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附近,听到了太子和大阿哥所有对话,心里震撼极了。
这就是大清朝的太子吗?这也过于聪慧了吧?
聪慧就罢了,为什么太子会对民生如此了解?咱们的万岁爷究竟是怎么教导的太子?
车架移动后,胤礽这才看到了那个冷汗涟涟的官员,打开车窗探出脑袋,安抚道:“这是意外,你不必担心。汗阿玛不会因为这点小事斥责你,他心胸可宽广了。”
胤禔也探出脑袋,大声道:“真的吗?我不信!汗阿玛不是最小气了吗?”
“闭嘴吧大哥!”胤礽赶紧捂住胤禔的嘴,把胤禔拖回了马车。
听到胤禔的话的众人:“……”
请给我们一双没有听到大阿哥的话的耳朵,谢谢!
大阿哥害我!!
皇宫中,康熙自然很快得到了太子和大阿哥的车架被一辆坏掉的马车堵住的事。
“倪满?”这个人是康熙亲自圈点进京的人,他自然有印象,“他……运气可真差。”
顿了顿,康熙补充道:“他们那一支运气都很差。”
现在在大清朝廷中,旺吉努那一支富察氏很显赫。但在历史中,莽色都朱乎那一支富察氏才为清廷立下了大功劳,导致莽色都朱乎的近亲几乎全部被大明屠戮。
莽色都朱乎的小女儿衮代嫁给努尔哈赤。她所生的大贝勒莽古尔泰死后被人告发谋逆,一家人都除了宗。衮代也被移出皇陵,抛尸荒野。
这谋逆是真是假康熙不好评价,反正为了收拢八旗军权,削弱贝勒们的权利,皇太极和顺治必须这么做。这一家只是被牵连了。所以这一族中有能用的人,康熙仍旧会重用。
虽然倪满纯粹无妄之灾,康熙为了自家宝贝儿子的面子,仍旧准备小惩一下。
传话的侍卫立刻把太子和大阿哥给倪满说的话告诉了康熙。
康熙听到太子所说的话时,微笑道:“太子仁善,罢了,就不罚他了。”
康熙又听到大阿哥所说的话,微笑立刻变成了狰狞:“胤禔这个混账!”
朕究竟是造了什么孽,才生了这么个气死人的儿子!!!
康熙捂着胸口,惩罚倪满的心思没了,现在只想快马加鞭亲自冲出京城把大儿子揍一顿。
倪满回到京城租赁的院子,忐忑不安地等来了康熙安抚的旨意,松了一口气。
他对妻子和儿女道:“若没有太子当众说的那句话,我可能就要受罚了。”
倪满的夫人也叹气:“怎么运气就这么差,车轴断在了半路。”
倪满的女儿闺名为“彤”,现在正举着一幅图,不悦地看着她的父亲,图中俨然是车轴构造。
倪满侧目,不去理睬女儿。
李彤气得小脸胀红。
“好了好了,阿玛知道了,彤彤早就发现车轴松了,是阿玛不好,急着赶路,以为可以支撑到回家。”倪满把女儿抱起来,反省道。
李彤点头,被忽视的气消了。
她拉了拉倪满的胡须,道:“那个穿黄色衣服的小哥哥好好看。”
倪满立刻严肃道:“那是当今太子,不能说好看。”
李彤愣了愣,呆呆道:“那……不好看?”
倪满黑线:“也不能说不好看……唉,是不是该教你些礼仪了?”
“阿嚏!”马车里的胤礽连打三个喷嚏。
胤禔立刻道:“肯定是汗阿玛念叨咱们。”
胤礽揉了揉鼻子:“有可能。”
阿玛要念叨也念叨大哥啊,我又没说你坏话。
“哇哇哇,出城啦!”胤禔惊喜大叫,把脑袋又伸出去一些。
这一看,他脸就黑了,忙把脑袋缩回来。
胤礽问道:“怎么了?”
胤禔蔫哒哒道:“你自己看。”
胤礽拉开帘子,无奈耸肩。
去年京城大地震,虽灾后重建快一年了,但封建时代的赈灾效率也就这样,灾民们还是沿着京城一线搭棚子住着。
康熙听常泰的意见以工代赈,先从京城里开始修缮,所以京城中有许多吃饱饭的机会,那些灾民们便不肯走了。
他们白日进城做工,晚上回棚子睡觉。京城重建需要人手,官员们不会驱赶他们。
胤礽道:“你不是早听教书的师傅说过这些事,怎么突然生闷气?”
胤禔闷声道:“看了心情不好。”
胤礽拍了拍胤禔的肩膀:“你这话可不能被其他人听到了,否则肯定会有人借着让你心情好的名义,把这群人全部赶走,那这群人就没活路了,你也会被人说残暴。”
胤禔往胤礽身上一倒:“好复杂,不想思考。”
胤礽失笑。
他笑完之后,再次拉开帘子,看往车窗外。
巍峨的北京城城墙越来越远,面黄肌瘦表情麻木的灾民们依附在城墙下,随着车队的远离缩小成虫蚁。
阳光落下,虫蚁被隐藏在城墙的阴影下,很快便看不见了。
这个时代啊。
胤礽突然觉得,自己纠结于前世亲情的可怜模样很是矫情。
这么一想,他心中的黑暗淡去了不少,前前世的怨念都被冲散了。
只是冲散前前世怨念的是更强烈更沉重的感情,让他胤礽的心情更不好了。
这些感情只有胤礽独自品味,这个时代的任何人都无法听胤礽述说,都无法理解胤礽的痛苦。
他只能自己勉强将感情封锁,把注意力转移到沿路景色上。
胤礽描述着路途中的景象,偶尔还引用一两句诗句。
胤禔还是个小孩子,很快就被景色吸引,重新恢复兴致勃勃。
两人一路笑闹,到巩华城的时候已经过了午膳时间。
他们在马车上用了许多点心肉干,现在并不觉得饿,先去殡宫前上香。
胤礽目视着殡宫深处,那里停放着他额娘的梓宫。
胤禔静静地陪着胤礽,见胤礽久久不动弹,才小声道:“弟弟,你想哭就哭吧,哥哥陪着你。”
胤礽摇摇头。
他对额娘的思念,上上辈子的几十年已经耗尽,现在想起来,只是怅然。
他上上辈子想过念过也恨过,在死亡之前更深深地怕过。
胤礽不敢死,怕在地底下见到仁孝皇后,仁孝皇后也说出和康熙同样的话。
生而克母。
胤礽闭上眼。
上上辈子的太子生涯就这样过去吧,好不好?
胤礽脑海里又浮现胤禔赏赐馄饨的路边乞丐,想起城墙下缩在阴影中的“蝼蚁”。
翻腾的不甘被更深的不甘压下,胤礽拍了拍自己的心脏处,咧嘴笑了笑,道:“大哥,别担心,我没事。”
“好,好,你没事。”胤禔把胤礽抱怀里,轻轻拍了拍,“不哭也好,免得皇额娘担心。”
胤礽蹭了蹭胤禔:“嗯。额娘看到大哥陪着我,肯定不担心。”
当晚,胤礽做了一个梦。
他那两辈子都无缘见面的额娘露出了脸,脸居然和他在现代社会的母亲一样,搞得胤礽十分混乱,不知道是该道歉自己让仁孝皇后难产,还是该道歉见义勇为的时候英年早逝。
听着他胡乱的道歉,他的母亲只露出一个无奈的笑,然后给了他一个虚无缥缈的拥抱。
没有温度,没有触感,但能让人的心立刻静下来的拥抱。
胤礽似乎还听到耳边有人说,过去了就过去了,人要往前看。
往前看,是做一个嚣张的穿越者的意思吗?
胤礽醒来时,盘着小短腿陷入沉思。
额娘是这个意思吗?她是不是认为我穿越一辈子束手束脚,不像她儿子?
如果两辈子的额娘是同一个,那么咱额娘脾气风风火火,可喜欢冒险可喜欢说“为了梦想无所畏惧”了。
嗯,额娘天天鸡娃。
胤禔问道:“弟弟,你愣在那里干什么?今天不是要去逛庙子吗?”
“哦,来啦来啦!”胤礽赶紧起床。
算了,等玩够了再想吧。
皇宫中,康熙听到胤礽在殡宫前呆立了许久,然后扑胤禔怀里无声大哭(胤礽:并没有……),也愣了许久,忍不住落下来泪来。
康熙又听到胤礽哭过之后,性格活泼不少,和胤禔一起调皮捣蛋,去找驻军的麻烦,揪出几个吃空饷的人,无奈扶额:“他们俩没受伤吧?这种事告知朕就行,哪还需要他们亲自出面?”
报告的侍卫道:“大阿哥先冲上去,太子便也挥舞着小皮鞭冲上去了。”
显然,侍卫是站在太子这一边的。
因为大阿哥实在是太令人头疼了。大阿哥居然挨个找侍卫打架切磋?!我们能和八岁的小孩切磋吗!!
康熙笑不出来了。
他开始让人整理折子,准备熬夜批改奏折,早点去巩华城陪伴两个儿子,免得宝贝儿子被大儿子带坏。
寝食难安的惠嫔也得到了儿子的消息——康熙可不能自己一个头疼,总要找个人和自己一起吐槽。
惠嫔一边听来人的叙述,一边脑袋越来越歪。
如果这个时代有问号,那么惠嫔的脑袋上一定会有很多小问号。
我儿子……究竟有什么毛病?
惠嫔开始反思,自己生胤禔的时候,是否吃错了什么东西。
“太子殿下……辛苦了。”惠嫔心好累。她想,如果没有太子护着看着拦着,她儿子会变成什么鬼样子。
惠嫔决定,自己要成为坚定不移的太子党。除了太子,谁还能制得住护得住自己那才八岁便如脱缰烈马般的儿子?
如果太子出事,她儿子那傻样肯定是当不了太子。其他皇子当太子,儿子肯定不能活。
惠嫔听完儿子的消息后,又去了小佛堂,为太子念诵祈祷平安经文。
康熙听到惠嫔的反应之后,心气顺了。
看,不是朕一个人在烦恼!
康熙又把这个“好消息”分享给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可不烦恼,养孩子是康熙的事。太皇太后笑得前俯后仰,直呼大阿哥和小太子都是她的开心果。
康熙悄悄撇嘴。
自从太皇太后看到顺治降临,彻底不管事之后,就变成了乐子人,专注于看孙儿康熙的笑话。
“朕想把五阿哥送于皇额娘处抚养。”康熙不能让太皇太后继续乐下去。
太皇太后微愣:“为何?佟贵妃养得不好?”
康熙道:“她又要养孩子,又要照顾怀孕的嫔妃,还要处理宫中大小琐事,更憔悴了。”
太皇太后无奈:“你该多封几个高位的嫔妃,只让佟贵妃一人担着,是太累了。”
康熙道:“三藩之乱已经快彻底结束。待结束时,朕以此为借口大封后宫,给她找几个帮手。宣嫔会有妃位。”
太皇太后笑道:“这个你自己考虑,不用和我说。你皇额娘没养过孩子,恐怕教不好五阿哥。”
康熙道:“以保成性格,肯定会日日去探望五阿哥,教导五阿哥的事交给他好了。”
太皇太后再次笑得直不起腰:“太子才多小?而且太子是不是该出阁读书了?”
康熙叹气:“保成体弱,又极其聪慧,普通的读书恐怕只会伤害他的身体,也无法增进他的学问。朕准备把保成带身边,与朕一同读书。”
太皇太后问道:“太子跟得上?”
康熙幽怨道:“有汗阿玛于保成梦中夜夜念叨,念叨了不知道多少年。他知道得可不少。”
太皇太后语塞。
她那糟心儿子啊……保成才多小!你就算对子孙寄予厚望,也不能这样啊!
康熙又道:“保成若耗费太多精力在背书上,很快就会晕倒。那便只让人讲解好了。当皇帝又不需要考科举,不需要对经史子集倒背如流。”
太皇太后开玩笑道:“那其他皇子的功课呢?”
康熙严肃道:“必须倒背如流!”
太皇太后擦了擦笑出的眼泪花:“好,好,我支持你。”
康熙也忍不住讪笑着摸了摸鼻子。
没办法啊,他儿子体弱多病,精力就那么多,哪能全耗费在背书上?
何况胤礽几乎过目不忘,背书考不住那小子。但他只要背一次就要晕一次。
如果不是御医说胤礽是真的在背书后立刻熟睡,不是假睡,康熙还以为胤礽在糊弄他。
谁会上一刻还精神奕奕摇头晃脑背书,背完最后一个字便软绵绵倒地就睡,睡觉的时候甚至还找了个舒服的姿势?!
康熙突然发现,好像引以为傲的宝贝儿子也令他十分头疼。
康熙离开慈宁宫后,赶紧去看了剩下三个儿子。连他嫌弃的五阿哥都去看了看。
佟贵妃听康熙在五阿哥的摇篮处念念叨叨,让五阿哥千万别学大阿哥,也不准学太子,一定要当一个听话的好孩子,连礼貌的表情都懒得给她表哥保持了。
她甩了甩帕子,去隔壁吃茶休息,任由康熙念叨。
一想到还有许多繁重宫务等着她,佟贵妃就没办法给康熙好脸色。
之前她还有惠嫔和荣嫔当帮手,现在康熙说什么“后宫之事重大,给其他人经手我不放心,我相信你表妹”,让佟贵妃一个人把事全部做了。
太皇太后也对佟贵妃表示,好好干,虽然皇帝没打算再立皇后,但给你一个皇贵妃还是没问题的,以后你就是后宫中实质上的皇后。
佟贵妃很想说,自己不想要什么皇后皇贵妃,她就想安静下来养养身体,生个孩子。
哪怕女儿都好!
可是看着信任她的康熙和皇太后,想起家中坑爹不省心的兄弟堂兄弟,佟贵妃只能忍着委屈忍着泪说好。
家中子弟不上进不省心,便只能指望后宫女子上进。
康熙在皇宫中给佟贵妃打鸡血的时候,他两个儿子也正在文庙中一边闲逛一边讨论怎么给英明神武的汗阿玛打鸡血。


第53章
胤礽这几日总会梦到仁孝皇后和自己前世的妈妈。
后来,他老爸也入梦了。
胤礽看到老爸,愣了许久,“哇”的一声哭出来。
因为第一世的记忆,他心中渴求的父爱总是围绕着两个康熙转悠,居然忘记了这个亲亲老爸。
他干嘛要追求康熙的父爱啊,他不是有对他十分好的老爸吗?
这一刻,胤礽才发现,自己前世的记忆好像缺失了一块,前前世的黑暗和血色像是一层厚重的纱,蒙住了他前世快乐的记忆。
那个可怜可悲又可恶的太子只是上上辈子啊,我这都第三世了。
上辈子,我是被家里娇宠长大的孩子,有交心的朋友,有空调马桶网络,喝着快乐水吃着垃圾食物一边玩游戏一边骂人的快乐颓废的青年。
爸,妈,我想回家。
这太子谁爱做谁做,我只想回家当我的新时代普通青年。
哪怕去当个九九六内卷程序员,也比这时时刻刻都在担忧害怕的太子好!
父母揉了揉孩子的头,给孩子以安慰和赞许。
孩子,你干的很棒了。不愧是我们的儿子。
胤礽醒来之后,擦了擦眼泪,心情轻松许多。
他跑到仁孝皇后梓宫旁,蹲在地上双手托腮悄悄道:“额娘,你是不是也转世成我上辈子的妈妈了?如果是,对不起啊,英年早逝让你难过了。但我是见义勇为,你肯定也会很自豪吧。”
胤礽想哭,但却笑出了声。
如果上辈子的妈妈就是额娘的转世,那么额娘不但没有讨厌自己,还……咳,换了个好男人当丈夫。
康熙是谁?咱母子俩不熟!
哈哈哈哈哈,额娘干得真棒!
胤礽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眉眼间俱是疯癫和痴狂。
“好啊,我们母子俩再续前缘,和他没关系,没关系,哈哈哈。”
胤礽蹲在地上,一把一把抹着眼泪,笑得快想吐了。
胤礽现在就像是精神分裂一样,分裂成了三个人格。
第一个人格深陷黑暗,深深羡慕和嫉妒第二个人格;
第二个人格想家想得发疯,不想接受第一个人格的黑暗;
第三个人格则介于两个人格之间,无法从两个人格的负面情绪中抽离。
或许是这个环境太阴间了,或许是梦中的父母让胤礽变得脆弱,或许是额娘的梓宫就在眼前,胤礽将所有负面情绪都释放出来。
他仿佛疯了似的又笑又哭的时候,殡宫门外站着几个人。
在胤礽和胤禔在正式祭奠仪式的几日后,高士奇对同来的陈廷敬道,小太子在仁孝皇后梓宫前欢笑,这有些不孝顺,想拉着同僚一起去劝说小太子。
陈廷敬不会因为高士奇的一面之词就做决定。他和高士奇一起观察了小太子几日。
小太子每日清晨来殡宫前,告诉仁孝皇后他要和大阿哥去玩了,让额娘不用担心他;
游玩回来之后小太子会准时到仁孝皇后梓宫前,笑着告诉仁孝皇后他近日玩了什么吃了什么,有多开心。
有时候,小太子还会模仿外界的情形,比如小动物、花朵、人物,就像是孩童在慈祥的母亲面前玩乐。
“我有哥哥照顾,每日过得可好了。额娘不用担心我。”
小太子拍着胸膛,笑颜如花。
陈廷敬转身问同僚:“你确定这是不孝顺?”
高士奇:“……虽然情有可原,但欢笑总是不好。”
陈廷敬道:“正式祭祀的时候,太子的神色很肃穆和悲伤,没有半分仪容仪态和礼仪错误。他私下对额娘说些悄悄话,难道只能哭着诉苦吗?你有逝世的亲朋好友吗?你在逝世的亲朋好友前只会哭吗?”
高士奇:“……”
陈廷敬很不满地指着殡宫中道:“正常的人看到这一幕,会想到太子不孝顺吗?”
陈廷敬指着自己的胸口:“我只感到太子非常孝顺,非常懂事,孝顺和懂事到让人心疼。”
高士奇面露愧疚。
他以诗词幸于皇帝,皇帝信任他宠爱他,却不给他有实权的职位。外界也多传他只是康熙的佞臣。他非常想找个机会证明自己。
从古至今,文臣最快的出名途径就是进谏,特别是向皇帝进谏。
高士奇不敢向皇帝直谏。退而求其次,直谏太子是最好的途径。
同样从古至今,追着太子的言行举止进谏是臣子们都爱做的一件事。高士奇被允许跟随太子出行,受康熙暗示可以接触太子,教导太子些东西,他便有些急躁了。
陈廷敬对高士奇的印象不好不坏,直言不讳道:“我知你和索额图关系不好,但太子和索额图关系也不好。谁家没有糟心的亲戚?你不该因为索额图对太子有偏见,太子是皇上亲手带大。”
陈廷敬这话虽是劝说,但在高士奇耳中颇有些不动听了。
高士奇面红耳赤争论:“你这是诛心之论!”
陈廷敬懒懒拱手道:“同为汉臣,我才提醒你一句。若你不爱听,我便不说了。”
高士奇恼羞成怒,甩袖离开。
接受索额图恩惠,被索额图斥责为家奴,是他此生最痛恨的事。但他绝不承认因这件事而迁怒太子。
陈廷敬看高士奇离去,拍了拍衣袖,心头松了一口气。
看来高士奇只是急躁了,并不真的是因为索额图而对太子有偏见。
能影响康熙的汉臣很少,即使他不认可高士奇有做实务的才华,也希望汉臣别掺和到满洲大臣们的派系斗争,让好不容易在此朝受了些许重用的汉臣遭遇打击。
若朝中无汉臣,有谁能保护汉人的安危?
陈廷敬察觉太子之事后,为避免其他人如高士奇一样对太子产生误解,每日都在太子去看望仁孝皇后时守在门口,将事情如实记录下来,待康熙问起时好为太子作证。
当胤礽情绪崩溃的时候,他也在场。
陈廷敬听着小孩子尖锐的哭声和笑声,惊愕无比。
他立刻踏入殡宫,却被门后的大阿哥胤禔横跨一脚,小小身躯挡在了他身前。
胤禔背着手,对陈廷敬摇了摇头。
陈廷敬安静地站在胤禔身后,目视着胤礽情绪爆发之后,小小身子在地上蜷缩成一团,靠着仁孝皇后的梓宫不动了。
胤禔这才走入殡宫中,轻轻拍了拍胤礽的肩膀。
胤礽身子一歪,竟是睡着了。
胤禔叹了一口气,将胤礽背到了背上。
“臣来……”陈廷敬忙道,话未说完就被胤禔打断。
胤禔摇摇头:“我这弟弟看着坚强,实际上脆弱极了。这个时候没我陪着,我怕他会惊醒。”
胤禔只比胤礽大两岁,背着胤礽后,步伐却稳稳当当。
陈廷敬惊叹于胤禔的力气,也惊讶于这皇家两兄弟的感情。
他走在胤禔身旁,护送胤禔背着胤礽上了去往行宫的小轿,然后转身立刻去寻随行的御医。
御医替胤礽看过之后,捋了捋胡须,露出了笑容:“这次情绪爆发虽耗费了太子些许精力,但心中郁结解开不少,对太子的身体有益无害。”
随行官员松了一口气,忙把这件事报告给康熙。
纳兰性德陪在胤礽身边,曹寅亲自去报告。
曹寅离开前,陈廷敬希望和曹寅同行。
曹寅犹豫了一会儿,同意了。
曹寅事无巨细地报告了太子的行踪,陈廷敬将自己所见所闻如实告诉了康熙,包括大阿哥背太子离开,和高士奇等人对太子的误会。
虽然高士奇被陈廷敬刺了几句之后,从此对陈廷敬冷脸相待。陈廷敬来“告状”之事,是和高士奇商议过的。
高士奇试图直谏太子的事,肯定会被内侍报告上去。所以不如让同为汉臣的陈廷敬报告,为高士奇说说好话。
康熙愣了许久,然后将桌案上东西全部覆到了地上。
他背着手站起来,在桌案前像无头苍蝇一样转悠了几圈,抬头道:“保成早慧,别人的闲言恶语他都懂,他都记着呢!我以为有我护着,他不会受到委屈。但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他究竟受了多少委屈!否则他怎么会这么痛苦!”
康熙气得语无伦次,连自称都变了。
曹寅和陈廷敬垂首站着,不敢答话。
康熙继续语无伦次的吼叫,就像是一头被激怒的老虎。
他从胤礽小时候经历的每一件他记得的受委屈的事说起,从每一个在胤礽耳边说过仁孝皇后的死是胤礽造成的人说起,从每一个讽刺胤礽生而克母的宗室说起……
康熙忍了太久,忍到自己都认为无所谓了,甚至差点被这些人给洗脑了。
直到胤礽在仁孝皇后的梓宫前晕倒。
康熙想起自己小时候,额娘逝世之后,他已经成为皇帝,年纪比胤礽大许多。
每当受了朝中大臣、特别是鳌拜的气之后,他都会跑到额娘牌位前哭一场。
遇到了开心的事,比如大婚时、擒拿鳌拜时,他也在额娘牌位前笑着报喜。
这一点他和胤礽何其相似?
“起驾,去巩华城!”
康熙怒吼完之后,喝下赵昌递过来的温茶,沉声道。
奏折什么哪里都可以批改,儿子伤心了不能没有阿玛!
曹寅早就猜到了这件事,离开前就让纳兰性德做好迎驾的准备。听到康熙连夜要出宫,忙跪下劝说。
陈廷敬也立刻跪下劝说康熙,今日还有许多政务没处理完,太子也已经睡下,要去也该明日去。
康熙暴跳如雷,想不顾一切的冲出去。一个干瘦佝偻的老头子杵着拐杖一步一步走进了御书房。
他没跪,没请安,就这么默默地看着康熙。
康熙暴怒的表情就像是被泼了一盆冰水似的。他先愣了一下,然后整理了一下衣衫,默默走回座椅上坐下。
赵昌带着几个小太监,瞬间把御书房收拾好了。
“给杜太傅赐座。”康熙的声音放得很轻柔,仿佛像是怕吓到面前的老人似的。
杜立德杵着拐杖坐下,道:“是太皇太后叫老臣来的。”
康熙瞪了曹寅一眼。
曹寅给了康熙一个“奴才很无辜”的表情。
皇上,是您让奴才把小太子每日的消息给太皇太后一份啊。
显然,太皇太后一听到胤礽今日的事,就明白康熙肯定要翘班溜走,谁也拦不住,连她都不一定拦得住。
于是,太皇太后请出了一个正好在宫中的拦得住康熙的人,帝师杜立德。
杜立德身为汉臣,却是顺治、康熙两人的老师。
杜立德多次想年老致仕,康熙恳求杜立德继续留下帮助他,是杜立德帮助康熙度过了最烦躁的斗鳌拜、平三藩的低谷时期。
康熙对杜立德的依赖,几乎等同于亲人长辈。朝中得重用的汉臣增加,杜立德功不可没。
杜立德很少这么没礼貌,他一没礼貌康熙就发憷。
“臣本不应该介入皇上家事,但太子事也算国事,让臣听一听吧。”杜立德在太皇太后的拜托下,叹着气道。
汉臣不该介入满清皇室内部倾轧,这会本就脆弱的汉臣体系造成致命打击。夺嫡之事本就是每个朝代的禁忌,何况对汉人不信任的满清朝廷?
但康熙是杜立德看着长大,他对康熙多了几分复杂的亲近之情。小太子他也见过,还教过,他十分喜欢这个孩子,认可这个孩子的品德和才华。
见康熙为了太子失了分寸,无论是为了康熙还是为了太子,他都在一只脚踏入棺材的年龄,稍稍破了例。
只是指导皇帝处理家庭关系,应该不算夺嫡。杜立德自我安慰道。
康熙一个眼神,曹寅立刻退下。
他见陈廷敬还愣着,忙拉了一下陈廷敬的袖子。
陈廷敬看到曹寅的眼神,也立刻告退。
离开乾清宫之后,陈廷敬向曹寅道谢。
曹寅摆摆手:“这没什么好谢的。咱们都是为皇上做事。太子之事,你定不好和别人说。”
陈廷敬道:“我明白。”他不蠢。
陈廷敬暂时回家住下,等第二日康熙起驾去巩华城时随行。
他回到家之后,心中感慨万分,忍不住写了一首诗,抒发自己看到太子和大阿哥孝悌之情,思及自身亲眷父母的感慨。
这首诗成为研究太子和大阿哥早年性情的重要史料,这是后话。
且说杜立德主动找到康熙,要听康熙倾述关于太子的苦恼,康熙感动极了。
他知道自己这个老师十分谨慎。此刻却为了自己破例,老师对他果然是(划掉)真爱(划掉)忠心耿耿。
康熙拖了张椅子和杜立德面对面坐着,开始倾诉自己的烦恼,说着说着,就变成了炫耀儿子。
杜立德懒懒一抬眼,心想皇上这模样,和那个只有独子的友人很像。
但太子并非皇上第一个儿子,也非皇上唯一的儿子。皇上对太子,是真的极喜欢了。
不过太子爷值得皇上如此喜欢。
杜立德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试图从康熙炫耀儿子的话中,找出康熙的烦恼。
听着听着,他的眼睛越睁越大,因老迈和生病而在五月中也有些冰凉的身体,居然冒出了许多汗。
他很想让皇帝别再说了,但他嘴唇翕动,最终还是咬牙继续听了下去。
杜立德直觉,他能不能改变满清统治下汉人的遭遇,或许关键点就系在太子身上。
康熙很信任杜立德。杜立德知道的机密多得是,不在乎太子这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