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不着转车,车直接抵达陆濛濛所在的小镇。沿着记忆里的路线找过去,白灯笼仍挂着,但花圈和灵堂都已经清理掉了,只剩陆濛濛姥姥的遗照挂在厅堂,黑白的,无声的。
他听到里屋有声响,隐了身走进去,看见陆濛濛独自在整理姥姥的遗物。
没有眼泪,没有失常,她只是安静地清点着各色物品,小小的身影里透出一股坚韧,但萧先生清楚地感受到,她的心里缺了一大块。
他总觉得她还是小朋友,总觉得她无力承受变故,想把她护在身后,替她承受所有的痛苦。但很多时候她总表现出一种意料之外的坚强,就像葱郁的柳树枝一般,只是看起来易折而已。
姥姥房内有很多书,这是陆濛濛整理起来最吃力的地方。医书本来就厚,她得一本一本拿出来,摞好捆好,再一一装进箱子里。好不容易才把书架上的书都拿了下来,忽然瞥见书架顶上还塞着几本,便搬来凳子爬上去拿。怎料这不大的缝隙里塞了少说有十来本书,陆濛濛渐渐抱不过来了,站在椅子上摇摇欲坠。
忽然,像是错觉,好像有一只手扶住了她,让她得以找回重心,稳稳地回到地面上。陆濛濛心中疑惑,正不自主地往萧先生那边联想过去时,前厅响起脚步声,林令带着笑意翩然而入:“小濛,我给你买了奶茶,是你喜欢的口味,少冰七分……”
“糖”字还没说完,他目光在扫到陆濛濛身侧时猛地僵住,好看的笑容也凝在脸上。陆濛濛不知道他怎么了,但她倒是有个更大的疑惑,问:“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少冰七分糖?”
不止如此,前几天他给她做饭的时候,知道她喜欢吃辣,知道她喜欢吃鱼香茄子和培根煎蛋,甚至了解她每晚十二点睡觉、七点起床的生物钟,但这些都不是陆濛濛初中之前就形成的习惯。
而这次,林令的回答也和之前一样:“我猜的呀。”
这猜得也太准了。陆濛濛不知如何追问,但也没有喝奶茶的心情,道谢之后放到一边,继续收拾。林令充分发挥了一个业余演员的演技,力图无视隐身站在陆濛濛身侧的萧先生,扯着僵硬的微笑对她说:“小濛,你还是先休息一会儿吧,从守灵开始你就没合过眼了,这样下去怎么行?”
萧先生察觉了林令不由自主地瞟过来的眼神,死盯着他,用唇语问:“你看得见我?”
林令下意识摇头,动作又被理智抑制住。实在太尴尬了,他深呼吸几口气,压抑住本能里对神族的恐惧,转过脸只看陆濛濛,笑道:“小濛,你脖子上的吊坠好好看啊,是谁给你的?”
陆濛濛闻言,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上的羊脂玉,笑了一声,说:“啊,我也觉得挺好看的。”
林令的眼神霎时阴沉下去,眯起眼睛试探性地问道:“是订婚信物,对吗?”
陆濛濛和萧先生心中皆是一惊,林令再次露出他人畜无害的笑容,道:“别那么紧张呀,我瞎猜的。如果不重要的话,为什么还戴着它呢?我可不希望小濛戴着别的男人送你的礼物哦。”
陆濛濛干笑一声:“你瞎想什么呢……”
“因为我很在意呀。如果小濛一直戴着它的话……”林令突然刹住笑容,目光凶狠地盯住萧先生,像是在怨他,对陆濛濛说的话却没停,“我会一直没办法靠近小濛呢。”
萧先生心里猛地一沉,那羊脂玉雁是神明的信物,自带神光,本就有驱邪辟鬼的作用,对阴运极旺的陆濛濛而言是最好的护身符。不安在心中翻涌起来,萧先生正思量着要怎么处置这个林令,余光里陆濛濛忽然低头,拿起脖子上的羊脂玉雁。
完了——她该不会要摘下来吧?!
心脏瞬间蹦到嗓子眼,萧先生和林令齐齐盯着陆濛濛的动作,此刻她的一举一动,决定着这场无形博弈的输赢。只见她拿着羊脂玉雁怔忪了半晌,最后翘起嘴角,很是小心地把它收进了衣服里。
她说:“这是一位对我来说,非常特别的先生送给我的。我答应过他,会帮他好好保管的。”
林令很不甘心,追问道:“比我还特别吗?”
“不一样啦,没有可比性。”陆濛濛只是微微一笑,无意多聊,一个是喜欢的人,一个是幼时相识的朋友,怎么能一样呢?
林令识趣地噤声,抬眼看见萧先生的黑脸,暗觉不宜久留,说了再见便往外走。萧先生果然跟了上来,在踏出陆濛濛家大门时正好抓住林令的手,那一刻神光乍现,林令仿若被灼伤一般拼命往后躲,用尽全力才甩开他的手。萧先生显出身形,看见林令手腕上被他触碰过的皮肤红了一大片,上面显露出一个山峰形的符咒。
萧先生狠狠皱眉:“不周山的符咒?你到底是谁?”
林令收回手,尽管本能的恐惧在心中打着鼓,但仍维持住了面对情敌时该有的气势,冷漠道:“与你无关。”
“怎么与我无关?陆濛濛是……”理智卡住了接下来的话,萧先生停了停,最终还是说出口,“我的未婚妻。”
“这未婚妻的身份是真是假,你我心中都有数。”林令很是镇静,面目说不上凶狠,却颇有成竹在胸之感。萧先生直觉他为人时该也是位器宇不凡的少年。
林令宣战一般,道:“我不会害她,这点你大可放心。我是为了与小濛重逢而来的,这一点是得到了不周山那位五符大人的许可的,因此你无权制裁我。”
萧先生目光冰凉,透出神明庄重的威严感:“有无权利制裁你,你试试便知。”
仿若战争,在来历不明的不周山少年和清淮大地年轻的守护神之间,一触即发。
(7)
再回到陆濛濛身边,萧先生想起林令说她很久没好好休息的话,念了句咒好让她入睡。陆濛濛收着收着东西觉得好累好倦,睡意铺天盖地地袭来,昏昏沉沉地往后一倒,脑袋在磕中地板之前被萧先生稳稳接住。
他将她抱到床上,拉过被子盖到她身上。陆濛濛在睡梦中闻到清幽的莲香,仿佛萧先生就陪在她身边,轻易地把这些天堆积在她心里的悲伤和故作坚强全部击碎。她缩进那个有萧先生在的世界里,安心地沉沉睡去。
那天陆濛濛做了一个梦。梦里还是那个家,长出苔藓的天井和厚重的中草药气味,是一个等待雨水落下的早晨。她好像回到小时候,跑到小镇入口处的小石桥上等挑着零食走街串巷的卖货郎。四周都是淡青色的烟雨,这个小镇的清晨总是格外地宁静美好。
熟悉的车铃声响起,是姥爷那辆老凤凰自行车独有的清脆悠扬。小小的她高高兴兴地站起身,看见姥爷载着姥姥从家的方向驶来,银发夫妻,喜眉笑眼,岁月静好。
两位老人在陆濛濛身前停下,她闹着要上车,姥姥姥爷怎么都不肯答应。小陆濛濛果然哭鼻子了,姥姥心疼她,跳下车来将她揽进怀里,语重心长地叮嘱她道:“我们小濛啊,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姥姥没法儿看着你继续走下去了。姥姥只希望我们小濛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吃得饱,睡得饱,过自己喜欢的生活。”
一如姥姥离开前,躺在家门口的摇椅上,拉着陆濛濛的手含含糊糊地说的那些话。
但在梦里,她没有哭了。她答应姥姥,要笑着送她离开。
她再也不是那个只会哭鼻子,让姥姥哪怕话都说不清楚,还要心急地哄着她的小孩子了。姥姥陪她走的这一段路,已经很长很久,久到尽管从今往后只剩下她一个人面对世界,也从不会怀疑,她是一个在爱里长大的小孩。
姥姥,请您放心,我会变得更加坚强。


第八章
“因为我也想保护你,就像你保护我一样。”
(1)
初冬,铺天盖地的枫叶仿若一张巨大的金色羊毛毯,盖住将发而未发的一切,水波在宁静中闭上眼,清淮大地开始浅眠。
将要用的物品都准备好,待客的茶水也一应摆齐,陆濛濛坐在茶几右边,深呼吸一口气,轻抚上手腕处已经清晰浮现的符咒,闭眼细细回想萧先生的脸。
明眸似月,挺鼻如峰,风姿翩翩,世无其二。
不出一秒,甚至不用睁眼,陆濛濛就知道他来了。暗香缠绕的微风从身后弥漫开来,由鼻尖轻轻擦过,微微的痒,直落心底。她回头,望进萧先生含笑的眼睛里,心一下就软了,一直纠结着的小情绪全都抛到了脑后,很没出息地也跟着他弯起嘴角,说:“坐吧。”
萧先生依言坐到她对面,陆濛濛一板一眼地沏起茶来,为了活跃气氛随意问一句:“刚才在忙什么?”
他很老实:“想你。”不然也不会一下子就被召唤到这里来。
陆濛濛脸颊微红,明知这不是一句带有特殊意味的话,却还是忍不住心悸。
她若无其事地继续问下去:“还有呢?”
萧先生略一思索:“活着。”
除了想你,就是活着。先是想你,再是活着。
陆濛濛心脏快要受不住了,这真是杀人于无形,区区四个字就完全击溃她建设了这么多天的心理防线,毫不讲道理。清茶沏好,陆濛濛坐回位置上,两人面面相觑一同沉默了一阵,又一同开口:“那个……”
四目相对,再次异口同声:“你先说。”
陆濛濛有些紧张,想起自己上次还给他甩脸色的事,忙摆手想谦让他一回,道:“没事的,我这不是很要紧的话,你先说吧。”
萧先生看着她,心想这样推让下去,怕是很久都不能好好说话了,便率先开口,明知故问道:“我送你的羊脂玉雁,还在吗?”
陆濛濛忙不迭点头,摸出挂在脖子上的玉,有些无措地问:“要还给你了吗?”
萧先生摇头,似笑非笑道:“我要去的地方很远,什么都带不走。既然我把它给了你,便是属于你的了。这块玉我养了一千余年,是不可多得的神物,你若是一直戴着,便可保你健康平安;你若是拮据,也可以把它卖掉,我不会生气的。卖它的钱应该足够你还清你爸爸留下的债,也够保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了。”
陆濛濛听得发愣,莫名的不安感瞬间将她吞没。她呆呆问道:“可是,这不是你皇祖母给你的吗……”
萧先生不容置疑地点头,道:“这般珍宝,自然要给值得的人。”他浅笑着转动手边的茶杯,“再说,我已经没什么可留给你的了。我所拥有的,能给你的,都已经给你了。”
他的话犹如细针戳进心里,陆濛濛忽然觉得鼻腔阵阵发酸。明明说服了自己,要开开心心地跟他道别,可怎么到了眼前,就变得这么悲情了呢?他摆脱诅咒,飞升神界,明明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啊。
萧先生看不得她眼里的悲伤,抿抿唇,笑问:“你刚才想说什么?”
陆濛濛哀哀地垂下眸,不知道这样的时候还应不应该说那些话。静默片刻,他像是看穿了她的担忧,点明道:“想说就说,没什么大不了的。”
陆濛濛甚是沮丧地撇嘴,看向他的眼睛湿漉漉的,铺满难过。她的声音细若蚊蚋:“我原本就跟你说过了,答应你的事我一定会做到的,不仅是解咒,还有说好了要给你买一个更值钱的信物那件事……这些我都不会食言的。虽然我不知道这个婚约在解咒之后还算不算数,而且也不知道到底什么东西在你眼里才算是值钱,所以……”
陆濛濛说着,起身绕到茶几背后,摸出一个透明存钱罐放到萧先生面前。普通的储物罐大小,里面是零零碎碎的硬币和纸币,面额有大有小,每一张纸币都被仔细叠成了心形,看得出是主人用心存了很久的。
萧先生心中动容,端详了一阵,抬眼示意站在他身前的陆濛濛说下去。陆濛濛显然底气不足,但还是强撑着把原本的想法说了出来,道:“这是我从我们缔结婚约那天起开始攒的钱,虽然不多,但都是我勒紧了裤腰带一点点省出来的。实习第一个月的工资大多拿来治丧了,剩下的我也都放了进来。原本想着等攒得够多了再拿出来给你买礼物的,还能给你一个惊喜,但是现在看来,应该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越说越觉得沮丧,陆濛濛不想显得太难过,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道:“所以我就想,干脆把这个存钱罐送给你吧,就当是把这些日子里对你的心意都攒在这里,让你带走,就算是去新的地方,也能像我一直在你身边一样。”
但他刚才说,他要去的地方很远,什么都带不走。所以这个存钱罐大概也……
还没想完,手腕忽然一紧,整个人被他拉进怀里。他将脑袋埋在陆濛濛的肩颈处,温热的呼吸染红了裸露的肌肤,陆濛濛惊得大脑一片空白,重启了半天都没能有半点想法。
这是什么情况?她和他的身高差本就大,现在被他紧紧抱住,简直有种整个人被揉进他怀里的感觉,那是一种天与地都是她的心上人的安全感。但……他不是不喜欢她吗?那为什么突然……要拥抱呢?
想了半天,她领悟过来,大概是朋友告别之际最后一个拥抱吧,一时怅然。良久,他终于放开她,一双月光般清亮的眼睛看着她,波光微漾,像是有话要说,却卡在嗓子里总也不能说出来。
最终,他也确实什么都没有说出来。陆濛濛叹了一口气,不说也好,说了她反而更难过。想罢,她撸起袖子露出符咒,一副将赴战场的英勇模样:“来吧。”
萧先生一惊,忙退了一步:“干什么?”
“解咒啊。”
“现在?这里?”
“不然呢?还要选什么黄道吉日的吗?”
萧先生哑口无言,连连退到两米开外,有谁会忍心在听她说完刚才那些那么戳人心肝的话之后,立马壮烈赴死啊?!他本能地拒绝着,完全意识不到这是他等了千年的赴死机会,无措地躲着向他走来的陆濛濛:“你别,你那么急干什么……”
陆濛濛摊摊手:“迟早的事嘛,长痛不如短痛啊。”
萧先生无奈,这种时候她倒是坦然得很!
“你先等等,你确定符咒完全浮现了?解咒的咒语你都记清楚了?”
陆濛濛点点头,那句咒语老早前就在微信上请教过欧副官要怎么念了,至于符咒……她扫了一眼手腕上的符咒,和从前一整团的、只能模糊看出是飞鸟轮廓的形状不同,如今的符咒已经清晰浮现,完整得连羽毛都纤毫毕现,精致如由最具匠心的匠师雕刻而成。虽说和萧先生的朱雀神符相比,她这只飞鸟体态明显小些,但仍是神姿仙态,俊美非常。
她把手腕往萧先生的方向一转,说:“4K分辨率都没这么高清好吗?”
萧先生远远瞟了符咒一眼,忽觉不对,开明神印哪里是长这个样子?这千年来他看了无数次那张画有开明神印的书页,几乎已经把开明神印上那只脚踏祥云的幽昌神鸟刻进了脑子里,但她手腕上这个符咒……
他急忙走近一瞧,果不其然,这不仅不是幽昌神鸟,更不是五方神鸟中的任何一只,换言之——“这根本不是神族符咒。”
陆濛濛闻言一怔,脱口而出道:“当然啊,我又不是神。”
萧先生未语,剑眉紧皱,深觉事情不妙。顾不上移换阵的危险了,他勾出符阵要回神庙找欧副官,陆濛濛以为出什么事了,正想跟过去,萧先生回头厉色警告她:“太危险了,不许跟过来。”
移换阵有什么危险的啊?她又不是没用过。陆濛濛腹诽一句,再说了,要是真的有危险,她哪能眼睁睁看着他跳进去?想罢在萧先生半个身子穿过符阵之际,她伸手拉住他的衣角,轻轻一蹦就跳进了符阵里。眼前神光一闪,两人已置身熟悉的神庙客厅之中。
陆濛濛环顾四周,发觉除了阳光没往日灿烂、门外的盆栽景致尽数凋黄之外,一切如故。且就在她四处乱看的间隙里,阳光穿过冬云照入,阵阵冷风染上温热的气息,整座府邸再次恢复了如春景色。原本在中庭打理景观树的欧副官风风火火地跑过来,见到陆濛濛的那一刻差点喜极而泣:“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陆濛濛眨眨眼睛,问:“知道什么啊?”
欧副官激动得涨红了脸,比画着说道:“大人给了你两个神符,你自胎儿起便受神符的力量庇佑,因此一出生就拥有可改变天气、倾听神族意念、共用大人神力的能力——这都是因为,陆小姐你本身就是大人的另一半力量啊!”
陆濛濛听得一愣一愣的:“我不是很明白……”什么什么另一半的啊……
欧副官继续解释道:“只要陆小姐在大人身边,大人就等同于拥有三个神符——啊,也不一定,但起码比只剩一个神符的情况要好!”说着说着越发激昂,欧副官紧紧握住陆濛濛的手,她感觉到大叔的身子在微微发抖,他说,“陆小姐,请你,请你一定不要离开大人啊……”
陆濛濛哑然,萧先生不动声色地替她圆场,道:“副官,言重了。”
“哪里重?大人,若任由情况发展下去,结界很快连基本的幻境功能都无法维持了,人类很快会发现这处庙宇……但陆小姐一来,结界就自动修复了啊!”
萧先生沉默,无言以对。好像什么事只要把她牵扯上了,就都会变得扑朔迷离起来。他神力渐弱、几乎无法支撑任何符阵已是事实,但为什么这次她拉住他,反而能顺利抵达目的地?为什么她一来,结界的漏洞就被填补上,一切都恢复正常了?
恐怕只有欧副官的话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了。
短叹一声,他又将陆濛濛腕上符咒一事尽数告诉欧副官。欧副官进书房里翻出一大本厚厚的神符图典,对比着陆濛濛腕上的符咒一一翻阅,竟没有找到任何一个与之相似的图案。
萧先生没猜错,这确实不是神族的符咒。甚至可以说,这是一个四海八荒内从未曾出现过的符咒。
陆濛濛一一消化完眼前的事实,蹙眉得出结论:“这么说,我不是萧先生的解咒人?”
欧副官神情复杂地看了她一眼,低下头,像是叹气,却没有听出遗憾的意思:“恐怕真的不是。”
老天,你可真是无常。想完这么一句,忽然意识到自己话里的老天某种程度上就坐在自己旁边,她侧脸去瞧萧先生,发觉他神色如常,完全没有沮丧的样子。仔细一想,陆濛濛领会到其中含义,一把凑到萧先生跟前问:“那先生你是不是不用走了?”
萧先生抬眸看她,眼神深邃,并未给出回答。在意识到她刚才说的那一点时,他必须承认,自己确实如释重负。他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再执意于即刻就寂灭,不过是眷恋留在这个小朋友身边的时光。但他也清楚,天命已然降临,即便她不是解咒人,按照眼下的情况来看,他的消逝不过是时间问题。
陆濛濛读出了他沉默里的意思,着急起来:“怎么了?你别不说话啊!”
欧副官愁眉苦脸地看向萧先生,大意是劝他无须再隐瞒。萧先生无言,看向陆濛濛,清澈的瞳仁里互相倒影着彼此的模样,他差点没忍住想抬手揉揉她躁动不安的小脑袋。
萧先生几乎是随便找了句话来搪塞她,以便转移话题,道:“你要留下来吗?”
“留在这里?”
“对。眼下结界仍然需要维持,但你的力量薄弱,也有自己的生活要过,因此没有这个义务……”
“我愿意。”陆濛濛不假思索地给出答案,只要能在他身边,待在哪里她都愿意。
萧先生怔忪,忽然就后悔问这个问题了:“你别急,先认真考虑一下。”
陆濛濛点头,做沉思状,三秒后抬头,一样的答案:“我愿意。”
“为什么?”
“因为我也想保护你,就像你保护我一样。”
(2)
和萧先生住在一起,确实是陆濛濛从没有料想过的一件事。她跟着副官大叔在府邸内巡视了一圈,最终选定了萧先生隔壁的那个房间,作为她日后的卧室。这原本是萧先生的一个小书房,清雅别致,采光通透。欧副官去征询萧先生的许可,他倒没说不同意,只锁着眉望向陆濛濛,问:“你真的想好了?”
“想好了啊。”这又不是多复杂的事。
“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陆濛濛耸耸肩:“也没你想的那么复杂吧?”
萧先生气结,起身走到她面前,一张俊脸神色凝重:“你怎么总是只会考虑别人?就不懂得多为自己想想?”
“谁说我没为自己想啊?”
“你有吗?认识至今,你有什么事是为了你自己?”
陆濛濛理直气壮:“当然有啊,我想活着,我想赚很多钱,我想和喜欢的人一直在一起啊!”
“那你待在这里,怎么能实现这些愿望?”
“为什么不能?你不是就在这里吗?”喜欢的人就在这里,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才叫活着啊。
萧先生却没听出来这层意思,以为她是指他守护神的身份,哭笑不得道:“你明知道,对我许愿是没有用的。”
陆濛濛心脏猛跳,不自觉捏紧了拳头,紧张道:“但我的这个愿望,只有你能实现。”
世上哪还有这种愿望?他疑惑地看过去,陆濛濛鼓足勇气抬头,感觉后脖子都在直线升温了。
她说:“我的愿望是,希望我喜欢的人也能喜欢我。”
时间在这一刹那静止,仿若坠入一个巨大的悬浮气泡里,整个世界只剩下彼此。萧先生深深望着她,一动未动,良久,给出答案。
“做不到。”
陆濛濛心里一空,看着他收回目光,负手往房里走。在木门还剩一个微小的缝隙就被掩上时,她听到轻飘飘的一句话:“对于一个已经实现了的愿望,任何神都是无能为力的。”
这绝对是陆濛濛有生以来反应得最快的一次,她立刻冲到萧先生房门口,重重拍门:“等等,你说清楚点,这是什么意思啊?!”
他的声音闷闷的,像是埋在枕头里,答:“字面意思。”
“你……你再说一遍?”
“好话不说第二遍。”
“你耍赖!你这样我可就真的赖在这儿不走了啊!”
萧先生这才想起自己刚和她聊的正事,怎么话题就突然跑偏成这样了?不得已起身,陆濛濛听见他的声音显然近了,就在门后,说:“我还是那句,你必须要拥有自己的生活,不要因为别人而做出这样完全改变生活轨迹的决定。”
“那你先开门,我解释给你听。”
房门应声而开,站在门后的萧先生俨然已经变成一只西红柿,却还力作淡定地维持自己的高冷设定。陆濛濛忽然有了莫大的勇气,抿了抿唇,说:“我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只有一个原因。但是在告诉你之前,我希望你能知道,我会这样说,完全不是希望你能马上回应我,也无关你究竟是萧祁润还是清淮的神明,无论你以后会留在人间还是去很远的地方,我都……”
“我也喜欢你。”一如既往镇定自若的口吻,却带起整个世界的涟漪。
“不是为了马上回应你,不是因为你能为我做什么,只是突然很想让你知道。”
在每一个你含笑望向我的时刻,我也同样为你心动着。
(3)
帮着副官大叔把萧先生的书房腾好,挪用府邸里有的各类物品,终于将房间布置成了适合居住的温馨模样。陆濛濛累得筋疲力尽,瘫在沙发上休息时萧先生来巡视,他伸手一指:“这张橡木桌桌面太低,久坐伤腰。”
欧副官醍醐灌顶,正要去挪开,他淡淡补充道:“把我房里的书桌换过来吧。”
欧副官自然知道他家大人有多钟爱那张书桌,先是一愣,随即露出一脸好事已成的笑容,单手拎起那张巨大的实木书桌,在陆濛濛瞠目结舌的注视之下往房外走去。萧先生再次环顾她的房间,食指一挑,铺满柔软被子的大床自动往里挪了几寸,他说:“刚才那样摆,早晨阳光会晒到你眼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