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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看了天上云雾,预计这雨至少得下大半宿,故而思虑一番,已然做了决定,叫陆时卿睡在她马车里头了。但在此之前,她必须叫他对自己生出足够的怜意来,否则晚些时候,孤男寡女身处如此逼仄的地方,万一他对她不轨怎么办。

  见她如此坚持,陆时卿叹口气,起身掀帘道:“我出去了。”

  来日方长,还是不急于今夜了吧。

  元赐娴却“哎”了一声,一把扯住他袖子:“陆侍郎。”

  他回头,垂眼看了看她攥在他袖纹处的葱白玉指,呼吸一滞。她的确有扯他袖子的习惯,但这回却与以往不一样。

  陆时卿略抬起些眼皮看她。这般情形,如此动作意味着什么,她究竟知不知道?

  她显然是知道的,很快道:“您与我一道在马车里过夜吧。”

  陆时卿略一挑眉,没说话。他觉得她还有下文,默了片刻果真听她继续说:“不过您也知道,我阿兄阿爹特别凶,眼下拾翠也在外边,这事肯定要给他们晓得了,我怕您回京被打断腿,所以请您稍微委屈一下……”

  嗯,他怕是会被元家人打断腿的,而且是第三条。

  陆时卿作洗耳恭听状。

  元赐娴踌躇了下道:“我拿根绳子绑了您,这样回头也好给家里人有交代。”

  “……”这丫头还挺会玩。

  陆时卿扯扯嘴角,似乎并不十分赞同:“不了,我睡外头。”

  她撇撇嘴:“您若淋病了,我过意不去……为了补偿您的损失,您睡床铺,我睡脚榻,我保证,除了阿爹阿兄那处,绝不宣扬此事,叫您落面子。”

  她考虑得倒算通透,他回头重新坐下,问道:“你确定?”

  元赐娴点点头。

  陆时卿便被一根布条捆了双手,睡在了她的床铺。当然,被褥换了他自己的。方才马车被毁,曹暗及时抢救了那些物件。

  元赐娴则将她原先的被褥铺在了脚榻上,熄烛后和衣躺下。

  没了烛光,马车里又是一片寂静,外头潺潺雨声清晰可闻,细微的窸窣响动一遍遍拂过元赐娴的耳朵,一直痒到她心里去。

  她方才将陆时卿的手绑得相当完美,使的是阿爹教她的无解捆法,本道万事妥帖,终于得眠,却不料起先十足的困意眼下竟会消散无踪。

  她心里奇怪,明明上回在驿站面对他时尚且未有这样那样的顾虑,此番何故如此紧张。

  兴许是晓得了他那点心意的原因吧。她想。

  元赐娴久不成眠,无趣得翻来覆去,东想西忖,半晌,听见陆时卿叹了口气,便如蒙大赦,问道:“陆侍郎,您睡着了吗?”

  陆时卿淡淡的声音响起来:“睡着了。”

  “……”

  “您怎么睁眼说瞎话?”她碎他一句。

  “你又何必明知故问?你动个没完,叫我如何睡着?”他回道。

  马车里不够暖和,元赐娴打个寒颤,擤了下鼻子,将自己裹得如同蚕蛹一般,只露了颗脑袋在外边,笑嘻嘻道:“那咱们说会儿闲话。”

  说她个鬼。陆时卿其实也后悔一时心痒,留在此处过夜了。天晓得她一直窸窸窣窣乱动,于他是如何的煎熬。

  见他不答,元赐娴自顾自道:“陆侍郎,您去过江州吗?”

  这问题倒叫他转移了注意力。两人此刻所在的蕲州与江南西道的江州相邻,她之所以问这个,怕是触景生情,思及“徐善”了吧。

  哦,跟他睡在一个马车,却想着别的男人。陆时卿心里“呵”了一声,嘴上平静道:“去过一回。”

  “何时去的?”她追问。

  “昨年春,你随滇南王进京受封之时。”

  元赐娴一愣:“我在宫中行册礼的那日,您不在长安吗?”

  “不在。”

  这就怪了。既然陆时卿当初未曾见过她,此前漉亭初遇,怎会一眼认出她来?她刚欲出言询问,却听他抢先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元赐娴到底有些心虚,稀里糊涂答:“哦,听说这时节,鄱阳湖的螃蟹特别好吃。”

  好吃就找“徐善”给她钓啊。

  陆时卿心内嗤笑,面上沉默。

  元赐娴见他不再说话,换了话头问:“对了,方才我瞧朝廷送来的文书谈及修缮淮水河堤的事,说朝臣们对此各执己见,有几名极力不赞成。淮南洪涝为灾,与淮水河堤松垮脱不离干系,自然该吸取教训,好好修缮,这些人何故反对?我不太明白。”

  反对修缮河堤的算六皇子一个,她绕来绕去,说白了还是关切徐善的心思。毕竟郑濯的一言一行都是他在背后谋划。

  陆时卿心里不舒服,却破天荒般答了她:“他们不是反对修缮,而是欲意延迟此举。就近前而言,稳固河堤确是治水利民之策,却绝非如今的大周有本事完成的。你可知眼下举国上下有多少贪腐官吏?”

  “修缮淮水河堤少说得征用数万名壮丁,可上边下拨的工钱却将被地方官吏一路克扣,到了他们手中,恐怕连顿口粮也混不上。久而久之,河堤没修好,反倒民怨沸腾。何况在此之前,如何征用壮丁也是个麻烦。”

  “地方官吏为了交差,配合徭役,必然不管百姓意愿,四处拉人,不肯听的便以武力征服,这等事,便是朝廷派十个钦差也未必管得过来。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到时淮水沿岸的百姓受苦不说,有心人亦可能利用这一点趁虚而入,打击大周统治。你说,是暂缓修缮河堤,找寻他法补救赈灾合适,还是令整个大周在不久的将来陷入战火合适?”

  他最终结论道:“欲要治水,必先治贪。这些反对的声音并没有错。”

  元赐娴噎住了。一则感慨徐善与郑濯的真知灼见,二则意外,看似对民生十分淡漠的陆时卿竟也作如此之想。

  见她一时说不上话来,陆时卿唇角微弯。

  元赐娴对“徐善”生之莫名的心思,其实他大约有点理解。“徐善”的皮囊显然并非什么优势,其身上最吸引她的,莫过于那份胸怀。而所谓“伴君如伴虎”,为避免圣人对他诸多举措的真正用心起疑,作为陆时卿的时候,他却不得不掩饰这一点,恐怕给她留了狭隘的印象。

  因此他今夜才耐着性子与她长篇大论了一番,预备沾一沾“徐善”的光,矫正她的想法。

  元赐娴沉默半晌,低低“嗯”了一声,眨眨眼道:“您说的对。”

  大周的未来能有如此一位帝师,应该是光明的吧。她第一次这样真心地想。

第40章 040

  听他说了半天国事,元赐娴好歹有些困意了,却是心底冒出个疑问,突然很想得到答案,便继续缠着他道:“您既然心怀苍生,当初是不是也与其余朝臣一样咒骂了我,南诏事起,他们说我元家为一己私利不识好歹,非要付诸武力,害得边关将士百姓多添战火折磨……您彼时也是支持我前往南诏和亲的?”

  “不是。”陆时卿实话道,“是我私下劝说圣人接受你阿爹的军令状,出兵迎战,拒绝和亲的。”

  元赐娴稍稍一滞,忽而抬起眼问:“为何?”

  他那时候都不认识她,肯定不是出于私心了。但她还是有些好奇。

  似乎是察觉到她扬起的目光,陆时卿微微偏头,分明一片漆黑,却好像瞧见了一双流光溢彩的雾眸,正切切地注视着他。

  黑暗里想象的感觉太强烈了,他紧了紧捆在手腕的布条,别回头正经答:“所谓‘和亲’,当是以止战为最终目的,与异族捐弃仇怨,维持亲睦的策略。譬如对进退有度,如今与大周交好的回鹘、吐蕃等,锦上添花未尝不可。但于南诏就行不通了。此番南诏行迹恶劣,原就是以挑衅的心态兴兵起战,倘使和亲,等同于屈辱妥协。”

  “其后,南诏必然得寸进尺,四面诸族亦可能纷纷效仿,届时,国将不国,君将不君。若大周已到了需要一个女子牺牲自我,委曲求全才得以立国的地步,何不将疆土拱手让人,给黎民苍生谋求一个更好的统治?”

  这最后一句听得元赐娴胆战却又沸腾。

  陆时卿继续道:“何况南诏的心思很明显,便是离间滇南王与圣人。一旦你嫁了,圣人必将愈发对你阿爹心生芥蒂,唯恐他投靠南诏,甚至有朝一日,可能将刀子动在他头上。”

  “滇南根基不稳,朝廷虽有善战者,却无人比你阿爹更熟悉南诏,更能胜任镇守西南的要职。一旦圣人自斩臂膀,南诏铁骑越过关门,便将如入无人之境,到时才是大周将士百姓灾难的开始。你元家以战止战,何过之有?我又为何支持你和亲?”

  如果说,修缮河堤的事叫元赐娴头一回感受到了陆时卿对大周百姓的善意,这些话,便令她对于求得他的庇佑,第一次真正有了信心。

  她没多说什么,攥着被角小声道:“陆侍郎,谢谢您当初替我说话。”虽然不是为了她。

  她的语气难得的诚挚,不同于往日的虚与委蛇,陆时卿笑了一下,没出声,心里却叹口气。

  方才的话是他心中所想不错,可那是对明君讲的,与徽宁帝如此言说便是徒劳无功。彼时他为了叫他放弃这场即将板上钉钉的和亲,是以权术利弊假意劝说。

  那些不大磊落的说辞若叫元赐娴听见,恐怕她就谢不出来了。

  但于他这尴尬的身份而言,比手段更要紧的,永远是目的。

  良久后,他听见元赐娴一声声浅而匀称的呼吸,想是她终于肯睡了,便也跟着阖上了眼。

  

  翌日清早,元赐娴却是在床铺上醒来的,醒来就见陆时卿坐在辘辘行进的马车里拟写公文,她乍一眼没觉得不对,待反应过来却是一愣。

  她怎么从脚榻到了床铺的,陆时卿的双手又是如何解放的?

  她瞠目问:“您叫拾翠来过了吗?”

  陆时卿头也没抬,淡淡道:“没有。”

  “那您这是?”

  他搁下笔,从袖中抽出一片薄刃来给她看。大概意思是,他自己割断了布条。

  “……”

  哇,他好不要脸!

  元赐娴气得拍被而起,昨夜对他积累的好感霎时一扫为空,质问道:“你给我弄床上来的?”

  “不是弄。”陆时卿看她一眼,皱皱眉,“你一个女孩家,稍微注意一下用词,说得文雅一点,以免惹人误会。”

  弄字怎么了?舞文弄墨也是弄,吟风弄月也是弄,不文雅吗?他自己满脑子稀奇古怪的东西,怪她。

  陆时卿可能也觉一不小心暴露了什么,咳了一声,解释道:“脚榻凉,你半夜冻得发抖,抖得我睡不着。”

  所以他竟是半夜便摆脱了束缚,且与她换了被褥。他没惊动她,肯定是悄悄抱她上榻的了。

  可他不是有洁癖吗?怎么肯睡她钻过的被褥了。

  他南下这一路可真越来越随便了啊。说好的洁癖呢,啊?

  元赐娴心里凄苦,偏偏如上回在驿站一般,听完他非常正义的解释,她的指责便少占了几分理。

  如此情状,实则她俨然已可义正辞严地叫他对她担责,但她想叫他心甘情愿庇佑元家,一味强扭必然行不通,现在急着较真,她就输了。她得沉住气,将这几笔账记好了,待时机成熟再拿来说事。

  于是她收敛了一下波动的心绪,平静道:“那就多谢您照顾我了。”

  陆时卿执笔的手一顿,笔头摁在纸上,晕出一团难看的墨迹。

  怎么回事,这与他想象中的情境不太一样。她为何不趁机逼他娶她?他都暗暗盘算好,打完腹稿了,她竟如此轻描淡写放过了他?

  那他费尽心机设计这一场同宿做什么。

  元赐娴见他神色滞涩,仿佛受了什么挫折打击,瞅着他笔下墨迹问:“陆侍郎,您这是怎么了呀?”

  陆时卿回神提笔,将废了的公文揉成一团,重新铺纸,微笑道:“没事,想到民生疾苦,一时惆怅罢了。”

  元赐娴也不知信是没信,笑眯眯地道:“哦,大周有您,真是大周之幸。”

  

  过了蕲州,便是陆时卿此行的目的地舒州了。

  其实昨日那点雨水本不至爆发山洪,坏就坏在前些日子持续不断的大雨令这一带山体十分松垮,如此一遭便等于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叫舒州原已被控制的灾情再度蔓延,城中又添一拨流离失所的百姓。

  陆时卿和元赐娴是黄昏时分到的舒州城,刚巧碰上附近一批灾民涌入,将城门堵了个死。这些人大多是来讨粥喝的,也有部分为了寻医问药,总归都是要命的事,故而哪怕门吏不断高声呐喊,多数人也是置若罔闻。

  一个年轻的门吏见状,将一名老人一把推搡在地,拿手中长刀指着他喝道:“一个个的,都是没长耳朵?咱们陆钦差的车驾到了,你等还不速速避让!”

  这一句高喝终于叫吵嚷的众人安静了。有人怒目圆睁,回头看了眼后边的钦差队伍,扶起摔折了手腕,疼得嗷嗷直叫的老人,破口骂道:“这他娘的钦差是怎么个玩意儿,能这样欺负人?”

  他说完,啐出一口唾沫。几个壮汉附和他骂起来,妇孺孩童则哆嗦着不敢吱声。

  那门吏长刀一横就要砍他脑袋,忽听一声轻斥:“住手。”

  这声不高,却听来脆亮明晰,他手下动作一顿,偏头就见钦差的马车里下来个人,一身天青色圆领棉袍,肤白唇朱,眸光艳丽,落在他身上的眼色却是深浓的嫌恶。

  元赐娴朝这向快走几步,到了老人跟前,一手抬着他胳膊,一手摸向他的腕骨。

  她干净白皙的手搭在老人沾满污泥的腕间,拇指轻轻摩挲了几下,似在察看他的伤势,突然抬眼笑问:“老丈,您家住哪里?”

  老人疼得头冒冷汗,见她穿着富贵,不敢得罪,勉强答:“李……李家村。”

  “您的家人呢?”

  “儿子儿媳今早已经进城了,我脚程慢……”

  元赐娴露出些宽慰的笑意:“我一会儿就差人送您找他们去。”

  “谢……”

  老人正要道谢,话没说完,忽听手腕处传来“咔嗒”一下骨头碰撞声。他一惊,张着嘴瞧着元赐娴,连疼也没反应过来。

  元赐娴笑:“您脱臼了,我就是跟您说说话,叫您少疼些。但您放心,儿子儿媳还是会给您找的。”

  四面众人都被她这手法惊呆了,一愣过后一涌而上。

  “钦差,钦差!我这手也给山石砸着了,疼得厉害,您给我瞧瞧!”

  “钦差菩萨,我家小儿跌了一跤,一直呕着……”

  他们是错认她了。

  元赐娴被众人围得喘不过气,混乱中,一只手忽被什么人给牵了过去。她一骇,心里第一个念头竟是:谁胆敢非礼本钦差!

  她慌忙就要使力挣脱,却先一步被这人掩到了身后,抬眼一瞧才发现,原是真钦差来了。

  陆时卿面向众人淡淡道:“我的小厮医术不精,方才只是侥幸治了这位老丈的伤。再有一刻钟,数十石口粮及一众医士就会到舒州城了,还请诸位在城中沿道临时搭建的避雨棚耐心等候。”

  谁是他小厮啊。元赐娴暗暗腹诽一句,却见他转而将目光投向了起先动手打人的那名门吏,认真思索了下,问道:“我不认得你,你是平王手底下做事的吗?”

  这话一出,原本一听粮食来了,欣喜低语的流民们齐刷刷扭过头来。

  元赐娴心里暗叫一个爽字。

  眼下这场闹剧看起来小,实则事关重大。她人在车里,听见门吏的话就觉不对劲了。陆时卿并未着急进城,本就是安排百姓先入的,此人显然受了谁的指使,欲意挑唆朝廷与百姓的关系。

  在场的虽只是一小批灾民,但所谓坏事传千里,谁知往后情形将如何演变。天灾临头,本就是人心惶惶,再被有心人一搅和,民众揭竿而起,就成了大乱子。所以她当即下了马车,阻止门吏杀人,不想叫陆时卿与朝廷吃哑巴亏。

  徽宁帝的确不是个明君,但有人趁世道正乱,使出如此下作法子,不得不说用心更加险恶。

  只是这事解释起来并不简单,一百句也未必摘得干净,元赐娴未料陆时卿只用一问,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心里头突然对他生出几分崇拜来,一时也忘了,她的手还躺在他掌心。

  门吏显然被问倒了,慌忙颔首道:“小人一介门吏,不曾见过平王。”

  “那你见过我?”陆时卿看似很好脾气地笑问。

  他摇摇头:“小人也未曾见过陆钦差。”

  “既是如此,你何来胆子以我名义滥用私刑?”

  这罪名扣得大了。门吏“噗通”一声跪了下来,两条腿抖个不停。

  原本骂陆时卿的壮汉“呸”了一口,朝他歉意道:“陆钦差,对不住啊,老子骂错人了!”

  陆时卿竟然非常友善地对他一笑,指着就差尿裤裆的门吏道:“但他有一点说对了,朝廷不少你们口粮,你们推来挤去,是徒增乱子。”他说完,看向方才朝元赐娴求医的一名妇人,“您家小儿就是这样跌跤的吧。”

  妇人捣蒜般点头。

  陆时卿又看了眼地上的门吏:“你起吧,下不为例,好好安排他们进城去。”说完便不再停留,牵着元赐娴往回走。

  身后一众百姓的眼光在两人身上滴溜溜地转。

  他们村是不是太落后了,现在外边钦差和小厮的关系,已经是这样的了?

  小剧场:

  心机怂(咆哮):她为什么不逼我娶她,为什么?

  顾导(拍肩):扎心了老陆!

  补充说明:本文出现的诸如南诏、吐蕃、回鹘、突厥等异族都是架空,跟历史无关。

第41章 041

  元赐娴走了两步,被后头灼灼的目光一提醒,低头一瞧,方才意识到陆时卿还牵着自己,不由心肝一颤。

  了不得,她被未来帝师牵手了,这是走在一条通往人生巅峰的路啊。

  元赐娴激动得心跳有点快,斜目瞅陆时卿侧脸,却见他一本正经得仿佛只是顺手牵了只羊,忍不住想叫他也波动波动,感受了一下他略微有些粘腻潮湿的掌心,小声道:“陆侍郎好像很紧张啊?”

  陆时卿心中的白浪已经掀起千丈高了,面上则目不斜视淡淡答:“嗯,第一次瞧见这么多百姓,是有点紧张。”

  他就唬人吧。

  元赐娴模棱两可地道:“我也是第一次,心里还有点小小的羞涩呢。”

  她语气暧昧,他当然听懂了,却仍旧不动声色作沉着状:“哦,以后多见见就行了。”

  元赐娴心道他想得美,继续拿暗语撩拨他:“百姓这么可爱,您心里是个滋味,甜吗?”

  她越说越过头,陆时卿一噎,掌心溢出更多汗来,避重就轻答:“没觉得可爱。”

  “可是我瞧着……”元赐娴凑到他耳边,眼波流转,吐气如兰,“很可爱啊。”

  

  陆时卿浑身都是酥的,真不知自己是如何才回到马车,只是一心想着松手他就输了,便是任她东西南北风,他自岿然不动。

  实则他的表面功夫不差,就说先前在百姓跟前吧,平素十分淡漠的人,眨个眼就能演出相当亲民的模样,奈何碰上了元赐娴这个攻城锤,一路猛攻强打,硬是捶得他耳膜鼓动,心胆俱颤。

  故而等流民散尽,马车驶入舒州刺史安排的一处宅邸,他就一言不发回房冷静去了。

  元赐娴也心满意足跑去沐浴,一面思考方才城门前的闹剧。

  陆时卿饶恕门吏一举可说做得漂亮。一则是在这人人自危的时刻,彰显朝廷仁德,安抚民心。二则也是放长线钓大鱼,借此顺藤摸瓜揪出指使者。

  当然,由他当时质问门吏的那句话,元赐娴推断,这事恐怕跟淮南的地头蛇平王脱不离干系,其实也不必大费周章地查了。

  兴许是有了如此先入为主的想法,待几日后,平王从东边扬州赶来与陆时卿商议赈灾后续事宜,她下意识就对此人有了几分防备。

  尤其翌日,陆时卿出外视察水情晚归,平王单独找她弈棋,她便更是心生警惕。

  她记得徐善说过,他曾在入京替郑濯效力的途中遭人暗杀,险些性命不保。彼时她出于礼貌未曾多问,后来不止一次思考过这桩事,一度以为,所谓刺客恐怕与朝中二皇子或三皇子,也就是平王有干系。

  眼下平王突然与她对弈,是否别有用心,欲意试探什么?

  她拿不准主意,却也无法直言拒绝,便与他下了盘毫无水准的棋以作敷衍,然后借口困倦,打了几个哈欠,回房去了。

  幸而这瞧上去颇是危险的人物并未久留,过了些天,待舒州灾情稳定,平王也就回了扬州。

  陆时卿大半月来皆是早出晚归,元赐娴不好扰他公务,便争取每日与他问个早晚好。

  闲暇在府时,她偶然听说,原来他当初在商州附近不曾惊动当地官吏,是打算隐匿行踪揪几个贪官的,结果因她遇刺,不得不一路大张旗鼓,自然也就打草惊蛇了。故而后来,他才在山南东道与淮南道的交界处唐州逗留了三日,目的便是确保赈灾物资的顺利运送。

  元赐娴觉得她给朝廷添了麻烦,心里颇是过意不去,再见陆时卿日日忙得脚不沾地,俨然到了献殷勤的好时机,接下来几日就苦练起了厨艺。

  在剁裂第十块砧板,叫曹暗、赵述、拾翠,乃至小黑都叫苦不迭,瞅见端着碗的她就扭头逃奔以后,终于有了飞跃与突破,成功煲出一碗色香味俱全的青菜豆腐汤来。

  没错,为了与民同素,她选择了如此含蓄的食材。

  然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陆时卿最终并未喝到这一碗经过群众肯定的汤,原因是,元赐娴在送汤路上截胡了一封信。

  一封从长安寄来的信,一封写给陆时卿,落款“韶和”的信。

  元赐娴半道折返,汤也不送了,倒给了小黑喝,然后偷揣了信回房。

  听说夜宵喝青菜豆腐汤的陆侍郎在房里等了半晌,最终等到了两手空空的元赐娴。她十分优雅地闯进他的书房,十分优雅地从袖子里抽出一封信,丢在他的桌案上:“陆侍郎,有您的信。”

  她思来想去,做不出偷拆的缺德事,还是把它拿来了。

  陆时卿一瞥鲤鱼纹信函上的落款,略微一愣,道:“你借韶和公主的名头写信给我做什么?”

  哇,这反应真是堪称完美,一句话就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否认了此前与郑筠一切可能的信件往来。

  元赐娴差点就要动容了,可看了眼信函上“子澍亲启”四字,还是觉得不可轻信了陆时卿。若他们是头一次有这等往来,人家也喊得太亲密了吧。她这样没脸没皮,都没喊过他“子澍”。

  她觑他一眼,不买账道:“我这些天苦练厨艺,哪有空写信给您?您睁眼好好瞧瞧,这可是韶和公主亲笔。”

  元赐娴此番确实误会了陆时卿,他方才真是以为她与他闹着玩的,毕竟郑筠此前的确从未写信给他。

  他“哦”了一声,接过信来看,瞟了眼信函封口处完整的火漆图样。

  元赐娴低哼一声:“没拆过,不用检查了。”

  陆时卿瞥她一眼:“想看怎么不拆?”

  哎呀,她是不是听错了,这语气怎么有种莫名的宠溺。元赐娴心里一喜,面上故作不服:“谁说我想看了?”

  陆时卿扯了下嘴角:“那幸好你不想,如果你拆了,我可能就报官抓你了。”

  “……”

  元赐娴头一次自作多情,气得咬了咬后槽牙,深吸一口气忍耐。

  好,这局算他赢,下局她还是条好汉。

  陆时卿说完就低头拆信了,倒也未有叫元赐娴回避的意思,大大方方将信笺展在了她眼下。

  但她这种时候也是好面子的,哪里会眼巴巴去瞅信的内容,反倒一个劲瞧着头顶梁柱,作出不感兴趣的避嫌模样。

  信笺只一张,不过寥寥几句问候,陆时卿掠了一眼,抬头见她这般,突然起身就走。

  元赐娴一愣:“您去哪,不看信了呀?”

  陆时卿淡淡道:“我去方便,你也管?”

  她一噎,飞他个眼刀子,等他去了净房就猫了腰,轻手轻脚绕到他桌案前,将摊在上边的信一字一句默读了一遍,边读边注意四面动静,不想陆时卿仿佛掉进了茅坑一般,半天才回。

  这时辰俨然已够她读上三遍,她早就退到原位了,继续杵在他桌案前望天。

  陆时卿回座后看她一眼,慢条斯理提笔蘸墨,在信笺上落了一个圈,圈出个字来。

  元赐娴被这番动作吸引,也不死撑了,低头看去,见他笔头顿了顿,复又圈出个字,如此几番过后,拼凑成了一句四字讯息:归途小心。

  她微微一愣,继而明白过来这是藏在信中的暗号,发指道:“您还装得跟韶和没通过信似的,这暗号都使得炉火纯青了!”

  陆时卿觑她一眼:“我以为你会先问,她何故提醒我归途小心,是否可能是有人要刺杀我。”

  元赐娴一噎,咕哝道:“您还计较这些,左右我是与您一道回的,您有危险,我肯定奋不顾身替您挡刀子呀!”

  他嗤笑一声,大概是没信,解释了她前头那问:“不是我与她的暗号,是有一回陪十三皇子猜藏头诗,她也在旁,大约听去了罢。”

  元赐娴“哦”了一声:“真羡慕……”

  陆时卿觉得好笑:“你羡慕她?”他跟郑筠一年说的话,也比跟她一日说的少好吧。

  “是呀。”元赐娴却认真而肯定地道,“我是真心羡慕十三皇子,小小年纪竟能学会藏头诗。”

  “……”

  中计了。

  陆时卿眉头一皱,继续研究信上暗号去了。

  元赐娴成功掰回一局,心情大好,便不再摆谱,凑到他身边一道瞧起了信,看是否还有其余讯息,却是半晌也未发现下一个字。

  她蹙眉自语道:“究竟是要您小心什么呢?也没见说明白。”

  陆时卿心里却大致有数了,合拢了信,引着油灯烛火燃成灰烬,道:“想杀我的人很多,敢动手的却不过几个罢了。”

  元赐娴见他似乎未当回事,便也不再忧心了,这一次真诚道:“您就放心吧,我跟您保证,您这回暂时是死不了的。”

  “……”

  元赐娴是认真的,毕竟在她的梦里,他还能活好多年呢。

  但陆时卿听这话却是怎么听怎么不舒服,道:“这回死不了,下回死?”

  她自知用词不合适,讪讪一笑:“下回也不死,一直不死。”

  那也不太好,都成妖怪了。

  陆时卿不知该气该笑,挥挥手打发她:“不早了,我要睡了。”

  元赐娴先前做汤做得累,眼下也有点乏了,点点头打个哈欠,转身带门出去却似乎想起什么,停住了问他:“陆侍郎,韶和怎么叫您‘子澍’呀?”

  陆时卿抬头答:“称呼我表字有何不可?大周上下,除去尊卑,不论男女,都可如此称呼我。”

  言下之意,好像是暗示元赐娴也这样叫。

  但她岂会甘心于这样一个千万人都能叫的称呼,露了齿狡黠一笑,道:“那叫您‘陆时卿’的,是不是就少了?”

第42章 042

  元赐娴被黑着脸的陆时卿赶回了房,一路思忖着韶和的事。

  距离商州遇刺案已过了月余,当地的刺史与县令自然是无能逮住那批杀手,而长安那边也是个不了了之的结局。

  对此,徽宁帝给元家的交代是,韶和一时鬼迷心窍,铸成此等大错,故罚她去往罔极寺带发清修,未经诏命允许,永不得再踏入宫门一步。

  只是这桩事传出去有损皇室声誉,对元赐娴来说也不是什么好听事,徽宁帝与元钰商量后,便只手遮天瞒了下来。因此旁人只当郑筠是哪天不小心触怒了圣人,才被封了公主府。

  但这事瞒得了别人,却瞒不了当事者。元赐娴得到消息的当日就去问了陆时卿。毕竟他与她说过,韶和这一层只是迷惑人的假象,凶手真正要嫁祸的人是二皇子。

  陆时卿跟她解释,原本是这样不错,刘少尹在栽赃给韶和后,被圣人召去询问案情,其间不胜圣威,交代出来,说实则是二皇子请他陷害韶和的。

  相较韶和,圣人自然更相信这等手笔是二皇子所为,却不料还未来得及深入探查,就得到了刘少尹暴毙身亡的消息。

  刘少尹前脚呈完供词,后脚就被灭口,圣人因此疑心起了他所言是真是假,之后又未能找到确凿证据来定二皇子的罪,虽心知韶和多半是无辜的,也只好将明面上的结果暂且交代给元家了。

  元赐娴听完这番经过,不得不再一次佩服徐善和郑濯。刘少尹必然是他们派人杀的。这两人着实擅长揣摩圣心,在最好的时机除掉了刘少尹,叫圣人晕头转向,疑虑难消,令原本很可能波及元家与郑濯的一桩阴谋不攻自破。

  虽说元家危机解除了是个好事,但她也无法眼睁睁看韶和因此做了替罪羊。情敌不情敌的,是一码事,真相却是另一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