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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抱着已经醉成了软骨动物的家伙回到神庙,已将近深夜。欧副官披着睡衣迎出来,他挥手遣欧副官去煮醒酒茶,直接把她抱进了自己的卧室里。陆濛濛还有点意识,倒在床上时嗅到满腔属于萧先生的气味,喜欢极了,乖乖钻进被窝里,还蠕动着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了紫菜卷,末了舒舒服服地躺好。萧先生坐在她身侧,幸好他刚才手疾眼快用神力凝了个护罩,不然非被她吐得满身狼狈不可。欧副官的醒酒茶还没来,陆濛濛在半醉半醒间沉默了一会儿,耳边只听到呼吸声和树影摇曳的声音,凝在空气里,死气沉沉的。
她低低地呓语了一句:“好安静啊。”
他伸手轻轻给她掖好挡在脸上的被子,道:“一直都是这样。”
安静得像无人居住,安静得犹如只有无声的风和光会偶尔来拜访,安静得百年千年都只在弹指一挥间,带不来任何变化。
直到你出现了,在这一片沉寂之中敲开一道小口。然后,温度灌进来,声响灌进来,笑意灌进来。我终于从漫长的梦境中苏醒。
第七章
“她让他第一次有了想要继续活下去的念头。”
(1)
翌日,陆濛濛转醒,发觉自己正躺在姥姥病房的陪护床上,时针刚走过七点。昨夜种种如幻灯片一般在大脑里闪现,她最后的记忆是模糊中喝下了一杯清清甜甜的热茶,然后心满意足地窝在满是萧先生气味的被窝里,无比心安地睡着了。大概是萧先生送她回来的吧,陆濛濛想着,睡眼惺忪地起床洗漱,发觉自己并没有出现各种宿醉的症状,应该是萧先生那杯甜茶的功劳。
快速收拾好自己、准备好姥姥的早餐,陆濛濛蹑手蹑脚地拿起车钥匙准备离开时,睡梦中的姥姥被这阵声响吵醒。近来姥姥尤其嗜睡,杨医生说大约是换了新药的缘故,整日下来只有几个小时是精神的。姥姥微笑着望向精神抖擞的陆濛濛,干瘦的手伸过来,轻轻捏住濛濛的手指。
姥姥微颤着双唇,逐字逐句地说:“回……回家……”
陆濛濛看着姥姥水雾迷蒙的双眼,心细细密密地疼起来。姥姥始终记挂着她的小诊所,记挂着那个倚靠在钟山脚下的小镇,那个属于自己的家。她半蹲下来,安慰般轻吻了姥姥的额头,说:“好,等杨医生同意出院了,我们就回家。”
眼泪滑过满是细纹的眼角,姥姥摇摇头,像是预感到什么即将发生一般,平静但倔强。陆濛濛听了许久,才听明白姥姥哽在喉咙里的那句话,她说:“最后带我回去一次吧。”
(2)
第五天了。
萧先生斜靠在花梨木卧榻上,窗外光影斑驳,竹林摇曳,春声穿堂而过。现时人世应该准备入冬,但结界内的庙宇仍然温暖如春。这无聊的日子越过越觉得懒散,欧副官在时他装模作样地取了书来读,却全然不知自己读了什么。捏着书页又重新数了一遍日子,到今天,确实是五天了没错!
陆濛濛已经有整整五天没有召唤他了!
这个想法莫名让他觉得窝火,焦虑又压下来一层,身子骨里的疲惫感更重。他干脆躺下,一骨碌翻身时手边的书“啪嗒”落到地上,萧先生竟没听见,大脑开始放空,不受控地想:她现在会在做什么?
下午一点了,应该刚吃过午饭,心满意足地准备午睡吧。不知道中午吃了什么?合不合胃口?分量够吗?午睡能睡饱吗?今天有没有受委屈,会不会在闹小脾气?闹小脾气她一般还不大好意思让别人知道,只能自己暗暗憋着,那模样就像个吸饱了水的小河豚,要是哪个倒霉蛋赶巧了来惹她,一戳就爆炸。
仔细想想,他倒是经常做那个倒霉蛋。
想罢恢复神志,望向纵横的房梁,喟然叹息:他这么片刻不能停地想她,真的没问题吗?
她不能喜欢他的。
除了悲伤,他无法带给她任何一种关于“喜欢”这个词汇的幸福。他受那个该死的诅咒折磨整整一千年,这一千年里他没有任何一个称得上愉悦的时刻,精疲力竭地煎熬在前世的记忆里,明明已经油尽灯枯,却还是只能在不死不伤的漩涡中挣扎。所谓通天神力,所谓长生不老,所谓身为神所能够让他人羡艳的一切,对他来说都只是惩罚。
他唯求寂灭。
寂灭成风也好,寂灭成雨滴也好,寂灭成瞬息即散的青烟,寂灭成落在掌心也无人觉察的尘埃也好,他本无所谓生死,却不知道从哪一刻开始,害怕再也看不到她的笑容。
是她让他第一次有了想要继续活下去的念头。让他在吹风时想站在她身侧,落雨时想陪她回家,吃饭时想坐在她对面,让他想陪她做尽一切无聊事,只要她在他身边就好。她让他知道春天的温度,让他知道,原来在喜欢上他人的笑容时,自己也同样会绽放出微笑。
可又偏偏是她,能给他带来寂灭。
对深受诅咒的神明和解咒人来说,任何情感的羁绊都是不应该发生的。他太清楚他们之间的走向,羁绊意味着分离时的痛苦,所以他说她不能、不行也不可以喜欢他,他也不要她喜欢他。
因为只需要他喜欢她就够了。
羁绊的痛苦,让他独自承受就够了。
思虑再三,觉得肯定是自己太闲的缘故。于是,他起身找欧副官去,博弈抚琴、研墨挥翰、蹴鞠骑马、赏花酿酒,一口气把这几百年积攒下来的娱乐活动在几天内都折腾了一遍,最后发现——都不如和她待在一起有意思。
那一刻,萧先生深刻意识到,他算是完了。
这真真是,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3)
冷战的第八天,和天气预报的干燥寒冷背道而驰,冬雨如网一般铺天盖地笼罩下来。陆濛濛尝试过停雨但无效,尝试过猜想萧先生为什么会悲伤到任由这样萧条的雨一连下这么久,但最终的想法都只回到那晚他的那一句“不行,不能,不要,不可以”。
到第十天,度过最后一个满是不安和悲伤的夜晚,她终于没力气再想下去了。
那天,萧先生懒懒地从欧副官房前路过,见他正埋头捣鼓着那部长方形的智能手机,想起那时陆濛濛说和欧副官互加了什么好友,脚步一旋就迈进了欧副官房里。
欧副官抬头看他,疑惑道:“大人?”
他故作姿态地轻咳一声:“今天天气不错。”
欧副官扫了一眼窗沿上零落的水渍:“……下着雨呢。”还是因为大人自己心情不好,不仅是人间,连结界内的天气都变得这么坏。
“……对了,”他终于想到一个借口,“陆濛濛今天上班带伞了吗?”
欧副官皱眉,他的工作内容什么时候又多了这么一项,要负责监视陆小姐有没有带伞?但是……
“今天周末,大人。”
萧先生缄默,再问下去可就太刻意了,正斟酌着,欧副官见他完全没有就此罢休的意思,就给他找了个台阶:“如果大人想知道,我可以帮您问问。”
萧先生眉梢一挑,不禁走近了一步:“怎么问?”
欧副官举起手机:“微信上问。不过陆小姐这几天都没有更新朋友圈,好像心情比较低落的样子。”
萧先生摸着下巴思忖:“她会知道是我吗?”
“用我的账号问,应该不会知道是您。”
萧先生稍稍点头:“那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暗示她,让她明白她其实很想见我呢?”
欧副官闻言,忍俊不禁道:“大人,是您想见陆小姐吧?”
“不……”萧先生原想否认,对上欧副官的眼神,忽然觉得自己在他面前没什么可隐瞒的,便把口是心非的话又咽了回去,说,“好吧,是有点。”
“有点?”
他改了改措辞:“好吧,挺想见的。”
“嗯?”
萧先生投降:“想见!行了吧?”
“既然如此……”欧副官偷笑着低头划手机屏幕,最后点开一张陆濛濛的照片,递到萧先生眼前,“大人看看照片,能不能稍微缓解一下相思之苦呢?”
萧先生一眼就看到了照片里的陆濛濛,那明明是挤满了屏幕的一大群人,她明明没有站在最中间,衣着和姿态也并无特别显眼之处,但他就是一眼就看到了她,像在荨麻丛中发现一朵玫瑰。她只是简单地站在那里,弯着眼睛比着一个傻里傻气的剪刀手,就比其他任何人事物都更能吸引他的目光。
欧副官看到萧先生的眼神在看到陆濛濛的瞬间就柔和了下来,温柔的弧度压弯了嘴角,窗外雨势渐小。萧先生指指屏幕,问:“她现在在忙这个吗?”
欧副官摇头否认,拿回手机看了一眼这条朋友圈的日期和文案,说:“这是半年前,陆小姐和朋友们聚餐时的照片。”
“那她现在在忙什么?”
欧副官摇摇头表示不知晓,屋内再次陷入缄默。良久,萧先生终于有了动作,欧副官以为他是要离开,却不想萧先生直接伸手过来,说:“再给我看一眼。”
于是,两人并排而坐,原本玩着手机消遣时间的欧副官两手空空,只能撑着下巴陪萧先生一起望着手机上的照片发呆。
“大人,下官虽然没有在人间生活过,但这些年跟着大人读过这么多关于人类的书籍,下官倒是明白了一个道理。”
萧先生正失神,随意应一句:“什么?”
“当有想见的人时,无论风晴雨雪,跨越千里都要去见。正是因为这样坚定不渝的信念,人类这个渺小的种族才得以在沧海桑田的变化中顽强地存活着,像从未失败过一般继续战斗着,带来了今天这些令神族都为之惊讶的改变。”
萧先生没有提出反对意见,沉默了半晌,很委屈地撇了撇嘴,说:“我想见她……但她不召唤我。”
欧副官何其了解自己这位口是心非的大人,也知道陆濛濛虽然是个小姑娘,但也绝不是那种没理由就乱闹脾气的孩子。他都不必细想就找到了原因:“是不是您惹陆小姐生气了?”
萧先生闷闷地不肯说话,欧副官无奈地笑,像在哄小朋友:“那您就向陆小姐道个歉吧。”
萧先生略一思索,摇头否认道:“……这件事道不了歉。”
欧副官疑惑地看向他,萧先生一脸无辜地解释道:“她跟我说她好像喜欢上我了,我说不许。”末了还很严谨地补充了自己的话,“不只是不许,我还说了:不行,不能,不要,不可以。”
欧副官一怔。
他家大人,到底是真纯情还是假腹黑啊……
事情发展到此,本应该陷进一个进退维谷的境地,毕竟任何关系一旦牵涉上爱情,再有条理的事情都会变得剪不断理还乱,更何况他在面对陆濛濛时,向来少有理智可言。那夜萧先生意兴阑珊地坐在庭院中观星,多年来人们试图从这些泛着微光的斑点中寻找出现世运转的逻辑,可惜其中秘密过于深奥,只有神族方能了然。
回想着书中各类复杂的星象布阵,逐个星宿望过去,很快找到了她的星宫。果然没什么大变化,主星仍然光辉熠熠,璀璨的强光之下,附近的一颗印星显得尤其微弱。那是濛濛姥姥的命星,一直以来虽光线黯淡,却不渝地坚守在她身边。
还没想完,泛着微微青光的印星倏忽闪了闪,仿若突然故障的小灯泡,勉强地支撑了最后几秒的闪耀,便彻底从如墨般深邃的夜幕中悄然隐没了。
不妙的预感兜头罩下来。
(4)
萧先生穿过移换阵前扫了一眼案桌上的小方钟,短针尖在“四”字上。凌晨四点钟。
按理说他无论如何都该等到天亮再去,但睁眼闭眼间全是陆濛濛难过时满眼水雾的模样,他焦虑得一刻都不得安宁。什么都顾不上了,也什么都不想顾,星象本就不是即时反映,姥姥的事少说已过去了好几天,他现在只想马上出现在她面前,哪怕一切已经无能为力,但只要能陪在她身边就好。
医院,病房,灯光很暗,空空如也。他摇醒值班的护士一问,姥姥早就签了免责书出院回家了。在小护士眼冒桃心地献殷勤时,他用了点神力在成堆的病历档案中翻出了姥姥的地址,点头谢过递过来的热水,头也不回地走了。
地址精确到门牌号,他穿过移换阵时莫名感觉到阵内神力不稳,符阵果然中途断裂,只送他来到小镇入口处的一座小石桥上。
真是怪事,他曾毫不费力地利用移换阵抵达过地球的另一端,现在竟然撑不起数公里的路程。但眼下他没心情考虑这个破符阵的事,弯起食指撑开屏雨的法术,穿过石桥根据门牌号一间一间地寻过去。
远远地看见在一片魆黑中亮起的白色灯笼,成对地悬在檐脚下,微弱的光影和门后的灯光交织成一片。方圆几里内这栋陈旧老派的小宅子仿若灯塔,他预感到陆濛濛就在附近,自己像步步走向太阳。
前院堆着数不清的花圈,白菊花的花瓣被踩得到处都是。视线触到陆濛濛的背影时,原本滂沱的夜雨刹那间消失无踪,只留下一片缭绕的白雾。他望着身穿孝服独自跪坐在蒲团上的陆濛濛,她望着挂在灵堂最中间的照片发呆,像一座空了心的木头。他的心也跟着沉下去。
还没想好怎么开口,倏忽间有个影子从里屋闪出来,高瘦颀长,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粥,是个一身黑衣的少年。肤色惨白,唇上的血色亦不多,唯有一双狭长双眼里的墨色瞳仁色泽浓郁,瞧着很是温文尔雅,仔细一看便觉其浑身都萦绕着一股不祥之气。
虽是不祥,却不得不说,他有一张在人类中绝对称得上俊美无双的脸,看向陆濛濛时眉目中流露出的温情和疼惜,简直刺眼。
少年细声哄陆濛濛吃粥,她固执地摇头拒绝。少年蹲到她身前,舀起一勺白粥轻轻吹凉,作势要送到她嘴边。当真是情深义重,一对璧人。
萧先生看着眼前情景,忽觉心中莫名地冒火。少年察觉到门口射来的如炬目光,抬头望见萧先生,狠狠一愣。陆濛濛躲开少年亲昵的动作,正想说自己来,却见他像见鬼一般愣怔在原地,顺着目光回头看去,孤冷出尘的萧先生居高临下般立在门外,仙姿秀逸,目光清冷如月华,一眼看去有如天神下凡。
不用有如,她想,这就是天神下凡。
这时,她身侧的少年回过神来,像是害怕见到萧先生一般,慌慌张张地放下粥,找了个借口躲进里屋去了。
陆濛濛半跪在原地,看着萧先生走进屋里对姥姥的灵位行礼,动作轻缓优雅,如行云流水。最末,是家属谢礼。陆濛濛鞠过躬,原以为他有话要说,却不想他步履未停,直接朝门外走去。
按礼节她该送客人出门,无奈跪得太久双腿发麻,无论如何追不上萧先生的脚步。他在庭院当中停下,像是在等她,陆濛濛在三步外顿住,实在迈不动步子了。她抬眼望向夜幕里一袭白衣的他,神秘莫测,像要融进这漫天的雨雾中去。
“你好像有话要说。”他淡淡道。
陆濛濛终究没忍住,问出了心里那句:“你为什么会来?”
“自然不是因为在乎你才来的。”
再经典不过的傲娇台词,陆濛濛却偏偏没听出其中的口是心非,大失所望。双腿的刺痛感消失了,却钻到了心里,她手足无措地揉了揉肿成桃子的眼睛,强忍住心里翻涌的情绪,低声道:“嗯,我知道了。”
说完转身要回去,萧先生却急了,抬手想拉住她却又不好意思,踌躇几下,脱口而出:“刚才那个是谁?”
陆濛濛停住,微微侧脸,答:“林令。”说完又觉得他大概不记得林令是谁了,补充道,“我小时候的同学,最近他回来探亲……”
“我记得。”
他怎么可能不记得?她说过那是她心头的白月光。想到这个词,心火更甚,萧先生头一回有这样的感觉,自己都闻得到自己浑身的醋味儿了,却还是止不住地感觉到不安。他试图像从前那样用冷漠掩饰自己的失态,硬起声音道:“我瞧他金玉之下,皮肉俱衰,你的白月光也不过是个命薄之人。”
一个“也”字何其刺耳,她想起历来种种,一开始他就说她“命途多舛,生世不谐”,是啊,她当凡人尚且是运气最不好的那种,又怎么敢说喜欢他这位高高在上的神明呢?所以他才说“不行、不能、不要、不可以”吧。
她咬着牙忍住委屈,回敬道:“先生不必冷嘲热讽,我是命薄福浅,但谁真的对我好,我还是分得清楚的。”
像是感觉被毒针蜇中,他眼中的怒意更重,理智几乎全军覆没:“他对你好?他对你的好可曾及我对你的万分之一?你说他玩游戏的时候救过你,但真正一次又一次救你的到底是谁?”
他果然提到救她的事,陆濛濛眼里最后的光黯淡下来,他一直以来不过是例行公事般对待她,是她会错意,竟妄想出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戏码。自嘲地笑笑,她整个人像被戳破的小气球一般软下来,声音很小,却很笃定:“你放心,答应过你的事我都记得。等处理完姥姥的后事,我会亲自上钟山给你解咒。不用等很久了。”
比迎面泼一盆冰水还有用,萧先生顿感寒意生起,想起自己身上的诅咒,想起刚才断裂的符阵——他恍惚间意识到,原来终点已经近在眼前了。
多少年没这么经历过情绪的大起大落了,他暗暗笑自己,她是怎么做到的?轻而易举地触怒他,又轻而易举地将他降服。
“如此……甚好。”他淡淡地回答,像是在笑,眼睛里却没有一丝笑意。陆濛濛回头看他,忽然觉得他不是在说真话,忽然觉得自己说的都并非是他想要的,那他究竟想要什么?
他什么都有了啊。贵为天神,他唯一的烦恼不过是那个纠缠千年的诅咒,只要她帮他解除,他就得升神界,飞渡尘世之外了。
这也是她唯一能为他做的事了吧。人与神毕竟是云泥之别,他是拥有山川河海的神明,她不过是偶然被神明的笑容眷顾过的平凡少女。既然分别二字已经清清楚楚地写在了结局处,再说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好像显得太过不识趣了呢。
不知道还能说什么,陆濛濛低下头,悄悄揩掉眼角的泪,这些天她实在哭得太多了。像白天对待客人一样,她礼貌地朝他微微鞠躬,得体地说出那句已经说了无数次的话:“谢谢您来送姥姥,她老人家在天之灵一定非常高兴。慢走。”
言毕,她再没回头,迈步走回灵堂之中。揉开眼睛里的水雾,走向蒲团时瞥见姥姥的灵牌前,正安静躺着两颗透明包装的花生酥糖。
(5)
欧副官真正察觉到大事不妙,是在萧先生那天凌晨失魂落魄地回来之后,又像之前那样把自己关在房里好几天,而神庙上一直倚赖大人神力保持如春气候的结界,竟然在某天傍晚猛地破开了一个大洞。
初冬萧瑟的冷风呼啸着灌进来,山顶气温本就低,云雾湿重,很快把欧副官精心打理的庭院景致都冻蔫了。没见过这般怪事的欧副官大惊失色,连竹屐都忘记脱了,从庭院直奔萧先生的卧室:“大人,大人,您还好吗?”
没有应答。欧副官彻底陷入恐惧之中,顾不得礼数破门而入,看到躺在床上昏睡的萧先生,面如纸色,气若游丝。
欧副官惊得双腿一软,几近跪倒在床边。他忙施了法术稳住萧先生的气息,在他颤着手往萧先生额上贴退烧贴时,先生转醒,惨白的薄唇微动,道:“副官不必担心,我只是……太累了。”
太累了,所以从陆濛濛家里回来的路上,不小心让移换阵再次断裂。他坠进凶险万分的混沌幻境之中,拼尽全力才逃了回来,却感觉体内的神力像是在幻境内被抽干,虚弱得连最基本的神庙结界都维持不住了。
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发生的所有都在告诉他:道别的时刻已然来到。
卧床静养了两天,萧先生的气色才终于有所好转。欧副官犹如无头苍蝇般背着他的竹箱笼往各路神明处飞,但无论他如何祈祷哀求,众神都只有一句:爱莫能助。
他还记得千年前自己的话:神是不会生病的,神是不会死的。可是眼前,他家大人病得奄奄一息,仿若下一秒寂灭就会肆无忌惮地降临,他视作铁则的“不死不伤”定律,已然被毫不留情地打碎。
欧副官心力交瘁地瘫倒在自己的床上,忽而听到萧先生的意念声,轻道:“副官,麻烦你到客厅来。”
他赶紧收拾好自己,一刻不敢耽搁地赶去客厅。
萧先生坐在棋盘一侧,如往常那样,白衣清冷,孤高傲岸。欧副官胆战心惊地陪他下完一局,向来棋艺非凡的先生此次毫无战意、步步退让,欧副官几乎没费多少心力,便杀得他全军覆没。
萧先生静静地望着败落的棋盘,浅笑:“结束了,副官。”
言下之意让欧副官不寒而栗:“大人……”
萧先生还是笑着,目光平静如水,端坐在那头,望向欧副官的眼睛。他说:“这些天我一直在想,如果这一千年没有副官在我身边,我会是什么样的光景?”他微一停顿,自答道,“别说万事太平,终于让我等到解咒之人了,如果没有副官,我大概连设置结界,保存神庙根基都做不到,只能任由清淮大地恶乱横生,自己则像孤魂野鬼一般,四处流浪。”
“大人折煞下官了。就算没有下官,凭借大人的通天神力和满腹韬略,也一定能胜任此职。”
“确实,如果没有副官,清淮也仍会有守护神。但如果没有你,就没有能走到今日的我。”他很少有这样直接袒露心迹的时刻,一双眼睛微微弯起来,轻声感慨道,“真是太幸福了啊,副官,能遇到你。”
不安的预感击中欧副官,他连连退开,伏地叩拜,悲恸道:“大人别再说此等割人心肝的话了!在遇到大人之前,下官只是神界的小小喽啰,只能干些给各神传递书信的差事。是大人您的出现,结束了下官漂泊不定的日子,是大人您,给了下官一个值得永远记挂在心上的归宿……”越说越觉得心肝剧痛,欧副官涕泪纵横,失声道,“是我一直、一直都为能够和大人相遇,而感到幸福啊……”
静坐的萧先生看着这头,只觉得眼前一片水雾迷蒙。他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再次浅笑,以能做到的最轻松的口吻道:“但我常想,究竟要做些什么,才能稍微回报一些副官千年如一日关照我的恩情呢?”
欧副官声泪俱下:“只要大人安好,下官百死不悔。”
萧先生将棋盘腾开,将放置在身后的精致木盒拿出,推到欧副官跟前。欧副官闻声抬头,只扫了一眼那个红木盒子,便知晓里面装的是什么,又惊又痛,抖得连话都说不出了。萧先生慢条斯理,像是在送一个无关紧要的小玩意儿,说:“这是守护神的印玺。我寂灭后,清淮大地,就交由副官守护了。”
这样,即便他不复存在了,陪伴他度过千年漫长岁月的好友,也不至于回到从前那种夹板受气、居无定所的日子。
欧副官再次拜倒,语气决绝:“下官无功,不敢受。”
“副官,就当是,守护我们的归宿吧。”
(6)
虽约好了等她处理好姥姥的丧事后就解咒,但萧先生无论如何没办法放心她,更何况她身边还有一个甚是诡异的林令。担心使用移换阵又会掉进莫名其妙的凶险幻境里,萧先生穿好冬靴、揣好零钱,从山顶出发了。
这算是他第一次步行“出远门”,幸好山上的路他了若指掌,没费多少力气就到达了山脚下。灰蒙蒙的冬日,他独自在站牌下等了许久公共汽车,学着陆濛濛的样子上车、投币,坐到窗边,沉默地看着冬日里林寒涧肃的钟山。
恍惚想起多年前第一次来到钟山时,也是这般肃杀的光景。这说不定是最后一次这样看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