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对你个头。
等等,这话仿佛真的有点对。只说明珠,待民间猜到真相后,明珠的声望会太过。正面人物和负面人物都得再来一些。
康熙微笑:“我认为可。再给戏文主人加个死对头吧。那死对头自己很风流,与明……戏文主人是朝堂中的敌人。但他在朝堂上想百般陷戏文主人于死地,却在别人构陷戏文主人私生活的时候站在戏文主人那一边。”
文人们摇头晃脑:“亦敌亦友,惺惺相惜,是知己也。甚好,甚好!”
纳兰性德:“……”明……明什么?
被蒙在鼓里多日的纳兰性德终于惊醒,这戏文主人公难道是……难道是……
他看向小太子。
小太子给了他一个萌萌哒微笑。
他看向大阿哥。
大阿哥o(メ;▼皿▼)o,你瞅啥!
他看向康熙爷。
康熙的笑容有点皮,很皮,非常皮。
此刻,康熙就是皮皮帝。
纳兰性德收回视线,无悲无喜,很丧。
他被坑了。
啊,不,是他阿玛和额娘……算了,也不算被坑,就这样吧。多拉几个人入坑,经过对比,作为戏文主人公的阿玛就站得很高了。
好!
“三爷说得对,诸位可还有意见?”纳兰性德微笑,身后仿佛有阴影摇曳。
夸岱很想说话,但他仍旧被大哥锁喉,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曹寅苦笑。容若啊,别这样笑,兄弟我害怕。
鄂伦岱咧嘴露齿笑:“我有几个友人,他们一定能提供很多的素材。”
康熙展扇遮掩笑容:“好,我也有些友人。你们也可叫更多友人。”
文人们纷纷赞同。没问题!取材嘛!这很正常。
胤礽抬头看着自家阿玛。
阿玛也太顽皮了吧!都快和我……和大哥差不多了!
阿玛你醒醒啊,你不要这么迫害自家重臣!这不是一件好玩的事。
胤礽沉思。不,这挺好玩。
于是他也挥舞着今日的猫爪垫:“多收集些素材,咱们可以多编写一些戏文。”
皮皮帝一定会有一只皮皮太子,这很合理。
胤禔摸索着下巴:“你们随便找素材,爷给你们撑着。”
皮皮太子还有一个皮皮大哥,一家都是粉红恶魔皮皮兽。
只有胤祉在玩手指,目前还没有进化成小恶魔。
康熙加入战局,鄂伦岱大笑着扛着可怜的弟弟扑通一声跳进来。
这水浑浊得不能看了。
很快,年轻的勋贵宗室子弟也来了。满人和汉人混在一起勾肩搭背交杯换盏,居然气氛很和谐。
在纳兰性德和顾贞观的牵线下,他们已经合作过几次。
从民间传播的童谣,但正在撰写的神话故事,他们都有交流。
今日再来个戏曲,他们已经合作得十分默契。
“收集故事我们来,润笔你们来。”
“我经常行走市井间,你们把戏文写好之后,我找人念给市井黎民听。”
“这京城的戏班子就没有我不熟的。”
“这句词有点听不懂,再改改。”
“我怎么没想到还能用戏文来宣传?咱们的神话故事也可以改成神仙戏。”
“对对对,先尝试一下,效果好就多出些神仙戏。”
“明年太皇太后万寿,各地戏班子都会进京。我们一定要抓紧时间,让那些戏班子把咱们的戏传遍大清各地。”
“哎呀!这机会刚好啊!”
“机会当然刚好。”
说话的人瞥了一眼三爷康熙。
知情人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是啊,机会怎么会不好?皇帝爷就在那坐着呢。
他们更兴奋了。
以前他们虽然在给康熙当差,但康熙其实离他们很远。他们只知道康熙是一个高深莫测很有才华的皇帝,看待康熙仿佛看待故事里的人呢。
现在?皇帝也是年轻人啊。
胤礽再次抬头看了一眼康熙的笑容。
康熙这狐狸般的笑容,简直也像一个混乱乐子人。
怪不得康熙和鄂伦岱这么合拍,如果顺治没早死,康熙有顺治罩着……嗯,不敢想。
这么多人都加入进来,戏文编写立刻加速。
戏文写好,一堆纨绔子弟钱财一凑,让几个戏班子停了演出专门排这出戏。
当胤礽身体大好,可以回宫的时候,戏排演好了。
康熙抱着胤礽,裕亲王福全和恭亲王常宁也各带一个皇子,去了戏台子上听新出的戏。
这戏一开幕,便是一个老生在墓碑上撒酒。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凄厉唱词一起,康熙不由拍桌,大喊一声“好”,从篮子里抓起一把铜钱,洒向台上。
唐代诗人骆宾王在《代女道士王灵妃赠道士李荣》中曾有一句传世诗句,曰“相怜相念倍相亲,一生一代一双人”。
这首《画堂春》开篇用了骆宾王的传世诗句为开篇,如李清照用欧阳修的“庭院深深深几许”开篇一样,致敬前人,引出另一首传世诗词。
光是这首词,这场戏就看得值了!
老生唱完,舞台上布置一换,从男女主人公年少时写起。
女子是前朝王府的郡主,天真烂漫;男子只是一个小侍卫,只痴痴望着女子的背影。
他努力奋进,只愿能入王府的眼,迎娶心上人。
直到王府谋逆,全家被贬为庶人,金枝玉叶的郡主将要迎来凋零结局时,悍然不顾家人反对,前来求娶。
之后便是男子仕途受阻,女子因家人和丈夫的遭遇以泪洗面,两人相互安慰携手共渡难关,你读书来我研墨,期间是苦也是甜。
康熙一边笑一边揉眼睛,也不知道是被感动了还是笑过头了,又抓了一把铜钱撒下去:“好!”
胤礽嘴角抽抽。
他看着戏台上那洒满的铜钱碎银布花,这打赏简直太疯狂了。
谁说追星是现代人的专属?古时人追起星来,这疯狂也不见得比不过现代人啊。
福全和常宁也是老戏迷了,两人还不知道故事写的是谁,只听得如痴如醉,兴致来了还要跟着唱几句。
胤禔看过多次排演,本以为会没意思。哪知道有了周围人叫好,这戏文听得多了一分新鲜。
胤礽看着自家大哥小小年纪也跟着大人摇头晃脑,嘴中称好,大把大把铜钱往下撒,已经颇具纨绔子弟雏形,不由心中大痛,狠狠拧了一把康熙的手背。
康熙想用扇子敲胤礽的脑袋,落到一半,想起儿子的脑袋不能敲,改敲儿子的肩膀:“拧我作甚?”
胤礽道:“阿玛,你悠着点,别教坏大哥。”
康熙失笑:“你小小年纪,怎么这么古板严肃?来。”
康熙塞了一把铜钱到胤礽手中:“撒。”
胤礽:“……我不。”
康熙把胤礽抱起来放到戏楼栏杆处:“快,不然不放你下来。”
胤礽嘴一瘪,这个阿玛不能要了,就知道教坏小孩子。
他无奈钱一撒,力道太小,没撒到头上,撒到楼下一个老头子的头上。
老头子摸了摸脑袋,抬头看到一可怜兮兮被不靠谱的大人抱在栏杆上的小孩,不由吹胡子瞪眼,怒视康熙。
康熙注意到那老头子,脸一黑:“他怎么在这?!”
胤礽好奇:“他是谁啊。”
康熙咬牙切齿:“顾、炎、武!”
名字有点熟。胤礽思考了许久,小拳头往掌心一捶:“哦,是他啊,前朝遗民顾炎武。”
康熙重重喷气:“哼!”
顾炎武是谁?前朝遗民四个字足以概括。
顾炎武和顾贞观先祖东林先生顾宪成,虽都出自江东顾氏望族,但大约也就是一个省里都姓顾的那一点关系。
顾炎武与顾宪成不仅不是一个时代,也分属不同学问流派,见面肯定是要打出狗脑子来。
比起顾宪成,顾炎武才更被后人所知,被后人评价为明末清初四大启蒙思想家之一。
改朝换代,时局渐渐平稳,普通老百姓们已经逐渐习惯在新的朝代生活,再掀起乱局已经很难。
这时候,有的前朝老人不阻止后人融入这个新的朝代,让子孙后代能继续生活下去,自己则坚决不出仕,守着前朝遗民的身份度过一辈子。
顾炎武便是其一。
康熙深深敬仰其学问、也深深敬佩其品行,越是尊敬,就越对其不爽。
可这不爽后,他又更敬佩顾炎武。
两股滋味交杂,让康熙看戏的心情都没了。
胤礽倒是兴奋不已:“阿玛!我要去找他玩!”
康熙白了儿子一眼:“别想了,他不会出仕。”
“我没想让他出仕,我就想请教些问题。”胤礽扭来扭去,从怀里挣脱,跳到地上,“哥哥陪我去!”
胤禔道:“好。人多,你牵稳我的手。”
康熙给两儿子一人一个爆栗。胤礽那个爆栗砸在半空中,落在了胤礽的背上。
“你这么小一点,能保护得了谁?”康熙没好气道,“朕带你们去。”
胤礽问道:“三弟弟去吗?”
胤祉打哈欠:“不去,睡觉。”
说完,他翻个身,在手足无措的常宁怀里继续睡觉。
对胤祉这么小的孩子而言,戏文一点意思都没有,就算有人吵闹也很催眠。
福全问道:“臣也一起去吗?”
康熙想了想,把大儿子的手塞回福全手中:“不用,你带着老大在上面,我和保成去。”
胤禔不满:“为什么?我也要去。”
康熙道:“你脾气暴躁,我怕你冲撞了老人家。”
胤禔闷哼了一声,同意了。
他有自知之明。如果那个老人敢对弟弟不敬,他不但要冲撞,还要使出全身的力气撞过去。
康熙整理了一下衣衫,然后看着一眼今天是黄色小鸡的儿子,有些犹豫。
这么去见顾炎武,会不会被顾炎武说不成体统?
“阿玛,快走。”小鸡仔胤礽催促康熙,“你不去我一个人去啦。”
“不准。”康熙抱起小鸡仔儿子,硬着头皮下楼。
他把顾炎武叫不进宫。勉强顾炎武,那家伙肯定会去撞柱子。这个倔老头不是朝堂那些沽名钓誉的御史,虽然活得很滋润,不寻死,但真的不怕死。
康熙要脸,对方不来就他,他也不乐意去做什么三顾茅庐的事,何况顾炎武已经老了,他也用不上几年,没必要屈尊降贵。
但既然碰巧遇到了,康熙很想去顾炎武面前炫耀儿子。
我儿子,大清太子,可优秀了!你赶紧夸!
比起黑暗的前明,我大清有如此太子,肯定有更光明的未来,后悔吧倔老头!
顾炎武不认识康熙。
他看到楼上的小鸡仔来了,以为小鸡仔是来道歉的,摆摆手道:“不碍事,但不要把孩子抱那么高,危险。”
“老先生,可单独一叙。”小鸡仔胤礽从康熙怀里跳下来,小翅膀搭在顾炎武膝盖上,凑顾炎武耳边小声道,“偷偷告诉你,其实我是太子哦。”
顾炎武治学严肃,对普通小孩子则极慈祥。
小鸡仔胤礽哒哒哒跑过来时,他就佝偻着身子,配合胤礽把头垂下。
听到这句话,顾炎武眼眸微动,他抬头看了康熙一眼。
康熙有些紧张,板着脸给了顾炎武一个不屑的眼神。
顾炎武失笑:“好。”


第51章
顾炎武此人在前明遗民中,经历也算与众不同。
他上半生为了南明朝廷辗转,中年多牢狱之灾,晚年多次拒绝朝廷征召。
但他并未完全与大清朝廷隔绝开。
许多受了顾炎武影响的人都在朝中当官,顾炎武的外甥徐乾学是康熙年间探花,如今正依附纳兰家,以后会官至刑部尚书。
顾炎武入京后,与朝中许多汉臣都有来往。
顾炎武的行为准则很清晰。他希望用自己的学问影响如今的大清朝堂,但又不愿意出仕。
康熙朝中如今研读经义的人莫不以顾炎武为师,康熙早闻顾炎武大名。
顾炎武不认识康熙,康熙不但看过顾炎武的画像,还在微服私访时偷偷观察过顾炎武。
哦,康熙偷偷观察顾炎武的时候,明珠跟在康熙身边。
所以康熙做出这等行为,一定是明珠的错。
这间戏楼背后的人是皇宫,为康熙收集消息的据点之一。
康熙想要单独的房间,戏楼再热闹都能有。
他们所在的雅间仍能看到、听到楼下的人唱戏,干瘦老头顾炎武神情自在,眼神还不断往戏台子上瞟,仿佛比起康熙,戏文更吸引他。
康熙气得就想拂袖离开。
胤礽拉了拉康熙的袖子,展开双翅哒哒哒走到顾炎武身边:“仰头和你说话好麻烦,抱抱。”
顾炎武愣了一下。
他低头和天真无邪的小太子对视,脸上终于多了一点无措。
胤礽可不管顾炎武的呆愣,抬起小短腿就往顾炎武膝盖上爬。
顾炎武僵硬地任由胤礽爬上他的膝盖,靠在他怀里,还长长舒了一口气,不敢置信看向康熙。
康熙忍着笑道:“保成被我娇纵得厉害,老先生请见谅。”
胤礽把顾炎武两条胳膊拉过来护住自己,仰头道:“不需要见谅。不会有人不喜欢保成,对不对?”
顾炎武:“……”这孩子穿得稀奇古怪,怎么没办法说出拒绝他的话?
康熙放松下来,道:“保成,你不是有话要和老先生说吗?”
康熙装出一副不想和顾炎武说话的模样,是儿子非要来他才来。
胤礽看着康熙开始演戏,十分无语。
阿玛你明明非常想和老先生说话,为什么要拉我当掩护?你确定我能和老先生谈论经义?
哦,你还真教过我。头疼。
胤礽叹了口气,道:“顾先生,圣人是不是无人能敌啊?”
顾炎武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没想到胤礽居然会问这个:“当然。”
胤礽扳着手指头道:“可是圣人的弟子不能比圣人强,圣人弟子的弟子不能比圣人弟子强……一代都比一代弱,否则就是不敬圣人,那文人不是越来越没用?”
顾炎武:“……”
康熙若有所思。
胤礽又道:“你有儿子的话,希望儿子不如你,孙子不如儿子吗?”
顾炎武叹气:“自然不希望。”
“荀子《劝学》中言,‘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孔子也言,‘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可见圣人们也是不希望的。”胤礽晃悠了两下小短腿,“现在我们熟知的经义,真的是圣人本义吗?”
顾炎武道:“谁知道呢。”
胤礽道:“顾先生开朴学之先河,重新考据经义,是否也是想到了这个问题?”
顾炎武笑而不语。
胤礽仰着头看着天花板:“顾先生,我知你和大清有血海深仇。昆山屠杀,是你心中永远不可愈合的伤疤。”
康熙表情微动。
傻孩子,你说什么呢!你还在他怀里呢!你不怕他直接捅你一刀吗!
顾炎武仍旧笑着,仿佛他怀里的不是大清的太子,面前的不是大清的皇帝。
“可你现在仍旧出现在京城,仍旧愿意为在朝中当官的汉臣们解惑。”胤礽道,“因为顾先生看到改朝换代之事已经不可避免,黎民百姓迎来了短暂的喘息。若大清能像华夏大地上其他王朝一样,哪怕它的建立充满了血腥,对黎民百姓而言,也是一件好事。”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前明覆灭已不可逆转,往前看才是对百姓好的事。所以顾先生为南明殚精竭虑,却拒绝为叛乱的三藩出力。满汉融合,让大清皇帝成为整个华夏的皇帝,让华夏的血脉和文脉在大清身上延续下去,是你现在正在做的事。”
“为此,你深深厌恶大清,仍旧在为大清培养人才。”
胤礽从顾炎武膝盖上跳下来,两只鸡翅膀合拢,对着顾炎武作揖:“先生高义。”
康熙瞳孔地震。
是、是这样吗?!原来顾炎武是这么想的吗?!
康熙换位思考,如果自己一家都死在清军屠刀下,他能为大清培养人才吗?
滚!不死不休!
他闭上眼,深深叹了一口气,走到儿子身旁,也作揖道:“先生高义。”
胤礽震惊,他用眼角余光瞥康熙。这还是他阿玛吗?他阿玛会做这样的事?!
康熙保持着作揖的姿势岿然不动。
顾炎武脸上如面具般的微笑终于松动。
他收起笑容,看着面前对自己作揖的大清最尊贵父子二人,久久没有动作。
康熙和胤礽保持着作揖的动作,也久久没有动。
“唉。”顾炎武道,“皇上,太子,你们可知,我恨不得大清宗室全部死绝。”
康熙先横跨一步,把胤礽护在身后后,才道:“若我换做先生,也一样。”
康熙并非从行伍中成长起来的帝王,他是和平时期之帝王。
至少现在,他真的有一颗仁心。
胤礽没说错,时代变了。
顾炎武又沉默了许久,道:“你会成为一个好皇帝吗?”
康熙道:“朕在此承诺,定会成为一个好皇帝。”
顾炎武想扯出一个笑容。
刚才他能一直笑着,现在却笑不出来。
他本就很苍老了,现在却连精神气都没了,好似已经变成了一个完完全全半只脚踏入了棺材的老人,岁月和苦难已经完全压垮了他的脊梁。
但康熙知道,胤礽知道,这只是错觉。
眼前的病弱老头直到死亡前的一刻,仍旧在著书立作,教书育人。
胤礽更知道,后世在清朝能排得上号的汉人名臣,几乎都研读过他的著作,接受过他的思想熏陶。
他一生未为清朝出仕,但他的徒子徒孙撑起了整个大清文人仅剩的脊梁,直到大清覆灭。
他深恨清朝,清朝的长治久安却有他不可磨灭的功劳。
清初其他启蒙思想家,都不像顾炎武一样行事“矛盾”。他与所有人都截然不同。
顾炎武仰起头,眼泪横着眼尾的皱纹,没有落下。
他无声哭泣,康熙一手护着孩子,一只手在身前攥紧,眼眶也有些红。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即使是皇帝,也有被某人某事感动的时候。
胤礽牵着康熙的衣角,心里难受极了。
他有些后悔,自己是不是不该来见顾炎武。
可他想来见顾炎武。
见这封建末期时代唯一一个一只脚踏足了半圣的大儒,一个真正继承了孔孟之道的大儒。
一个让清朝帝王深深感到挫败,却在《清史稿》中为其单独列传的大儒。
顾炎武,人的名,树的影。
“我和阿玛……我和父亲不会强逼顾先生出仕,只希望顾先生的著作能第一时间给我和父亲一份。无论什么著作。”胤礽从康熙身后探出鸡冠头小脑袋。
顾炎武没有擦眼泪。
他的眼泪很快就干了,就像是没有流过泪一样。
顾炎武看到胤礽探出的鸡冠头小脑袋后,脸上终于重新浮现笑容。
他对胤礽招招手。
胤礽松开康熙的衣角,从康熙护着他的手臂下钻了出去,扑到顾炎武的膝盖前,像接受祖父教导的孩童一样仰头看着顾炎武。
康熙没拦住胤礽,攥紧拳头深深叹了一口气。
“好。”顾炎武揉了揉胤礽的鸡冠头,“都给你。”
胤礽认真道:“还有啊,顾先生的外甥是个贪官,你知道吗?”胤礽以为顾炎武的外甥蒙蔽了顾炎武。
顾炎武笑道:“知道。这个官场就是如此,不贪不能合群。你父亲没教过你?”
胤礽像小猪一样哼哼。先生居然知道!
康熙握紧拳头,放嘴边干咳一声:“吏治……吏治朕会想办法。”
顾炎武讽刺道:“你管得住那群满洲人吗?他们骨子里还带着从关外带来的野蛮,根本没想过成为这片土地真正的官员。”
胤礽“呀”了一声,道:“顾先生和我说的话一模一样!我和父亲说过!父亲还揍我!”
顾炎武赶紧护住胤礽,瞪了康熙一眼。
康熙:“……”顾先生您睁大眼睛看看,你面前的也是个满洲小孩,也是满洲人!别把我当坏人,把他当好人!我是他爹!要坏坏一窝!
顾炎武轻轻拍了拍胤礽的脑袋,就像是掸掉胤礽头上的灰尘:“预言地震的是不是你?”
康熙震惊:“顾先生怎么知道!”
顾炎武道:“要得到什么,就要付出什么。他重病,你没病。”
康熙:“……”真是简单粗暴的判断。
顾炎武注视着胤礽。
他在猜测出胤礽的存在之后,几欲呕血,心神大恸。
儒信天人。正统王朝立世,自开国皇帝之后,总会有一两代仿若有神人相助的帝王出现。这是上天承认这个王朝的证明。
有这样的帝王出现的王朝,大多会延续至少百年。
清朝居然也是吗!
上天已经承认了暴清吗!
顾炎武很想对天嘶吼,悠悠苍天何其不公。
可他理智上明白,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地没有感情,万物都和祭祀用的草狗一样,天地不会特别对待任何人任何事,只是按照一定规律行事。
纵观历史改朝换代,屠城屠百姓称王称帝者不知多少。上天不会为这些事惩罚帝王和王朝,只有黎民百姓在哀嚎。
神灵和天地都不会庇佑百姓,能庇佑百姓的只有人自己。所以他不能倒下,不能隐居,他必须为黎民苍生留下些什么。
大明气数已尽,大清气数正是旺盛时。他无法逆天改命,只能孤身入局,影响这个残暴的王朝。
顾炎武自进京之后就看到了这件事。
地震之后,顾炎武完全失去了那仅剩不多的反清复明的希望。
他看着眼前被神灵钟爱的孩子。若他能成为皇帝,或许百姓会过得很好。
就算是昆山、就算是扬州、就算是嘉定,也一定会恢复繁华。
顾炎武突然想起,那些地方其实已经慢慢恢复繁华了。
许多人都已经忘记大明了。他们已经认可自己是大清的人了。
何其可悲,何其可悲。
遗民犹有一人存,遗民只有一人存啊。
顾炎武重新把胤礽抱到膝上,和胤礽说起自己的一些思想和见解。
被无视的康熙摸了摸鼻子,拖了把椅子坐在顾炎武身旁,让赵昌问店家拿来了笔墨纸砚,一边偷听一边做笔记。
顾炎武说的话很通俗直白,力图让孩子也能听懂。
胤礽不但能听懂,还能提问和说出自己的见解。
他们一老一小说了很久,说得口干舌燥,说到戏终人散,华灯初上。
顾炎武一生的心血不可能在几个时辰说完,但他只会与胤礽说这几个时辰。
这几个时辰,他为黎民苍生,暂时为太子师、为帝王师。
走出这扇门,他又是大明遗民顾炎武,是那个和清朝有血海深仇的孤独老头。
顾炎武在《日知录》中道,“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
他大半辈子都在为了“保国”而奔走,现在他的所作所为,则是为了“保天下”。
他进入京城,与文臣结交,让子孙门生出仕,便是试图把大清这个“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的王朝影响成一个人能活下去的王朝。
为了“保天下”,他背弃了自己的本心,背弃了血海深仇。
顾炎武嗓子哑了。
他没有喝康熙亲自递过来的水,只用口水勉强润了润嗓子和喉咙,继续教导胤礽。
他最后说的是许多儒生不擅长、甚至鄙夷的治财学问。
顾炎武善于治财。
他家财被豪强占尽,被其追杀满地逃窜,他还被关进监狱里,出来时身无长物。可他每到一处,便自垦田地,置房置产,离开时便将这些资产交给门人,弃掉财产。等到了下一处,继续赚钱置产。
像他这种经历的人,几乎全都贫困潦倒,他却几乎没有生活困顿的时候。
顾炎武在京城当官的外甥徐乾学等人为疏通朝中关节,向顾炎武借了数千白银,顾炎武都懒得去讨要,可见他多有钱。
顾炎武若能出仕,康熙把户部给顾炎武,顾炎武估计能让国库的银子翻一倍。
可惜,可惜,顾炎武不可能出仕,永远都不可能出仕。
康熙遗憾,更加厌恶多尔衮和多铎。
敢情坐皇帝位置的不是你们,你们就可以乱来了吗?我的千古一帝汗阿玛的话,你们都当耳边风!
康熙想了想自家汗阿玛那时候的岁数,脸有点黑。
好吧,不当耳边风才不可能。就跟鳌拜能听我的话似的。
顾炎武勉强熬了熬,终于把自己想说的大致说完了。
只是大致,只是梗概。剩下的,胤礽可以看书自己学。
顾炎武不会敝帚自珍。他的著作本就会公开给所有人看,皇帝和太子想看自然也能看。
康熙再次奉茶,顾炎武再次拒绝了康熙的茶。
他把胤礽还给了康熙,然后摇摇晃晃,深一脚浅一脚走出门。
康熙吩咐人偷偷跟着顾炎武,保护顾炎武安全回家。
胤礽抱着康熙的脖子,父子俩沉默地回宫。
晚上,康熙没有去后宫。
他抱着儿子,长吁短叹。
这个大清,还能有第二个顾炎武吗?很难了吧。
胤礽蹭了蹭康熙:“阿玛,你努力,你可以成为第二个顾炎武!”
康熙:“???”
他捏了捏儿子的脸:“是你好好努力!”
胤礽翻身,背对着康熙:“我不要。我还小。阿玛,你听过一句话吗?”
康熙把胤礽翻过来,正对着自己:“敢用后脑勺对着阿玛,你很嚣张啊。说,什么话?”
胤礽一字一顿道:“慧、极、必、伤。”
康熙抱紧了儿子:“谁说的?不准再说这种话。快睡觉,你还想不想睡了?”
胤礽:“哦。”
太监将蜡烛吹灭。
半晌,黑暗中响起康熙的声音:“这话究竟是谁说的?”
胤礽:“当然是皇玛法。还有半句是情深不寿。”是金庸。
康熙:“哦。”肯定是玉林通琇那个假和尚说的。
没事了,这话一定不是真的。康熙自我安慰。
……
顾炎武见到康熙和胤礽之后,收拾了行李,第二日就离京归家了。
他回到昆山,做回了田家翁,安心著书。
康熙让当地官员好好照顾他。这一声招呼,让康熙知道顾家家产被昆山豪强叶家占据,叶家还追杀顾炎武的事。
他叹了口气,叫来了与昆山叶家同宗的叶方蔼,让叶方蔼回家一趟处理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