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时卿没法解释,推诿道:“我哪知道他何故突犯失心疯?你只要晓得我没答应过那种事就行了。”
元赐娴面露狐疑:“我不信。”说完补充道,“除非您发个毒誓。”
他一噎:“什么毒誓?”
“倘使您眼下是在骗我,天亮之前就将粘一身狗毛。”
真是够毒的。他一时被气笑,却还是照她说的,一字一句发了誓。
元赐娴这下才算勉强信了,心情不错地拍拍手道:“好吧,暂且信您了。”
陆时卿瞥瞥她,刚预备叫她回房歇息,却忽听一阵“咕噜噜”的响动。他目光一动,下移至声来处——她的肚子。
元赐娴早在“咕”声落,“噜”声还未起的时候便尴尬地抱紧了肚腹,不料还是被他察觉了,只好讪讪笑道:“陆侍郎,我晚膳没吃饱,本来靠您一口气撑着,现在原谅了您,肚子一下就空了。”
陆时卿又好气又好笑:“我看你晚膳吃得不少,没怎么动筷的怕是我吧?”
是哦。她点点头:“那您难道不饿吗?”
他肯定道:“不饿”。话音刚落,寂静的夜却再度被一阵“咕噜噜”的声响打破。
陆时卿一愣。这声音不是他发出来的吧。一定不是。
元赐娴却已捧腹大笑起来:“您这人真是口是心非!”
他瞧着眼前笑得前仰后合的人,半晌叹了口气:“我叫人拿些吃的来,一份送到你院里,你回去等吧。”
元赐娴却摆摆手拦下了他:“夜都深了,何必再扰人家,咱们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陆时卿心里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一炷香后,两人偷偷潜入了朱府的灶房。元赐娴猫腰打头阵,陆时卿拗不过她,被迫殿后。再往外,灶房门口蹲了被主子喊来望风的小黑。
元赐娴心里奇怪,这朱府好歹是个县令府,怎得家丁如此之少,尤其灶房周围,竟连个看门的也无。
陆时卿却明白了。估摸着是朱县令有意叫他和元赐娴今夜无忧无虑“畅游”朱府,这才将人都给撤了。所以当元赐娴在灶房摸着黑,艰难地找吃食时,他非常干脆地打着了一个火折子。
元赐娴一惊,抬手就要去灭火,压低了声道:“会给人发现的!”
他侧身躲开:“被发现如何?他朱县令还能报官抓了你我?”
哦,说的也是。
陆时卿见她不反对了,便就着火折子的光,点亮了屋子里的油灯。四面一下灯火通明,干净的灶台上摆了好几筐新鲜的蔬菜,还有和好的面团,只是搁久了,似乎稍稍有些发硬。
元赐娴一愣,嘀咕道:“怎么没有现成的吃食啊。”
陆时卿晓得这必然也是朱县令的手笔,觑她一眼:“方才谁说要自己动手的?”
她皱了下脸:“是我说的不错,可我以为只要端几个盘子就够了。我不会做菜啊。”她说完,略带期许地望向陆时卿,“或许您会?”
回答她的当然是一个眼刀子。
他一个男儿,还有洁癖,必然厌恶烟气冲天的灶房。元赐娴对此倒也理解,只是没吃食可怎生是好,她快饿死了。
陆时卿见她饿得面如菜色,叹口气道:“还是叫人吧。”说罢转身就走。
元赐娴一听这话却不依了,扯住他袖子说:“别别,我试试,万一我天赋异禀呢?”
万一她天赋异禀,做了碗好吃得令人永生难忘的面,从此抓住了陆时卿的肚腹,叫他再也无法割舍她呢?何况今日是他的生辰,下碗面再合适不过,简直是天赐良机。
想到这里,元赐娴心里已经开花了,充满干劲地撸起了袖子,打水净手。
陆时卿见她一副仿佛要揍人的架势,虽不敢苟同,却好奇她能做出个什么来,便站在一旁未加阻拦,直至瞧见她拿了把庖刀,一刀就往面团上劈去。
“啪”一声,发硬的面团被拦腰砍成两半。
“……”陆时卿虽是头一次进灶房,却也知道,和面绝不是这样和的,要不怎么不叫砍面?
他回忆了一下上次在长安西市,观察点心铺伙计做包子的场景,然后目不忍视地道:“我来吧,你去切菜。”
她刀工这么猛,切菜总行吧。
元赐娴也觉得如此操刀似有不妥,沉吟了一下,不好意思笑道:“那就麻烦您了。”
陆时卿净完手就去和面了,边和边叹息。他究竟是倒了几辈子霉才会碰上元赐娴,如今竟连下人的活计也要过手。
元赐娴在旁清洗苋菜,一面瞅他,对他的手法赞不绝口:“陆侍郎,能被您如此揉搓,这块面团真是三生有幸了!”
也不知她这句话戳着了什么要紧的念头,陆时卿动作一顿,忽然浮想联翩起来。
他记得,在那个荒诞的梦里,他也曾这样揉搓过什么。
他直直盯着手下雪白的面团,飞快压抑下体内一丝异样,默不作声继续和。
元赐娴勉强切好了菜,除去刀挥得稍微猛了点,险些劈裂了砧板以外,倒也未生什么意外,只是干完活偏头一瞅,却被陆时卿手中根根都有小指那般粗的面条吓了一跳。
她好像没吃过这样的面。
但她不好意思挑三拣四,违心夸赞道:“陆侍郎,您实在太厉害了,这活做得真精致。”
陆时卿哪里听不出她的心里话,觑她一眼,却也不想谦虚,毕竟他初次尝试,能摸索成这样已经很不容易,就道:“好了,你下面吧。”
她备受鼓舞地点点头,待将食材与面条一一摆好,拿起锅铲,却蓦地一愣。
她皱眉思索一番,忍不住问:“咱们是不是少做了点什么?”
陆时卿洗完手回头一看,视线下移至堆满了柴火的灶洞,疲惫道:“是忘了生火。”
他只得再一头扑回了灶洞。
很快,灶房里就烟火气弥漫了,陆时卿一边坐在小杌子上烧柴,一边问上头元赐娴:“火够了没?”
元赐娴哪里知道分寸,见一锅水半晌都未烧沸,就一直道:“不够不够,继续添!”
陆时卿便一捆一捆往里扔柴火,等她说“够了”,他一张俊脸已然被烟熏灰,狼狈得不辨面目。
元赐娴见了,笑得花枝乱颤,差点手一抖往锅里撒了一铲盐,气得陆时卿一头栽进水里抹脸。
虽说过程兵荒马乱了些,但当清汤寡水的苋菜面出锅,两人其实还是抱了一点希望的,一人抽了双筷子,站在灶头前,端了个瓷碗面对面瞅着彼此,似乎都在等对方先下口尝试。
踟蹰半晌,元赐娴道:“不如我数三下,咱们一起动筷子?”
吃个面而已,又没毒,这么麻烦做什么。陆时卿皱皱眉:“不必了,就我先吃吧。”他说完,夹起几根粗面塞到嘴里。
元赐娴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脸,有些害怕又有些期待,却见他神色始终如一,未曾有一丝一毫变化。
她忐忑问:“怎么样?”
陆时卿慢条斯理咽下面条,然后平静道:“挺好的,你吃了就晓得了。”
元赐娴心中一喜,赶紧下筷,刚塞了根面条到嘴里却是面容一僵。
太,太咸了!她的亲娘哟!
陆时卿微笑望她,故作疑问状。
她瞅瞅他,只好继续试着嚼了一下。
啊呸,太,太硬了!
元赐娴快哭了。所以他是为了骗她将面条吃下去,才故意作出云淡风轻的模样?
她扭头就想将东西吐了,却听对头人沉声咳了一下,仿佛在警告她。
这面是他辛辛苦苦和的,她就这样吐了,不合适吧?
元赐娴自然领会了他的意思,却是咸得泪花都溢出来了,咬着面条含糊而憋屈地道:“您若有本事吃完,我也绝不浪费。”
“你说的?”
见她点头,陆时卿冷笑一声,低头就吃了起来。
元赐娴瞧得目瞪口呆,却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收也收不回,只好埋头跟上他的脚步。
陆时卿起先还是风雨不动的,吃到后来也终于演不下去了,眉头深蹙,嘴角抽搐。元赐娴更夸张,一边冒泪花,一边硬着头皮往嘴里猛吸猛灌。
直至两碗苋菜面都见了底,两人才“啪”一下齐齐将搁下瓷碗,一边嚼着嘴里还没烂的面条,一边愠怒地盯着对方。
第37章 037
两人费力吞咽下一嘴的面条,突然又不想搭理对方了,沉默着收拾了碗筷,熄了油灯步出,忽见守门的小黑四仰八叉,肚皮朝天躺倒在地。
元赐娴一惊,小跑上前,未及靠近便先闻着一股浓烈的酒气。她一愣,这才注意到一旁有一坛被咬破了封口顶花的陈酒。
这……
陆时卿后脚上前,见状也是一噎。
那坛酒原先摆在灶房门口,估摸着也是朱县令给他准备的。他不觉自己与元赐娴已到了孤男寡女,深夜对饮的地步,故而方才便装作了没看见,不料这傻狗望风望得太萧瑟寂寞,竟偷来了喝,还喝了个酩酊大醉。
元赐娴蹲身拍了拍小黑的肚皮,低声唤道:“姓黑的,醒醒!”
姓黑的纹丝不动。
她叹口气,又去揪它眼皮,捏它爪子,将它浑身挠了个遍,一顿下来却仍是徒劳无功,只好将小臂探过它身下,想将它抱起来。
这一使力却没抱动。她回头看看陆时卿,见他站在半丈外负着手,一脸的事不关己不愿靠近,无奈之下便再来了一次,吸气,屏息,心中默念:三,二,一,起——!
却依旧抱不动。
元赐娴犹豫一晌,复又回头望向等在原地,神色略有不耐的陆时卿,叫了他一声:“陆侍郎……”
陆时卿目不斜视,看也不看她与狗的方向:“贵干?”
“我抱不动小黑,您能不能给我搭把手?”
他被气笑,偏过头来,难以置信道:“你在跟我说话?”
“那不然呢?”她瘪着嘴蹲在地上,可怜巴巴眨着眼瞅他。
陆时卿一下就记起当初她像朵蘑菇一样蹲在他浴桶里的模样,心底莫名一软,却仍旧坚决拒绝:“不可能。”
元赐娴蹲着身朝他挪了两步,仰头道:“咱们打个商量呗……”
“没得商量。”他深吸一口气,忍耐道,“你先回去,吩咐人来抱一趟就是了。”
她想想也对,道了句“好吧”便起身放弃了,刚欲随他回去却突然想到什么,止住他:“等等。”
陆时卿停步回头。
“陆侍郎,您可还记得,您方才与我发了个毒誓?”
他心里咯噔一下,仿佛猜到她心内所想,想装作没听见,抬脚就走,却被她扯住了袖子,听她道:“您抱着小黑回去,若是一根狗毛也没沾,我就彻彻底底信您了!”
他嘴角微抽:“那你爱信不信。”
元赐娴松开了他的衣袖,垂眼道:“我明日就回长安了,您怎忍心叫我负气出走。”
陆时卿心道她不负气难不成就不走了,换了敬称淡漠道:“动怒伤身,县主还是想开一点,为了陆某不值得。”
她撇撇嘴:“好吧,那您先回房,我再去抱抱小黑看。”
陆时卿略一颔首:“您请便。”说罢不再停留。
元赐娴又蹲回地上去抱小黑了,手上却没使力。
她当然不是执着于小黑,也并非故意如此不善解人意,触犯陆时卿的底线,更没再为白日的事生气,只是她明日就要回长安了,临走想试探试探他。
她不是木头,瞧得出陆时卿近来对她的态度转变,但他毕竟很少将情绪外露,她实在不能确信,他对她究竟有了几分心动。倘使他能为了她的无理取闹,连狗都抱上一抱,她就大概清楚了。
元赐娴装出十分费劲的模样,略有些忐忑地默默数数,决计数到一百再走,可等数到了一百,回头不见他来,她又有些不甘心,打算再数一百。
如此几个循环往复,连她自己都忘了已数到第几个一百,直至腿脚麻木才停下来。
好吧,她放弃了。陆时卿的心肠还是挺硬的。
元赐娴撑着膝盖艰难起身,愁眉苦脸地敲敲小腿肚,正欲打道回府,忽听身后一声叹息。她心中一喜,猛然回头,果见陆时卿站在不远的地方蹙眉瞧着她。
她面上的笑意掩也掩不住,朝他兴冲冲道:“陆侍郎,您怎么回来啦?”
她就明知故问吧。
陆时卿什么话也没讲,上前几步,一撩袍角蹲下,伸手去抱小黑。他的动作僵硬而缓慢,几乎可以寸为计。
当他的手距离小黑的皮毛只剩咫尺之遥时,元赐娴不知何故心如鼓擂,慌忙伸手拽住了他的胳膊:“好了好了,算了。”
陆时卿顿住,抬头看她,露出略有些疑问的眼色。
元赐娴见他真上当了,心底不免有些歉疚,赔他个笑,将他拉起来:“我与您说笑的,您便是不抱,我也不会再生您的气了,咱们回吧。”
他便一言不发地跟她走了,等送她到月门才道:“明日一早我得去见几个官员,到时你自行离去,不必再与我招呼。”
元赐娴点点头:“接下来这一路,您多多保重,我在长安等您回。”
陆时卿略一点头,转身走了,走出几步复又回头道:“对了,曹暗得了消息,称刺客案有了进展。”
元赐娴上前几步问:“如何?”
“凶手真正想嫁祸的并非韶和公主,可能是二皇子。”
他说完便当真回去了,元赐娴将这话在脑袋里滤了几遍,一路咀嚼着进了房门,突然低低“啊”了一声。
候在屋里的拾翠被她一吓,忙询问是何事。
元赐娴神情紧张,阖上了门窗道:“拾翠,咱们不能见徐先生了。”
翌日,陆时卿果真一早便离了府,直至黄昏时分才回,跨进院门便见元赐娴正在廊下踱步,看上去像在等他。
他略微一愣,问她:“你怎么还在这里?”
元赐娴闻声抬头,瞧见他,三两步下了石阶,笑盈盈道:“陆侍郎,我不回长安了。”
准确地说,不是她不回长安了,而是不再有必要回长安了。昨夜听陆时卿讲了刺客案的进展,她很快便想通了其中的环节。
这桩事,看似是有人想陷害二皇子,最终目的却是将元家与郑濯推进火坑。眼下是非常时期,她绝不能与郑濯,包括徐善有任何接触,免得被起了疑心的圣人抓住把柄。不单许三娘的事得搁置一旁,阿兄那边,也须派人去提醒。
既然回了长安也无法见到徐善,她当然选择留在陆时卿身边继续磨他。
不过,她不会告诉他真相。
所以她道:“我左思右想,还是舍不得您,我陪您去淮南,完了与您一道归京好吗?”
陆时卿抿嘴一默,皱皱眉:“淮南一堆乱子等我处置,你去了耽误事。”
她撇撇嘴:“您都被我烦了一路了,难不成还未习惯?”
他一噎,一把抽出身后曹暗手中一叠公文,留了句“随你吧”,便一边低头翻阅,一边往书房走了。
曹暗一路跟在他身后进屋,回头将房门阖上,才低声问他:“郎君,您对县主使计了吧?她突然决定不回长安,可是您将刺客案的消息透露了出去?”
陆时卿一边忙着提笔拟文,一边淡淡道:“你前些日子也查到浔阳许家的动静了,她此番必然是因许三娘才欲打道回府,既然‘徐善’不在京城,我理该拖住她的脚步,使个计又有何妨?”
他这口吻听来公事公办,曹暗闻言颔首道:“郎君英明。”说完,咳了一声。
陆时卿听见他这略有些暧昧的咳嗽,不大舒服,挥手示意他退下,然后仰靠住椅背,叹出一口气来。
正如曹暗所想,他当然不是没有私心的。昨夜元赐娴蹲在灶房门口,埋头数数的时候,他也几乎煎熬了一路。
他从一开始就看清了她的试探,所以起先动怒了,一如此前每一次感觉到她对自己不真诚的用心。
他知道,一旦他回头,就意味着中了她的计,意味着他的心思将暴露在她跟前。他不喜欢被人牵着鼻子走,却无法控制自己往回的脚步。于是在那进进退退的一路,他仔仔细细考虑了个清楚。
逃避不了的事,他选择不逃避。但他也是自私的。既然他已然无法自拔,便也不会叫元赐娴得以独善其身,收放自如。
昨夜是他的投降,也是他的反将。
接下来这一路,她一刻也别想逃。
第38章 038
后日一早,元赐娴随陆时卿离开了朱府,出唐州入淮南道,过申州、安州、黄州,在九月初入了蕲州地界。
淮南当地的官员奉三皇子,也就是平王之命前来接待,一个县一个县几乎无缝衔接,仿佛上头一句话,下边立刻千呼百应。
且元赐娴发现,在毗邻京畿的山南东道见到的官员大多过分殷切,点头哈腰,阿谀奉承不断,甚至无人记得陆时卿此番是南下督办赈灾事宜的,对二人的招待极尽奢靡,但淮南各州县的行事做派却截然相反。
一路所见,哪怕是小吏,对陆时卿也是不卑不亢的模样,且言语间三句不离灾情,又是询问下一批赈灾粮资何时能到,又是关切朝廷对防止灾后瘟疫蔓延有何举措。招待二人的吃食,虽说不得寡淡,却也绝谈不上如何精致,一个个都讲是为了“与民同素”,望他们多多海涵。
元赐娴着实对淮南官吏的齐心感到吃惊。陆时卿的态度却始终淡漠疏离,多不过对他们点个头,嘴边从未挂过动听的话。
有一回,元赐娴问他,这些人瞧上去也是忧国忧民之辈,多抚慰他们几句,令上意下达,岂不利于安定民心,这般不给人家好脸色瞧,恐怕遭人诟病。陆时卿却只答了她四个字:过极则罔。
见她似乎一时未明白过来,他问:“倘使这场灾祸生在你阿爹治下,滇南的官吏可能通通做到这般?”
元赐娴想了想道:“不能。”
“滇南战事频繁,官官民民,身家性命皆系于你阿爹,尚且不能够保证天灾临头万众一心,素来安稳的淮南突逢大祸,又何以在短短月余内做得如此?”
被他这样一问,元赐娴就觉自己段数还是低了一些,再作一番回想便认清了,这一路的官吏与其说真心为民,倒不如讲是出于什么缘由,做戏给朝廷看的。只是到底物极必反,过犹不及,他们的演技太用力了。
想到这里,元赐娴心里不由咯噔一下。她怎么觉得自己的演技也挺用力的,陆时卿如此火眼金睛看穿了那些官吏,岂不是也将她的招数洞悉得明明白白?
元赐娴陷入了反思,一连几日都未做故意讨好陆时卿的事,也没跑去他马车里烦他,直至将出蕲州的一日傍晚,天降暴雨,舒州临界一带突发山洪,泥石阻路,车队被迫离了官道绕行,却因野路地势恶劣,致使陆时卿的马车深陷泥潭,待曹暗及随行的几名小吏齐心协力将它拱出,又不小心弄坏了榫头,叫车轱辘直接脱车而飞,马车亦随之轰塌散架。
陆时卿站在雨里,脸色很不好看,在旁给他撑伞的赵述也吓了一跳,后边一辆马车内的元赐娴见状便顾不得“反思”了,赶紧叫拾翠下去接他。
拾翠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过来,提高了声道:“陆侍郎,天凉雨疾,县主请您先且去到她的马车避风。”
陆时卿瞥她一眼,略一颔首,与众人交代几句,回头走去。他身后,曹暗悄悄搓了搓发红的手。
这马车造得太好,榫头塞得太牢,天晓得郎君云淡风轻的一句“废了它”险些叫他断了指头。但他痛并快乐着。
瞧着郎君奔向幸福的背影,曹暗露出了欣慰而骄傲的笑容。
陆时卿掀帘便带入一股冷风,元赐娴打了个哆嗦,将一块干净的帕子递给他,嘴唇冷得一颤,便没来得及开口叫他擦擦。
但他已然明白她的意思,将帕子接过去搁在一边,一句话没讲就开始解腰带,三两下除去了外袍。
元赐娴傻愣了几个数才记得该避讳,飞快地眨了眨眼,撇过头去。
她估摸着陆时卿是早被她看过,且因马车散架,一时愤懑,便干脆破罐破摔了,但她到底不习惯这样,实在有点坐立难安,偏头避着听了一会儿雨声,问道:“您擦好了吗?”
陆时卿却根本没继续往下脱,只是将微微润湿的外袍晾在马车里罢了,闻言反问:“早就好了,怎么?”
她一回头,就见他果真端正坐好了,虽没了外袍,却一寸肌肤都没外露。
季秋时节的天比两人初初离京冷上许多,太薄的衣裳已然穿不住,故而陆时卿外袍里边并非里衣,而是添了个贴身的薄衬。他这一脱,既不至于衣衫不整,像上回在商州驿站那般狼狈失度,偏又露出了紧掐的腰封,一把劲腰,硬朗线条展露无遗。
元赐娴一眼之下呼吸一滞,咕咚一下咽了声口水。这“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模样简直比脱光了还惹人遐想,她脑袋里又有他裸身的画面了。
但他如此穿着到底还算得体,再避就显得太矫情了,元赐娴只好直视着他,若无其事转了话茬道:“没什么,只是催催您,此地距爆发山洪之处不远,还是尽早离开的好。”
她这是在虚张声势,暗示自己方才并未误会他准备脱衣,更非因了紧张才撇开目光,而只是透过车帘观察周遭罢了。
陆时卿掠了一眼她微红的耳根,气定神闲道:“你就不必杞人忧天了,我方才已命人去前方探路,很快就能找到落脚处。”何况他在吩咐曹暗废马车前就瞧过四面,这里不会遭山洪波及,且再过一刻,雨也该停了。
元赐娴点点头“哦”了一声,默了默突然反应过来什么,问:“咦,拾翠呢,为何没与您一道进来?”
当然是被曹暗拖着一道去探路了。
陆时卿心里呵呵一笑,面上冷漠道:“不知道。”
元赐娴觉得这样也好,此番独处算是天意,并非她刻意制造,该不会叫陆时卿觉得她居心叵测。
她静了一晌,等心跳渐渐平稳下来,就准备抓紧时机“干正事”,将这几天落下的“近乎”一次“套”全了,笑道:“既然如此,左右眼下无事可做,咱们忙里偷闲下盘棋吧。”
陆时卿道了句“随意”,等她从小几底下拖出棋盘棋罐,一件件摆好,伸手拿了颗玉子就准备落下。
元赐娴“哎”了一声,止住他:“您怎么先下?”
他眉梢一挑:“有何不可?”
“您比我多吃了六年的饭食,不让我几子就罢了,哪有抢占先机的道理?”她语气微微娇嗔,听得人骨头都酥。
这俨然是与他脱外袍一举旗鼓相当的勾引了。
他稍稍一默,刚欲说话,忽听车壁被人敲响,紧接着传来曹暗歉意的声音:“郎君,情形不妙,方圆数里都未见人烟,今夜恐怕得露宿在野了。”
陆时卿的脸色随之阴沉下来:“你是与赵述待久,做事没谱了,毁了辆马车不够,连个落脚的地方也寻不着?”
元赐娴觉得曹暗瓢泼大雨跑了老远也怪可怜的,替他向陆时卿说了句好话:“睡外头也无妨,这马车里头有床有榻,挺安逸的。”
曹暗却主动揽罪道:“县主,此番确是小人不对,露宿本没什么,但郎君的马车坏了,今夜再找不到住所,您二人就不得不在一处将就了……”
被他一提醒,元赐娴蓦然醒神,张了张嘴,一时没说上话来。
曹暗的语气非常沉痛,叫她不太忍心苛责。
她想了想朝外问:“陆侍郎的马车确实修不好了吗?”
“少了几个要紧的榫头,实在拼不回去了。”
“咱们不是还有一辆马车?”那辆马车里“住”了小黑。
曹暗继续沉痛道:“那辆着实狭小,也就够您的爱犬睡睡,原本就待不了人,何况里头装了您的随行之物,如今因郎君马车被毁,又安置了好几叠厚计一尺的公文……这些东西相当要紧,搬出来不合适,万一落雨淋湿就遭了……”
陆时卿眉头深蹙:“那就继续赶路,到找见住处为止。”
曹暗为难劝诫:“郎君,天色暗了,且这野路不比官道地基夯实,如此实在太危险了。”
陆时卿闻言看了元赐娴一眼,似乎在询问她的意思。
她揪着张脸踟蹰道:“小命要紧,还是不走了吧……先找处安稳的地方落脚,大不了我将马车让给您,在外头找块石头睡就是了,总归是您比较要紧……”
哦,这是在以退为进了。明知他不可能叫她睡石头的。
陆时卿微笑着指了下眼前的棋盘道:“公平起见,谁赢了谁睡马车,一局定胜负。”
元赐娴想了想应下了,暗道陆时卿该是想将马车让给她的,只是不好意思说,才给自己寻个台阶下,使了如此迂回的法子。
果不其然,他也不抢着先下了,让了她三个子,以至接下来的局势一直是她遥遥领先。
元赐娴暗暗觉得陆时卿面冷心软,实则对她还是挺好的,且于她的确有切切实实的救命恩情,她一直摆着利用他的心态接近他,似乎不太妥当。如此神游一番过后,却忽听对面人切齿道:“元赐娴,你能不能专心点?”
她神魂归位,低头看一眼棋局。
不好,她怎么要输了……
难怪陆时卿生气,他这样让她,她都赢不了,岂非枉费他一片苦心。
她赶紧警醒着落子,不料却回天乏术,救棋无门,一路节节败退,全凭陆时卿频频相让,才将她必输的结局扭转回来,勉强送了她一个平手。
她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问:“和棋了……该怎么算呀?”
小剧场:
陆时卿:当然是一起在马车里睡觉觉了。:)
曹暗:徒手毁马车的我感到了一丝委屈,希望郎君会给我涨工钱吧。
顾导:(⊙o⊙)晚点二更,这次一定睡成,不过只是字面意义上的睡,拒绝你们做深度思考。
第39章 039
照理说,对弈和棋是一件非常难得的事。但眼下,两人的确陷入了一场永也无法区分胜负的死循环。
元赐娴只道她神游坏事,却不晓得,陆时卿本就是奔着平手来的。毕竟主导和棋,实则比叫她赢难上一些。
他一推棋盘,皱眉道:“等入夜再说。”似乎未有再下第二盘的意思。
元赐娴想想也是。像陆时卿这般死鸭子嘴硬,连肚子饿了都要口是心非的人,将相让之举做得如此明显,哪还会下次,故而也不好多作要求。
这场暴雨持续的时辰果真不长,等两人对弈结束已然止了,马车便拐了个道,往事先挑拣好的,一块可防山洪侵袭的平整高地驶去。
等到了那处,一切布置完毕,拾翠给元赐娴和陆时卿送来了及早准备的口粮,接着又与曹暗、赵述一道去安顿那几名随行的小吏。
四面未有遮挡的地方,众人皆只拿蓑衣勉强避雨,只盼夜里天晴才好,却不料待到将要入睡的时辰,复又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细雨最湿衣,如此情形虽不至惹来旁的危险,却容易叫人受凉。
元赐娴一看外头,便不好意思故伎重施,拿以退为进的策略赶陆时卿出去了。
方才她已趁天晴做了许多尝试,譬如想法子将另一辆马车里的物件搬到这里来,叫他睡她的床铺,她则去后边挤,却是丈量了一番,发觉那处实在不够宽敞,叫她折着个身子躺一晚,还不如在外头吃风舒爽。
陆时卿一直未开口做决定,忙着在她马车里头阅看几封长安送来的要紧文书。元赐娴是有分寸的,一般不扰他办公,却是困意来了,不得不主动问:“陆侍郎,您的‘再说’可有了结果?”
他执纸的手一顿,抬眼看她,似乎想了一下才记起这回事,淡淡道:“你歇下吧,我看文书,顺便等雨停。”
言下之意,大概是准备等会儿去外头将就。
元赐娴倒是点了烛也能睡着,却到底不是铁石心肠,回想起他让棋的事,更过意不去,踌躇道:“我还是等您的睡处有着落了再歇吧。”
她说完便继续撑着眼皮捱坐在一旁,脑袋像小鸡啄米一般,时不时往下一顿一顿地垂,待猛一撞空就醒了神,揉揉眼睛继续陪他熬。
陆时卿今日几番举措,无非是利用了天时地利人和,意图唤醒这丫头沉睡许久的“良心”,但见她真上了当,却又突然生出几分不忍,尤其看她这副强撑的模样,心软了,计也就没了。
半晌,他终于合拢了手中文书,抬头蹙眉道:“你睡。”
元赐娴面上摆手拒绝,心中暗暗一喜。她困了是真,心里感怀也是真,但这“小鸡啄米”的表象却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