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莹倒在肮脏的地面上,乌黑的长发浸泡在脏水中,一开始还骂两句,后来就不吱声了,咬牙硬撑着,后背痛到麻木。
“杀人了!”苏小柔大哭,伸手上来挡了一下,结实挨了一棍,手臂立刻起了个红棱。
申阿姨也扑过去推他:“住手,你要打死人了!”
苏燕云又昂了下巴,邱文涛住手。她先逼近苏小柔,刀尖在她肚皮上轻轻划过:“你好勇敢哦,堂姐,为了帮钟莹都愿意挨打了,究竟谁是你妹妹啊,为什么你就不好好帮我呢?”
苏小柔瑟瑟发抖,搂着肚子哭道:“走开,走开你这个疯子!”
苏燕云冷笑一声,蹲下来,用刀尖挑开钟莹脸上的头发,笑道:“我只是想跟你说话而已,你怎么这么不老实?”
钟莹歪着头,眼睛看着门的方向,声音微弱:“说,说吧,我听着呢。”
“像你这种垃圾一样的女人,根本配不上晏宇。”苏燕云终于说出了憋在心中许久的话,胸臆畅快,脸上又露出痴狂的笑容,“我才是真心喜欢他的,我从十三岁就开始喜欢他了,那一天,他像救世主一样出现在我面前......”
她开始发泄长久以来的郁闷,从她和晏宇的相识之初说起,记得清暗恋的所有细节,所有感受,恨不得具体到每一天每一小时每一分钟,唠唠叨叨没完没了。
在她的记忆中,晏宇是喜欢她的,他们通过眼神交流沟通,通过笑容传递心意,他赠送给她礼物,鼓励她好好学习,考上华大,考到他身边去。
然而在其他人听来,那就是一个跟踪,窥视,偷东西,扒垃圾桶,无限意淫的可怕故事。
申阿姨好像在听天书,苏小柔护着肚子浑身发抖,肚皮一阵阵紧缩。连邱文涛的脸色都更加难看了,只有钟莹毫无情绪波动,一动不动地瘫着,眼睛仍盯着门边。
灰色的烟悄无声息渗透进来的时候,苏燕云正张着手臂激动地叫:“为什么!为什么你要玷污他!你不配!”
不能再等了。
钟莹缩了缩腿,看了申阿姨一眼,在苏燕云转过半身的一刹那,突然发力,双脚蹬向苏燕云的小腿,在她踉跄之时猛然窜起,从后扑上一拳砸中她的后颈。
本就握得不紧,重击之下,小刀脱手落地。钟莹火速去捡,邱文涛反应极快地举起了木棍。
就在这时候,申阿姨抱住了他的腰,须臾闪念之间,钟莹已抓到匕首回身,一刀扎进他的左大腿。
“啊!”惨叫响彻楼宇。
然而这并不是结束,钟莹飞快抽出匕首,又一刀扎进了他右大腿。
邱文涛的木棍再一次砸到了钟莹,但很快他就站立不住倒下,抱着腿翻滚起来。一个家境殷实,生活环境比较单纯的男生,跟神经病出去流浪一个月就变成了心狠手辣刀头舔血的社会人儿?哪有那么容易!
然而这还不是结束,钟莹再次回身,在艰难想要翻身的苏燕云两条腿上也各扎了一刀。就像邱文涛打她一样,没留力,也不挑地方,扎中动脉算她倒霉。
厕所里三个人在叫,两个惨,一个惊。苏小柔已经面无人色,肚子抽痛得厉害,不住地说要生了,这次真的要生了。申阿姨却相对镇定:“我好像听见消防车的声音了,有人来救我们了。”
浓烟丝丝缕缕从门缝里漏进来,钟莹披头散发,全身污脏,把两条脏兮兮的泳衣再次打湿,交给苏小柔和申阿姨:“又耽误了二十分钟,这里位置不好,不容易被发现,通风也不好,等救援到这儿已经迟了。离大门不远,小柔姐尽力走,走不动我背,你们捂好口鼻,能憋多久憋多久,我们冲出去。”
“那你呢?你没有捂鼻子的东西啊。”
钟莹看了一眼痛苦翻滚的邱文涛,踢他一脚,上去扒他衬衫:“我有。”
打开厕所门,烟雾扑面而来,隔着蒙脸布都感觉呛人得很,外面昏暗一片,报警铃也不响了,幸好还能听见人声。钟莹再次狂泼三桶水,从厕所一直泼到通道口,回去又接了满满一桶抱着。
“快走!”
申阿姨扶着几乎寸步难行的苏小柔往外走,她忽然惊叫一声低下头去,钟莹顺着她的目光一看,皱了皱上唇,面露凶相,扬起小刀对抓在苏小柔腿上那只手狠狠扎了下去。
“钟莹!”苏燕云趴在地上尖锐地嘶吼着。
“喊你姑奶奶有事吗?”她一脚踢开苏燕云,单手架着苏小柔走进朦朦烟雾中。
北城消防反应迅速,接到报警十分钟内赶到现场。真正烧得最猛烈的是隆福大厦的后楼,火势就像浇了汽油一样疯涨,短时间内就从底窜到顶,高压水龙都压制不住。而前楼则是遭受了池鱼之殃,起火点不多,大都集中在一楼,柜台货架烧得挺凶。消防员赶到的时候及时遏制了它向上发展的趋势,但后楼的浓烟全部随着通风管道倒灌进前楼,把八层的商场变成了一个大烟囱,消防员进入内部救援的难度非常大。
最关键也最可怕的是,前楼人多。
很多人顺利地逃了出来,拍拍胸口直呼万幸;很多人不顺利地也逃了出来,坐在门口哭爹喊娘。越到后面,逃出来的人越惨,伤者比比皆是。有的被挤下了楼,有的被撞断了手,有的目光呆滞地喊着踩死人了,踩死人了。
四个驱烟装置轰轰运行着,水龙也在源源不断地向内喷射着,多家医院的救护车忙到停不下来。那天下午,北城上空的警笛声就没有停过。
“救命!救命啊!”四五十岁的妇女半抱着一个闭着眼睛的大肚子从侧门跌跌撞撞挪了出来,“救命啊!”
几个护士医生立即冲了上去,一眼就看见了大肚子腿间的血迹:“几个月了,是见红还是外伤?”
那妇女欲哭无泪:“快...快进去救人,砸了,被架子砸了...”
钟莹很久没有睡过那么沉实的一觉了,无梦无忧,质量极高,思维清醒时觉得全身都分外舒坦,神清气爽的。
她还没睁开眼,就先听见了一个嘀嘀嘀有规律的声音,紧接着听到陌生男声说话:“邱文涛现在就咬死了钟莹故意伤害,他说他和苏燕云的腿伤都是钟莹捅的。”
钟莹得意地想,就是我捅的,一杀二,还是反杀,姑奶奶不是名媛公敌,是名媛之光啊!
另一个有点耳熟的男声则道:“他纵火都要吃枪子儿了,咬谁也没用。钟莹说不定是发现了他的恶行,见义勇为呢。”
钟莹满意,无脑护主,这才是我的好保镖嘛。不过邱文涛纵火?哎妈呀,作死作大了。
不一会儿,又一个男声说话:“小宇,许卫东老婆进产房几个小时了,他说他在外头呆不下去,想来见钟莹一面。”
“不见。”
沙哑到极点,几乎已经失声的嗓音让钟莹心里一揪,宇哥?他怎么在这儿?
她终于意识到好像有哪儿不太对劲,醒了半天了,浑身充满了力量,这眼皮怎么就睁不开呢?她在哪儿,许卫东为什么想来见她?
“嘀——”
有规律的声音忽然连成一条直线,钟莹唰地睁开了眼睛,第一眼就看见了远远的一扇玻璃,玻璃外是晏宇,是她从未见过那种模样的晏宇。
他正看着她,却像是看到了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双手扒在玻璃上,整张脸写满了惊恐,眼珠子瞬间变得血红,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
钟莹疑惑地起身,走向那扇玻璃,足走了七八步才到。玻璃外还站着老钟,钟静,晏辰,严冉,戴元和一个不认识的男人,个个露出震惊到崩溃的表情。
刚才是他们在说话?隔着玻璃她也能听清?
到了近前才发现,他们并没有看着她,而是看向了她的身后。
钟莹回头,眼前白茫茫一片,良久见一黑衣男子背影渐渐清晰,好熟悉的背影!她奔跑过去,大声喊道:“宇哥!”
晏宇没有应她,伫立在白茫茫中微微垂着头。
“宇哥!你看什么呢!”
钟莹凑近,见他脚下铺开平坦的水泥小路,路边有大片的青青草地,阳光投射下来,照在一个个方正的水泥墩子上,许多精美的花束花环靠在墩子边。
晏宇手中也捧了一束,他弯腰放下,直起身继续缄默不语地盯着前方。钟莹跟着看过去,哦,原来是墓碑,原来他在拜祭。
谁啊?待看清墓碑上的字,她愣怔许久。用力在大腿上掐了一把,慢慢想起了那个从烟雾中突然现形,旋即轰然倒塌的货架和自己本能的一推。
爱妻钟莹之墓,这就是掐肉不疼的原因?
作者有话说:
没有老少恋X3,男女主健康快乐的HeX3,不要给我丢砖头我是亲妈X3,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第94章 十一次回头
钟莹去触摸晏宇的肩膀,指尖一点,空气便荡起一圈涟漪,手下空空如也。如镜中花水中月可观不可碰,近在咫尺,犹隔天涯。
我死了,我怎么会死了呢?钟莹望着墓碑惶惶无措,再看看触不到的晏宇更是欲哭无泪。两辈子加一块儿没活过五十岁,要事业没事业,爱情又被自己玩了个稀碎,此时将她隔绝于生界之外却不放她去投胎,是老天对她浪费生命的惩罚吧,她还能有一次死而复生的机会吗?
晏宇从阳光普照站到夕阳西沉,脸上没什么表情,盯着那墓碑上的黑白小相,几个小时不动不语站成了雕塑。
钟莹也锲而不舍地喊了他几个小时,徒劳而已。她无奈地四下张望,这是怎么个情况,以后就要这样人鬼情未了吗?
身后有雀儿扑腾翅膀的声音,钟莹回头,层层叠叠的墓碑和连绵青山瞬间消失,眼前又是白茫茫一片,不刺眼,却什么也看不清。她静静地等待一会儿,听到了许卫东的声音。
“没有钟莹舍命相救,就没有她的出生,所以我给她起名叫思莹,让她永远不要忘记钟莹的大恩。我们全家都感念钟莹的恩德,我打算为她塑十个金身,还要给她树碑立传,向全社会宣传她舍己为人的精神......”
“滚!”
一声爆喝之后,钟莹看清了场景。这是在香樟胡同十六号的角院里,晏宇提着一把铲子,衬衫上全是灰尘,胡子拉碴面目凶狠地怒斥着许卫东:“不要让我再在你们家人口中听到她的名字,你们不配!”
许卫东难得好声好气:“我理解你的心情,发生这种事谁也不愿意看到,我只想告诉你我们许家不是忘恩负义之辈。”
晏宇冷笑:“不是忘恩负义,只是不把人命当回事罢了,明知自己临产还到处乱走,拖累别人的性命,事后补偿有什么用处?是你们害了她!谁要你的金身,谁要你的碑传,莹莹不稀罕!”
“钟莹在天有灵......”
“滚,我再说一遍,从我眼前滚开,我不想看见你,你老婆,你女儿,你全家!记住,你们不配提莹莹,因为你家永远欠她两条命。我不允许你们去骚扰她,不允许你再用她的名义做什么文章,你也最好不要给你女儿起那样的名字,否则我不敢保证我不会伤害她。”
“啧,你这个人太极端...唉,算了。”
许卫东走了,路过钟莹身边,她听见他嘀咕着:“户口已经上了,改不了,钟莹会懂我心意的。”
......思莹,许卫东新出生的女儿叫许思莹!是她吗?钟莹感觉一阵混乱,她作死穿越回到过去,救了即将出生的自己,长大后嫁给晏宇;再作死穿越回到过去,救了即将出生的自己,长大后......
不对不对,Bug在于,许卫东的女儿已经出生,户口都上了,那现在站在这儿看他俩吵架的人...或者鬼是谁!她相信我思故我在,一个人不可能有两个灵魂,她目前自我意识完整,许家那个就肯定不是她了。
晏宇转身又举起铲子,一铲一铲地砸着影壁,把好好的雕花墙砸得一塌糊涂。
钟莹一头雾水,他在干什么?
“莹莹说你丑,蹭她一身灰,我也觉得你很丑,不要留在这里了。”
......
他下狠劲地砸着墙,像在发泄情绪,看那影壁像看仇人一样。钟莹绷不住了,她只是喝多了随口一说而已,宇哥何必?
看着那爆起青筋的手臂,钟莹转过身抹了抹眼角,没有眼泪,却觉得已经痛哭了一场。抬头又见熟悉的白茫茫。
“妹夫,妈不怨你了,你想和那个魏淑兰结婚就结吧,我们三个还是拿你当亲兄弟处。”
“谢谢大哥,我不结了,以后就守着静静过,等她结婚了帮她带带孩子,一辈子快得很。”
“可是那魏淑兰不是都等你好几年了吗?”
“我对不起她,但是我现在就剩半条命了,跟她结婚才更对不起她。大哥,我天天都在想,死了以后怎么去见惠珍啊,她问我为什么没看好女儿我怎么回答啊?我莹莹那么聪明那么漂亮的孩子说没就没了,我受不了啊大哥,要不是为了静静,我真的不想活了。惠珍没了,莹莹也没了,为什么?是不是我命里带煞,克妻克女啊!”
大舅搂着瘦成人干的老钟,眼泪哗哗淌:“别胡说,你是军人,不要乱想那些迷信的东西。惠珍是生病,莹莹是救人,她是好孩子,是我们家骄傲,你应该为她骄傲才对。”
老钟目光呆滞:“说是这么说,可是我心里太疼了。我不该骂她,她想花钱就让她花,她想干什么就让她干,我不该老说她不如静静......”
钟莹心也疼,剜肉般的疼,放声哭嚎:“爸爸,爸爸!”
太难受了,她猛地转过身去,很快看见了舟桥和晏辰。
他们对坐在一个昏暗的小饭馆里,看天色已是深夜,老板都趴在灶台上睡着了。两人一句话也不说,一杯接一杯地喝酒,直喝到烂醉如泥。
相携着歪歪扭扭走出饭馆,晏辰醉眼朦胧看向舟桥:“我录取了,我要走了。”
舟桥说话同样含混不清:“我也录取了,我也要走了。”
晏辰傻乎乎地笑了两声:“好,等你载誉归来,我和莹莹一起去接你。”
舟桥晃晃悠悠抬起头,指着天上的星星大叫:“莹莹!下来!”
钟莹再一次崩溃,她不明白自己一个灵魂为什么还会伤心,还会痛苦,还会有那么强烈的共情。
第五次回头,她终于看到了姐姐。
她剪短了头发,穿着还是那么朴素,但气质更柔和了,眼睛里少了从前的犀利和刚硬。此时正在出租房里,将两个笔记本和一摞画纸交给晏宇:“我下个礼拜的飞机,这都是回老家整理东西在一个小箱子里发现的,是莹莹上高中时的笔记和涂鸦,也给你保管吧。听说你在压缩技术方面获了ACM一个大奖?”
出租房有些许改变,大长书桌上放了两台电脑,茶几上多了一个烟灰缸,里面塞满了烟头。
晏宇依旧胡子拉碴,头发乱糟糟的,身上套着一件看不出是白还是黄的大T恤,整个人比上次见到更颓废,颓废到甚至有些邋遢。
“不重要。”他接过本子画纸,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一个打火机大小的黑色物件:“这个送你,到了国外自己小心点,注意安全。”
钟静接过来:“这是什么?”
“闪盘,软盘的升级版,不需要物理驱动,存储量比较大。现在还没上市,算是测试版吧,有什么问题及时跟我联系。”
钟静浅浅吸了一口气:“你真的要搞这些吗?以你的才能,完全可以...”
“科技改变生活。”晏宇打断她,手指在那陈旧泛黄的笔记本封皮上抚摸着,微笑:“服务人类,造福社会,同时获利,何乐而不为?莹莹说的,我越想越觉得很有道理。”
钟静无奈:“晏伯伯好像不希望你走这条路。”
“他的想法不能代表我。”晏宇从电脑旁摸出一盒烟,娴熟地抽了一支点上,“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自我价值不是只有进入高精尖领域才能实现。”
钟莹听傻了,也看傻了,这都什么时候了?两个人看起来怎么那么沧桑呢,她在屋里四处转悠也没找到日历,直到晏宇动了鼠标,她才看见依然笨重的电脑右下角显示着,1997年9月3号。
几个回头都过去四年了?晏宇已经二十六岁了?隐隐约约的念头在脑子里一闪而过,钟莹再一次慢慢回过头去。
这一回的场景是在机场,她看见了拉着行李箱的钟静,身边站着满脸不舍的老钟,殷殷嘱托的小舅,和另一个垂头丧气的男人。
“大姐,借一步说话。”
“有屁快放,我来不及了。”
“......你能不能不要对我那么凶?”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你千万不要崇洋媚外,不要被花花世界迷了眼,尤其不要相信鬼佬的话,他们都很臭的,身体很臭,思想也不干净,你要把持住自己。读完书早点回来,我......我等你。”
“不用等我了,我早就和你说过,我是不婚主义者,这辈子只和爸爸相依为命。”
“话不要说得那么绝对,反正我等你。”
“爱等不等,再见。”
钟莹:......WTF?钟静和严冉?开破夏利的严冉?百亿房产大佬严冉?什么时候的事!仔细回忆,她好像还真不知道严大佬的夫人是谁,也没听严景亨说过,只知道他们有一个女儿。严夫人没出过镜亮过相,神秘低调得很,就像高太太一样。
会是姐姐?
钟莹以为,她每次回头看见的都是与她息息相关的亲人,但第七次回头,她却看见了一个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人。
那瘦骨嶙峋的女子躺在病床上,脸上起了大片红斑,喘气都很费劲,双目却异常明亮地望着床边的男人:“她是你的孩子。”
“不可能。”
“她就是你的。”
“你不要说疯话了,你女儿现在五岁,六年前我见过你吗?你知不知道现在有基因鉴定技术,她是不是我的孩子拔根头发就能查出来。”
女子忽然从被子里伸出她鸡爪子一样的手,牢牢抓住男人的袖子:“许卫东,我救过你,一次是药,一次是毒,是我替你挡了药,提醒你酒里有毒。那个被你害破产的纺织厂老板想杀你,是我救了你的命,你承认不承认?”
坐在床边的男人是许卫东,他也成熟了些,抛弃了那些花里胡哨的衣服,穿了件质地很好的银灰色西装,闻言叹了口气:“秀红,我不知道你一个人大毕业的学生怎么会自甘堕落到这种地步。我承认你救了我的命,但是孩子不是我的我真不能认,我是有家庭的人,领个小孩回去,还让我认她做女儿,我怎么跟老婆交代?以后我的日子就没法过了!这样吧,你的医药费我全包了,孩子我会帮你妥善安置好,以后她生活,上学,工作,包括结婚成家,都是我的。”
“许卫东!”女人突然凄厉地叫了一声,眼神恶狠狠的,“如果不是你,她根本不会出生!九四年七月十七号的晚上,你还记得吗?你还记得吗?你在兰豪夜总会明明看到我了,听到我向你求救了,你说什么?你说...哥几个玩儿着呢?关门就要走,我喊你名字,你回头了,你回头了啊!我说许卫东救救我,我是被绑来的,我被下了药,可是你无动于衷,看我一眼就走了。那天晚上我被......”
许卫东一脸茫然:“怎么可能?如果我看见是你,如果我听见你求救,我怎么可能不救你!”
“可你就是没救,走得那叫一个痛快,哈哈哈!”女人扭曲地笑起来,“你知道吗?我没爸没妈,一直寄人篱下,本来大学毕业分配工作,就可以脱离舅舅舅妈,自己养活自己了,一夜之间,我的梦想全毁了。我去报案,没有下文,刚开始上班就发现自己怀孕了,我不想要这个孽种的啊!可是医生说我有严重贫血,子宫内膜特别薄,流产会死。我想那几个人渣还没被绳之以法,我不能死,留下孽种也是将来控告他们的证据!等他们坐牢了我再死,孽种就扔了!”
她咬牙切齿面容狰狞,看得许卫东和钟莹一起胆寒。
“哈哈哈,我太天真了,老天想折磨我,又怎么会轻易让我如愿。生小苦的时候,我就查出了现在这个病。好几年了,人渣没抓到,我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舅舅舅妈早就不认我,单位强制我休病假,不发工资,没半年就说我旷工把我开了,我连告都没力气去告了。为什么去夜总会陪酒?一方面是需要钱,一方面是我想在死前找到那几个人渣!”
她沉默了片刻,又露出哀伤神色:“小苦是孽种,可毕竟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在肚子里的时候我每时每刻都想捶死她,等生下来,又是另一种感觉了。她命不好,投胎成了我的女儿,成天被我打骂,两三岁就会做家务讨我开心,从来不要玩具,不要新衣服。我喝醉了,一天一夜吃不上饭都是常有的事,她又有什么错呢?没有爸,妈也快死了,她才五岁,无亲无故的,以后也要过上像我一样的人生吗?”
许卫东咽了咽口水:“我可以收养她。”
“不,收养的跟亲生的能一样吗?随便找个家庭和你家大业大的许家能一样吗?许卫东我恨不得你死呢!为什么会不计前嫌地救你知道吗?就是想巴上你家!你欠我的,你欠我命,两条命!我要我女儿做名门小姐,有名有份的名门小姐,我要所有人都高看她一眼,永远没人敢欺负她!”
“唉,你想岔了,当了名门小姐日子也不一定好过,她毕竟不是从我老婆....我考虑考虑吧。”许卫东最后说了一句:“对不起,秀红,我真的不知道。”
女人怪笑:“晚了,不过我接受。”
千禧年了,温柔恬静的杨秀红居然变成这副模样,居然经历了这样的人生,钟莹惊诧万分,但最令她惊诧的,还是妹妹的身世。小苦......她叫甜甜啊,许甜,许家曾孙代里唯一一个单名的孩子。
钟莹相信许卫东不是见死不救的人,当时一定还有些细节不为人知。不过仅凭杨秀红救过他的命,背负骂名认养一个孩子,也不是说不过去。可杨秀红不了解豪门,真的想岔了,挟恩以报换来的只是私生女名份,外人不敢欺负她,家里受的气可一点也不少。
钟莹感觉爷爷似乎知道内情,对许甜态度还行。至于为什么不告诉苏小柔,让她受那么大的伤害……因为许卫东带个养女回家结果也一样,什么救命恩人,陪酒女无缘无故为什么救你?为什么让你养她孩子?说许卫东和杨秀红没什么她一万个不信。要跟她解释清楚里面的弯弯绕绕很难,还容易引发别的方面的追问,不如报恩彻底些,遂了杨秀红的心愿。
即使妹妹非他亲生,可钟莹想起许卫东那些哄人的话,还是觉得他嘴脸可恶,吃死了苏小柔,他知道无论闹出多大的事,老婆都跑不掉。他没有和她真正心灵交融,或者说得更过分点,他认为苏小柔跟不上他的精神高度,认为她无法参透太复杂的情感,只是把她当作心爱的宠物对待,哄哄摸摸耍耍赖,一辈子如此。
第八次回头,她再次见到了晏宇,精神面貌比上一次好了很多。白衬衫灰西装,头发打理得很清爽,五官依然英俊帅气,可显而易见的有点年纪了,三十左右吧。正举着一部小巧的翻盖手机,边通话边从某栋大楼里快步走出来。
“妈,您说。哦,晏辰飞机几点落地?我现在有个会要开,可能赶不及去接他,晚上回家吃饭。”
一辆黑色商务车停在楼前等他,司机为他拉开车门,钟莹跟着钻了进去,坐在他身边听他电话接个不停,不是什么研发,就是什么谈判,那种隐隐约约的念头又闪现了出来。
陪他开完一个会,钟莹才发现这个时候的晏宇脾气很有点火爆,听到不满意的地方当场发飙,用词十分尖锐。无能,愚蠢,不能干收拾东西走人都说出来了。
会议结束,他开机,电话很快又响起。房间里只剩他一个,话筒里的声音炸裂般巨大,钟莹就趴在他肩头听得一清二楚。
“小宇,你弟弟出车祸了正在抢救,快到三院来!”
他轰地站起,外套来不及拿,穿过钟莹向外奔去。钟莹心神俱裂,回身跟上,刹那间走进一片白茫茫里。
第九次回头,她看见钟静归国,严冉捧花迎接,然而她身后却跟了一个叫妈妈的混血男孩儿。
第十次回头,她看见陌生的中年女人敲开钟家门,递上一提饭盒,两鬓微霜的老钟拒绝接受,并说,你不要再来了。
钟莹心急如焚,晏辰怎么样了?他出事到底是哪年哪月哪日?
第十一次回过头,她又看见了数不清的鲜花,白酒,香烟,信件和......一块墓碑。
她手指筋挛,浑身颤抖,张大了嘴,像晏宇那样拼命地张着,却发不出丁点声音。眼球涨痛得几乎要爆炸却流不下一滴泪,死死盯着那碑,将每一个字深刻心底。
烈士李舟桥之墓,生于一九七三年四月十二日,牺牲于二零零六年九月九日边境排雷任务。
作者有话说:
每天装聋作哑内心煎熬,下章很重要须得反复思考好好打磨,放孩子一马,明天尽量加更。
第95章 推石头的西西弗斯
舟桥,舟桥!钟莹心泪横流,凄入肝脾。
她跪了下来,跪在舟桥的墓碑前,抛却一切杂念,真心悔过,虔诚祈祷:天啊,我放肆,我无礼,我不该对您不敬,时常以亲闺女自居。我只是一颗微不足道的尘埃,一只渺乎小哉的蝼蚁,我知道错了,已经深刻理解了什么叫覆水难收。请您不要这么残忍的对待我,请您让我彻底死去,或者......再给我一个机会。
她心存希望地第十二次回头,却看见了令她失望又意外的场景。单人豪华病房,高科技智能病床,床上躺着一个正在拔管的猪头。虽然她不想那么说,可不得不承认此刻唯有这个形容与之形象堪配。
那是许思莹,上辈子的自己,即使被撞得面目全非,她还是认得出那股不同寻常的气质——伤口最靓,淤青最傲,肿都肿出了贵气的一个猪头。
当然,旁边还站着许多熟人,有的刚刚见过,有的阔别五年。是许卫东,苏小柔,弟弟妹妹,她的两个朋友,以及晏宇,五十岁的晏宇。
护士将白布盖上了许思莹的脑袋,苏小柔痛哭不已。许卫东红着眼眶质问晏宇:“你当初怎么答应我的?我把女儿交给你,五年,五年!她就没了命!她才二十八岁,姓晏的,你在报复我吗?我听了你的鬼话把思莹嫁给你,结果你就是为了报复我吗?你想让她给钟莹赔命?”
听到钟莹的名字,苏小柔蓦地一抖,哭声小了许多。
晏宇慢慢松开了握住尸体的手,低声道:“我不想让她赔命,我希望她开心,也在尽力这么做。如果能回到五年前,我还会娶她,原因你知道。”
“我不知道!”五十一岁的许卫东已生出白发,他目眦欲裂,愤怒模样仍有少年时的影子:“全都是鬼扯,你所谓的证据全都是鬼扯,都是你自己幻想出来的!你已经疯了,你为了一个死掉二十八年的女人疯了,还害死了我的女儿,呜呜呜。”
他捂着脸蹲了下去:“我有罪,我知道思莹不开心,可是我为了许家牺牲了她,还自以为伟大的成全了你。全是鬼扯,借口,我怎么就相信了呢?我有罪,是我害了莹莹...”
许家人哭作一团,晏宇看了一眼那冰冷的白布,缓缓走出病房,面瘫特助迎上。
“去约郭律师,按钟静和许家平均分配财产的原则,修改遗嘱,要做到不偏不倚。”
“好的。”面瘫特助犹豫了一下,“许家...继承人是许总吗?”
“许德君,许德文。”
“太太的两个弟弟,好的,我这就去办。”
钟莹没有想到她不仅能看到前世生前,还能看到死后。晏宇要修改遗嘱,也就是说在许思莹死前他就已经立好了一份,只说重新分配财产,没有说“分配属于太太的那份财产”,钟莹冒出一个大胆猜测,晏宇莫不是将他所有的私人财产都留给了许思莹?
此猜测并非空穴来风,钟莹已经意识到,在这个未来幻景显现的时空里,她本人就是晏宇的初恋,是那个让他念念不忘几十年的女人,爱得深沉,所以他的财产也有钟静一份。
至少老天让她看到的是这样。
那么问题来了,许思莹和钟莹除了一样的好身材之外,相貌毫无相似之处,甚至...呃,很不情愿地承认,许思莹长得还很像疯子苏燕云。当然气质上有天壤之别,但五官轮廓一看就是近亲属关系,比苏小柔更像几分。
他不觉得膈应吗?为什么会娶许思莹为妻?除非......想起许卫东刚才颠三倒四的话,钟莹若有所思望向晏宇。
交代完事情,晏宇看着病房门口许思莹的名牌,良久启唇低语:“你累么?”
钟莹怔了怔,这是什么意思?
她没有回头,眼前却突然闪出白光,场景变换。
又是出租房,是那个家居没有经过任何改变的出租房,她的一件衣服扔在沙发上,粉红色塑料拖鞋摆放在入门处。而年轻的晏宇躺在地上,身边堆满了酒瓶子,他神智不清地胡乱喊着:“莹莹,回来...”
白光再闪,他和一个男子从某楼走出,手里拿着一个绿色的本子。男子抱歉:“让你多等了两年,福利房就是麻烦。”他说:“没事,现在属于我了就好。”
场景开始频繁变换,他在和老师说话,他在和晏伯伯吵架;他往房子里添置了电脑,没多久又添置了一台;他彻夜不眠地坐在电脑前,手指飞快跳动,眼睛经常熬得红通通。他越来越不修边幅,神情越来越冷漠,跟谁说话都硬邦邦的,只有去她的墓地时才会打理自己,才会露出温柔微笑。
清醒的时候,他收起了她所有的东西,统统锁进小房间,不看也不进;喝醉了之后他连钥匙都不拿,多次强行踹门,抱着她的衣服呜咽,亲吻她的相片喊她名字。
那真是一段漫长又难熬的日子,钟莹只是看见些许片段都能感受到他撕心裂肺又万念俱灰的绝望。在他喝醉的时候,眼角沁泪的时候,连续工作几天几夜仿如自虐的时候,她跟着他一起绝望,一遍遍劝着听不见的他,宇哥,别这样。
钟静出国前送来的笔记本和画作,晏宇当时没有看,径直锁进了小房间。但几天后他又喝醉了,又踹门了,坐在地上一张一张翻看钟莹的涂鸦,阴暗天空下跳舞的狗头人,钟家房顶上的九尾狐,形态各异的小火柴人,戴着旗头的漫画版关玲......他边看边笑,笑起来却更显悲伤。最后一张他看了很久,举起来对着灯光,喃喃道:“是舟桥啊,他为什么那么伤心。”
之后他翻开课堂笔记,看那些奇奇怪怪的偏方大全,又笑:“你这个骗子,根本不爱学习。”
拿过日记本的时候,他似乎已经很困倦了,眼睛半睁半闭,钟莹蹲在一旁念咒:“睡睡睡,别看别看别看。”
他还是翻了一页,强撑着扫了一眼,脑袋慢慢地靠上墙壁。
场景再次变换,他在香樟胡同里恶狠狠堵住许卫东,质问他什么时候认识的她,钟莹就知道日记他还是看了。
没有手机可玩,娱乐项目贫瘠的夜晚不就靠涂涂画画胡写一通打发吗?其实她也没写什么,默写了一些歌词,画点小花边,或用只言片语抒发当下的心情,诸如:十年计划,向他冲啊;一颗红心两手准备,一手抓晏宇一手抓初恋;钞票钞票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有时候心情不好也会骂骂她最憎恶的人之一,许卫东的名字出现了不少次。
如果不写日期,还能混得过去,可惜她每次都写,哪怕正文只有两个字,日期和天气都必然写得很正式。这是小时候写那种上交给老师的日记养成的习惯。
所以高中阶段她怎么会认识许卫东?为什么恨他骂他?为什么会在爸爸两个字上画大红叉?晏宇那么聪明,不可能看不出这些漏洞。
许卫东懵然不明,诚实说自己九一年底才认识的钟莹。认识过程记忆犹新,他在和段美莲吵架,钟莹跳出来打抱不平。晏宇逼问细节,许卫东想了半晌说,她一见我就莫名其妙地哭,还不止一次,骂起人来一点也不见外,跟我欠了她似的。
晏宇放过他,带着一脸恍惚表情走了。
自此以后出现的场景中,他便很少再喝酒,要么在工作,要么在看书,看一些很奇怪的书。由于这部分的片段闪现过快,钟莹足用了十几次机会才看清了书架上新添置的书籍。《易经》、《神曲》、《前世今生》,还有一部再直白不过的《二十个案例示轮回》。
许思莹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成长着,晏宇有没有看见她不知道,目前看得见的片段里他从未接近过那个女孩。但是他手里有几份许思莹的试卷,物理,数学和英语。
那些字迹,顿笔习惯,列式方式和钟莹的如出一辙。
闪盘上市了,体积越来越小,内储存量越来越大,他开始涉足多媒体综合应用开发和移动设备应用开发市场。有了合作对象,有了新的办公地点,开发的产品更多,涉及的领域更广,从几名员工慢慢扩大到几十名,几百名,直至上千名,上万名。
他还住在那个被买下来的出租房里。
第五家公司上市那一年他去了国外某大学,坐在图书馆里听旁边一桌的华人女孩用流利又带了点特殊口音的英语跟同伴说:“弗里达从不刻意宣扬女权主义,她只是把自己的人生投射在画作中,用剖析自己的手法传递了女性遭受的不公和痛苦,用身体和灵魂告诉我们,现实有多么丑陋。”
晏宇没有看她,注视着空处的目光里溢满怀念,嘴角的微笑像是在说,虽然我还是不懂你想表达什么,但接着说,不要停。
他有些老了,算一算时间,从拿到日记本起,已经过去了二十年。他默默关注了她二十年,或者也可以说是观察了二十年。
钟莹看着这一幕觉得有些好笑,曾几何时,他被苏燕云跟踪偷窥弄得烦不胜烦,若干年后,他对着一个像苏燕云的女孩露出怀念微笑。他可能已经不记得苏燕云长什么样子了,由始至终,他眼里只有同一个灵魂。
场景又换,钟莹抱着胳膊呆滞地望着贵妇苏小柔毫无形象地大喊大叫:“我绝不允许你把女儿嫁给他!”
“晏宇和我不一样。”
“他当然和你不一样,正是因为和你不一样才不能让思莹嫁给他!你我都清楚,他心里只有一个人,专心长情,忠贞不渝,女儿嫁过去就是守活寡!”苏小柔拼命摇头:“不不,不是守活寡,他是想报复我们,想要我赔命。”
“都多少年了,他要报复还等得到现在,你听我说,”许卫东好声好气安抚几近崩溃的苏小柔,搂着她向卧室走去,“晏宇跟我说了好多事,特神奇,由不得我不信......”
“胡说八道,这不可能!”卧室里传来尖叫,“你就是卖女儿,你不要脸!”
许思莹靠在沙发上,疲惫地闭着眼睛,和钟莹脸上的疲惫也如出一辙。原来苏小柔透露过一些线索,只是她被无休止的争吵和哭泣弄得心烦意乱,没注意听。
以命换命,这一世苏小柔的生养之恩已经还清。
让人备受煎熬的前世,钟莹不想再看下去了,她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也彻底明白了晏宇在病房外说的那句话的意思。
你累么?投来穿去的,你累么?他之所以能够坚持单身二十多年,是因为早就发现了这个死轮回,许思莹的前世是她,她的前世是许思莹。
她带着满腹哀怨穿越,暗戳戳盯上了一无所知的晏宇,屠刀还未举起就先立地成佛。死后投胎许家,又一无所知地被痛失爱人痛彻心扉的晏宇盯上。婚后对她种种的好,种种的纵容,不是把她当作谁的替身,就是给她本尊的。
他为什么要娶她,是因为在已经经历过钟莹翻车事件的晏宇看来,眼前这喜怒无常,时乖时倔,偶尔无理取闹,爱喝酒爱玩乐,活成了人间碎钞机的妻子才是他真正的爱人。有一天,她会穿越回去,披上钟莹的皮囊,为了未来的富贵装小白兔,勾搭一无所知的他。
至于在某些特殊时刻,他表现出来的冷静和克制,钟莹认为可能还是有些年龄差的羞耻感和保守秘密的压抑。他发现了许思莹对他的抗拒,并且理解这种抗拒,因为两人的阅历记忆是错位的,不同步的。
四十五岁的老男人和二十三岁的妙龄少女说你前世是我爱人,二十八岁的老灵魂对十七岁的白纸少年说你上辈子是我老公,少女和少年会作何反应?这俩神经病!所以想在一起,只能小心翼翼地哄着骗着,宠着纵着。
老晏对许思莹是:我爱你,但我不能告诉你我为什么爱你。
钟莹对小晏是:你有富贵相,别问,问就是会算命。
如果晏宇已经把她的轮回研究透彻,他应该知道妻子有一天会死,穿越到三十三年前,和最初的他相遇,只是无法确定死亡时间罢了,说不定还幻想着可以和她相伴二十年呢。那他知不知道这种穿越对钟莹来说可能没有止境,对他自己来说,却只有一世而已呢?
他已经走过了和钟莹相遇,相爱,死别,找到灵魂,再死别的过程,五十岁的他一身风雨满面沧桑地站在了时光尽头。而她死而复生遇到的那个少年还是一张白纸,正等待着她去书写属于他俩的故事。
她的起点是许思莹,一个独立的被清洗过的灵魂,没有前世今生的记忆。但现在由不得她不信,她确实穿成阿姨辈的钟莹救了自己。如果她现在自我意识消亡,投胎到苏小柔肚子里,许思莹将重复这个轮回的过程,并再次催生出一个活受半辈子罪的老晏。
听起来,这的确是个死循环。
那么问题又来了,穿越之前她的老公,那个已经活受半辈子罪的老晏在哪里?把思维发散开来再猜,她一直在一个时空内转圈,死循环能催生多少个老晏?同一条时间线上,怎么可能出现两个或多个晏宇呢?
除非他也带着记忆穿越,去遇见刚刚死而复生的许思莹,但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因此钟莹断定,所谓的死循环,实际就是开辟了一个又一个平行时空。许思莹在一个时空里穿成一个钟莹,塑造一个老晏,完成一个轮回。第二个轮回开始,她就进入了平行时空,去把崭新的晏宇折磨成老晏。
当没有察觉到这一切的时候,她所有自以为改变命运的行为其实都是命运的一部分。最直接的例子就是苏燕云在后世的销声匿迹,没有她的警惕和针对,揪不出这个神经病。还有许卫东昏了头般的嫁女,为了钱毋庸置疑,但他能被晏宇说服,其中少不了对钟莹的愧疚和心虚。
钟莹无力地垂下头,知道了是平行时空又怎样?她来不及了。死亡就是一次轮回的结束,老天让她的灵魂在没投胎成许思莹之前,预观了后世人生,见证亲人放弃幸福转变婚姻观;见证青梅竹马的小伙伴变成墓碑上冰冷的名字;见证爱人苦苦寻觅等待二十多年,却得而复失孤独终老。让她痛到极致后再恢复出厂设置,无知无觉地展开另一个悲剧。
她究竟犯了什么罪,要受到堪比推石头的西西弗斯那样残酷的惩罚?
白光一闪,她又从许家客厅回到了医院,病房里的哭声还在继续,晏宇仍站在名牌前,看着许思莹三个字,低声呢喃了第二句话:“是我太惯着你了。希望这一次,你别再那么傻,别再让另一个我等你那么多年。”
钟莹一震,他果然知道!没有重生,没有预示,他仅凭着智商和多年钻研就推断出了平行时空的结论。他知道许思莹这次的死亡会去往另一个时空,去往故事开始的地方,遇见另一个他,他希望她争气点,不要再把他祸害成这副模样。
灵魂都快被这句话击碎了,在无涯的时光里,无尽的时空中,有多少个晏宇怀抱着和她白头到老的期待,最终败于残酷现实。她也不想傻啊!她还以为自己聪明绝顶呢,其实也不过是被命运玩弄的蝼蚁罢了。
他老了,黑发间有雪色了,眼角生皱纹了,眼神不清澈了,连个子似乎都缩减了。冷静矜贵的气场之下,是深重的忧郁,她和他做了五年的夫妻,却直到现在才体会到他千疮百孔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