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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伽斛看看他们,眯起眼笑:“陆侍郎我知道的,早前在王宫里见过一面。”又说元赐娴,“这位真是陆夫人?”

  元赐娴面上笑意不变,心里奇怪一下。怎么的,她瞧着哪里不像?却还不等她有个计较,伽斛已经继续道:“若不是娘娘引荐,我还道是陆府的小娘子。但一算陆侍郎年岁,好像又对不上。”

  “……”这夸她年轻可夸过头了啊。陆时卿大她六岁罢了,还没能生出那么大的女儿吧。

  元赐娴扭头一看,果见他脸是黑的。但她能说什么,抹蜜耍嘴皮得看场合,四面都是天家贵胄,她也只有回去再哄一哄被当成她爹的陆时卿了,现下只用一句“公主说笑了”带过。

  她说完这话,瞥见斜对头元钰一脸的幸灾乐祸,再往前去,郑濯脸上也隐隐带着笑意。

  她见状,下意识看了眼他扶着茶瓯的手。他用的是左手。右手虚虚掩在宽袖里,看不出伤势。

  见她皱了下眉,郑濯抿唇一笑,目光坦荡而澄澈,看起来倒像宽慰她似的。

  元赐娴看见那笑,心里却更堵。

  她实在没法把这样的郑濯,跟梦里那个卸磨杀驴的人混到一起去,又记起陆时卿早先分析的,说郑濯跟元家翻脸指不定只是他安排的一场戏,心里便更加动摇。一路相处,加之她生产当夜,他那样舍命救她,她要再因梦里几个百姓的声音,把他视作十恶不赦的人,就真有点说不过去了。

  虽然她也知道郑濯那天不惜一切代价救她的原因。说白了,还是出于对陆时卿的情义。

  陆时卿是因他才去到回鹘涉险,争取可汗支持的,她在这当口出了事,便有他的一份责任在。任她有丝毫闪失,他都没脸再见陆时卿。

  但不管他是为了什么,为了谁救的她,她左右都是受了恩。她这人讲究投桃报李,对还不起的人情没法安心。

  上回出事以后,她本也想去探望郑濯,只是自己都废了半条命,实在没能走得起身。加上陆时卿因无法断定密道泄露的缘由,当机立断舍了那条路子,封了机关,暂且断了跟他的暗中往来,她也就只有通过旁人的嘴得知他的近况。又因朝中形势紧张,圣人开始盯上了陆府,所以出了月子也没机会当面跟他说几句。

  她这边正出神,忽然感到一只大掌覆了过来,将她的手轻轻笼住了。

  她偏头看一眼陆时卿,看他也对自己宽慰一般笑了一下,然后在她手背上写了几个字:没事。

  若说是郑濯的伤,全然没事是不可能的,这种动筋骨的事,元赐娴再清楚不过,以后他要使兵器,决计不可能再利索。这句没事,也只是说起居上不会有问题罢了。

  她心里恹恹地叹口气,面上没显露,只作出饶有兴致的模样,听众人谈笑。

  皇后这时候似乎说到个什么礼物,她才注意到,原来伽斛手边高高垒了一堆模样精致的盒子,看样子像是几个皇子给她准备的见面礼,一人一份,像讨她欢心似的。

  只是皇子们才不可能个个如此用心,必然都是皇命难违而已。看来圣人为了促成这姻亲,也真是煞费了苦心,把儿子们都给赶鸭子上架了。

  她听见皇后说:“六郎实在有心,伤没痊愈,竟费时费力地,亲手雕了这般灵巧的玉兔子来。”

  元赐娴喉咙底一噎,心道不可能吧,郑濯还有单手雕玉坠的本事?

  果见他闻言张了张嘴,好像想解释这不是他雕的,只是叫人买的罢了,但眼见皇后已经把话头转开了去,也就没能说得上话。

  元赐娴看陆时卿一眼,一脸“妙啊妙啊,里头好像有玄机啊”的表情。

  陆时卿淡笑一下,捏捏她的手骨,暗示她不必多管。

  皇后紧接着问伽斛,对收到的这些玩物可还满意。伽斛笑眯眯地点了点头。就在众人都道她会说几句客套的场面话时,却听她道:“但在座还有好几个没给我礼物呢。”

  一个老臣不小心发出一声“呃”。

  这个回鹘公主,夸人夸得直率,讨东西也讨得很直率。

  皇后也没料到她会说这话,闻言只有接茬道:“是了,还有谁准备了礼物的,赶紧呈上来。”

  几个官员和宗亲们都是神色为难。圣人没说要他们也献殷勤啊。

  正当众人眼观鼻鼻观心,四下静得有点尴尬时,伽斛自己给自己解了围,指了一下偏下首处的人道:“这位……”她说到一半顿住,然后讪讪一笑,“不记得姓什么了的将军,你带了什么礼物给我?”

  被点到的元钰“唰”一下抬起头来,左看看,右看看,发现大家伙的目光都聚焦在他面上,才算反应了过来,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

  元赐娴也是一愣,很快就给阿兄使起了眼色。这种时候说没准备怕是要倒霉的,他现编也得编一个啊!

  元钰当然也不是傻的,得了妹妹暗示,忙答:“劳公主不嫌,在下准备的礼物不是那么登得上台面,就是几盒子家父秘制的药膏,传说中,是可以润白肌肤的。”

  “……”众人一阵傻眼。苍了个天的,这元世琛莫不是傻的吧。这话说的,岂不是暗指公主肤色不够白了?

  正当元赐娴头疼扶额的时候,上首伽斛却又惊又喜地“呀”了一声,然后一手捧着自己的脸蛋,一手指着元钰道:“这个好这个好!快拿给我试试!”

  “……”

第106章 106

  满座讶异。元钰心直口快就罢,可谁也没料到,这个公主竟然欢欢喜喜地接茬了。

  这怕不就是人们常说的物以类聚,仙葩碰上仙葩,刺溜一声,开出了火花。

  可公主也不仔细思忖思忖,要是元家秘制的药膏子真有效用,元钰自己能黑成这个样?

  元钰也是一噎。其实他就是瞎编不出来,又想到大周以白为美,自己被肤色闹得没能够上长安双美,因此困扰多年,眼看这个伽斛公主好像也有类似烦恼,所以就提了这一嘴。

  此刻对上她真挚的目光,他反倒有点心虚了,支吾了下说:“元某今早赶得急,将药膏落了,公主稍候,一会儿就有人送来。”

  伽斛听这一句“元某”,若有所悟:“将军是陆夫人的兄长?”

  皇后眼瞧着势头不对劲,不等元钰有机会开口,就先接过了话,又跟伽斛说,其实这样的膏子宫里也有现成的,生生把她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别处去。

  她就笑着说起了别样物什,只是还往元钰那边看了一眼,见他好像有意闪避,有些好奇地自顾自琢磨起来。

  

  阳春三月,太液池畔韶光盈盈,和风吹得湖面皱起了细皴,漾出一圈圈纹路。众人你来我往地谈笑,除了一直吃果子的十三皇子,心底都暗暗各怀了一捧心思。

  倒是老九郑沛的心事最显而易见,就是对伽斛没一星半点兴趣,反倒时不时瞥一眼元赐娴,像是满心可惜这样的天仙儿怎么就已为人妇了。直到陆时卿郑重其事地盯住了他,他才不得不消停了下去。

  茶席临散时,皇后问起陆时卿家中小子是否安康。

  当初元赐娴母子被劫之事阵仗很大,几乎闹得人尽皆知,徽宁帝下旨严查,只是当然查不到细居和平王那边去,最后随手往陆时卿一个政敌头上扣了个屎盆子,就当替元陆两家做主了。

  陆时卿本就不思量圣人如何,细居和平王要除,要连锅端,但靠不得昏聩的老皇帝,这事会被如此处置也是意料之中,便很平静地谢了恩。如今被皇后关怀,也是脾气不错,打打官腔答了几句。

  然后又听皇后说:“那就好,改明儿抱来宫中给我瞧瞧。这不,好跟业儿做做伴。”

  她口中的“业儿”是南诏现今的皇长子,细居和韶和的“儿子”。南诏皇室取名用的是“顶针法”,孩子名儿开头一字随老爹名儿末尾一字。譬如细居的老爹叫兹细,而细居的儿子叫居业。

  元赐娴听说,居业是在元臻被换回后一天到的长安城。细居到底没那么草率,直接用陆时卿送回去的那个孩子作假,而是拿了早先安排好的,一名汉女与南诏男子所生的子嗣来充数。

  毕竟,得混出个血来不是。

  陆时卿闻言淡笑一下,这时候没有拒绝的理,只说得闲了一定来。等席散,贵人们退了,他便牵着元赐娴往停在外头的轿子走。

  这时候人都走得差不多了,空旷的宫道口却突然传出一声:“赐娴表妹!”

  陆时卿牙一痒,停下步子,跟元赐娴一道转头去看,就见郑沛追了上来,跑得脸一阵白,手里头提了一对木制的人偶,说是拿给表外甥和表外甥女玩的。

  元赐娴虽觉郑沛当初的确轻浮了点,但谈不上记恨他。毕竟在这深宫里头,像他这样一不杀人放火,二不强取豪夺的皇子已经算纯净了。他身子羸弱,得圣人眷顾,免了被当成棋子使,一半是因祸得福,一半也是出于自己那干净的底子。

  她倒觉得郑沛跑得脸都白了就为送对人偶,收了也无妨,但毕竟陆时卿站在这里,当然得由他做主,要不还不被酸气冲塌了鼻。

  她没开口也没动作,陆时卿就满意了,淡淡与她道:“九殿下一片心意,收下吧。”又跟郑沛说,“劳殿下惦记。下官先带窈窈回去了,改日再来拜过殿下。”

  听这一声“窈窈”,元赐娴心底“哦哟”一下,笑眯眯地接过玩物,道:“多谢九殿下,元姝和元臻一定喜欢的。”

  郑沛像是强颜欢笑了一下,然后便转头走了。

  春光何其明媚,他的背影却怪萧瑟的。

  陆时卿默在原地依礼目送,等郑沛走没了影,才继续牵着元赐娴往外去,见她偏头问自己:“做什么把我乳名给别人知道?”

  因为郑沛叫她赐娴啊,他当然要压他一头了。但这话说出来又有点幼稚,他敷衍道:“顺口叫出来了而已。”又说,“给他知道也不要紧。没胆子喊你。”

  元赐娴“嗤”他一声没说话,等上了马车出了宫门,两旁没了闲人,才问他,圣人对待回鹘这事究竟是怎么打的算盘。

  刚才有眼睛的都看出来了,皇后明明白白是想撮合郑濯和伽斛。

  陆时卿道:“圣人的意思是,方才在场那几个皇子,除了年纪尚幼,纯粹作陪的十三皇子外,谁跟回鹘公主成了都算是好事。但最好的还是阿濯。”

  果真如此。元赐娴闻言不由蹙起了眉头。

  徽宁帝又把郑濯当棋子使了。

  大周积弱至此,被区区弹丸之地的南诏威胁一次两次不够,如今还要主动放下脸面去与回鹘攀姻亲,但老皇帝却依旧沉醉在盛世强国的美梦里,只想着暂且利用利用回鹘,并不肯让大周今后的皇子皇孙沾上外族血脉。

  伽斛嫁过来是不可能做妾的,既然做妻,以后生下的就是嫡长子。所以实际上,不论哪个皇子娶了她,就等于是在老皇帝心中跟皇位绝了缘分。

  而圣人选择让郑濯做这个人。

  时至今日,也没什么看不明白的了。不管郑濯这些年如何以退为进,老皇帝始终没打算册立这个儿子为储君。他或许曾经有过动摇的时刻,但最后仍是选择了最不可能威胁到他的十三皇子。

  对皇帝来说,皇位嘛,迟早有天要交出去的,但儿子想提早一天,一刻?那不行。因此年幼懵懂的郑泓自然成了他最放心的人,刚好又养在继后名下,也能少些微词。

  至于郑濯,徽宁帝也看出来了,这个儿子非常重情重义,甚至在他看来,重到有点愚钝,有点“为情义所困”。这样的人,恰好适合做个辅佐弟弟的好兄长,不是吗?

  所以老皇帝如今对几个儿子的想法是:二郎呢,勾结外族,干出那样大逆不道的事,丢尽大周脸面,死无全尸也不能怪他这做爹的心狠。三郎平王呢,野心勃勃,也跟外族牵扯,这次二郎的行径怕跟他的怂恿脱不离干系,因此这祸患不能再留,得想办法尽早拔除。六郎呢,可以用来跟回鹘打关系。十三郎呢,能够考虑继承大统。

  至于他自己嘛,继续长命百岁吧。

  可是元赐娴知道,徽宁帝再长命百岁下去,大周就真的要完了。她拧眉道:“你准备如何应对?”

  如果伽斛嫁给了郑濯,暂且不说徽宁帝,恐怕朝臣也会对此产生异议的。

  陆时卿淡淡道:“照现今形势看,靠和亲维系的邦交太脆弱了,我早先面上是奉命前去交涉姻亲,实则已与回鹘可汗在汉庭达成共识,并不打算叫伽斛公主当真嫁给朝中哪个皇子。可汗此番送女儿来长安,只是全一全面皮上的事,毕竟大周的军队还在跟他们一起打仗不是?”

  既然回鹘那边也没这个打算,元赐娴便放心了,又听他道:“可汗在送女儿来前就已向圣人暗示,大致意思是说他膝下子女不多,适龄的只这一个千宠万爱的心头宝,能与大周结秦晋之好是回鹘荣幸,但毕竟是远嫁,他希望女儿能确实寻到如意郎君,只有女儿满意了,他才好安心。”

  也就是说,伽斛这边如果不喜欢,徽宁帝也不好强行赐旨,否则和亲能成,但以图交好的初衷就坏了。

  “这么说来,伽斛公主是事前得了可汗嘱托的?”

  陆时卿点点头:“算是。可汗跟她说,来长安玩一趟,看看周京风光玩物,然后就接她回去。”

  “这回鹘可汗倒不算个黑心的,特地让女儿走一趟,全了你这使臣的使命,也全了彼此的面子。”元赐娴想了想,又记起一桩事,“但你有没有觉得,伽斛公主好像对我阿兄有那么点兴致啊?”

  陆时卿一脸说不好的样子:“跟你以前看我的眼神是挺像的。”

  “……”元赐娴轻轻拧他一下胳膊,“正经点。”

  哦,以前总是她爱插科打诨,现在倒是他不正经了,他想了想道:“如果真是这样,她怕不是瞧上了你阿兄,是‘瞧上了’你元家满门性命。”

  元赐娴叹口气。就是这个理。元家已经跟南诏牵不干净了,哪能再跟回鹘攀上关系。

  阿兄的婚娶委实是个麻烦事。此前也非元家不急张罗,而是一直没法张罗。毕竟当初姜元两家的亲事,是圣人许可了才成的,估摸着就有叫姜家盯着元家的意思。现在若是来个不合圣心的,徽宁帝不会点头,若是来个合圣心的,那不是给元家再添第二双耳目,第二个姜璧柔吗?

  她道:“小姑娘挺可爱的,但身份敏感了点,成不了,可惜了。”

  成不了也就算了,怕的是席上那点来来去去已经传到了圣人耳朵里,还得再给元家岌岌可危的形势添把火。

  陆时卿看穿了她的心思,却像是从头到尾都对这事不担心,不以为意道:“放心,现下最关键的是平王,在解决他前,圣人暂时没工夫管元家。”

  这话倒也对。平王艺高人胆大,这回在突厥的事上展现了了不得的实力,老皇帝实在容不得他放肆了,只是碍于淮南那边的势力不好周旋,一时下不了刀子。

  她点点头:“解决平王以后呢?”

  他笑笑:“就没有以后了。”

  

  元赐娴从陆时卿的话里听出了那么点风雨欲来的意味,但眼看长安城,却像是依旧包藏在一片祥和与平静里。

  过了几天,她得到元钰的求助口信。

  事情是这样的。伽斛在用了元家的药膏以后,说一点不见效,几次三番托人来问,是他唬人呢,还是她用的法子不对。如果是后者,希望元钰能给她示范示范。

  带口信的仆役给元赐娴模仿起元钰头疼的样子,绘声绘色道:“这不是缺心眼吗?那坊市里卖豆腐的,也说吃了她家的豆腐会变白。我当初一连吃了一整月的豆腐,都快吃吐了,都没见一点用处。我还是付了银钱的呢,也没去找人家拍板子算账啊!再说了,说了润白润白,没白,好歹润了不是?”

  抛开担心不说,元赐娴真觉这事挺好笑的。但她一时也没好主意,又急着进宫,就先打发仆役回去了,说回头再讲。

  她吩咐完就跟陆时卿一起带着元臻元姝去了大明宫的含凉殿。

  前头皇后提了一嘴,夫妻俩本想敷衍了事,但这会儿人家贵人又传信来了,他们就没再推辞,左右只是抱孩子进宫一趟,且约的还是十三皇子那处,不会出什么岔子。

  拾翠和拣枝一人抱着一个,陆时卿和元赐娴走在前头,到了含凉殿就见十三皇子正和皇后挨在一块,一旁还有个摇车,里头躺的想来就是居业了。

  自打韶和出嫁,皇后就更多看顾郑泓,常在他去她的蓬莱殿请安时,询问他课业。但这回见陆家夫妻,却不适合在她那处,所以才移驾来了这里。

  俩人给皇后和郑泓行了礼。

  皇后热络地请他们座,郑泓显得异常兴奋,眼珠子一圈圈转,直瞅着拾翠和拣枝怀里的孩子,听大人间客套了半天,四下没声了才插嘴道:“陆侍郎,我能不能抱抱他们?”

  郑泓六岁了,倒也长了个子,但到底还是孩子,臂力难吃得消。

  陆时卿朝他和煦一笑:“殿下怕是抱不动,别伤着了您。”

  郑泓却一拍胸脯:“我抱得动!我每天都跟六哥练把式,之前也抱过业儿了。”

  皇后说是,不过还是叫他别闹,万一摔着孩子就不好了。

  他不依,眼巴巴看着众人。

  这深宫里头就数郑泓年岁最小,他平日也没什么玩伴,想来很是无趣,所以看见比他小的孩子就来了兴致。元赐娴倒有点心软了,说:“没事,让拾翠和拣枝帮衬点就是。”

  郑泓朝他抛个眼色,做了个口形:师母天下第一美。

  她发笑,没想到他还记着这茬,就叫拾翠抱着元臻上去给他“尝尝鲜”。没想到郑泓摇头说不抱,然后指着拣枝怀里的元姝说:“想抱那个!”

  陆时卿一挑眉:嗯?

  元赐娴也一下子警惕起来:这差别待遇是怎么回事?

第107章 107

  夫妻俩原本不该想岔开去的,毕竟童言无忌,而且怀里的娃娃都不满两个月。但俩人齐齐联想到了郑泓和元姝的年龄差:六岁,跟他们一模一样。

  元赐娴看了眼陆时卿,眼底透露出的意思是:你六岁时候会不会因为抱了刚足月的我而感到悸动?

  陆时卿脸上挂的答案有点模糊:可能要回十八年前试试才知道……

  但俩人到底不能踌躇太久,眼看郑泓伸臂等着,皇后也在一旁,元赐娴一笑,给拣枝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上前去。

  大人的心思,还是不要放在孩子身上了,六岁也一样是娃娃,懂个什么。

  郑泓确实不可能有什么想头,只是抱过了居业这样的小弟弟,还没抱过小妹妹而已,见状小心翼翼伸出手把陆元姝揣到了怀里。

  拣枝弯身,在下边支力托扶。

  陆元姝没防备的脾气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元赐娴本道孩子在完全陌生的地方至少会认点生,不料她分明也没睡着,一被郑泓接过却就顺势一滚,把脸蛋贴到了他小小的胸膛上,然后偎着他舒舒服服闭上了眼睛。

  “哇。”郑泓不由发出一声惊叹,大概是从来没见过这么乖的。

  元赐娴却想扶额。元姝实在太好养了,要有元臻一半贼劲多好。

  陆时卿也很是痛心疾首。虽知小孩子纯净,护犊子的心上来了又觉得不妥,面上道:“元姝身子骨不轻,殿下别累着。”

  郑泓眼泛金光,示意一点不累。但皇后听出了陆时卿的意思,笑着叫拣枝把人给抱走了。

  他这才恋恋不舍地松手,接下来一直眼馋地瞅着拣枝。

  皇后很有慈母的模样,一边跟元赐娴唠闲话扯家常,聊她远在姚州的双亲,一边欢欢喜喜,来来回回地逗三个孩子。

  但元赐娴却觉她今天精神头不是很好,比起前几天接待伽斛时要憔悴许多,哪怕再厚实的脂粉也压不住眼下那分倦意。

  后宫有后宫的打磨和算计,谁也不容易,元赐娴没太深究,热热切切陪她说话,应付应付场面。陆时卿起始也在旁作陪,后来被皇后指去教郑泓课业。

  他想也好,免得那小子一脸好奇猫的样子,老是去瞅元姝。

  郑泓跟他学了篇文章,像是有点厌了,说起旁的来,犹豫问:“陆侍郎,我阿姐好吗?”

  这话倒是问得没头没尾的。陆时卿又不在南诏,怎么会知道韶和过得好不好。

  换作从前,他肯定一句“不知”敷衍了事,但自己有了孩子以后,倒连脾气也给磨圆不少,耐性道:“臣不清楚,殿下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他问完这话,明显感到另一边安静了下来,是皇后和元赐娴止了谈话,像有意在听他的回答。

  陆时卿勾唇一笑,明白了。皇后醉翁之意不在酒,叫他和元赐娴抱孩子来,实则是想打听南诏的消息。想来她是在皇帝那边碰了壁,又因宫中四处都是耳目,不便跟朝臣谈私,免得惹了忌惮,所以借郑泓的嘴问,怕小孩子传话不清楚,就在一边听。

  可怜一国之后,关心女儿还得如此迂回。

  郑泓闻言答:“我昨晚上梦见阿姐了,阿姐在梦里哭,说她疼。”

  陆时卿眉头微微一蹙。那这梦肯定不是郑泓做的,而是皇后做的了。都说为人母者跟孩子间隐隐有层感应,他从前不清楚,自打元赐娴一下察觉上回那个孩子是假以后,也觉这种纽带般的联系挺玄乎的。

  瞧着郑泓殷切的眼神,他实话道:“臣只知道前些日子,南诏新皇登基,公主被封了后,其余的并未听陛下提及。只是个梦,殿下稍安。”

  陆时卿说完,觉得皇后迂回的法子想得不错,但骨子里还是不聪明。

  别说他确实不知情,便是真得了什么小道消息,哪可能露老底给她。

  片刻后,皇后口中传出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再不久,说了几句客套话就摆驾回了蓬莱殿。

  元赐娴起身颔首目送贵人出殿,心里凄凄凉凉地想,若说大周皇室还有谁是真心惦念韶和的,大概也就是皇后和郑泓了吧。

  皇后都走了,陆时卿也打算回府,不料临走被徽宁帝传召,就干脆叫元赐娴和孩子待在含凉殿里等他。

  元赐娴接过了郑泓的课业,教了几处后,突然听见他问:“师母知道西面在打仗吗?”

  郑泓称呼陆时卿时,因他并没确实的皇子老师的官职,碍于阿爹说的“君臣有别”,不能叫得太亲昵,直接喊他“老师”,但称呼元赐娴就随便一些了。

  她闻言,点头说知道。

  “打仗不好。”郑泓自顾自嘀咕,“六哥说,我要多学武,但少用武。”

  “您觉得六殿下说得对吗?”她问。

  郑泓郑重地点点头:“六哥是在告诉我,我得能打,才好不给人欺负,但却得少打,不要随便欺负别人。”说完补充,“咱们大周也得这样。”

  “对。”元赐娴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摸完又觉自己胆子大了,撤回了手,望着殿外矮丛里头开得明艳艳的花认真道,“如果您看过白骨露野,哀鸿满山的样子,一定不会想主动发起一场战事,除非……”

  郑泓歪着脑袋问:“除非什么?”

  她抿唇一笑,没答。

  除非这场战事里流的血,是为了阻止更大的牺牲。

  

  徽宁帝召陆时卿去倒也没什么急事,就是谈一谈平王。

  老皇帝一直都知道这个儿子很危险。很多年前,朝中除了元易直外另有一名异姓郡王,封地就在淮南,封号淮南王。后来眼见淮南的势力威胁到了朝廷,为铲掉这个异姓郡王,朝廷便费了许多波折与心思,最终将平王调派去了淮南以维系平衡。但这些年来,平王却俨然成了第二个淮南王,虽然姓郑,觊觎的一样是皇位,且还比异姓郡王多了些名正言顺。

  但如果每个危险的势力,但凡看出来就能铲平,这皇帝也就当得太容易了。

  徽宁帝不是不想拔了儿子的羽翼,而是一直以来都不能。外患未除,大周内里若是打起来,必有异族趁虚而入,淮南不小,又是极其富庶之地,不到万不得已,他不好冒险,所以才一直像放风筝一样,牵引着这条危险的细线。

  只是现在不能了。

  原先有二皇子一起争抢拉扯,他还稍微放心点,如今眼看二皇子没了,平王的胆子也大没了边,简直像公然向他这爹示威一般,他这嗓子眼便几乎每天都吊着,生怕哪日一睁眼,风筝线断了,转而迎来一个“清君侧”。

  偏偏平王算盘打得好啊,大周出兵援助回鹘,原本就已薄如蝉翼的底子更添寒霜,这近半年来的损耗,叫人算都不敢算,他想要先发制人都没底气。

  徽宁帝偶尔也得承认一下现实。他这个皇帝,当得太窝囊了。

  陆时卿宽慰了他几句,也没给出什么实质建议,只说回鹘那边的战事马上就能了结,倘使这场内斗不可避免,唯有加紧时机休养生息,往长安城添兵添力。

  老皇帝也只有无力点头。他虽然防备陆时卿,却知道他绝不是平王那块的,所以面对平王的事,还是能放心问他。

  谈得差不多了,徽宁帝忽然幽幽地说:“这么看来,倒还是易直贴朕的心。”

  陆时卿抿唇一笑。

  这是有了对比,记起了元家的好。

  老皇帝在打如意算盘,想自己忌惮归忌惮,可这么多年来,元易直确实没什么不安分的动作,如果朝廷有难,他虽远在滇南,却不会不帮吧。

  但这种话,他不必跟不相干的人讲,之所以来了这么一句,是想通过陆时卿试探元家的意思。

  陆时卿自然听出来了,道:“滇南王很少跟赐娴说道政事,臣从她嘴里怕探不出什么来。但光从‘很少说道’这一点看,倒也能瞧出他是个心眼实的。”

  徽宁帝点点头:“依你看,倘使朕确实周旋不过来,可否能号动滇南?”

  陆时卿颔首道:“理应可以。但陛下勿忘,滇南是大周西南的屏障,一旦那头空了,南诏便有了可乘之机。”

  “细居没那么快站稳脚跟,再说了,他儿子不还在朕这里?”

  陆时卿淡笑一下,什么都没说,点点头。

  老皇帝问完了正事,感慨道:“九年了啊。朕还记得,易直就是九年前的三月去的滇南。”

  他原本没大在意这种假情假意的感慨,听完却微微一愣:“陛下是说,滇南王是当年三月里离京的?”

  徽宁帝奇怪地觑觑他:“不错,是你被点了探花郎之后,朕记得挺清楚,那天……”

  老皇帝后边还絮絮说了什么,陆时卿已经没大听清了,直等到离开紫宸殿,然后去含凉殿接了元赐娴和孩子,一路坐上回府的马车,脸都是黑的。

  元赐娴以为是朝里出了什么岔子,但宫中耳目众多,也就没好开口问,待孩子们被两名婢女抱去后头马车,与陆时卿独处时,才问他:“怎么啦,脸色这么难看。”

  陆时卿没说话,目视前方。

  她心底更奇怪,拿雪白的手掌往他眼前晃晃,扯了他的袖子道:“谁惹你生气了?”

  陆时卿最抵抗不了她小心翼翼扯他袖子这种招数,闻言好歹肯开尊口,偏头道:“谁惹我,你不知道?”

  元赐娴确实不知道,但却察觉到了一股危险的气息,感觉跟自己有关系,心想甭管是什么,先笑吧,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就弯弯嘴角道:“我要是知道,早撸起袖子替你去收拾人了,哪还心平气和地在这儿问呀?”

  油嘴滑舌!

  陆时卿蓦地倾身过来,也没个征兆的,一拳头砸在车壁上,笼着她问:“九年前我骑马游街的时候,你人还在京城。”

  元赐娴一骇。哎呀,她失策了。

  上次她一紧张冲他说谎,说自己当时已经去了姚州。但现下想想,这种谎言是很有可能被拆穿的,还不如说那天窝在家里没出门比较好呢。

  她腆着脸笑:“可能是我上回记错了,绝对不是有意说谎的!”说完还攥了他压在墙壁上的拳头下来,给他吹气,边道,“文人学武人那套做什么,砸拳不疼吗?”

  但她越是这样,就越显心虚了。陆时卿早先就能轻易勘破她的演技,如今更对她了如指掌,一下证实了心中猜想。

  要是没做对不起他的事,她说什么谎。更何况他记得,上回细居来长安,众人在自雨亭比赛弹射时,她可玩得一手好弹弓。

  他将手一把夺回,不许她转移话题,在正顶上压迫着她,道:“弹弓你打的?”

  元赐娴没法争辩了,一边伸出手,不停给他顺胸口,一边承认错误:“是我打的是我打的,我年纪小不懂事,你大人不记小人过……要是,要是知道九年后你会以我夫君的身份在这儿逼问我,我肯定不会那么顽的!但我弹都弹了,你怕狗也怕了九年了,这账咱们也清算不了了……”

  陆时卿真给她气得肉疼。

  好啊,因为她染了个怕狗的毛病,苦兮兮过了这么九年,其间还要被她那个阿兄几次三番捉短处,拿狗吓唬。元赐娴,或者说元家当真是克他的!

  他咬牙切齿道:“谁说清算不了?”

  元赐娴嘴一瘪:“你能算,那你算嘛。”

  她话音刚落,身下马车像是遇到了一处坑洼,颠簸了一下,叫俩人都是一个轻微的上下起落。

  陆时卿仿佛从这个起落里悟出了什么,略带愠气地笑了一下:“你说的。”

  元赐娴还没来得反应过来呢,就被他压去了马车角落。

第108章 108

  马车能隔什么声,元赐娴死死憋着,气都喘得隐忍。她得承认,这账确实算得非常磨人。

  陆时卿头次很快,毕竟素了这么久了,第二回 就没那么轻易缴械了,听她一个劲压着声投降,说回家再算,怎么算都行,他也无动于衷。

  回到家关起房门,对她来说就是享受了,现在这样才叫折磨。九年换她一场出不了声的事儿,还不够仁慈?

  陆时卿觉得自己大方极了,发了狠劲。

  元赐娴发髻都快散了,头上一支步摇一直撞车壁,着实戳得慌,刚想伸手拔了,却感到陆时卿一个急停。

  她愕然,看见他神色痛苦,脸色微白。

  “怎,怎么了?”她慌神地问。怎么像是一副哪里断了的样子。

  “腰闪了下。”

  “……”

  元赐娴又好气又好笑。算账把自己算折了,这叫个什么事?这叫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

  马车里的后半程简直叫人不堪回想。陆时卿活动了一下筋骨,觉得不碍,说是小事,作势就要继续。元赐娴不知道他是死要面子硬撑,还是确实不打紧,反正不敢劳动他的腰了,见他坚持不停,便想就快点完事吧,换个把式,身子一沉坐了下去。

  结果这当口恰好碰上个坑洼。这下谁也没忍住,一个“哎”一个“哦”。

  街上有个路过的老丈高叹一声:“世风日下哟!”

  元赐娴心里头暗恨,气恼地捶了下陆时卿,低声道:“叫个什么,没被观音坐过?”

  “你不也是?”他汗涔涔地看她,“没坐过莲花?”

  当初为了元姝元臻的到来,俩人都是十八般武艺上身,这已经不是什么新把式了,但以前确实没碰着过坑洼。

  元赐娴觉得长安城的街道该修缮修缮了。

  陆时卿却在想,跟她一道坐马车的趟数多到数都数不清,以前怎么没想到利用这种天然的地势。

  俩人一句“陆莲花”一句“元观音”的,好歹在回永兴坊前整理完毕归了位。元赐娴给陆时卿仔细察看了下腰,确实没大事,消停两天就行了。

  但他还是一脸黑气。

  她勾着他的下颌逗他:“不就是要算账,一辈子给你算呢,慢慢来,这两天先让我发发威。”

  陆时卿觉得,情话和荤话一起说的女人真要命。

  

  稍后,元赐娴得了闲,记起阿兄的求助,便想跟陆时卿商量,要不翌日回元府望他一趟,却听他说,伽斛公主没几日就要离开长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