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知不是,又何苦试它?”
“什么叫何苦?”
萧先生难得回答了一句废话:“我觉得没有必要。”
容戈掩嘴轻笑:“到底是没必要,还是没胆量呢?”
萧先生缄默不语。容戈所说的,他自是都知道。若换作旁人,当初只要那个不知名的符咒显形了,他无论如何会让对方试一试,但偏偏那人是陆濛濛,是让他眷恋不已的那个人,是让他害怕所有离开的可能性的人。
他确实没有胆量冒那个险,尽管他知道这样的逃避不过是掩耳盗铃,但他想要抓住仅剩的时间,想要为她不顾一切地和天命赌一把。好在还有些作用,起码他换来了这些直面自己心意的时光,比任何神力都来得珍贵。
这个话题没有进行下去的必要了,萧先生轻咳,说道:“我今日请你来,并非为了这件事。”
“我知道。我来,也不是为了这件事。”
萧先生直直盯着故弄玄虚的容戈,皱眉道:“什么意思?”他来还有别的用意?
容戈百无聊赖地托腮,笑说:“我来就是因为太闲了。来搅你这趟浑水,可比窝在山上追剧有意思多了。”
萧先生的脸色霎时冷下来,漠然道:“若是来看热闹的,请回吧。”
“再不起眼的观众,偶尔也能为剧情发展提供一下线索嘛。只不过,有个条件。”
“说。”
“先让我看看你这位男主角,还能演多少集?”
萧先生凝眸看他,半晌,抬手解开衬衣的纽扣。白衣滑落在地的那一刻,已然缠遍他半边身体的诅咒藤符暴露出来,犹如被千百条毒蛇缠身,看得人心惊肉跳。
容戈很给面子地抬手掩嘴,一副颇为讶异的样子。
萧先生平静地重新拉回衬衣,容戈说:“果然,一个神符的力量,早不足以与你身上的诅咒抗衡。这阵子吃了不少诅咒反噬的苦吧?”
“与你无关。”
“哎,干吗这么冷酷呢?真伤人。不过你这死撑着的做法,也是有点意义的。不然你那人族小娇妻啊,早就一命呜呼喽。”
萧先生的瞳仁骤然收缩:“你说什么?”
“你别装出这一副完全没猜到的样子,难道你就没想过,以她那肉体凡胎,要怎么撑过解咒时诅咒反噬的力量?不过,天道轮回,因果循环,用一条凡人的命来解一位神明的诅咒,不仅公平,还划算得紧呢。”
容戈字字在理,却句句刺耳,萧先生听得暗暗握拳,仿佛此时坐在他对面的不是一位来自不周山的上古神祇,而是一直以来玩弄他于股掌之间的所谓“天命”。他咬牙道:“那我不解咒便是了。”
“按理讲自然是可以,毕竟神明不伤不死,这倒能成你最后的保命符。但你这诅咒凶险至极,往后会如何发展,还当真无从知晓。”言语间注意到他手腕上已经淡去的朱雀神符,模糊得仿佛水一冲就会消失。容戈大人咯咯笑起来,“有意思,我啊,最喜欢这种完全没有套路可循的剧情了。”
萧先生默然半晌,再开口时恢复了平静,再次将话题往此番请容戈前来的目的上引:“轮到你了。”
“噢,你说线索啊?”
容戈捏起茶杯浅抿一口,笑眯眯道:“林令他,确实是我放出来的。”
(5)
抵达小镇门口的石桥时,已经是下午一点。陆濛濛跳下公交车,迎面扑来的冬风冻得她一个哆嗦,她裹紧了外套,朝家的方向走去。
终究没能做到把那晚林令忽然出现的事情当作没发生过,她确信自己是真的亲眼看到他了,他说不要回家,反而更让她觉得担心——姥姥的小房子已经是世界上唯一属于她的有关“家”的印记了,她从姥姥名下继承过来,自然肩负了要好好守护它的责任。
刚靠近房子周围就觉得气氛很是诡异,前院的铁栅门竟然大开着,她明明记得上次离开前仔细检查过所有门窗的落锁情况的。不祥的预感瞬间将她吞没,陆濛濛轻手轻脚地走进去,摸出钥匙打开前门,第一眼便看到乱得犹如被洗劫一空的客厅。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转身要往外跑——只是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数十个身材魁梧的彪形大汉站在前院,完全挡住了她的去路。陆濛濛扫到他们手上的各色武器,双腿直发软,其中一个留着一字须的大汉拿着绳子,恶狠狠地盯住她:“不想挨打就乖乖听话,我们只要钱。”
陆濛濛被反绑住双手推进主卧室时,看到了晕厥在地的林令。她心里一惊,正要扑过去时被一个大汉捞回来,仿佛扔玩具一般往相反的方向一推:“让你找房产证准备签字,不是让你来会小情人!”
陆濛濛浑身发抖:“你们把他怎么了?”
为首的大汉很不耐烦:“我说了,我们只是收了钱来办事,绝不会搞出什么人命官司来。这小子跟狗一样坐在你家门口好几天了,我们一靠近,他就扑上来跟要咬死我们一样,属实烦人。这不,揍了一顿就乖多了。”
陆濛濛又惊又惧,颤声道:“你们就这样把人扔在这里,难道就不怕他出事吗?”
“不怕啊,哥行走追债江湖十多年了,当然知道什么才是科学的折磨人的方法。你要是不乖乖把房子交出来,照样有你好受的。”那壮汉说着眯眼笑起来,满脸横肉堆叠,粗糙的一字胡因长期油熏而变得油光发亮,看得人不寒而栗。
陆濛濛强撑着坐起身,她现在被五花大绑,完全没法儿摸到手腕上的符咒,再加上早上见到萧先生那副虚弱的样子,她也完全不敢这样贸然地召唤他。眼下唯一的办法,是先稳住这群壮汉,再想办法逃出去。
于是,她深呼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问道:“你是我爸爸以前的债主雇来的,对吗?”
壮汉冷笑一声,并不上钩:“小丫头,别耍花样。”
“我没耍花样。你既然是追债公司的,就应该知道,我爸爸已经失踪很多年了,那些欠条的法律追诉期早就过了,我即便是他的亲生女儿,也没有一辈子都要帮他还债的义务。”
壮汉仍然冷冰冰的,不为所动:“丫头,哥当年背法条儿的时候,你还没投胎呢,跟我说这玩意儿有什么用啊?追诉期会过,但这人的记仇心,它不会过期啊。”
一言一语之间,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那个瞧起来格外胆大的小姑娘身上,没人注意到房间黑暗的角落里,那个遍体鳞伤的少年忽然醒了过来。他在巨大的黑影中抬头,第一眼瞧见被粗绳捆住、在地上蜷坐的陆濛濛,还有站在她面前的那个彪形大汉,手里拿的那把明晃晃的尖锐物体格外刺眼。
少年突然感觉脑充血,疯了一般扑过去,很快和那个大汉扭打成一团。本就狭窄的房间内乱成一团,直到陆濛濛听到林令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带头的男人惊呼一声“玩大了”,那些巨大的身影才四散开去,留下蜷成一团的林令,捂着肚子上的伤口在呻吟。
陆濛濛没来得及起身,几乎是用膝盖发力爬到林令身边的。她终于看清了林令的脸,和那天在娃娃机面前见到的一样,灰白,阴骘,满是伤痕。最令她难以承受的是他的眼睛,她从没有见过任何一双如此毫无生气的、悲凉阴郁的眼睛,丝毫寻不见当年那个美好少年的踪迹。才不过短短六年,他究竟经历过什么?
她忽然就想起那些年里和她一起长大的少年林令,白白软软,温柔得像戳一戳就会陷下去的棉花糖。总是那么热情灿烂,那么好脾气,等在小石桥上和她一起去上学,摘他家花园里的小花送给她,跟在她后面“小濛小濛”地叫。
现在,他也那样用力地呼唤着她的名字。
他说:“小濛,快跑啊。”
(6)
容戈用了不到一盏茶的工夫,讲了少年林令的故事。
林令出生在钟山脚下的某个小镇,书香世家,父母都是学贯古今的教书匠。从小泡在爱和礼教中长大,相貌姣好,成绩优异,一双比秋水还要温润清澈的眼睛,只消一眼就能勾跑小姑娘们的魂儿。这原本是个拿着小说男主角剧本出生的少年,只可惜前世不修,打千年前起就被判下轮回之劫,今世不出十五岁便遇劫夭折了。但这回他执念极深,未入轮回,惹烦了判官,被流放到不周山上守灯塔去了。
对容戈来说,谁去守那个破灯塔本是无关紧要的事。却逢神界颁布新法,总赶着各个在位的神多体恤尊重下属的权利,说什么“要让所有为神界工作的种族都拥有幸福感和存在感”。
这四海八荒内,要论最没存在感的,莫过于不周山的守塔人。人不人、鬼不鬼、神不神,独居在人界与神界的最尽头,守着一座永远不会被靠近的灯塔,只与星辰、云海为伴,孤独得仿佛所有时间都会在此静止,永远不能流淌过去。
容戈怜他寂寞,便承他一年一周的假期。少年攒了五年,终于在这个深秋告假,第一次离开了那座云雾茫茫的高塔。
“但我不曾想过他会遇到你。”容戈淡淡瞧了一眼萧先生,道,“以他的半人半鬼的体质,自是最怕遇到神族的,连你的近身之物都碰不得。但说到底,他只是个罪孽深重,却又执念难消的可怜人罢了。”
萧先生一句问到点子上:“这么说,他前世当真是谢英招?”
“我真不明白。”容戈托腮,戏谑道,“天眼这种这么有趣的神力,瞧人一眼便知其前世今生,你怎么就忍心封印了呢?”
萧先生没心情和他扯皮:“回答我的问题。”
“那你也要回答我的问题。”
萧先生深呼吸稳住心神,咬牙切齿道:“因为从前对人而言没有意义。爱恨情仇,是非善恶,早在生命消逝那一刻画下终点。执着于过去,无论是他人的还是自己的,对我而言都没有好处。”
容戈了然,自己,包括其余所有所谓高高在上的神族,与眼前这位人神最大的差别,就在于一颗共情之心。他说:“我看,只是你怕自己看到了什么之后,于心不忍吧。”
萧先生没答,重复一遍:“该你了。”
容戈又露出那种故弄玄虚的笑容:“我想,他究竟是不是,还得要你亲自确认清楚最好。”
这丫头……不,这小子怎么跟老狐狸似的?
萧先生心头火起,绕了这么半天,关键性问题他倒是一个不答!他当真把这儿当话剧院,买了张头排票看戏来了?正准备收起待客之道好好冷嘲热讽他一翻,耳边忽然响起陆濛濛唤他名字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听不真切。
她在祈祷吗?为什么不直接召唤他?
不安瞬间笼罩他的心脏,扔给容戈一个冷冰冰的眼神,他二话没说找陆濛濛去了。
办公室没有,博物馆没有,学校宿舍没有,他心急如焚地一个个找下去,最终在姥姥家的小房子里找到正在撞门想要求救的她。
当然,还有奄奄一息的林令。


第十一章
“请让我的先生,永远平安幸福地生活吧。”
(1)
容戈第一次瞧见那个传说中与神明缔结婚约的少女,正是重伤的林令被萧祁润救回清淮神庙之时。她跟在萧先生身后,有些惊魂未定,却完全不是那种一遇到什么事情就慌得六神无主的 包样。容戈看得出她的焦急担忧,也看得出她的镇定自持,那娇小的身子骨明明我见犹怜,却又像蕴藏了巨大的能量。
就是这样的小家伙,能让一个千年未曾入世的神明都动了心?
好奇心使然,容戈起身跟了过去。他完全不在意那个守塔人究竟伤势如何,只是充分发挥着神界八卦协会会长的职业精神,不想错过这对小情侣互动的细节而已。那个小姑娘也发现了他,露出那种他已经在无数人脸上看到过的表情,容戈听到她在心中惊叹道:“天哪,比白萱姐姐还要美。”
容戈勾唇,笑问:“白萱是谁?”
陆濛濛被容戈的嗓子吓了一跳,良好的教养却不允许她表现得太明显,只得压住惊愕磕磕绊绊答道:“我……我的一个姐姐……”
容戈此时已将陆濛濛的命格瞧得差不多了,知道她所谓的姐姐只不过是西海未及百岁的一只海妖,笑容更显轻蔑,傲然道:“单凭人类或妖族的基因,又怎么可能孕育出能与神族媲美的相貌呢?”说完视线一转,触到房内萧祁润的侧颜,又忽觉脸上疼得不行,这萧祁润难不成就是为了打他的脸而存在的?
欧副官快速检查了林令的伤势,眉头紧锁地说道:“伤在要害,下官只能稍给他止血,其余的实在无能为力……”
萧先生毫不犹豫:“我来救他。”
四个字像是要取欧副官的命一般,他全身一颤,竭力反对道:“大人万万不可!此人、此人是不周山的守塔人,按理也该是由容戈大人来救!”
话音刚落,屋内的目光齐刷刷向容戈射来,就连陆濛濛也懵懵懂懂地看着他。容戈纹丝不动,眯眼笑着给出答案:“我不干。”
陆濛濛几乎是脱口而出:“为什么?”
容戈瞟了床上昏迷不醒的林令一眼,轻飘飘道:“他体质本就特殊,受不住人间的阳气,偏他又逗留了这么长时间,早已伤及魂魄。现在身上还破了这么大一个洞,普通神术根本回天乏力。”
陆濛濛闻言,感觉心脏像是被一只有力的手狠狠攥住。欧副官没忍住帮忙求情,道:“容戈大人,不试试怎么……”
容戈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嗤笑,似是从没听过这么天真的话:“你怕是跟在萧祁润身边太久了,把神界的规矩都忘了个一干二净?当真以为所有神都跟他一样傻,见了要死的人就宁愿用自己的神符去救吗?”
容戈抬手轻抚手腕上的朱雀神符,宛如那是绝世珍宝一般,怜爱道:“这宝贝儿没了可真就没了,那不周山守塔人的位置,虽说是寂寞了些,但四海八荒内多得是正受各种酷刑的人鬼妖,他们可都盼长了脖子想来顶替呢。我犯得着为这么一个无关痛痒的人,浪费我的神符吗?”
欧副官哑口无言。陆濛濛愣愣地看着眼前这张容色娇艳的脸,忽然觉得刚才初见的惊艳犹如过眼云烟,他远没有表面所见这么美好。她捏紧了拳,愤愤道:“说得好冠冕堂皇,不过就是冷血想见死不救嘛,直接说不就完了?”
充满鄙视意味的一句明嘲暗讽,容戈听来却不痛不痒,反笑道:“是吗?我只不过是衡量利弊、选择明哲保身,反倒不仁不义了?是不是只有像你的萧先生那样与人为善,跟发传单一样见着人就送神符,最后平白丢了命才叫好?”
容戈的话瞬间引爆了陆濛濛脑子里蛰伏已久的炸弹,她最怕这种听不大懂却能瞬间让她揪心的话了。她惊慌地看向萧先生,他就站在半米之外定定地望着她,响在她脑海里的意念声非常平静:“抱歉。”
陆濛濛不敢相信自己的大脑:“你说清楚点……”
萧先生扶额,他从没想过要在这样的情况下让陆濛濛得知这件事,这容戈当真是搅局大王。他用很简单的话概括了隐瞒至今的所谓“秘密”,说:“一个神符无法支撑我在诅咒中活下去。虽说历来解咒之后存活的机会接近一半,但……一千年来,我从没想过要在解除诅咒之后活下来。”
陆濛濛失声反问:“可是解咒之后不是离开……”
仔细一想,他好像真的从没有提过解咒之后会怎么样,只说了要去很远的地方。离开人间,幻化成青烟,飘散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这样想又有什么不妥呢?
陆濛濛终于醒悟过来,满脸不可置信地问他:“可你为什么……会想死呢?”
萧先生闭了闭眼,答道:“自然是因为活着太难熬。”
“所以……”陆濛濛越想越觉得发怵,她可是曾经差一点就抓住他的手,差一点就要念那个解除的咒语啊,就连到了那个时刻,他都不打算说吗?“你是想让我亲手了结你的性命?你想让我从此都生活在那种,喜欢的人死在自己手里的痛苦当中?”
萧先生不知作何解释,曾凭只言片语便可指挥千军万马的口才在此刻不知所终,他想全盘否认,想说她的出现已经改变了全部,想说欧副官会在他消失之后处理好她脑海中关于他的记忆,但此刻他竟也无法判断,对她而言,了结和忘却,究竟哪个更难以接受?
他只好先安抚道:“濛濛,你先冷静一点。我从没有希望过事情会变成那样,更何况,你手上的根本不是开明神印。”
容戈刚才可是听到了萧先生暗暗说他是搅局大王的话,心里正记着仇呢,适时插了一句:“试试看就知道啦。不过,最怕小姑娘你不敢咯。”
陆濛濛:“我有什么不敢的?”
萧先生的耐性终于到了极点,抢在容戈回答前冷冰冰地下逐客令:“容戈,如果你没打算救人,现在就可以离开。我和濛濛之间的事,轮不到你多嘴。”
陆濛濛直接甩脸色给萧先生看,同样硬气:“我就要听他多嘴。”
容戈虽然不大喜欢“多嘴”这个形容词,却也根本没把萧祁润的话放在眼里,他岂是那种呼之即来挥之则去的主儿?萧祁润早在让欧副官请这尊神祇的时候就该有心理准备才对。于是,容戈耸了耸肩,慢悠悠地给了陆濛濛答案:“你可能活不下来。不过眼前本身就是个死局,他不管救不救人、诅咒解没解开,都不可能继续那种长生不死的日子了,差别只在于要不要搭上你这条命。不过咱们萧大人何其高尚,怕是宁愿挫骨扬灰都不愿把你牵扯进来吧。”
想用神力把容戈那把嘴封住的动作被欧副官摁住,萧先生恨得牙痒痒:“既然知道,又何必说这么多废话?”
容戈闻言有些小情绪了,他这不是在帮忙吗?要是继续让这死鸭子嘴硬的萧祁润憋下去,那不就真的活活憋到死?到时候又得重新找个什么玩意儿顶替清淮守护神的位置,平白给他添这苦差事干吗?于是,他气呼呼道:“难道人家小陆就没有权利知道吗?我只不过说了句实话,这你也要生气呀?”
“当务之急根本不是解不解咒,你没看到那儿有个人已经快要魂飞魄散了吗?你有空管这个与你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儿,怎么不救救你的守塔人呢?”
容戈恨恨地“哼”了一声,嘀咕道:“我也没说不救,我只是说不用神符救而已。让他多喘两口气又不难,反正这么吊着,疼的又不是我……”
说罢,他朝林令弹过去一个紫色光团,光晕散开,护罩一般笼住林令的身体,林令原本急促的呼吸当即平缓了许多。萧先生和欧副官交换了一个眼神,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一旁的陆濛濛知道林令暂时安全,便无声地转身,悄然离开了。
(2)
陆濛濛从小就很怕死。
打懂事开始,她就知道是一个名为“死亡”的东西带走了素未谋面的妈妈。自小长在姥姥姥爷的小诊所里,虽说不至于经常目睹生离死别,但也知道死亡与疾病其实如影随形,一旦沾染,原本拥有的生活都会在顷刻间发生改变。她害怕承受这种改变,因为她拥有着太多的爱和期待,因为她对世界还充满着无数的憧憬和向往,根本不能接受“死亡”那个霸道的家伙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给她画下句点。
她想贪心地活着,想拥有美好的生活,想努力学会爱自己,爱他人,因此获得更多的爱。所以她无比庆幸遇到萧先生,虽然她弄不懂为什么他身上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忧伤,但能和他一起活在这充满温暖的人世间,是她有生以来觉得最幸福的一件事。
不过到了现在,她大概能搞懂缠绕在萧先生身上的哀伤是什么了,是千年前山河没落、国破家亡的凄然,是千年来孑然一身、饱尝孤独的落寞。但她是一个惜命的人,她曾经在死亡的边缘挣扎过,所以才更懂得活着有多美好,所以才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他在经历过那样的浩劫之后存活下来了,却还是满心想着放弃自己的生命。
越想脑子里越乱,他果然没说错,她的脑容量真的很小,小到只能够装下那些关于他的事情,之后便连正常思考的空间都没有了。她甚至已经想不起来,自己在没遇见萧先生之前的生活究竟是什么样的?
萧先生来敲过几次门,她都装死没回答。
时间很快走过了饭点,陆濛濛中午时想节省时间早去早回,午饭也没吃几口,眼下肚子已经不争气地开始唱空城计了。还是副官大叔最了解她的胃,煮了一碗鲜嫩的番茄菌菇汤,酸酸甜甜的鲜香气息跟长了脚一般,穿过半间府邸直往她鼻子里钻,陆濛濛挣扎不了几秒钟,乖乖给大叔开了门。
大叔看着陆濛濛抱着碗大口喝汤的样子,心里忽而生出一股难言的疼爱,虽然他不懂人类所谓的亲情,但若要类比,大约如此吧。盘腿坐到她身边,他轻声道:“这就对了。不管和谁置气,也千万不能饿肚子。”
陆濛濛很委屈地看了一眼大叔,死要面子道:“我才没生气。”
“你啊,跟大人学什么不好,非要学这门子口是心非的功夫。”
陆濛濛把脸埋进碗里,闷闷地哼了一声,又问:“他一直都是这样的吗?”
欧副官微笑着回忆道:“从前,话更多些。”
“他现在话也不少啊。”
“那是在你面前。”
陆濛濛哑然,咬了一会儿勺子,又问:“大叔也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吗?”
欧副官摸摸下巴的胡楂儿,笑道:“也年轻过。”
“大叔你今年多少岁了呀?”
他略一思忖,想不起个具体的数字,便老实答道:“没有算过。”
陆濛濛惊了:“为什么不算啊?”
“一是算不过来,二是因为先前连个回去的地方都没有,算了也没有意义。”
欧副官说的先前,应该是跟着萧先生之前吧。陆濛濛想了想,咽下嘴里的白玉茹,又问:“大叔为什么会跟着先生呢?”
欧副官还是那个答案:“为了天命。”
陆濛濛依旧摸不着头脑:“什么意思啊?我到现在都还搞不太懂‘天命’这个词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注定成为他的副官,就像大人注定成为守护神,注定守着过去的痛苦。”欧副官尝试着解释,表情却逐渐凝重起来,似是叹息,又更像一种感同身受的哀伤,“明明旧人都已遗忘,旧事都已成灰,却还是折磨着他,诅咒着他。”
陆濛濛猛地想起那些关于萧先生的故事,心像被撕裂了一道口子。她一直在用自己的视角看待这些事,却完全没法想象他究竟是如何度过这些日子的。鼻腔开始泛酸,陆濛濛吸了吸鼻子,想压制住的哭腔却还是轻易传到了墙后。萧先生面朝她所在的方向站着,明明只有一墙之隔,却偏偏无法逾越,颀长的身影在昏暗的橘色灯光下,显得分外单薄。
陆濛濛问:“这些年……他是不是很痛苦?”
“自然。明明无所不能,却又无能为力;明明不老不死,却偏执着地在等一个也许根本不会来的结果。十年、百年、千年地等,怎么不痛苦呢?”
陆濛濛吃不下去了,呆呆地望着碗里漂浮的杏鲍菇片,感觉眼泪下一秒就砸进碗里。她只有短短几十年的寿命,须臾即逝,无论痛苦还是快乐,都会在心脏停止跳动的那一刻消逝无踪。所以才总想着,无论如何都要很精彩地活。但是他不一样。他无法选择忘却,因为有些伤口是永远无法愈合的。天命对他的惩罚,就在于让他数百万次地品尝自己的痛苦,反复回味萧祁润二十一年人生里所有的喜怒哀乐、惊惧悔恨,他不是活了一千年,而是同样索然乏味的日子,他迫不得已地重复了一千年。
“大叔你舍得让他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