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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时卿在辘辘的车行声中醒来,蓦然坐起,盯着从车帘缝隙透进来的晨曦瞧了半晌,急促喘息。

  眼前复又掠过梦里一幕一幕——细嫩的小臂缠着他的脖颈,湿漉的乌发如藤蔓一般,抓触着他的胸膛,一路往他肩上攀绕。玉软花柔的小娘子腰肢款摆,叫他四体百骸一刹酥碎。

  琳琅雨声里,骨腾肉飞,魂颠梦倒。

  陆时卿怔愣了几个数,低头看了眼身上亵裤,终于意识到事态的严峻,露出了近乎震惊的神情。

  

  已经是翌日了。昨日黄昏,商州刺史替陆时卿和元赐娴作了安排,给两人各置一辆宽敞阔气的马车,派当地兵卒一路护送他们去往邓州。

  车行一夜,约莫辰时,陆时卿叫停了车队吃早食。

  他确因耽搁了行程预备赶路,沿途都不打算进城,但也未到得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将就用膳的地步。

  他一叫停,元赐娴就从后头马车兴冲冲跑下来了,端了个装着吃食的青碧色玉盘,凑到他车帘边喊:“陆侍郎,我能进来与您一道吃早食吗?”

  陆时卿一听这脆生生的声儿就炸头皮。天晓得,在梦里,她是如何拿这把嗓子叫他失控的。

  但这能怪她吗?不能吧。他得讲点道理。

  所以他只是淡淡地问:“为何要与我一道吃早食?”

  元赐娴如今是不敢随便掀他帘子了,安安分分站在外边答:“马车里头的婢女只会一个劲地阿谀奉承,实在太无趣了。我想找人说说话,您总不好叫我喊赵大哥吧?”

  哦,那的确不能。赵述这个见色忘主的,今早还与他说,元赐娴打了一个喷嚏,要不要替她寻医问药。

  他拿一句“多事”打发了他。一个喷嚏罢了,还能打上天不成。

  他沉默一晌,道了声“进”。

  元赐娴就撩开帘子进去了,面上堆满笑意,将玉盘往他跟前小几一搁,坐在了他对头。

  陆时卿抬头瞥了眼她扶在盘沿的手,见果真如梦中轻拢慢捻的柔荑一般模样,不由心神一荡,继而皱了下眉头。

  这个古怪的梦太要命了,简直叫她成了一剂行走的销魂药,以至她眨个眼撩个发都成了对他的蛊惑。

  幸而很快,他的注意力便被转移了。

  他的目光在她玉盘里的吃食一落,不太舒服地问:“你这盘里的糕食面点,怎么都是一类一个的?”

  看看他的,可都是成双成对,十分吉祥如意的。

  元赐娴一愣之下答:“她们给的吃食太多了,说这个是当地的名点,那个又是数年难得一品的什么春露冬露神仙露熬的,我吃不下,就一样拣一个尝尝。”她说完,见他不爽得连小米粥都喝不下去了,就道,“您别赶我走,我马上吃,您的眼睛就不难受了。”

  见她抬手便要将一块雪白的水晶饼塞进嘴里,陆时卿忙出言阻拦:“慢点吃就行。”

  元赐娴张着个嘴顿住,正欲眼泛晶莹,突然听他道:“你阿兄今早传了回信来,说倘使你有一丝闪失,就叫我血债血偿。你噎死了,我赔不起。”

  “……”

  元赐娴收敛了感动,撇撇嘴,低头慢慢吃了起来,饱腹后与陆时卿闲话:“我方才刚醒的时候,见赵大哥拿了您一身脏衣裳去丢。您可是没人伺候,将茶水洒了?”

  陆时卿正放了勺粥到嘴里,闻言猛地一呛,险些失态,平复了一下,咽下后才低头“嗯”了一声,看起来竟有几分心虚。

  她恍然大悟般“哦”了声,然后道:“您怎么连茶水也能洒?莫不如这一路,我白日就与您同行,替您端茶递水,夜里再回后头马车里去。”

  其实商州刺史送了好些个婢女给陆时卿献殷勤,都被他打发去了元赐娴那边。他平素就不习惯别人端茶递水,因为嫌脏,一向自己做惯了,怎会没人伺候就出洋相。

  但他有苦说不出,只好不解释,直接拒绝:“不必了,消受不起。”

  元赐娴扒拉着小几凑他近一些,瞅着他道:“您就当我还您救命恩情了成不成?给我个挑衅……不是,尊崇大周君威乃至国威的机会吧,敬爱的陆钦差?”

  她靠他这般近,眨着双柔情似水的眼,巴巴地望他,说的还是从他嘴里学去的话。陆时卿眼睑微垂,神情到底一点点软了下来,说:“就今日一回,下不为例。”

  元赐娴小鸡啄米一般点点头。

  得寸进尺的“道理”她还是听过的,能一道吃早食,就意味着能留在他马车里,能有一回,就意味着能有第二回。

  她怎知嫌犯何时被捕,如此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机会,合该将每一日当作最后一日,一时一刻都不放过。

  但陆时卿是当真消受不起她的伺候,不过由她坐在一旁看他办公罢了。一上午过去,等批示完最后一叠有关赈灾事宜的公文,见她无趣得昏昏欲睡,他也生怕这无边的困意蔓延给自己,便打算跟她说说话。

  正好,他也的确有事问她。

  他喝了口茶,缓了缓道:“昨日打头的男子,身形可有眼熟之处?”

  元赐娴冷不防听他开口,一个激灵抬起头来,回想了下道:“似乎没有。”

  “倘使这批人可能来自域外,你心里可有数?”

  元赐娴拧眉道:“莫非是南诏?”

  “此话怎讲?”

  “若说与我结了梁子的域外人,大抵就是南诏了,且这些人的暴虐手段也确实像他们的作风。可这太不可思议了。商州靠近京畿,已是我大周政治的心脉位置。南诏人怎可能这般来去自如?”

  陆时卿笑了一下:“倘使有内应,为何不能?”

  “您可是查到了什么?”

  他摇摇头:“正因查不到,才觉是如此。”

  昨日他跟对方说的那番话,不单是威逼退敌,更有试探的意思在里头。若他们真是大周人士,其实未必走得如此干脆。

  元赐娴沉默着,似乎在思考什么。

  陆时卿想了一晌,觑着她道:“南诏太子曾逼婚于你,你应当见过他,记得他的长相吧。”

  他这眼神轻飘飘的,盯得她一阵莫名心虚。

  她答:“见是见过的,但我哪里记得人家长什么样,他又不是您陆侍郎。”

  “上回你在紫宸殿,与圣人说他长得贼眉鼠目。”言下之意,她分明是记得的。

  “是吗?”元赐娴眨眨眼,“可贼眉鼠目是个贬义词呀!您不会不高兴吧?”

  “我为何不高兴?”陆时卿语声清淡,似乎南诏太子是狗是彘都与他无关,“我只是问你,昨日的男子是否可能是南诏太子。”

  好吧,是她自作多情了。

  元赐娴讪讪一笑,开始认真回想:“我记得,南诏太子名‘细居’,为人算是能谋擅武,论身形,比您高大魁梧几分……”

  她没回忆完就被阴沉了脸的陆时卿打断:“你就说是不是,有无可能,与我比较个什么?”

  元赐娴无辜瞅他:“我眼里头就您一人,您还不许我拿您作个参照了?”

  陆时卿一噎。他这前一刻忧虑后一刻欢喜的,简直像得了什么心病。

  意识到这一点,他愈发感到烦躁,脸色更不好看了些:“别油腔滑调的,谈正事。”

  元赐娴与细居的确在两年前春野有过一面之缘。当时日落西山,她牵了马在溪边饮水,碰上他来问路。她不知他身份,并未多作留意,指了路就策马离去,隐约记得此人大概二十出头的模样,肌肤是深蜜色的,有一口极其浑厚的嗓音。

  若说后来有何交集,便是在战场了。他派兵困了她阿爹,她领军救援,拼死将南诏守备破了个口子,助阿爹突破重围。

  但昨日的男子面具覆脸,一字未言,当真无从考证。不过身形倒是基本吻合的。

  她事无巨细地与陆时卿讲了,听他“嗯”了一声,便再没了下文。

  

  五日后,钦差队伍横穿邓州,入了唐州地界,转而由唐州刺史接手陆时卿的一切出行事宜。

  过了唐州便是淮南道,但陆时卿不知何故突然放慢了步子,在唐河县落了脚。

  拾翠和曹暗就是这一日得以捎着小黑赶至,与他们会合的。两人都受了不少伤,好在未威胁要害,见到元赐娴和陆时卿,气也没来得及喘上几口,便将查探到的最新消息一股脑回报给了主子。

  曹暗道:“郎君遇刺的消息当日便传到了长安,圣人震怒,当即命人彻查此事,直至今早有了些许进展。”

  陆时卿不愿声张真相,叫世人晓得有群身份不明的男子想掳元赐娴,故而对周边各州的说辞都是自己遇刺了。

  当然,这事瞒得了地方官吏,却瞒不了徽宁帝,只是他也顾忌元家,为免案子水落石出前,叫元赐娴无辜惹上流言蜚语,便一样如此对外宣称。

  陆时卿问:“如何?”

  曹暗答:“实则也不算圣人查得的。是昨夜,京兆府刘少尹无意在长安城附近发现了一行踪迹诡秘的玄衣人……”

  陆时卿嗤笑一声,看了眼一旁同样神情难以置信的元赐娴,冷冷道:“他刘少尹莫不是在与我玩笑吧,还是说这些杀手被雨淋坏了脑袋,竟自己往刀口撞?”他饶有兴趣地问,“然后呢,这行人是何去向?”

  曹暗踌躇一下,似是有些难以启齿,道:“郎君,他们去了韶和公主的公主府。”

  元赐娴微微一愣,肯定道:“不可能。”

 

第34章 034

  郑筠曾几次三番对她加以意味不明的试探,她自然并不如何喜欢此人,但却也绝不会因此便以偏见、蒙昧的眼光看她,反倒错放了真正的凶手。

  她说完这句,陆时卿未置可否,似乎在思量别的什么。

  元赐娴道他对郑筠心存疑虑,盯着他解释:“陆侍郎,不可能是韶和。其一,上回那批人的手段您也瞧见了,如此规制,已可称得上死士,她一个公主有何能耐、胆量在圣人眼皮底下培养这样的下属?如真有此事,便说明她非简单角色。但既非简单角色,又何以蠢笨到为了点微末小事冒此大险?一旦圣人查明真相,怀疑她豢养死士的居心,她怕连性命都得丢了。”

  “其二,若说韶和当真对我心怀敌意,无非便是因了与您的情爱纠葛。既然如此,她该巴不得我就此消失才对。可这批杀手的目的却分明是活捉我。这点该如何解释?其三,如您所说,除非这些人坏了脑子,否则怎可能往京畿方向逃逸?刘少尹也是,我倒宁愿相信他出门被天降的巨石砸断了脚趾,也不觉他能‘无意’发现他们的行踪。”

  “再有其四,您也说怀疑他们是域外人。”她说到这里似乎觉得非常好笑,“如此便更是奇了,这男女间的风月情难不成能当饭吃?谁会因了个不知算不算数的情敌通敌叛国呀,莫不是她韶和公主真爱您爱得疯魔了?”

  她有理有据,言之凿凿,陆时卿却只是静静坐在长条案的对头,神情淡淡地望着她。韶和公主如何,他不清楚,也不欲清楚,但他知道,元赐娴没有疯魔。

  当他已然因她随口一句话,莫名无法克制悲喜情绪,她却依旧如眼下这般进退自如,游刃有余。

  她几乎不必多作思考,便能分析得如此精妙,是因为她在局外,冷静而清醒。韶和公主无法激起她心底的涟漪,他也无法。

  当然,她说的都是对的。很显然,此事的确与郑筠无关。

  良久,陆时卿才扯了下嘴角,道:“我知道不是她。”

  元赐娴奇怪地瞅瞅他。既然早就知道了,怎还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思考如此之久。

  未等她想通,陆时卿突然出言斥退了曹暗和拾翠,等屋里只剩了她,才缓缓道:“元赐娴,你答我一个问题。”

  他神情肃穆,元赐娴一头雾水道:“您说。”

  “自先太子被废,朝中再无嫡出皇子,稍年长些的老二与老三一直被朝臣寄予下一任储君的厚望。其中,三皇子是如今大周唯一一位实封的亲王,替圣人代理淮南,治下物阜民丰,除却现今这回天降洪涝灾祸,多年来也算安稳。”

  “二皇子则军功赫赫,早年曾联合回鹘大败突厥,替圣人消除了多年来的一块心病。只是前些日子,他私造、偷运箭镞,与回鹘往来密切,叵测居心令圣人倍感失望,反倒一直名不见经传的六皇子得了提拔。”

  这些都是众所周知的事。元赐娴听得认真,却越听越糊涂,终于忍不住问:“陆侍郎,您究竟想问什么?”

  陆时卿似笑非笑道:“我想问,老二、老三、老六,你元家对此三人是何态度看法。或者说,他三人中,可有谁与你元家关系较近一些。”

  元赐娴不晓得她是不是看错了,她总觉得,陆时卿问这话的时候,眼底隐隐浮现出一种奇怪的……期待。

  可她哪管得了他期待什么,眼下是圣人身边最宠信的臣子抛了个要命的问题给她。她这一开口,可不知答案会传到谁的耳朵里。

  她忙是坚决道:“我元家向来不参与这些个勾心斗角的,不论谁做储君,只要大周好,大周的百姓好,就好。”说完,竖掌作发誓状。

  陆时卿看了眼她雪白的掌心,嘴角微扯。她好像都在他跟前发誓成瘾了。大概前头的每一次,都跟眼下这次一样是假的吧。

  他默了默,望着她的眼睛继续平静道:“如你信我,就说真话。”

  元赐娴被他瞧得一阵心虚,脑袋转得飞快。

  这是怎得了,难不成她在长安的阿兄捅了什么篓子,叫陆时卿对元家与郑濯的关系起了疑心?还是说,他纯粹是在诈她?

  她想不出个所以然,斟酌了下,肯定道:“陆侍郎,我当然是信您的,但我已经说了真话了。”

  陆时卿淡淡眨了两下眼,撑案站起,踱到窗边,负手许久才说:“知道了。”

  毕竟在元赐娴的梦里,陆时卿最终辅佐的是十三皇子,她因此生怕他晓得了什么,此后与元家起政治冲突,刚欲试探几句,却听他背对着她道:“刺客的事,你暂时不用管了。我与县令有事谈,你回吧。”

  元赐娴听他语气淡淡的,好像也不似动怒,只好暂且搁置此事,出了房门。

  

  此地是唐河县朱县令的府邸,因陆时卿在当地有些事得处理,便说好了在这里客居两至三日。元赐娴就住在与他相邻的院子,中间一道矮墙相隔。

  从他院中出来,跨过月门,她一眼瞧见拾翠站在前头,似乎已等了她半晌。

  见她来,拾翠往四面瞅瞅,压低了声道:“小娘子,有个消息与您说。”

  元赐娴努努下巴示意她里边说话,回了主屋,阖上门窗,才问:“何事?”

  拾翠道:“拣枝回长安了。”

  元赐娴微微一滞,下意识扯了她的袖子紧张问:“可是徐先生的身份有了结果?”

  拣枝是在七月初被她派去江州拜访曾经的大国手许老先生的,照理说八月初就该回了。但前些日子,她传回一次消息,说临时遇上点事,须进一步查证,故而一直耽搁到了现在。

  因书信来往不安全,元赐娴彼时也就未着急盲目地询问她究竟遇上了什么。

  拾翠点点头,道:“拣枝不负所托,见到了许老先生,一番迂回试探之下,大致能够确信,徐先生给您的,确是当年与许老先生在浔阳江畔一战的棋谱不假。拣枝得到如此结果便打道回府了,不料半途里复又被许家人请了回去。”

  元赐娴眉头一蹙:“何故?”

  “您可知许老先生的嫡孙女许三娘?”

  她摇摇头:“没听过。”

  “这位许三娘是江州出了名的才女,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一不通,当然,也随了她的祖父,棋艺颇高。许三娘如今已有二十四,却始终未嫁作人妇,素日里爱好云游,此番离家数月归来,听许老先生讲了棋谱的事,便急急忙忙派人请回拣枝,打听徐先生的下落。”

  元赐娴似乎猜到了什么,却没说话,示意她继续讲。

  “据许三娘说,她与徐先生曾有过一段情缘,但三年前有一日,徐先生突然不辞而别,此后再无音信。她找了他整整三年,翻遍大江南北也不曾得一星半点的线索,故而恳求拣枝,倘使知道徐先生的下落,务必给她指条明路。”

  “未经您允许,拣枝不敢擅作决断,既怕错过此番确认徐先生身份的绝佳机会,又怕事情闹大,惹了他的不快,便没将话说死,只告诉许三娘,棋谱是她偶然所得,而她并不知晓所谓徐先生究竟在何处。许三娘却坚持欲循此线索查探下去,拣枝就将她暂且带回了长安,给她在城中找了处宅子安顿,预备先稳住她,等您回了再做决定。您看,此事如何办才好?”

  拾翠说完,见元赐娴眼光呆滞,似神游天外,迟疑了下,试探问:“小娘子?”

  元赐娴蓦然回神:“哦,你说什么?她找了他整整三年,然后呢?”

  拾翠一愣。小娘子这是怎么了,竟漏听了那么一大段。她不敢多问,便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元赐娴依旧有些心不在焉的,听罢沉默许久才缓缓道:“既是徐先生的旧识,就问问他的意思吧。但直接问不妥,还得拐着弯来,我不在长安,终归不放心阿兄来做此事。”

  “小娘子预备如何?”

  “我去隔壁院子,找一趟陆侍郎。”

  她略一踌躇,回头往院外去了,到得陆时卿书房槅扇前,叩响了三下门。

  陆时卿正与朱县令说事,闻声问了句“谁”,辨明她的声音后,躬身来移门,见了她,眉梢一挑,问:“怎么?”

  元赐娴觉得他还是怪怪的,竟然亲手给她开门,且目光灼灼,简直像要烧穿了她的脸皮,也不知是否仍旧在因站队之事试探她。

  她犹豫了一下,迟疑道:“陆侍郎,我方才回屋考虑了一下,虽说长安抓了批假嫌犯,但嫌犯再假,也算抓着了。刚好我也出来很久了,阿兄阿嫂都特别记挂我……”她说到这里,觉得陆时卿的眼光一点点冷了下去,莫名叫她有些气弱,“那个……所以我想跟您请个辞,回长安去。”

  元赐娴垂眼说完,抬头瞅了瞅他,却见他脸色仿佛冷得结了一层冰霜。

  她回想一番,赶紧补救道:“我不光是为阿兄阿嫂,也是替您着想。您瞧您如此日理万机,我一直在旁叨扰,多不好啊!”

  陆时卿拿眼刀子刮了她很久,确信足够刮得她脸蛋疼了,才冷笑一声道:“元赐娴,你想得美。”

第35章 035

  陆时卿当真有点恼。起初听她敲门,他道她是想通了,来与他坦白元家和郑濯的事的,故才兴致勃勃起身开门,不想却是一盆冷水从天而降。

  但他恼的不是元赐娴,而是如此沉不住气的自己。

  因此脱口而出这一句后,他便后悔了。被她一次次轻易撩拨得心思浮动,已然够叫他不甘和难堪,倘使心思外露,岂不叫她嘚瑟,叫她误以为他已被彻底攻陷了。

  美色当前,身是堂堂正正儿郎,心非岿然不动木石,一时被迷惑再寻常不过,等几日,等他忘了那个疯癫的梦就好了。

  如是自我安慰了一番,见元赐娴显然非常吃惊,他当即恢复了淡漠的神色,将槅扇大敞开来,然后朝里道:“朱县令方才说,有桩天大的要紧事,须得澜沧县主帮忙才可办妥,是吧?”

  他说完,再扭头跟元赐娴解释:“我已跟朱县令应下此事,所以你暂时不能回长安。”

  元赐娴恍然大悟。她就说嘛,陆时卿一向很烦她在他跟前晃,怎会不肯放行。

  她问:“有何要紧事?能帮的我一定帮。”

  陆时卿怎么知道有哪门子要紧事。他看向坐在书房下首位置,瞧上去又憨又胖,油光满面的中年男子,道:“这个,还是请朱县令与你说吧。”他说完便事不关己一般,负了手背过身去。

  朱县令两撇黑黝的胡须一抖,乌溜溜的眼珠子一遍一遍来回滚,万分紧张地盯着陆钦差的背影:哎呀,怎么个情况,天地良心,他可从未说过这样的话!

  陆时卿却丝毫没有回头解释的意思,仿佛他不现编个像模像样的理由出来,改日就扒了他的皮。

  大人物一个转身,考验小人物的时刻就到了。

  朱县令脑袋里一刹间山崩海啸,风雨大作,在陆时卿的背脊越来越僵硬时,一个踉跄,慌手慌脚奔上来,到得元赐娴跟前,点头哈腰一阵,拱手道:“是这样,是这样的……县主,咱们唐河县吧,它……它出了个贪官!对对,贪官。这个贪官吧……他特别贪!不仅贪财,还贪色!”

  元赐娴不明所以地瞧着他。

  朱县令在陆时卿八月飞雪一般寒凉的背影里,终于编出个说辞:“可偏偏此人十分狡猾,竟叫下官无论如何也捉不着他的把柄。下官就想啊,县主您玉貌仙姿,是不是能够诱他露出马脚……”

  陆时卿蓦然回首,瞧着滔滔不绝的朱县令,先是惊诧,后是震怒。

  元赐娴也是猛一偏头,看的却是陆时卿。他这是叫她去色诱一个贪官?

  她难以置信地问:“陆侍郎……您竟答应了朱县令这样的事?”

  陆时卿也没料到小人物被逼急了,竟如此口不择言,挑了碰不得的刀口上。他矢口否认:“不是,他起初并非这样与我说的。”

  朱县令真想抽自己三百个大耳刮子。他怎说出了这般大逆不道之言!就他这脑子,恐怕永远都是个县令了!

  不,眼下得罪了贵人,还是在人家陆钦差的生辰得罪的,他大概连县令都做不成了。

  他忙接连抽了左右脸俩耳刮子,道:“下官僭越,下官僭越了!”

  元赐娴管他僭越不僭越。便是一百个朱县令叫她去色诱别人又如何,她不高兴的是,陆时卿答应了如此提议。

  他这是将她当成什么人了。

  她一时气恼,冲他道:“陆侍郎,我知道我在外边风评不好,许多人提到我,都得喊我一声祸水。可南诏太子也好,九皇子也罢,我从未主动招惹他们,也就对您做过些没脸没皮的事。”她说着说着,大约委屈上了,见陆时卿微微错愕,却毫无辩驳,便更是生气,“您想色诱贪官,上什么醉红楼醉黄楼醉青楼找漂亮的小娘子去,她们可比我精通!”

  她气得胸脯一起一伏,说完扭头就跑。

  陆时卿似是想去追,脚步一移复又顿住,到底抿了唇默在原地。

  朱县令浑然是被吓傻了,屁滚尿流告了退,回去后一心想着该如何弥补这桩过失,百思不得其解,便去寻素来聪慧的县令夫人说明了此事。

  听他将事情始末讲完,县令夫人一眼参透其中玄机:“这事根本不是你的过失,陆钦差与澜沧县主谁也没气你。都说解铃还须系铃人,他俩的心结,旁人哪里解得了?你想将功赎罪,莫不如给他们制造个解铃的机会……”

  朱县令猛点几下头。

  

  今日八月二十二,的确是陆时卿的生辰。往年这天,总是宣氏替他大肆操办,如今恰好撞上公差在外,自然就省了,哪怕前头朱县令一见他便献殷勤,问他可要设个宴,他也是一口回绝。

  但晚膳时,虽菜色一切如常从简,他却在桌几正中瞧见了一碗长寿面。

  陆时卿瞥瞥恭候在旁的朱县令,目光质疑。

  朱县令腆着脸笑:“陆钦差,您不许下官设宴,可这长寿面还是该有的,否则便是下官太不懂人情世故了。”

  呵呵,他若懂人情世故,至于给他捅出个大篓子吗?元赐娴可在屋里闷了一下午,未曾踏出过房门半步。

  陆时卿也懒得与他计较了,问:“县主呢?”

  朱县令忙答:“下官已差人好生去请了。”

  他话音刚落,果见元赐娴来了,穿了身瞧上去过分厚实的男袍,头发束得一干二净。

  今早她与陆时卿在唐河县落脚后,原本是换回了女装的,眼下摆明了对下午的事心有芥蒂,才故意如此。

  陆时卿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元赐娴却看也没看他,坐下后就低着头自顾自动筷了。没毛病,反正她最大。

  她不是风月话本里,一点点委屈就绝食的小娘子,再生气也得吃饭,不吃饭,吃亏的是自己。

  所以哪怕她脸很臭,却也吃得很香。

  朱县令继续腆着脸笑,站在一旁给她介绍席间菜色,一盘一盘指点,眼见得那手势都是绕着正中那碗长寿面走的。

  等他说得口干舌燥,快接不上气的时候,元赐娴终于开口问他:“这怎么像是长寿面,朱县令府上有人过生辰?”

  机会来了!把陆钦差今日生辰的真相告诉澜沧县主,叫俩人亲近一下的机会来了!

  陆时卿听见这一问,夹菜的筷子一顿。

  朱县令心中大喜,忙摆手道:“不是,不是的……!”

  元赐娴却只是“哦”了一声,然后便重新低头吃饭了。她心绪不佳,不欲多言,原也不过随口一问,既然不是就算了。

  朱县令张着个嘴愣在原地。这就完了?正常人下一句不该是继续追问的吗?

  他刚欲出言将话茬绕回去,却突然觉得有点冷——席间气氛好像有点凝固。低头一瞧,原是陆钦差的筷子和澜沧县主的筷子夹着了同一根秋葵。

  两双筷子一双夹了一头,两人都顿在原地一动不动,盯着那绿油油的秋葵看,像是谁也不肯相让。

  一晌过去,两人齐齐松筷,去拣别的菜,下一瞬却又夹着了同一块童子鹅肉。

  好家伙。朱县令紧张地咽了一口口水,见陆钦差这次很快收回了筷子,像是想将鹅肉让给县主,可县主却也跟在他后边搁下了筷子,面无表情地说:“我吃饱了。”然后起身就走。

  朱县令脸都苦绿了,正想说点什么打破僵局,见陆钦差也撑案站起,一句话未留回房去了。

  

  陆时卿回房后歇了一晌便去沐浴了,等拾掇完毕,翻读了几本公文,召来曹暗询问刺客案的进展。

  曹暗回禀道:“郎君,照长安现今的动静瞧,凶手应该找好了替罪羊。此人知道圣人多疑,遇事必要弯绕思虑,一层布置是不够的,故而先嫁祸给了韶和公主。圣人一定与您及县主一样,不会轻易接受这个结果,而一旦他往里深入查探,便能顺藤摸瓜,找到另一个替罪羊,也就是凶手真正欲意栽赃的人。但小人想不通,这个即将倒大霉的人是谁?”

  陆时卿略一思索:“二皇子。”

  曹暗一惊:“二皇子如今已然日落西山,谁还不肯放过他?”

  他摇摇头:“表面看来是在嫁祸二皇子,最终目的却是阿濯乃至元家。上回盂兰盆法会,虽未有证据直接证明是二皇子陷害了阿濯,但依照当时的利益关系看,圣人心中多半已认定是如此。也就是说,在圣人看来,他的二郎近来是在针对六郎的,而如今,一个针对六郎的人却向元家下了毒手……你以为,这将给圣人提供一条怎样的思路?”

  “圣人会觉得,元家兴许与六皇子有牵扯。”曹暗霎时下了层冷汗,鸡皮疙瘩都起了一身,“此人心思高妙,一石二鸟之计着实狡诈!郎君,咱们该如何应对?”

  陆时卿笑了笑:“计策虽妙,却可叫他未成先夭。你想想,圣人既要顺藤摸瓜,该从谁查起?”

  “刘少尹。想来刘少尹已被凶手收买,到时指不定在御前供出什么来。”

  他冷笑一声:“那就叫他永远也没这个机会开口。”

  曹暗颔首应是,正欲告退去办,突然想起桩旁事,踌躇道:“郎君,县主似乎心情不好,您是否该去与她解释几句?”

  陆时卿默了默没说话。

  他继续小心翼翼道:“小人知道您顾虑什么,您无非是担心,她别有用心地接近你,万一晓得了您暗藏多年的幕僚身份,令您无法再站在绝佳的位置操控朝局,从而耽搁了大事。但照小人看,县主哪怕并非绝对的真心实意,也必然不是想害您。您可晓得,她遇刺当日,缘何回头中了埋伏?”

  陆时卿这下抬起眼来,眼色疑问。

  他便将刺客令元赐娴误会陆时卿遇险的经过讲了,然后道:“县主若一点不在乎您,彼时怎会心急忙慌走回头路去救您?今日也是,那不上道的话是朱县令讲的,可她偏偏生了您的气,可不正是因了她无所谓朱县令如何看她,却在意您吗?左右都是误会一场,您与她解释几句也不花多少力气……”

  未听他将话说完,陆时卿便已接连变幻了神色,到得最后倏尔起身,一阵风似的走没了影,不料方至月门,就见门槛对头来了个人,正磨磨蹭蹭,犹犹豫豫往这儿走。

  是元赐娴。

  两人倏尔齐齐停步,惊讶对望。

第36章 036

  天色已然昏暗了,今夜无月,倒是满天星斗熠熠灿灿,河汉纵横分明,将整个唐河县笼在一片瑰丽的光泽里。

  珠星粲然,一门之隔,自然也瞧得清彼此的神色。两人大眼瞪小眼一晌,元赐娴先道:“陆侍郎。”

  陆时卿轻咳一声,“嗯”了一句。

  “您可是来寻我的?”她继续问。

  他微微一滞,一个“是”字临嘴一滑,转而道:“睡不着,出来走走。”

  他方才当真脑袋一热就冲出来了,其实并未想好合适的说辞,加之元赐娴出现得突然,便想先拿“散步”做借口缓一缓。

  陆时卿答完又问:“你怎么?”

  元赐娴撇撇嘴,很小声地哼了一下,瞅着自己的鞋尖说:“我也睡不着,出来走走。”

  他“哦”了一声:“那就走吧。”说完转身往外头去。

  元赐娴在原地愣了几个数,意识到这似乎是邀她一道散步的意思,方才抬脚跟上。他似乎刻意压小了步子,所以她很快就与他齐平了。

  两人一路无话,直至横穿过一整个院子,却突然异口同声道:“我……”

  陆时卿停下步子,偏头看她,大抵是叫她先说的意思。

  元赐娴转过身面对他,犹豫了下道:“对不起,陆侍郎,其实我是来与您道歉的。”

  陆时卿倒是被她这话惹懵了:“你道什么歉?”

  “方才听院里小厮说起,我才知今日原是您的生辰,若我早晓得,就不与您置气了。反正寿星最大,生辰这天,做什么都可以被原谅的。”

  她的语气闷闷的,听来并不如何高兴,像是勉强迁就他。

  陆时卿心里有些哭笑不得:“做什么都可以被原谅?”

  元赐娴点点头,看了眼天色,补充道:“天亮之前可以。天亮以后,我可能会重新生您的气。”

  她说话的时候一直低着头,只留给他一个头顶心看。陆时卿垂眼瞧了她一会儿,笑得颇是无奈:“天亮也不用生气了。朱县令说的都是子虚乌有的事。”

  元赐娴微讶之下抬起头来。她的确记得他下午否认了一句,但她没信。毕竟朱县令怎可能当着钦差的面信口雌黄。

  “他怎敢骗我,吃了熊心豹子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