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赐娴觉得他这次玩得挺大,如果第二天,徽宁帝在辞官书上写了个“准”字,那可就很有意思了。
结果却是没有如果的。因为陆时卿说,他在前一天的文书里说明回鹘内情时,悄无声息留了几处伏笔,吊着老皇帝的胃口,便是不说长远,光为了眼下突厥与回鹘尚在进行的战事,他也不可能舍弃他这个臣子。
徽宁帝果真慌手慌脚差了宦侍来,说这辞官书他不准。
陆时卿满脸为难地跟宦侍讲,既然圣人还有用得着他的地方,他自然不会抗旨不遵,只是身子还未完全康复,当下返朝,恐怕熬不住。
宦侍眉开眼笑地说,这个不碍事,圣人讲,准他一个月的假,叫他好好歇养就是了。
一招以退为进,换得老皇帝不敢急于猜忌防备,更重要的是,还把“月子假”给骗到了手,元赐娴不得不感慨,她家这口子真是太聪明了。
宣氏一语成谶,真叫儿子陪儿媳坐起了月子。
这接下来的日子,元赐娴躺在床上的时辰,陆时卿也履行了她在哪他就在哪的承诺,大多陪她躺着。因她不能见风,他也就不随意出门,免得带了霜气来冻着他。
两个病号像在床上做了窝一般,把吃食都安排在榻边。起始小别胜新婚,拿了饭食就是你喂我来我喂你。你吃一口我的青菜,我吃一块你的萝卜,你给我挑鱼刺,我给你剥蛋壳。到了后来,如此十二个时辰形影不带离的,真叫元赐娴看陆时卿看得腻味,就把心思更多放在了孩子身上。
陆元姝的摇车被搬了过来,就紧挨着俩人的床榻。白日里都是元赐娴给喂奶,到了夜里,因她身子还未恢复康健,便由乳娘代为照顾。
至于陆元臻,自打头天过后,她就再没提过给他亲自哺乳的事,也不好把他一直搁在房里,免得孩子一饿就得麻烦陆时卿抱出去,干脆让他多与乳娘处着。只是她总时不时提出要看看他,所以每日也有那么几回,麻烦乳娘将孩子抱来的,还常常跟宣氏逗孙儿的时辰撞上。
如是这般过了二十来天,到了阳春三月,接近孩子足月的时候,元赐娴问陆时卿是不是要设个宴,给兄妹俩简单操办操办。
这满月宴嘛,照理说不论大小,总归是要走一走的,且陆时卿到底还是朝中官员,宴请些同僚也实有必要。但他却以她身子尚未痊愈,不宜劳累操持为由拒绝了,说等到孩子周岁时再补办一次。
之前花朝节那会儿,原本该轮到陆时卿主持流觞宴,他也是用了这个理由推辞,元赐娴闻言便跟上次一样未有坚持,都听了他的安排。
再过几天,陆时卿的伤歇养得差不多了,便还了朝。元赐娴的月子也完了,已然能够出去透气,等他前脚出门办事,就想带上两个孩子一道去院子里沐沐春风,只是一问乳娘,却被告知陆元臻今早食欲不佳,陆时卿担心孩子染了病,所以刚才外出时顺带将他抱去了葛大夫的医堂问诊。
元赐娴谢过乳娘,没太多问,一直等到黄昏也没见陆时卿把孩子带回来,回头就抱了陆元姝去看宣氏。
宣氏果真正忧心孙儿,反倒是元赐娴宽慰了她几句,然后将女儿留在她院子里,好叫她分分心,自己则回房等着陆时卿。
陆时卿是孤身回来的,进门就见她起身问:“元臻呢?”
他默了默说:“还在医堂。”
元赐娴肃着脸摇摇头,走到他面前,盯着他,一字一顿重新问了一次:“我是问,元臻呢?”
他沉默下来,半晌,伸出手抚了抚她的脸颊:“他很好,很快就能跟我们团聚了。”
听见这句话,元赐娴憋了半天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她的孩子没有在那一夜被救回来。她在产后没几日就察觉到了不对劲。先是出于与孩子相处时为人母的直觉,再联想到陆时卿对待那个孩子的奇怪态度,以及阿兄当日的几分不自然,便更是心生疑窦。
她很快有了个可怕的想法:孩子可能被人掉包了。
陆时卿在救援时不可能知道孩子是真是假,但他行事一贯谨慎,回来后必然做了确认。她和宣氏都没有在元臻被劫前瞧过他,可稳婆见过,拣枝和拾翠等几个婢女也见过,所以如果孩子会掉包,其实是不难分辨的。
但陆时卿选择隐瞒了她和宣氏,甚至叫周围所有的知情人都对她们说了谎。原因并非是他打算拿别人的孩子蒙混一辈子,而是他确信元臻是安全的,且在不久的将来就会回来,所以不想她们早早跟着干着急。毕竟产后头几天对元赐娴的恢复非常关键,他知道不可能骗得了她太久,只想着能瞒几天是几天罢了。
陆时卿轻轻抱住她,道:“别担心,他吃得很饱,穿得很暖,三天后,就能回到我们身边了。”
元赐娴泣不成声地点点头,嗫嚅道:“怎么救回来的……怎么救回来的?”
陆时卿拍拍她的背,淡淡道:“我和岳丈合议,杀了南诏老王。”
元赐娴霍然抬首。
第103章 103
抬头的一瞬,她在脑袋里顺了一遍事情的经过。
这劫人的事看似风风火火一气呵成,实则却很不易,并不是陆时卿随便哪个阿猫阿狗的政敌能够做到的。她从一开始就只想到了两种可能:一是平王,二是细居。
由整个事件来看,对方一定筹谋已久,而非一日之功。
首先,元赐娴临盆提前了,但用以调包的孩子,看模样却也是在当日前后出世的,误差几乎不超过一天。这绝不是匆忙之下能够安排得当的事。也就是说,很可能早在之前,对方就已从四面各地搜罗来了数位与她孕期接近的妇人,并将她们提早安置到了京城待命。
其次,密道不亚于是陆时卿和郑濯的命脉。陆时卿离京后,这条路就未再被人利用过,而徐宅的防守也相较平素更加严密。要说真是近日暴露的,实在令人匪夷所思。所以元赐娴想,恐怕密道被发现是在更早的时候。
而光从这一点就能够断定,这个计划的起头人不是平王,是细居。
因为密道暴露,就意味着“徐善”的身份也暴露了。一旦平王发现了这事,根本不会将它用在劫人上,而早该停止针对蔡禾,转而向陆时卿穷追猛打,或将这条密道的存在透露给徽宁帝。
但细居的立场却有不同。得知陆时卿与徐善的关联后,他第一反应并非将它曝光于世。他跟平王的确有合作,却不可能与他做永远的朋友。叫郑濯与陆时卿和他继续内斗,继续彼此消耗,对南诏而言是一件好事。
所以他选择不把密道的事告诉平王或徽宁帝,而暗暗谋划了劫人的计划。
但这个计划,光靠他一人也是行不通的。
从劫人到兵分四路,所有动作都发生在下半夜,而当时长安城城门紧闭,若非及早备好了数块出城令,根本没法实现。可出城令这种东西,他一个南诏太子得不到,只有依靠平王。
因此,细居还是提前找到了平王,并说服他助自己完成送人出城的后续计划。
然而平王不会因无利可图的事冒险,他又为何答应此事?相较细居,他的目的就比较简单了,就是想以元赐娴母子为饵,取陆时卿的性命。
他或许尚且不知徐善这一环,但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可能毫无察觉陆时卿对朝局穿针引线般的操控,和他这个人的存在,对自己夺嫡的阻碍。
得不到的助力就该毁掉。在陆时卿接连出使南诏与回鹘,势头愈发如日中天后,他更感威胁,因此想借细居之力除之而后快,也不是不能理解。
元赐娴的思路直到这一步都很明朗,但当陆时卿说出那句“杀了南诏老王”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还是考虑得太少了。
她起始想,自己与韶和孕期接近,细居可能是想把她的孩子当作所谓的“质子”送入长安,叫她和陆时卿眼睁睁看着孩子近在咫尺,却无法与他团圆,还得天天担惊受怕,甚至为了孩子的安危,在关键时刻替南诏兜着些什么。
可现在看来,细居知道陆时卿不是庸碌之辈,一次意外痛失爱子也就够了,不可能继续放任南诏为所欲为,所以,计划虽然完美,却实则很难实现。
那么,既然他知道这个愿望多半将落空,为何还坚持如此大费周章?
元赐娴想,那是因为,哪怕计划失败,细居还是有利可图。
孩子下落不明,陆时卿意图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陆元臻,唯一的法子就是快点让“质子”进京。所以他要做的两件事是:第一,刺杀南诏老王,叫细居尽早登基;第二,在孩子抵达长安前,将他调包回来。
而这两件事,正中细居下怀。
先说第一件。
自打细居出使大周,与朝廷达成和亲之议,他在和二弟的争锋里便居于了上风,这大半年来势头蒸蒸日上。但老王一天不死,他就一天不能继位,为免夜长梦多,早就动了杀父的念头。
只是这件事太冒险了。他可以杀了老王,却很难确保神不知鬼不觉,确保不落下丝毫把柄。初初登基时政局难免不稳,倘若有人拣此时机,以他杀父篡位之事为由起兵造反,他就白忙了一场。
所以,较为理想的情况是:他自己不动手,而故意疏漏王宫的守备,放别人来杀。如果这个凶手刚好还是身处大周权势中心的一份子,那就更好了。
再说第二件。
不管韶和怀孕究竟是真是假,能肯定的是,细居从未打算将亲生孩子送来大周。早在刻意放出韶和有喜的消息前,他就已经在南诏安排好了合适的人选,来生那个所谓的“质子”。
只是后来,刚巧元赐娴也在差不多的时候有了身孕,他才想到了这个“更妙”的计划。
但拿个假孩子糊弄徽宁帝一样是有风险的。
细居无法保证大周何时会察觉猫腻,也无法保证大周察觉猫腻时,他是否已经坐稳了帝位,是否不再需要朝廷的支持,为给难以预见的未来添一道保障,最好就是设计一桩“调包”事件来推卸责任。
到时事情暴露,他便能一口咬定,说自己送来的孩子是真的,只是半途被陆时卿调了包,甚至还可以倒打一耙,叫大周把孩子还给他。
细居的动机,陆时卿看得一清二楚。但这是个阳谋。为了孩子,这两件事,他必须做。
想通了这些环节,元赐娴忍不住忧心忡忡地环紧了他。
陆时卿却笑了一下:“这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买卖,好处都给他细居一人占全?我刀子都横到南诏老王脖子上了,如果当真杀了他,岂非愚笨太过?”
元赐娴的目光闪烁了一下,收了泪道:“你的意思是……”
“假死。”他淡淡眨了眨眼,“岳丈会叫他在最精彩的时机活过来的。”
当晚,元赐娴听陆时卿仔细讲了一遍事情的经过才知道,阿爹是在二十来日前就悄悄动手“刺杀”了南诏老王,并将老王的“尸体”偷天换日的,所以实际上,细居早在那时便已登基,且将“儿子”送出了南诏,只是她一直窝在屋里坐月子,才不清楚这些事。
而细居为免辗转之下出岔子,在劫走陆元臻后,其实并未接他去南诏,只是将他藏在了大周,待送质子入京的队伍经过,才把他抱上了马车。
所以,孩子倒是未受颠簸之苦。
也是这个时候,元赐娴才终于明白陆时卿为何给孩子取名叫“臻”。她起先一直以为,他是取了“臻”字表达的“完备”之意,希望儿子以后能文武兼济,品学双绝。却原来不是。
“臻”字在衍生为“完备”前,首先有“来到”的意思。
他在期盼孩子尽早回来。
不办流觞宴,不办满月宴,就是因为他不想叫别人有机会看到替代元臻的那个孩子,不想给元臻造成任何非议,也不想属于元臻的任何东西落到旁人手里。
陆时卿看起来那么冷清的一个人,却偏偏是个护犊到了极点的爹。
换作两年前,元赐娴绝不会相信这样匪夷所思的事。
陆时卿没有食言,说好三天就是三天。
三日后黄昏,元赐娴跟望夫石一般立在府门前等,终于盼到他从马车里下来,怀里揣了个明黄色的襁褓,襁褓里安睡着一个男娃娃。
她疾奔上前,看到孩子的一刹心潮激荡,险些又落下泪来。
陆时卿一手揣着孩子,一手揽着她往里走去:“别哭了,浪费水,不是一直想给元臻喂奶?来,叫你喂个够。”
元赐娴本来是挺想哭的,被他说得破涕为笑,狠狠拧了把他的劲腰。
夫妻俩还不知如何跟宣氏开口这件事,先做贼一样把睡着的陆元臻偷偷抱进了卧房,然后请了大夫来,确认他完好无损健健康康,且这些日子以来吃好喝好的才算放心。
等大夫离开,元赐娴记起陆时卿的提醒,心中由来已久的愿望变得愈发强烈起来,急迫地想给元臻喂奶。
其实她的奶水并不少。当初陆时卿说她身子虚奶水不够,都是唬人的话。要不是元姝个头小小,食量却惊人,隔一个时辰就要来啜她,她恐怕还得被涨奶给逼疯。
不过饶是如此,也有好几次涨奶受不了的经历。她当时已经隐约猜到孩子不是元臻,就没提出非要把多余的奶水喂给他,想着自己挤掉。
只是陆时卿日日寸步不离她,她一难受,他就察觉了,自然不会劳动她,诚恳地来解救她。一开始是用手的,后来觉得浪费,就换了嘴。
元赐娴回头想想,这当爹的,真是抢了儿子一个月的吃食。
现在元臻回来了,她要好好补偿他。
元赐娴撩了衣襟,熟门熟路地抱起刚睡醒的孩子,准备给他喂奶。
陆时卿坐在床沿,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儿子撇着头一副不是很想吃的样子,想了想说:“可能是刚吃饱,等会儿再喂吧。”说罢补充道,“你要是难受,我先来。”
谁给他那么好命先来。
元赐娴剜他一眼,坚持尝试让元臻吃奶。
这事实在不是她霸道,而是她害怕,害怕儿子一出生就没在自己身边,如此离开一月以后,跟自己不亲了。
她忐忑地哄着元臻,哄了半天,终于看到小家伙扭过头来啜她。
元赐娴心底一喜,正要闪耀起充满母性光辉的微笑,却不料他用力吮了她一口以后,突然松开嘴,偏过了脑袋。
“唰”一下乳汁飞溅,直直射向了近在咫尺的陆时卿……的脸。
而始作俑者陆元臻躲避及时,毫发无损,瞅瞅一脸白沫子的阿爹,再瞅瞅愣在原地的阿娘,“咯咯”笑得酣畅。
半晌,陆时卿伸手抹了把脸,吞咽了一下道:“这回是亲儿子没错了。”
小剧场:
元臻:借奶献佛,粑粑,喜欢我给你的见面礼吗?
元臻吸了奶但不喝的那段,其实是我妈讲的,我小时候的劣迹……
第104章 104
陆时卿衣襟都是奶渍,痛并快乐地起身去换干净行头,回来见元赐娴正坐在榻边,笑盈盈地拿着个瓦狗逗儿子。
陶制的小犬栩栩如生到他差点倒退了一步。
听闻脚步声,元赐娴抬眼看他,见他站得远远地问她:“你给他玩这个做什么?”
“当然是不想他重蹈他爹的悲剧了。不怕狗,要从娃娃抓起。”
她说得理直气壮,陆时卿一噎,气闷地坐到她身边。他也不是天生就怕狗的。且与其说怕,倒不如讲是当年被狗舔出的心障。
说起来,不知早先那个踢天弄井,皮上天的丫头到底是京城哪门哪户的小娘子。他隐约记得,那丫头穿得一身富贵行头,应该不是出身寻常人家,算一算大约跟元赐娴差不多大,倒说不准是她相熟的。
陆时卿原也不是喜欢追根究底的人,更不会真跟个小孩子计较,只是现下记起,略有几分好奇,撑着膝偏头问她:“当年我骑马游街,你人在京城吧。”
元赐娴逗孩子的动作一滞,心底暗叫不好。
怎么的,这是记起前尘往事,察觉了什么端倪?
她飞快答:“没有,那时我已经跟阿爹去姚州了。”
陆时卿“哦”了一声,又听她问:“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他摇摇头:“只是想,你要是在京城,大概也会去凑个热闹。”
元赐娴满脸惋惜,讨好地道:“是啊,我从前年年都去的!可惜没能目睹你年少风采,要不,指不定我就舍不得去姚州了!”
陆时卿闻言,警惕地看看她:“你又做什么梦了。”
她一本正经地叹了口气:“说个实话也要被疑居心不良。您老人家是对自己多没信心啊,陆探花,陆侍郎?”
陆时卿笑着看看她,按着她头顶两个发旋揉搓了一下,很自然地接受了“老人家”这个辈分,也叹了口气:“碰上个哪哪都好的小祖宗,确实没什么信心。”
她抱着儿子,笑嘻嘻歪倒在他怀里,看起来很喜欢他难得的情话,满意之余,抬嘴轻轻咬了一下他的喉结:“这样是不是自信了点?”
陆时卿喉结一滚,浑身燥热地垂眼看她:“刚出月子,注意分寸。”
她拍拍胸脯:“我已经好了,倒是你养结实了没?别是那什么风不振了。”
他不由“嘶”出一声,伸手捏住她下巴:“你想试试了?”说罢低头看了看睁着大眼的陆元臻,示意她有胆就把儿子放下。
元赐娴没胆,抱着儿子当挡箭牌,正与他闹得起劲,突然听见叩门声。是宣氏和陆霜妤听闻元臻被抱回了,所以过来询问情形。
夫妻俩齐齐敛色,对视一眼。
孩子被调包这一月,元赐娴是隐隐已有察觉,但宣氏却浑然不知,一心把那别人家的孩子当作亲孙疼爱,如今乍闻真相,也不知能否释然。
但元赐娴却也知道陆时卿的抉择没错。当初她和儿子被掳,正是因后来的那名稳婆出了岔子,宣氏因此总觉有自己的责任在,心力交瘁之下也小病了一场。若是当时就告诉她,亲孙其实没被救回来,她怕得要一病不起了。
俩人起身迎了宣氏进来,为难了一晌,还是选择开门见山说了实话。
宣氏好半天没缓过劲来,跟夫妻俩仔仔细细确认了好几遍经过后,问原先的孩子去了哪里。
陆时卿知道阿娘对那个孩子已然有了感情,原本多养个养子也无妨,但留着他却可能给陆家带来麻烦。毕竟他也不清楚孩子的生父生母究竟是谁,只有打哪来的送回哪去。
宣氏听了以后,还是不大能够回神,胡思乱想一通后,问是不是元臻得了什么重病,所以他们才拿了这个孩子来哄骗她。
陆时卿之前派曹暗前去调包来孩子,接到的第一时刻,就跟上回两名经验老道的稳婆确认过孩子耳后的一颗红痣印记,眼看劝不听宣氏,险些要将她俩以及当日见过陆元臻的众婢女叫来作证。
最后还是陆霜妤叫这一环给省了,趴在摇车边看了一会儿小元臻,扭头跟宣氏道:“阿娘,您快来看看这孩子的眼睛,简直跟嫂嫂的一模一样啊!”
不怪陆霜妤第一下注意到这个。毕竟元赐娴的桃花眼确实长得十分勾人。当初她就是沦陷在她那双眼睛里的。
宣氏这才慌忙探身去看。
说一模一样是有点夸张了,毕竟小娃娃还没全然长开,但瞅着确实有那么点轮廓在。再回想之前那个孩子的眉眼,倒真没跟陆时卿和元赐娴有哪处相像,只是当时孩子刚出世,五官都挤在一起,她也没深思。
这样一看,母女俩突然有些惊喜了。
宣氏瞧着元臻的鼻子,跟陆霜妤道:“这小鼻子挺的,倒是有点像你阿兄。”
“脸盘子小,像嫂嫂!”
“上唇像你阿兄,下唇像你嫂嫂!”
“……”连一对唇瓣都被活活拆开的夫妻俩抽着嘴角对视了一眼,心底却是满足地喟叹一声,这事大概算是解决了。
宣氏认准了亲孙后,回想这一月来他可能受到的委屈,也就没工夫念想原先的孩子了,心疼得接连几日一直围着陆元臻转。
陆霜妤原本一直更喜欢乖顺得在谁怀里都能睡着的陆元姝,老觉得这女娃娃跟她的名儿是配对的,现在却也图新鲜,想逗逗陆元臻,便特意去了趟西市,打算采买些男娃娃玩的物件来。
不料这一去,刚巧在街市上碰见了窦阿章。
陆霜妤一个闪身躲进巷弄,无奈还是被他眼尖发现了。他站在巷弄口,声称自己绝无恶意,喊她出来,要给她说个秘密。
看他招猫儿似的傻样,陆霜妤生怕惹了旁人的眼,丢她的脸,只好叹着气出来。
当初拜入陆时卿门下后,窦阿章一直在用功读书,今年科考又谨记前次教训,没再吃纳豆,于是得了个进士的名头,如今也快要入仕了。
至于陆霜妤的身份,其实本就瞒不了多久,毕竟她总不能为了窦阿章一直闭门在府。早在去年秋天有一回,她随阿娘一道外出,与他偶然碰上,就被他知道了。
窦阿章晓得以后,因她身份高,只有更加刻苦的份。
她神色恹恹地从巷弄里出来,把手里给小元臻的玩物递给身后婢女,嫌弃地看他一眼:“窦进士,既然是秘密,就不要告诉我了,我怕被人灭口。”
窦阿章显得异常兴奋:“不怕不怕,是关于老师的,我只是提早一步晓得,之后大家伙都会知道。”
陆霜妤皱皱眉头:“关于阿兄的?什么秘密?”说罢倒吸了口冷气,“难道是阿兄背着嫂嫂做了什么亏心事……”
他忙摆手打住她的话本子,神秘兮兮道:“你附耳过来。”
陆霜妤将信将疑把耳朵凑过去,听见他道:“老师要升官了,由四品门下侍郎擢升为三品中书侍郎,正式拜相!”
她闻言一惊,诧异道:“当真?”
窦阿章一脸骄傲,仿佛马上就能写出一篇题为《我家老师是宰辅》的文章来,点头道:“自然是真!”
窦阿章的消息确实不假,没过几日,陆时卿升官的事就从宣政殿一路传到了街头巷尾。
十五岁高中入仕,二十四岁拜相,陆时卿在长安乃至大周简直活成了一个神话。虽见了面,众人仍称他一声“陆侍郎”,但这一句侍郎的分量,已是今时不同往日。
在朝堂上下都向陆时卿道贺,面上恭维私下嫉妒的时候,元赐娴却看明白了,这一出恐怕是老皇帝的明升暗降。
西北的战事早在十来日前,二皇子人头落地的一刹就已大致了结。突厥虽未被全然打垮,却也不过只余些散兵负隅顽抗。回鹘和大周的联军在势头上更胜一筹,彻底击溃敌军只是迟早的事。
等捷报传到京城,论首功,当然是陆时卿的。
去年他以一桩和谈,不费一兵一卒成功击退南诏军队,回来后得了金银赏赐。这次,徽宁帝原本也可以只赏些物件的,却不料刚巧碰上他的顶头上司,门下侍中致仕。
门下侍中是门下省的长官,朝廷掌实权的宰辅之一,作为门下第二把手的陆时卿本就是替补上位的不二人选,再逢论功行赏的时机,擢升更是顺理成章。
但徽宁帝不给他做这个门下侍中。
大周历史上,曾有一任皇帝在继位前做过中书省长官,所以后来,中书令一职便没人再敢当,因此常年空缺,而改由中书省第二把手,也就是中书侍郎代行长官之职,总领中书省,成为朝廷宰辅之一。
但这中书侍郎毕竟是代行职务,在众宰辅里便要略低一等,相较门下侍中而言,只能算是副相。
也就是说,如果陆时卿继续留在门下省,很可能不久就将登顶主相之位,但如此一“擢升”,便只做了个副相。虽然品级相当,到底还是差了点。
不过元赐娴不觉得失落。因为在她的梦里,陆时卿最后就是做了没人敢当的中书令。徽宁帝的旨意不过是叫他离那个位置更近了一步。若是老皇帝一直不叫他调迁,她反倒感到奇怪。
元赐娴有种直觉,虽然这一世,因为她的插手,大周的政局添了许多变数,譬如姜氏提早倒台,譬如朝廷与南诏建立了和亲关系,但历史的洪流却像是冥冥之中自有去向。她能扭转里头小人物的命运,却很难阻止滔滔洪流,泱泱大势所趋。所以,很多她曾以为改变了的东西,其实都还顽固地行走在原先的轨迹。
陆时卿升官拜相的头一日,恰逢回鹘使节队伍抵达长安。
元赐娴这才知道,原来当初他前往回鹘,除了与可汗达成盟约外,还有另一桩使命,便是要迎一位回鹘公主回京,促成大周皇室与该公主的姻亲。
只是他当时急着赶她临盆,跟可汗谈妥了这桩事以后,就赔了个罪,先行动身离开了。
大周不复往昔强盛,近年来不断积弱,一直只有自家公主送出去和亲的份,这回能迎来一个他国公主,其实是件相当难得的事。
如今公主和使节抵达长安,陆时卿一则位列宰辅,二则须表此前歉意,因此必须得去接待。
元赐娴虽知这和亲的事是跟大周皇室的,与陆时卿这个有妇之夫没半根鸡毛关系,却还是不太舒服,亲手给他穿上新官服后,边替他系腰带边感叹:“紫色的官袍果真比深绯色好看,一瞧就很贵气,可惜这就要出去惹别人的眼了。”
陆时卿一把抓住她摆弄他腰带的手:“说什么胡话。”
她撇撇嘴,哼他一声:“回来我要仔细查的,你要是少了一根汗毛,肯定就是被人家动掉了。”
陆时卿笑得无奈,把她扯进怀里:“不放心就跟我一起去。”
元赐娴闻言一滞,严肃道:“这样不太好吧?”她说完,搁在他腰间的玉指已经非常灵活地弹拨了起来,显然是在家闷久了,手痒得很。
“有名有份的,为什么不好?”陆时卿一挑眉梢,扬扬下巴,“赶紧去换衣裳。”
元赐娴不是特别情愿地“哦”了一声,一脸懒得出门的模样,转头就露出了窃笑。
可是他说叫她一起的,那就别怪她换上最好看的衣裳,去艳压回鹘芳了!
第105章 105
元赐娴一换就是很久。
陆时卿知道她闷了整月憋坏了,难得出去望望春透透风,不想坏她兴致,心道最多就是迟到一些,也没什么,就不催她了。
毕竟在回鹘的事情上,他表现得不积极点,圣人反而放心。
他闲来无事,起身去瞧孩子。
卧房里两个摇车并排靠着。陆元姝在睡觉,呼吸非常匀称。陆元臻却醒了,睁着双眼在瞅妹妹。大约是觉得这样平躺着斜瞅太累了,便蹬着个脚,耸着个肩,想把自己翻个身,侧过来看。奈何筋骨还太嫩,力气不够,怎么翻都翻不过来,使劲使得一张小脸通红。
陆时卿看清他意图,一时觉得好笑,上前一拨,就帮儿子成功翻了个身。
但陆元臻好像不喜欢,委委屈屈看他一眼,转而又想把自己翻回来。
真是难搞。
陆时卿只好再把他拨平了,接着就看他重新回到了先前努力翻身的情状。
他懂了。儿子是个倔的,喜欢靠自己。
他好整以暇地站在一边旁观,等他终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自己颠了过去,才伸手把他抱起,低头道:“跟你娘一样是个小祖宗来的,这下满意了?”
陆元臻有听没有懂,朝他“咯咯”地笑,似乎对他身上这新色的官袍很感兴趣,屁股捱着他的臂弯,小手却攀上了他的衣襟,一阵乱挠。
陆时卿看了眼自己皱巴巴的衣襟:“你娘刚给整平的。”说着拨开他的小手,然后颠了他一下,示意他安分点。
哪知陆元臻这就不高兴了,小嘴一瘪,一副马上要哭给他看的样子。
陆时卿觉得,对女儿能惯,对儿子却不可娇养,面色一暗,大概是“有本事你就哭”的意思。
然后陆元臻就哭了。却不是用眼睛。
陆时卿感到一股湿意在臂弯处蔓延开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陆元臻就这样往他手上尿了个通透舒爽。
“……”
元赐娴换完衣裳出来,瞧见的就是陆时卿飞似的把孩子丢回了摇车,震惊无比地提着个湿淋淋,淌着水的袖摆。
她一愣之下反应过来,目不忍视地望着他。再转眼一看摇车里的陆元臻,儿子还在玩命地笑,像是一点不觉得自己酿了什么大祸。
元赐娴哭笑不得地上前去,叫拾翠和拣枝赶紧照顾孩子,然后挑了陆时卿干净的那只袖子,揪着他往净房扯,一路道:“就这点功夫,你是怎么惹的元臻?”
她原本自然是想去顾儿子的,毕竟陆时卿都这么大个人了。但一想到他那点洁癖,又不好把他交给两个婢女,所以才亲手把这目瞪口呆的人拉了过来。
陆时卿的脸黑得都能研出墨,好半天才回神,脚步一顿,像是终于想起什么,回头就要撒了腿去教训儿子,被元赐娴一把拦住:“得了得了,你还能揍他不成,换衣裳要紧!”
要不是亲生儿子,陆时卿现在大概已经原地炸了。
他一路隐忍,到了净房才蓦然醒悟:哪来的衣裳给他换,他刚升的官,眼下就这一身崭新的行头!
元赐娴显然也反应了过来,跟他面面相觑了一晌,还是动手把他腰带卸了。没得换也得搓洗搓洗,总不好拿这身有味道的行头去接待人家回鹘使节吧。
不过刚足月的娃娃只吃奶水,其实还是挺干净的,也没什么熏人的气。只是陆时卿毕竟迈不太过洁癖的坎,便颤着个睫毛,紧紧咬牙,闭着双眼由她穿穿脱脱地折腾。
等官袍被急急烘烤干,元赐娴和陆时卿入宫的时辰早已晚了许多,直接错过了前头徽宁帝会使臣的大场面,听说回鹘一行已经落了脚,伽斛公主则被皇后请到了太液池畔赏湖景,随行的另有一众皇子与几位宗亲及官员。
元赐娴一听就知道,圣人是把促成和亲的重担交给了皇后。那些适龄的皇子其实都是给伽斛公主相看去的。至于阿兄之类的宗亲,还有几名很可能都老掉牙了的官员,就是走个过场,作作陪衬,叫场面不要太干,最好别让人家公主一眼便看出是叫她“相婿”的,免得她脸皮薄,闹个尴尬羞涩。
元赐娴挽着陆时卿走近太液池时,湖边亭中倒是派其乐融融的场景。
上首位置坐了梁皇后,其下大约就是传说中的伽斛公主了,一身白底金纹的窄袖翻折领长裙,锥状的回鹘髻高高束起,珠玉琳琅,看脸容生得十分精巧,高鼻深目,蜜色的肌肤虽不太符合大周的审美,却透着股别致的韵意。
再看周围,赫然坐了一圈气度不凡的天家贵胄,老六老九都在,连十三皇子都凑了个热闹,在旁吃着果子作陪。论起青年才俊的数目,真比她两年前在芙蓉园相看郑濯的时候多上好几倍。
陆时卿看她这不知算不算艳羡的眼神,偏头问:“羡慕?”
元赐娴忙摇头,一脸得意:“数不在多,在精,最好的都给我挑拣走了,剩下的便是从延兴门排到西市,又有什么可羡的?”
陆时卿很是受用地一笑,把她往自己身侧带了带,只道回去后真该熬熬她这张嘴,看能不能熬出蜜汁来。
俩人无意引起众人注目,但到底是不能的。论身份,一个是宰辅,一个是郡王女,论相貌,说得夸张些,没等他们走近,亭子里就先都滟滟地亮了。好几人因此都朝这边投来了目光,先看升官拜相,春风得意的陆时卿,再看他身边袅袅娜娜的娇妻。
陆时卿也看了眼元赐娴。
她说鹅黄跟紫特别搭,所以穿了这个色的襦裙出来。襦裙样式没什么特别的,不至于喧宾夺主,但胜在颜色衬肤又抢眼。要不是她额前点了花钿,头上作了妇人髻,当真嫩得跟没出阁的小姑娘似的,仿佛眼光用力几分,都能给掐出水来。
这衣裳选的,着实太心机了。再瞧妆容,看似寡淡实则精致,不浓妆艳抹,反倒更显她本色容光,叫人惊艳不已。
陆时卿这下有点后悔带她出来了。为了叫她放心,他自己现在反倒有点不放心。
不说别人,就讲九皇子郑沛,若不是当初在芙蓉园晕船丢了脸皮,自觉在元赐娴跟前再抬不起头来,后来又被圣人强压着不许与她来往,指不定怎么骚扰她。如今也不知有没有彻底断了念想。
皇后见俩人来了,热热切切地招呼他们。
陆时卿当先赔罪说来迟,皇后只道不打紧,目光在他不知何故皱巴巴的衣袖处落了一落,很快移开,请他们落座,然后跟伽斛公主介绍了一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