回鹘。倘使后院失火,那些前来援助咱们的士兵还怎么安心与南诏作战?”

  拾翠听到这里不解道:“突厥前不久刚被打退,哪来的本事这么快重整兵力?”

  “如果此前被打退的那支军队只是个迷雾弹子呢?”元赐娴反问,“当初二皇子半途逃逸,领突厥攻打回鹘一事,本身就透着古怪。他被平王救下不难,但凭什么能够号令突厥?他可是突厥一族当年的仇敌。再说了,突厥挑那种安稳时候东山再起,注定是被我大周与回鹘合攻的命,哪来成功的道理,那不是跟着二皇子瞎忙活吗?”

  “所以,二皇子从头到尾都是颗棋子,真正与突厥合作的人是平王。”拣枝判断道,“平王希望突厥能损伤一部分人马,去演这场长达半年的,你追我打的戏码,彻底断了二皇子的生路,同时也消耗朝廷的战力,用以交换的条件,便是给他们一个真正有望重振旗鼓的机会,也就是大周与回鹘都手忙脚乱的现在?”

  元赐娴点头:“平王算准了圣人老眼昏花看不清形势,乐于叫他和阿爹互相消耗,一开始将保留京畿的战力,不会把他一举拿下。而只要他在阿爹手里撑到突厥来袭,就有反转的可能了。到时,哪怕圣人悔悟,大周也已火烧眉急,京畿亦不可能再抽调出足够的兵力对付他。”

  拾翠闻言一阵不寒而栗。

  这场战事环环相扣,由平王伊始,朝廷串连,滇南、南诏、回鹘、突厥逐步登场,最终再绕回到平王。

  倘使天下走势当真如此预料,便是要将大周推上亡国的道。

  她问:“既然咱们已料知未来可能的情势,没有办法阻止吗?”

  “有。”元赐娴说完沉默下来,望向窗外依旧未止的风雨,半晌才重新开口,“第一,阿爹必须在京畿军队保留实力的情况下,拼死速战速决,砍下平王项上人头,然后争取将被策反的淮南军士联合起来,一致对外。第二,必要时候……”

  她伸出一只手来,五指蜷曲着朝掌心压拢,一个扼喉的动作:“得有一个人,牢牢控制住圣人。”

  

  下一步事态如元赐娴所料。

  徽宁帝命元易直即刻启程,领军援京,与此同时,派京畿与江南守备一南一北两路夹击迎敌,力图将平王牵制在山南东道以外,拖延时间等候滇南援助。

  半月过后,元易直与平王正式交锋,眼看援军已至,京畿与江南的兵马奉命全面撤出山南东道,以保留战力。

  但再下边,出乎元赐娴意料的事发生了。

  元易直的军队自与平王交锋一刻起便势如破竹,首战轻松告捷,阻敌于山南东道腹地房州之外。

  三日后再战,复又退敌百里,将淮南军队逼至山南东道的边区复州,被迫蛰伏。

  接下来,绕背偷袭,截辎重,烧粮草,一步步有条不紊,叫平王不得不龟缩原地,进退两难。

  元赐娴感到不可思议。他晓得父亲行军多年,论经验,论战术,都是大周翘楚,但朝廷布置在滇南的守备战力有多少,她一样非常清楚。哪怕阿爹将整个滇南搬空了,也不可能有这种摧枯拉朽般节节胜利的势头。

  来自滇南的,与平王交锋的这支军队,像是精锐中的精锐,个个以一挡百。

  从天而降的不成?

  元赐娴没处证实心中的疑惑。因为自打战事起,陆时卿就很少归府了,白天待在紫宸殿或宣政殿,夜里宿在中书省的办公衙门。

  两日后,战事转急,淮南的将士们山穷水尽之下再熬不住,拼死突围而出。

  元易直坐等收网,在几名亲信的掩护下身先士卒,过关斩将,直入虎穴,一刀砍下平王脑袋。

  眨眼间,淮南叛军作鸟兽散。

  平王的脑袋被快马加鞭送回长安的时候,南诏甚至都还未来得及对大周有所动作。

  消息传至京城,满朝震惊。

  在能够欢喜前,所有人都下意识感到了震惊。

  太可怕了。当朝廷因为一声清君侧的号令左躲右避,算计着借力打力的损招时,滇南的战力竟可怕到了这等地步!

  这样看来,只要元易直想反,完全能够做第二个平王!

  一时间,京中流言四起,都说元易直此行带来的根本不是原先驻扎在西南边关的地方守备,而是自己豢养的私军。

  元赐娴未对流言感到愤怒,因为她觉得,他们说对了。

  如果不是阿爹这些年养了支私军,光靠那些地方兵,绝对没有这个实力。

  为了给大周争取喘息的时间,在南诏动手前先斩除平王,阿爹拼死不说,还不惜露了老底。而这件事,必然是与陆时卿商议过的。

  正因如此,陆时卿这些日子才一直没有归府,在大明宫时刻待命。

  如果圣人愿意相信阿爹,在清君侧的危机解除后命他回防西南,那么一切都好,什么都不会发生。可一旦他被滇南威势震慑住,决心趁此机会铲除元家,卸磨杀驴,陆时卿就将在第一时间控制住他。

  人手,托词,退路,元赐娴知道他什么准备好了,却绝不希望老皇帝当真逼他,逼元家走到这一步。

  可惜天不遂人愿,当晚,大明宫传出消息,徽宁帝因连日劳心劳力昏厥,一夜未醒,天亮当头开了次口,说将战事后续暂且移交给陆侍郎打理。

  这个消息,意味着圣人下了决心兔死狗烹,过河拆桥。

  素来康健的圣人一夜病倒,人人讶异生疑,朝臣与皇子皇孙们接连求见,皆遭拒绝。紫宸殿前乌压压站了一片要求面圣的,与陆时卿这边早先安插好的金吾卫对峙了整整一个上午。

  正午时分,一名平王余党看不下去,大斥圣人并未得病,根本是陆时卿挟持了天子。

  话没来得及说完,陆时卿一个手势下去,金吾卫上前,一刀断喉。

  血溅天阶,元赐娴知道,从这一刀起,元家反了,陆时卿和元家一起反了。

  一切都回到了前世的样子。

  接下来,就该轮到郑濯上场了。

第110章 110

  炙阳当空,照在天阶那一泼淋漓的鲜血上,似乎很快就能将它烤成干迹,但尸首上森白的喉骨却灼得人眼珠子发硬发凉。紫宸殿前青青绯绯的朝臣,个个都是浑身一僵,闭上了嘴巴。

  视线上移,他们望见天阶之上,紫色袍服的人迎了日头长身而立,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提了袖摆曲在腰间金玉带前,凤眸微眯,眼底露几分诡谲的笑意。

  九年宦海沉浮,刀石打磨,他们恍然惊觉,一个文人竟也生生养成了雷霆万钧,鸿鹄千里之势,光站在那里,居高临下的一眼,就压得人出不了声气。

  到得此刻,他们对陆时卿的居心,俨然已从怀疑渐成肯定。

  但肯定了也没用。早在一个时辰前便有人察觉大明宫的守备空虚得不对劲,几名武将赶忙去通知京军三大营示警,然而眼看这信报犹如石沉大海,毫无回音,他们的心也一寸寸凉了下去。

  陆时卿是有备而来,不但架空了整个皇宫,连京军三大营内都做了布置。至于因战事临时增派到长安的别处援军,调遣他们的兵符捏在圣人手里。

  战事纷扰,圣人草木皆兵,根本没肯将兵符交给谁。现今他被困紫宸殿,生死不明,除非越过金吾卫硬闯而入,否则根本无济于事。可武将们都去支援军了,个个一去不返,在场多是手无寸铁的弱气文官,余下几名皇子皇孙也都是诸如郑沛这般不堪大任之辈,如何闯得进去。

  一片死寂里,陆时卿觑着脚下尸首,清清淡淡道:“日头大,诸位若想与朱少监一样躺下来歇歇,陆某自当成全。”

  他这话一说,就是挑明了造反的意思。

  底下一名须发生白的老臣当先发声,食指颤巍巍地指着他:“陆侍郎,你……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

  陆时卿弯唇一笑:“不劳孙侍中提醒,陆某很清楚。”

  这个孙侍中是他原先在门下省的顶头上司,虽未正经拜过,说起来也算他的老师。

  孙老闻言一张脸憋得通红:“圣人再有不当失察之处,大周也只能姓郑,岂容你这般,国危之际趁虚而入!大逆不道……大逆不道……枉我这些年将你视作亲孙一般!”

  他说着踉跄而上,一把抽出正前方一名侍卫腰间的跨刀,劈砍前冲。

  四面金吾卫立时拔刀去拦,陆时卿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捏在手心的一枚石子激射而出,正中孙老膝盖。

  本就迈不稳当的人一个膝软伏倒在地,而原本戳他心窝子的一刀也因此落了空。

  底下不知内情的人登时起了一片骂声。

  扶人的扶人,咒骂的咒骂,畏而不敢的那些则缩在人群最后。

  陆时卿置若罔闻,耳朵微一偏侧,听见遥遥传来马蹄声震,直到这响动越驰越近,才伸出两根指头,并拢了往下一压,示意不听话的都杀干净。

  金吾卫得了令,手中横刀出鞘,摆了三角阵型冲下天阶,然而下一刹,却听宫道口传来震天动地的喊杀声。

  杀招在前,众人愕然回首,见凛凛玄甲之人驰马赶至,左手一柄长枪飞掷而出,挡开了一名老臣心前的横刀,沉声喝道:“退后!”

  是郑濯。还有赶来救援的数千名大周将士。

  朝臣们这才惊觉,六殿下方才一直不在天阶下。

  众人如蒙大赦,热泪盈眶之下慌忙撤退,奔至援兵后方躲避。陆时卿再打一个“杀”的手势,手指下压的一瞬,与飞驰在马上的郑濯目光相撞,一眼过后,彼此平静错开。

  手起刀落间,两边霎时杀在了一起。而郑濯宛若一把利斧,眨眼突奔至天阶下。

  陆时卿被金吾卫护持在当中,冷声道:“弓箭手。”

  一名手持重箭的金吾卫应声上前,箭头对准郑濯前心,屈膝拉弦,弓成满月,下一刹,箭破虚空。

  躲在后边观战的朝臣们齐齐急声喊道:“殿下小心——!”

  郑濯闻声微一偏侧,险险避开要害,重箭擦他右臂而过,带起一溜白红血肉。

  已有禁不住吓的老臣老泪纵横:“殿下,您快回来!”

  平日素不看好郑濯的朝臣们,在这一箭里彻底归了心。

  郑濯却没有后撤,依旧以左手稳稳操着刀往前杀。

  他的右手,本就废了的。

  陆时卿淡淡一笑,忽然回身退入大殿,再出来时,手中多了一柄匕首,与冠帽俱散,半死不活的徽宁帝。

  他轻声道:“殿下再近我一尺,我手中的刀便要近陛下一寸了。”

  郑濯倏尔勒马,马蹄高高扬起复又重重落下。

  四面众人大骇:“陛下!”

  徽宁帝须发飞散,脸色青白,气得话都说不利索,半晌只吐出几个胡乱的字眼,大概是在骂陆时卿。

  陆时卿一手揪他后颈,一手攥了匕首,不见惧势,淡淡道:“殿下,叫您的人歇一歇吧。”

  郑濯挥停众将士,沉默半晌,终于开口,言简意赅道:“条件。”在问他放了徽宁帝的条件。

  陆时卿也答得干脆利落:“城外放人。”言下之意,容他全身而退,安全离开长安城。

  两边静默对峙了一晌,郑濯注视着徽宁帝惧色满布的眼,良久移开了去,下令:“放陆侍郎平安出城。”

  陆时卿拎起徽宁帝,一跨上马,在一众金吾卫的护持下朝宫门口飞驰而出。

  郑濯带人紧随其后,始终与他保持三十丈距离。

  一旁将士见状,一边策马一边道:“殿下,不用箭吗?”

  他的脸色阴沉下来:“倘使有个万一伤到陛下,这个责你担?”

  将士立时缄默不语。

  你追我赶了一路,两方人马到得长安城金光门外才停。

  陆时卿勒马回身,将徽宁帝狠狠一把甩给了对头,继而掉转马头往西疾驰,与此同时,被元易直派来接应他的一百精骑忽从道口突奔而出,拦住了郑濯这边意欲上前追击的兵马。

  一名骑兵跟上陆时卿,听他问:“县主安全了吗?”

  “陆侍郎放心,按您指示,县主与陆老夫人及陆小娘子皆已在半个时辰前被护送离城。”

  他道个“好”字,一鞭扬下,从始至终都未回头再看一眼。

  那边被骑兵阻得一分难进的郑濯却直直望着他渐远的背脊。

  昨晚,郑濯在中书省衙门与陆时卿对坐了一夜,听见他说:“阿濯,圣人决心要对元家斩草除根了。元家没有退路了,我也没有了。”

  他闻言点点头,沉默半晌后道:“那就反吧。一起反吧。”

  陆时卿却摇了摇头:“陆家和元家没有退路了,但你还有。”

  他问这是什么意思。

  彼时四下寂寂,唯有更漏点滴作响,陆时卿含笑答:“造反也好,弑君也罢,我能做,但你不能。这些脏泥,溅了我就够了。我无所谓当遗臭万年的佞臣,你却得是名垂青史的明君。”

  他闻言猛然拍案而起,咬着牙喝他:“陆子澍!”

  陆时卿抬眼道:“怎么?嫌日后登基,身侧无一故人知己太过无趣?可你也得想想我。我替你在朝周旋了这么些年,一日清净没得,如今也是时候过过闲云野鹤的日子了。你想报答我的话,记得登基以后撕了街上捉拿钦犯的布告,给我造个假死就行。要真无聊,我府上还有一副五木,你拿去琢磨着玩玩。”

  他冷哼一声,斥他:“你想得美。我若真登基了,头件事就是销了你的罪,正了你的名,把你拉回朝里来做中书令。”

  陆时卿笑了笑:“做中书令不如钓鱼。你不知道,赐娴不喜欢长安。等诸事尘埃落定,我想带她回洛阳隐居。”说到这里,素来淡漠的人难得露出几分憧憬之色,强调道,“想了很久了。”

  郑濯终于噎住,再无话可讲,半晌叹口气:“我怎么有你这么个重色的损友。”

  “也不损吧,你要是哪天来了洛阳,我管你酒。”

  “你自己酿的?怕被毒死,还是不来了。”他说完,转身大步流星而去。

  陆时卿便在他身后抢着道:“那明天可是咱们最后一面了,记得好好演,演得带劲点。”

  

  那这就是最后一面了。

  郑濯高踞马上,视线穿过无数兵马与攒动的人头,落向绝尘而去的陆时卿。

  飞溅的泥渍染上了他的衣袍,而他不管不顾,置之未理。

  他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却说无所谓千夫所指,遗臭万年,只为把熠熠濯濯的光明留给自己眼中的,大周未来的明君。

  郑濯啊郑濯,你要对得起。

  耳边传来聒噪的声响,被陆时卿甩下马的徽宁帝终于在将士的搀扶下到了郑濯近前,他颤着手跟儿子低声道:“六郎,六郎……朕的兵符,就藏在枕心里的匣子内……你去取了来,快去取了来,替朕杀了那个贼子,杀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看也没看一眼儿子胳膊上狰狞淌血的伤。

  郑濯漠然注视着他,直到他眼中狐疑之色斗转,方才勾唇一笑:“儿臣谨遵圣命。”说罢掉转马头,朝大明宫的方向疾驰而去。

  临入城门,他勒马,复又回身,往身后那个背道的方向重重望了一眼,看见官道尽头已无陆时卿的身影。

  他眨了眨眼,嘴里无声念出一句:天涯路远,千万珍重。

  昨晚没来得及说。

第111章 111

  大明宫生变前,元钰就已带着人马及早来到陆府,护送一大家子撤离。

  元赐娴私心里是想与陆时卿共进退的,但她如今并非孑然一身,一双儿女尚且懵懂不知事,宣氏和陆霜妤也一头雾水,手忙脚乱。她得做他们的主心骨。

  短暂几句安抚好了俩人,她抱上孩子,捎上陆时卿替他们及早打点好的行装,咬牙跟了元钰离开,为求快,一路不曾停顿分毫。可饶是如此,却也一样惊险无比,一行人刚递了牌子出金光门,身后门吏就得了大明宫传出的急令,大呼:“不好,是逆贼家眷,拦下!”

  紧接着,城中兵马蜂拥而出。

  幸而陆时卿和元易直早在金光门外作好了安排,潜伏在四面的第一波骑兵跃马直上,迅速与之展开交锋。

  这些人便是元易直在滇南豢养的私军,虽数目不多,却个个皆是训练有素的虎狼之辈,长枪横扫下,说是排山倒海也绝不过分,根本不是在长安享受惯安逸的士兵能够比拟的。

  很快,骑兵们顺利抽身而退,风似的往西跟上了元家兄妹,另余百人接应陆时卿。

  元赐娴没有坐马车,前边是元钰开道,她和拣枝、拾翠则处在殿后位置,策马护卫前边的妇孺老小,注意后方动静。所以骑兵队跟上来时,她第一时刻便发现了。

  她不敢停,继续扬鞭,等当先一名副将追平了她,才得以问上一句:“城外留人了吗?”

  “县主切莫担心,百余弟兄等着接应陆侍郎,再有六殿下刻意放水,必然万无一失!”

  她点点头,知道眼下不是计较儿女情长的时候,满心都在前路,继续问:“咱们落脚何处?”

  元赐娴知道陆时卿的故里是洛阳,但延兴门外的漉桥才是通往东都的必经之路,这道金光门向西,与它背道而驰。而很显然的是,如今的大周不可能容得下他们。因为陆时卿暂时没法直接杀了徽宁帝:一则,他得依靠劫持老皇帝全身而退,二则,他不能在郑濯带兵追击时下刀子,如此,轻则令他好不容易收买的人心白费,重则叫人心生疑虑,怀疑这场宫变是他俩的合谋。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想,陆时卿选择西面撤离,是为了暂时离开这片王土。

  副将闻言忙答:“陆侍郎交代,他已安排好前路,请县主往西取道吐蕃,转而北上入回鹘。”

  元赐娴未有意外,飞快下令道:“好。你带几个人去前头照应我阿兄,再喊上两队弟兄,一左一右护持好前边两辆马车,我和余下的将士们殿后。”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