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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在府中绣花,罪从天边扣来,倘使她是韶和,恐怕都要气得吐血。

  元赐娴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回京后找个机会面圣,请他下诏饶了韶和。不论圣人作何想法,左右这事本就是给元家的交代,只要她不计较就行了。

  

  舒州的灾情一日日稳定下来,险些大范围爆发的灾后瘟疫也被陆时卿控制得差不离。再过半月,约莫十月中旬,这趟公差便告结了。

  元赐娴随陆时卿一路北上,大致照原路回返,但她发现,相较来时,陆时卿安排的路子多是官道,而很少绕野。

  记起韶和的提醒,她便明白了此举的含义,却是行了二十来日,到了京畿附近,都未曾遇到任何威胁。也不知是陆时卿防备得当,叫对方知难而退了,还是韶和的消息出了偏差。

  因入了治安较好的京畿,徽宁帝也派了一队金吾卫恭迎陆时卿回京,她便彻底放下了警惕。

  临到长安的前一日黄昏,陆时卿吩咐金吾卫替一行人安排一家客栈落脚。

  元赐娴心中疑惑,再赶几个时辰路便能入城了,他怎突然放慢了脚步,因天气太冷,懒得下马车,便叫拾翠替她问问。

  拾翠就往前头陆时卿的马车去了,完了向元赐娴回报:“小娘子,陆侍郎没答婢子。曹大哥说,兴许是他乏了,想歇息一晚再走,您若着急,可叫金吾卫先送您入城。”

  她摇摇头:“都在外头三个月了,也不急这一时,就明日再动身吧。”

  当初在舒州,陆时卿最忙的时候三天三夜都未阖眼,也没听他喊过一句“乏”,元赐娴心里很是奇怪了一阵,却到底没多在意。

  因这一路不是“风餐露宿”就是“与民同素”,加之用不惯淮南一带的吃食,她着实想念京菜风味,眼见能在像模像样的客栈落脚,便挥土如金般叫了一桌子晚膳,美其名曰“决定准备自掏腰包请陆侍郎吃一顿好的”。

  客栈酒保依言送菜到她房中,最后上了个分格的陶瓷锅,每个格子各置猪鸭牛羊肉,与菜蔬一道烹煮,热气腾腾,沸出香气的一下四溢开来。

  元赐娴太久没认真开荤了,饿得受不住,赶紧叫拾翠去隔壁请陆时卿,不料等了半天,却听说他根本不在客栈。

  方才落脚时,她明明瞧见陆时卿进了隔壁厢间的,眼下天都要黑了,外边又是天寒地冻的,他跑出去做什么。

  元赐娴这下当真按捺不住了,拐出去正欲敲响隔壁的门,却被走廊尽处的曹暗给拦了下来。

  这里是二楼厢间,曹暗似乎是从一楼上来的,身后跟了个端了盆清水的酒保。

  元赐娴皱皱眉。客栈已被金吾卫安排包下,此地没有旁人,清水必然是给陆时卿准备的,可他不是不在客栈吗?

  曹暗拦下她,神情自然地道:“县主,郎君出去办事了,请您先行用膳,不必等他。”

  她一指他身后酒保:“那这清水?”

  他“哦”了一声:“是郎君事先吩咐酒保送去他房中的,等他回来净面。”

  元赐娴作恍然大悟状,笑说:“不必麻烦酒保了,这水给我吧,刚好我想去他房中瞧瞧,看布置得是否安适。”说完就要上前接过面盆。

  曹暗这下似乎有点急了,伸手阻拦道:“这事怎能麻烦您。您早些用膳吧,等郎君回了,小人第一时间通报给您。”

  她笑了一下,收回手道:“好吧,不难为你。”说完转身就走。

  曹暗悄悄吁出一口气,等她回了,就从身后酒保手中接过面盆,急急入了陆时卿的厢间,瞧了眼躺在床榻上的人,走近道:“郎君,您可还好?”

  这事还得从昨日说起。昨日夜里,郎君突感风寒,起始症状稍轻,他便也未多在意,不料今日,郎君却是头痛如劈,越烧越厉害,无奈才只得找了客栈落脚。

  因郎君不愿对金吾卫与县主透露病情,故而他只派赵述一人去请了大夫,眼下尚未见归。

  陆时卿面色潮红,咳了几声,蹙眉瞥他,不答反问:“打发走了?”

  曹暗自然晓得他在说谁,点头道:“但县主聪慧,恐怕已察觉了什么……”

  他话音刚落,忽听身后窗子“啪嗒”一声,似是被人从外撬开了,继而有个脆生生的女声响了起来:“我当然……聪慧了……!”

  他猛然回头,就见元赐娴十分吃力地扒着窗沿,艰难道:“这二楼的窗子太难爬了……曹暗你……还不快来救我!”

  曹暗一慌,生怕她跌下去摔断了腿,也来不及请示陆时卿,赶紧回头将她拉扯进来。

  元赐娴双脚甫一沾地,便向陆时卿的床榻疾步走去,不舒服道:“陆时卿,你可真行,病成这样还想瞒我。”

  自上回见了韶和的信,元赐娴幡然悔悟,觉得“陆侍郎”这一称呼着实太疏离了,非常不利于培养感情,却偏又不想与旁人一样叫他“陆子澍”,无外人在场时,便没规没矩直呼其名。

  陆时卿起始次次都要脸黑,后来听惯了,也就懒得再纠正她。

  他叹口气,伸手将幔帐扯下来,冷冷道:“曹暗,送她回房。”

  元赐娴被这层厚实的幔帐隔绝在外,瞧不清他脸色,只是听他嗓音低哑,含混浓重的鼻音,便知情形不太好,想是感了风寒,就没对他这不客气的态度动气,跟曹暗道:“他烧糊涂了,你别听他吩咐。大夫呢,可派人去请了?”

  陆时卿忍耐着咳了几声,道:“曹暗。”示意他赶紧送客。

  曹暗左右脚打架,不知听谁才好,跟元赐娴说:“县主,大夫就快到了,您就听郎君的,先回吧,免得病气过给了您。”

  元赐娴不肯走,气道:“我从小到大就没染过风寒,谁有本事将病气过给我?过给我也好,刚好试试是什么滋味。”说完就要去掀陆时卿的幔帐。

  陆时卿烧得乏力,阻拦不及,亏得是曹暗眼疾手快,捏住了幔帐口子,苦着脸道:“县主,实话与您说,郎君兴许不是一般的风寒,您千万莫逞一时之气。”

  元赐娴一愣,停下了手:“什么意思?”

  见陆时卿未出言反对,他继续解释:“郎君在舒州时,曾意外接触过一名疫患……”

  他话说一半,元赐娴也就明白了,却是懵了许久也未能反应过来,半晌骇道:“怎么可能?不可能的……”

  舒州的疫情虽被控制在了极小的范围内,但患上疫病的却也无一痊愈,为免扩散,俱都落了个焚尸的下场。

  曹暗现在是在告诉她,陆时卿可能染了无法治愈的瘟疫?

  可是这怎么可能。他在她梦里活得好好的啊。

  元赐娴愣在原地,许久后,突然想到一个致命的漏洞。

  上辈子,陆时卿的确活得好好的,但这辈子,她为了自保接近他,纠缠他,撩拨他……他南下的一路,也因她生出种种意外与变数,那么,他的命格因此改换,有什么不可能的?

  元赐娴呆滞地眨了眨眼。

  她就是那个致命的漏洞啊……

第43章 043

  恰此刻,房门被人叩响,曹暗想是赵述请来了大夫,忙去开门。

  等那白胡子青布衣的老头到了近前,元赐娴方才回神,赶紧让去一边,腾地方给他。

  “劳请先生替我家郎君瞧瞧。”曹暗紧张道。

  老头上了年纪,行动略有些迟缓,慢慢掀开幔帐,一眼之下却踉跄大退,惊骇道:“是瘟疫,瘟疫啊!”

  元赐娴一愣之下被气笑:“先生,您可连脉都没号!”

  老头拼命摆手,不敢靠近:“号了这脉,老朽就没命了!这恶疾是疫病无疑,非老朽见死不救,实是老朽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小子,还请诸位行行好,高抬贵手,另请高明!”

  陆时卿费力撑起上半身,面露几分无奈,看向曹暗:“曹暗……”

  却是话到一半就被元赐娴厉声打断:“你住嘴,一边歇着去!”

  “……”她就是这样对待病患的?

  元赐娴骂完陆时卿就撸起了袖子,一把揪过老头的衣襟,恶狠狠道:“你空口就能断病,还怕这点瘟疾?”

  老头哆哆嗦嗦,缩头缩脑道:“小娘子,瞧您这面相也是讲道理的……”

  “谁说我讲道理?你见过哪个讲道理的长得这么标致?”她打断他,将他一把掼到陆时卿床前,“别废话,就是瘟疫也得给我治好了!”

  曹暗见老头一头磕向床塌,吓得“嘶”出一声,赶紧上前将人扶起。

  陆时卿看着都疼,目不忍视,看向元赐娴道:“你放他去,我没……”

  “你住嘴,一边歇着去!”

  “……”

  可怜陆时卿又一次被堵了话头。

  老头心中暗叹出门忘看黄历,竟遇上这么个女恶霸,战战兢兢给陆时卿号了脉,抖着手写了张也不知有用无用的药方,完了就被请到楼下厢房“小住”了。

  女恶霸说了,诊金三倍,食宿全包,但他若医不好人,就别想直着身板出去了。

  病榻上的陆时卿见状,数次欲开口解释什么,却是嘴一张就被元赐娴一个眼神杀住,几番过后,干脆彻底闭嘴了。

  当然,除了不许他拉拢帐子,不许他乱动说话,她已然很是往“贤妻良母”四字靠近,前前后后忙个没完,又是拧帕子给他敷额擦面,又是给他端茶递水的。

  曹暗看了眼被幸福燃烧着的郎君,默默退了出去。

  陆时卿体力不济,原本很是困倦,见赶不走她,只好阖眼睡觉,奈何元赐娴每拿凉手探一次他的额头,都叫他跟打了鸡血似的睡意顿消。几次过后,他心力交瘁,等她再度探身过来,便闭着眼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道:“别折腾了,你让我睡一觉成不成。”

  “你睡就是了!”她莫名其妙道,说着捋下他的手,顺带探了探他掌心温度,又去摸他额头。

  这触感熨帖而细腻,陆时卿叹口气:“你这样我怎么睡。”

  “我瞧从前阿爹生病的时候,阿娘都是这样照顾他的呀……”

  她这尾音拖得十分委屈,陆时卿微微一滞,睁开眼来看她,这才见她瘪着嘴,注视着他的一双眼微微泛红,像是当真很担心他,且还有几分他看不太懂的内疚在里头。

  方才闭着眼时听她语气强硬,他还道她没多大在意,或者根本未信大夫的话。

  他目光闪烁,似乎有点愣住了,半晌回了神,蹙眉道:“你这样看我做什么?别听曹暗胡扯,我没接触过疫患,是近来乏累,昨日又与金吾卫在外谈事,吹多了冷风罢了。你回去歇着。”

  元赐娴垂眼叹息道:“果然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不过你不用安慰我了,是我害了你,对不起你,虽然眼下还没能叫你心甘情愿娶我回家,但你要是因为我死了,我一定会好好守寡的。只是你陆家可能就后继无人了……”

  “这样,我将来给霜妤找门合适的亲事,一定叫她第一个儿子姓陆。至于你母亲,我也会当亲娘一般照顾。对了,你在洛阳老家还有什么要紧的亲人吗?我把他们接到长安来,好吃好喝供着。”

  “……”

  看着一脸“我已替你考虑周全,你还有什么未了心愿吗”的元赐娴,陆时卿缓慢而木讷地眨了三下眼。

  她在说什么,他要死了?

  陆时卿还没来得及发问,忽听有人敲门,回头见是曹暗送来了熬好的汤药。

  元赐娴起身接过瓷碗,叫他退下,然后将药端到床前道:“起来,我喂你喝药,怎么着也死马当活马医吧。”

  “死马”陆时卿撑肘坐起,被烧得有些迟钝的脑子飞快地转了起来。

  他在舒州时,的确为控制疫情,数度奔波于乡民间,但印象中却并未与疫患有所接触,今次风寒,也应当只是疲累吹风所致。

  最开始听曹暗胡扯,他头昏脑涨,一时未反应过来,就没及时出口质疑。后来见大夫那般态度,自然当是曹暗将人买通了,元赐娴着急的时候,他也是想解释的,无奈被她一次次打断。

  再然后,得了她无微不至的照顾,他一时心痒,想着晚些再说,直至睁眼见她眼圈发红,才心生不忍,讲明了真相。

  但她竟然没信,且连他的身后事都揣摩好了,一副他当真命不久矣的模样。

  这令陆时卿感到了颠覆。难道说,是他脑子烧坏想错了,曹暗并不曾为了增进俩人感情欺骗元赐娴,他当真在不自知的情况下接触了疫患,此刻已经病入膏肓了?

  他就着元赐娴递来的匙子,喝了几口药,回忆了一遍她方才所言,后知后觉般震惊道:“元赐娴,我当真染了瘟疫?你说是你害的……你给我下毒了?”

  难不成他误会了,韶和叫他防备的不是政敌,而是元赐娴?

  她一愣:“说什么呢你?毒死了你,谁给我做靠山啊。”

  陆时卿微微一滞,这下反应倒快,抓住了重点道:“找我做靠山?”

  她自知失言,却想到陆时卿能不能活着回长安还是个问题,因心内歉疚,就没否认,低低“嗯”了一声,改编了一下前因后果,解释道:“我有天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死得很凄惨。梦里头,菩萨告诉我,长安城有个长得特别好看的郎君,我若能找到他做靠山,这个梦就不会成为血淋淋的现实。”

  “……”

  陆时卿嘴角微抽,心道她扯谎的本事真是越来越大了,但见她神情认真,却又不由怀疑她所言是真。

  毕竟这个听起来非常荒诞的故事,的确能够解释她这半年来的各种行径。

  不过,他不是要死了吗?

  他扯下了嘴角:“那我死了怎么办,长安城还有旁的郎君,你准备换下一座靠山?”

  元赐娴心道她可没山能靠了,历史都给她改变了。她叹口气:“我不都说了要守寡了嘛,不找了,听天由命吧。”

  陆时卿觉得她这自暴自弃的样子挺好笑的,想了想道:“你把曹暗给我叫来,然后等在门口。”

  “怎么,你要交代遗言吗?”

  “……”

  怎么会有这种拼命咒靠山死的人?

  他无奈道:“是的,交代遗言,人之将死,想来你会尊重我的意愿,不做听墙角的事。”

  元赐娴一脸不舍地走了,安安分分在门口等了半晌,才见曹暗灰头土脸地出来,看起来似乎被臭骂了一通。

  她来不及多问,赶忙一头钻进陆时卿房里,守回他床榻前,认真问:“还需要我帮你叫谁吗?”

  陆时卿一噎。

  他已问过曹暗,这事就是他捣的乱子,大夫也是被买通的。但眼下,元赐娴这样殷切地瞧着他,他根本没法启齿说她被骗了。

  他张张嘴,踌躇好几回,最终拧眉道:“……没有了,你回房睡去吧。”

  元赐娴说什么也不肯走。陆时卿本就疲累声哑,又因心虚,说的话便毫无威慑力,愣是没能赶走她,加之喝了治风寒的汤药,眼皮也着实撑不住了,被她连拖带拽按倒以后,沾枕就不省了人事。

  再醒来已是三更末,他睁眼便发现元赐娴枕着他的被角,趴睡在床沿,指尖还探在他的手心。

  厢房里炭火已烧干净了,烛火也将将就要燃尽,透过昏黄的光晕,他瞧见她黛眉微颦,蜷曲的长睫在眼下扫出一道浓密的阴影,琼瑶一般的玉鼻微微发红,似乎是被冻的。

  陆时卿揉揉眉心,叹口气。他怎么就睡过去了。

  他轻手轻脚掀了被褥,下榻后弯身下去,一手抬了她一只胳膊,一手穿扶过她的小腿肚,架势都做好了却蓦地顿住,盯着她那对近在咫尺的饱满唇瓣,滚了滚喉结。

  他突然想起她口中那个无稽的梦。实则相较他曾以为的,她接近自己是为了刺探政要机密,那番有关靠山的说辞更令人感到舒适。

  诚然,她接近他是为了利用他,但他有值得她利用的地方,好像也不算太糟糕。

  给她用了又如何?他就做她的靠山,然后讨点他该得的回报。

  他缓缓低下头去,临要触及她的唇瓣,却再次停了下来。

  算了,下回吧,等他这“瘟疫”痊愈了再说。

  陆时卿缓慢而郑重地将她抱起,送回了隔壁。

  

  翌日,元赐娴在大亮的天光里醒来,等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一个激灵慌忙翻身下榻,跑出去刚欲敲陆时卿的门,却被走廊里的赵述唤住了。

  他神情犹豫,似乎有话跟她讲。

  元赐娴紧张地吞咽了一口口水,扶住了门框道:“你有话直说,我受得住。”

  赵述就鼓起勇气直说了:“县主,您长得这么好看,小人着实不忍见郎君与曹暗继续欺骗您,将您耍得团团转。”

  她一愣,皱眉不解。

  他继续道:“郎君只是染了风寒,今早烧便退了,什么瘟疫不瘟疫的,都是假的。昨日我亲眼瞧见曹暗拿金子买通了大夫,就在您杵在郎君床前发呆的时候。”

  元赐娴神情一滞:“你再说一遍?”

  赵述揪着脸道:“小人不能再说了,这就向郎君领罚去。”

  他话音刚落,元赐娴跟前的房门突然被移开,移门人衣饰体面,精神饱满,瞧上去果真已经无事。

  陆时卿站在那里,似乎松了口气。赵述叫住元赐娴的时候,实则他听见了,却没出来阻止。总归纸包不住火,不如叫他死个痛快吧。

  元赐娴的确已经冒火了,睫毛微颤几下,质问道:“陆时卿,你当真骗了我?”

  陆时卿点了下头。虽说昨夜有许多次阴差阳错,这骗局也非他本意,但他确实在弄清真相后,不曾第一时间与她解释,他是该认的。

  元赐娴一时怒至无言,难以置信似的笑了一声,盯了他半晌,回头朝楼下道:“拾翠,收拾行李,回家。”

  

  约莫午时,元赐娴便回到了元府。

  元钰早先就得到消息,知她今日归来,待下人回报说小娘子到了,兴致勃勃出去迎她,跨出府门却见只她和拾翠,以及一队小心翼翼跟在后方,不敢靠近的金吾卫,不免怪道:“陆子澍呢?他竟敢不送你回府?”

  元赐娴原本也是思念兄长的,眼下却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冷哼一声道:“死了。”

  元钰大惊,拽住她胳膊:“你说什么?陆子澍死了?怎么死的?”

  元赐娴瞥他一眼,咬牙切齿道:“被我扎小人扎死的!”

第44章 044

  元钰“蛤”出一声来,看了眼拾翠,眼色疑问。

  拾翠朝他抖抖眼皮,打了个暗号,示意她跟陆侍郎吵架了。

  他无声拖出长长的一个“哦”,跟着抖抖眼皮,意思大抵是嘱托她顾好小娘子。

  元赐娴见状,飞了他们一人一个眼刀子道:“你俩干嘛,眼抽筋啊?”说罢气鼓鼓地转身就走,走出几步,扭头补了一句,“阿兄,你可晒黑了不少啊!”

  元钰最恨别人说他黑,因为如果他不黑的话,估摸着能和陆时卿及郑濯一道排个“长安三美”。他一时气得不轻,朝她背影吼道:“元赐娴,你欠收拾了,谁给你惯出的这股泼蛮劲!”

  元赐娴却早就走没了影,他暗暗平复了一下,吩咐了几个仆役将马车内的行李以及小黑卸下,然后走向跟在后边的那队金吾卫。

  满朝皆知,圣人前日派了金吾卫前去恭迎陆钦差回京,但眼下这队人却跟着元赐娴到了这里,想也知道,必是陆时卿的交代。

  金吾卫可不是他元家能随便差使的人物,他疾走一段,朝打头那个红甲拱手道:“今日天寒,诸位护送舍妹回府,一路辛苦,去里头喝碗热汤吧。”

  一队人见元钰走近,齐齐下马,当先一人回道:“将军好意,我等心领,只是弟兄们赶着回去向圣人复命,就不耽搁了,告辞。”

  元钰本来也就是客气客气说个场面话,闻言略有些尴尬地咳一声,道:“等等,你附耳过来。”待这年轻的侍卫疑惑凑近,他才继续问,“陆侍郎是如何交代你们的?说给我听听。”

  侍卫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答说:“陆侍郎叫我们一路跟着县主,马头距车尾十二丈,一分不能远,一分不能近。”

  元钰笑了一声,拍拍他的肩膀以示鼓励:“很好,回去复命吧。”

  他也就是想试探试探,陆时卿现在对元赐娴是个什么态度,才多问了这一句。眼下算是有了答案。

  这一句“十二丈”看似简单,却有学问在里头。远一分,若有危险,则金吾卫鞭长莫及,近一分,以元赐娴的脾气,估计就要嫌烦撵人了。

  看来妹妹此行不虚,陆时卿这是对她日益上心了。

  他心已定,便去了元赐娴院中,打算当个和事佬,叫她别置气了,到时却听说她刚去沐浴,只好到她书房等。

  这书房是元赐娴不在府上的三月间新辟出来的,如今里头的摆设也算一应俱全。只是早先她人在外头,拣枝不敢乱动她的东西,刚刚得了她的首肯,才吩咐仆役们将原先放置在她房里的一些玩物与书卷挪到这里来。

  元钰坐了半晌,瞧下人们忙进忙出,百无聊赖之下想着左右无事,便也起身替她拾掇拾掇,安置一摞书时,却不意从其中一卷里头带出一张薄纸。

  白纸黑字,写了长长一串名字,他分辨了几个,发现这些人都是长安城的年轻郎君。

  元钰一懵,招手示意拣枝和拾翠过来,拿了纸问她们:“赐娴这是背着我选夫呢?”

  拾翠看了眼答:“回郎君,不是的。约莫四月前,有一回小娘子吩咐婢子将长安城中与六皇子年岁相当,关系匪浅,且认得她的郎君都找出来。婢子查探后,却发现六皇子与人交往多是淡如水,实在少有关系匪浅者,或者说,至少表面是瞧不出来的,便只好将私下与他有过丁点往来的都给算上了。”

  元钰点点头,又看了一遍名单:“那怎么没算上陆子澍?”

  拾翠一愣,凑过去瞧了瞧,讶异道:“还真是。婢子天天听小娘子念叨陆侍郎,反倒将他给漏了。”

  她刚说完,就听一个声音杀了进来:“算上他干嘛?反正也不可能是他。”

  是元赐娴来了,满身都是花露的香气,看这样子估计是沐浴沐得特别狠。

  元钰拿了纸起身:“什么可能不可能的,你查这个做什么?”

  四面都有仆役在,她不好多说,道了句“没什么”就敷衍过去了。四月前,拾翠给她名单的时候,她就已发现少了陆时卿,但多他一个也没用。她是在找梦中暗恋她多年的人,像陆时卿那种拿鼻孔看人的怎么可能是。

  元钰也就没多问,见她还气着,劝道:“你这丫头还没气消?来,坐下与阿兄说说,陆子澍究竟是如何惹恼了你?”

  元赐娴不想说。旁的就算了,至多就是浪费了点她的良心与感情,但要紧的是,她因误会他不久人世,将寻他做靠山的事给交代了出来。

  她最气的其实是这个。被陆时卿骗出了心里话,得知她并非真心,她这半年来的努力可不都得功亏一篑了!

  见她不答,元钰继续道:“哎呀,要不阿兄现在就找人揍他一顿?”

  她瞥他一眼,低哼一声:“你想吃牢饭呀?他厉害着呢,动不动就要报官抓人的。”

  “怎么,他还敢抓未来大舅子?”

  元赐娴闻言一愣。

  见她这模样,元钰解释道:“哦,你还不知道。前些日子圣人数次召我议事,有一回谈及你的婚事,听他意思,大概是有意给你和陆子澍赐婚,说等到腊月,咱阿爹阿娘来了长安再详商。”

  元赐娴险些惊至拍案:“这么要紧的事,怎么没人过问我的意见?”

  元钰觑她一眼:“你都追陆子澍追到舒州了,满朝都知道你的意见好不好?真要过问,恐怕是得看看人家肯不肯娶你才对。”

  元赐娴给气懵了。

  哗,三月不见,她这阿兄是给谁灌了迷魂汤药!

  她起身道:“我后悔了不成?我不嫁了,叫他娶自己去罢!”

  元钰怔愣一晌,挥退了下人,待房中只剩了元赐娴才道:“赐娴,你不是说,陆子澍是未来辅佐十三皇子登基的帝师,咱们得及早拉拢这座大山做盟友吗?”

  元赐娴叹道:“原本是这样不错,但我近来突然想到,其实历史未必就会照原先的轨迹走,毕竟因了我诸多参与,许多事都不一样了。就说陆时卿吧,你怎知这辈子他还能前程似锦?说不定就沉迷了我的女色,一事无成了呢?”

  她说的好有道理,元钰竟然无言以对,他滞了半晌,问:“那依你看?”

  “不撩了不撩了,先让我歇歇,观察一阵子再说。”

  

  元赐娴确实奔波累了,一连歇了好几日,直到拣枝提醒她,许三娘已在长安城中等了数月的消息,方才一拍脑袋醒了神,开始着手安排此事,叫人给徐善传了个口信,大致说明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徐善并未拒绝邀约,只说翌日要事在身,怕得晚一些时候才到。元赐娴便先一步去了与许三娘约定的地方,到了漉水河畔,见霜气氤氲的岸边停泊了一只窄小狭长的乌篷船,船篷以竹篾编织得十分精巧,隐隐可见船舱里头的船板被漆成了丹色。

  这是江南水乡可见的景致,长安实是少有。

  船舱里头的人听见脚步声渐近,弯身迎出,见到元赐娴似乎略有几分讶异,却很快收敛了,朝她微微一笑,竟也不问她是谁。

  她不探究元赐娴,元赐娴却没忍住,不动声色打量了她一番。

  眼前的女子乌发蝉鬓,杏眼朱唇,霞飞双鬓,容色俏丽得一点不似二十四的年纪,身段也是恰到好处的婀娜丰腴,并非元赐娴早先想象的瘦弱模样。穿着打扮说不上简素,樱草色的群装裙裾繁复,珠饰琳琅,倒是不像一般“才女”的姿态。

  元赐娴一眼之下回她一笑,简单解释道:“先生有事耽搁了,很快就到。”

  许如清略一颔首:“外边冷,到船里来吧。”

  元赐娴下了岸,跟她入到船舱,一下便嗅见一股清冽的酒气,低头一瞧,才见船板正中一只红泥小火炉上烫了一壶酒。

  她突然记起方才所见,许如清脸色酡红,似乎的确饮了酒。

  见她目光落在酒壶上,许如清笑了一下,问:“喝碗酒暖暖身子?”

  元赐娴摆手:“不了,谢谢。”

  她总觉得这气氛有点莫名的尴尬,好像不是喝酒的时候。

  许如清却似乎没大在意,请她坐下后,一边斟酒一边道:“这乌篷船是我自己编的,花了两月多,前些天才做好。”她说着抿了口酒,笑道,“我第一次遇见他,也是在这样一只乌篷船里。彼时我随祖父出游,在浔阳江头碰上他来拆我祖父的台。”

  她说的大概就是十二年,徐善和许老先生对弈的事了。

  元赐娴没说话,静静听着。

  许如清继续道:“那个时候他才十八,我更是只有十二年纪,许多事都不懂。第二次见面,却是三年后一个春夜,我十五及笄的时候。还是一只乌篷船,我把他灌醉了……”

  她说到这里,瞧了眼元赐娴未出阁的模样,笑道:“你还小,是我喝多失言了。”

  元赐娴的确未经人事,可她都将话说得如此了,她岂会不明白,便抿唇一笑带过了。

  恰此刻,船外传来拾翠的声音:“小娘子,徐先生到了。”

  “好。”她答应一声,看了眼对头的许如清,起身道,“你与先生就在此叙旧吧。”

  许如清点了下头。

  元赐娴弯身出去,一眼就瞧见宽袍大袖,木簪束发的人正往乌篷船缓步走来。

  她朝他略一颔首以示招呼,心里却想着许如清方才的话,一时没留意脚下,跨上岸时踏偏了一步,在结了霜的泥地上一滑,眼看就要栽倒。

  陆时卿真没想到元赐娴还有这般“精彩”的发挥,想也没多想,就一把拽了她的胳膊往怀里带。

第45章 045

  陆时卿很快就懊悔了,他这手欠的!别说这不是徐善该做的事,他是忘了活在人家阴影下的恐惧了吧。

  可无奈身体比脑袋转得快,人都撞进怀里了,他也不好再给推回河里去,见元赐娴站稳了,便立马松开她,后撤一步道:“徐某失礼了。”

  元赐娴惊魂甫定,摆手道了声“谢”,也往后退了一步,不知何故因这一桩意外的亲密有些心虚,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眼之下,就见身后女子伫立在船尾,目光直直穿过她,落在她的对头。

  她清晰地瞧见,许如清的眼眶一下就红了,似乎是因为听见了那句“徐某”。

  她突然有种奇怪的狼狈感,与两人各一颔首,匆匆走了。

  陆时卿竭力保持着脖颈扭向,克制着自己没去看她,随许如清入了乌篷船。

  元赐娴尚有正事与他谈,便没立即离去,而是退回到岸上等俩人。她远远瞧见候在船头的艄公一撑长篙,叫小船往河心缓缓驶了去。

  乌篷船中却并非她想象中的情状。许如清请陆时卿在里头坐下后,叹了口气:“子澍,是你吧?”

  陆时卿似乎也没打算瞒他,伸手摘下面具,恢复了本声,歉意道:“师母,叫您白走一趟了。”

  “不算白走,三年没听见他的声音了,你学得很像。”许如清给他斟了碗酒,苦笑道,“倒是只有你会承认我这个‘师母’,可别给他听见,否则他又该不高兴了。”

  陆时卿有些艰难地吞咽了一下,皱皱眉头。

  许如清自顾自道:“三年前有一日,我收着他的来信,信里说,他要去云游四海,短则五年十年,长则永无归期。我找不到他,跑来长安问你,结果你给我的解释与他的说辞一模一样。”

  然后她就未归家。

  他说要云游四海,她就翻遍四海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