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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说话,只轻轻抚上陆濛濛脑袋上的包,动作很轻,她没觉得疼,只感受到他掌心里凉得仿若冰晶的温度。
他说:“如果这里让你觉得不舒服了,我们可以马上离开。”
“可是……”陆濛濛不安地看了一眼桌上丰盛的菜肴,“饭还没吃完呢……”
“但在我看来,没有任何事比你开心更重要。”
陆濛濛赶紧解释:“我没有不开心,就是有点紧张,还有点不习惯……但我适应能力很强的!你再给我点时间,我一定能适应你的世界……”
“我没有什么世界。”
“啊?”
“这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活在山顶的幻境里,没有什么属于我的世界。如果有,那也是你带来的,属于你的世界。”
他忽然抱住她,陆濛濛感觉像瞬间掉进一个巨大的花香味气泡里。怔了片刻,她终于领会到他的心情,抬手回抱他,有些小得意地咕哝道:“原来你这么喜欢我啊……”
萧先生耳朵微红,庆幸此刻她正窝在自己怀里,看不到他此时的窘态。
他反问:“你以为呢?”
“我以为……”陆濛濛从他怀里抬头,食指与拇指相捏,比出一个细微得不能再细微的缝隙,“只有这么多。”
萧先生失笑,轻易将她的手握在掌心间,只说一句:“芥子须弥,大千一苇。”
即使是最微小的芥子中也可能藏有巨大的须弥山,一叶芦苇之中亦有属于它的大千世界。她觉得只有一点,那是因为他能说出来的,不及半分。
(4)
入夜的街道在各色霓虹灯的闪耀下泛出一层层模糊的光晕,广场中央的巨大屏幕轮番放送着气温突降的消息,路过高楼之间的缝隙时果然感觉到寒风呼啸。陆濛濛天生不怕冷,冬天暖得就跟小火炉一样,接近零度的天气穿一条连衣裙配大衣外套依然到处蹦跶,路过冰激凌店时还两眼放光想要帮衬。
萧先生甚是无情地拦住她:“刚吃完饭,不要马上吃这么凉的。”
“没关系,走了这么久的路,已经消化完啦!”
“你刚才吃得可不少。”
“我消化系统发达呀!”
劝她不住,只得由着她闹去。不巧这是一家土耳其冰激凌店,陆濛濛选好口味后被做冰激凌的土耳其小哥好一顿炫技,强取豪夺、釜底抽薪、套中套环环相扣等看家本领都来了一遭之后,陆濛濛仍然两手空空地站在原地。眼看套路就要结束了,小哥好声好气地把粘在铁棍上的冰激凌送到陆濛濛跟前,她一抬手,抓了个空,冰激凌不知怎的又送到了站在一旁看戏的萧先生手上。
萧先生很满意,赏给小哥一个夸赞的眼神,爽快地结账。陆濛濛望着他手上的巧克力冰激凌简直两眼发光,亦步亦趋地跟过去,连路都不想看了。
萧先生:“看什么?这是我买的。”
“可是是我点的!”
“是我付的钱。”
“你的不就是我的吗?”
萧先生被她的霸道逻辑折服,无奈却带着宠溺地说道:“太凉了,只许吃一口。”
陆濛濛连连点头,接过冰激凌“嗷呜”一大口,拳头大的圆球被她咬去将近一半。萧先生瞠目结舌,被冰得龇牙咧嘴的陆濛濛赶紧把冰激凌还给萧先生,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冷得连连跺脚。萧先生莞尔,正要训她,陆濛濛缓过来了,咽下嘴里的冰激凌,亮起一双星星眼又扑了过来:“再给我吃一口!”
“不是说好了只吃一口的吗?”
“对呀,刚才只吃一口,这次也只吃一口!”
“陆濛濛,你出息了哈?敢跟我玩文字游戏……”
约会的最后一个环节,自然是陆濛濛被萧先生相当“出其不意”地拐到了娃娃机面前。她饶有兴致地陆续观摩了一整排的娃娃机,连连点头后招呼萧先生:“挺可爱的,走吧。”
已经准备掏钱换硬币的萧先生猛地顿住:“什么?”
“走啊,我不喜欢玩这个。”
“为什么不喜欢?这些娃娃不是都挺可爱的吗?”
“两块钱一次,还不一定夹得到,这跟赌博有什么区别啊?我可玩不起这种消遣,有这两块钱,我买罐可乐喝,它不甜吗?”
萧先生愕然:书里不都说没有女孩儿能抵抗娃娃机吗,他这是找了个何等清新脱俗的……
仍不死心,萧先生再劝她:“玩一两把,过过手瘾未尝不可。”
陆濛濛发觉不对,眯眼看向萧先生:“该不会是你喜欢吧?”说罢看向这一大堆形状各异的粉红色小玩偶,嫣然笑道,“那行,你喜欢哪个?我试试看能不能夹给你。”
萧先生原本被她的问题激得微窘,正要否认,听到她后续一句,刹那间什么话都憋回去了,酝酿半晌,只得认命转身到兑币机前面去。陆濛濛在等萧先生换币的间隙研究着各个娃娃的摆放,忽觉身后有个巨大的影子靠近,一回头,看见林令穿着一身黑站在那里,表情阴骘,眼角带着瘀青,像是受到了极大的伤害。
陆濛濛惊呆了,还没来得及开口问话,林令抢先道:“小濛,快跑,不要回家。”
回家?
彼时萧先生处传来硬币掉落的声响,陆濛濛和林令同时转脸去看,她再回过头来时黑衣少年已经不见了踪影。
萧先生握着在掌心排列整齐的一串硬币走来,见陆濛濛神情不对,关切道:“怎么了?”
“我刚才……好像看到林令了?”
萧先生警惕起来,皱眉环视周遭,并没有发觉什么异常。他问:“他怎么会在这里?”
“我也不知道……”陆濛濛苦恼地挠挠后脑勺,细细回忆起来,“他只跟我说回来探亲,其他的我那时也没有精力多问。刚开始见面的时候他就特别奇怪,激动得冲过来要抱我,但是手一碰到我就好像触电了一样,整个人弹开好远。还有,他明明也是在我们小镇长大的,但是没见他和别人交谈过,一有人来吊唁他就会马上离开。而且他也没有给我留联系方式,每次都有点神出鬼没的感觉……”
言语间,有路人来玩抓娃娃机,萧先生礼貌地拉着陆濛濛退到一旁。陆濛濛越想越觉得不对,忧心忡忡地问萧先生:“先生,他……是人类吗?”
萧先生回想起林令那张冰冷哀伤的脸,满心疑窦,但不忍心让陆濛濛担心太多,只能折中答一句:“按理来讲,是人。”
但是死是活,就很难说得清楚了。
陆濛濛闻言安心了些许,这时传来夹娃娃成功的音乐,那对路人情侣激动得仿若中了彩票头奖,兴高采烈地拥抱起来。陆濛濛扫了一眼,惋惜道:“唯一一个有把握抓到的娃娃已经落入别人手里了……”
萧先生掂了掂手里沉甸甸的硬币:“那你还想玩吗?”
“那你还想要吗?”
萧先生毫不犹豫:“我不想要娃娃,我想要的是……”
“是什么?”
萧先生略一迟疑,把书上关于娃娃机的心动理论向她复述了一遍。陆濛濛先是一怔,随后“扑哧”笑出声来,一头扎进他怀里。
萧先生被她扑了个满怀,愣道:“你笑什么?”
“觉得你可爱啊,就笑了。”
萧先生有些难为情,纠正道:“可爱这样的词,应该用来形容你。”
陆濛濛现在的心情简直比刚才吃冰激凌还要甜,软乎乎的,像涂满最高糖分的奶油。她软声说道:“我不需要心动的错觉呀。我虽然没有你聪明,但是我还是很清楚的——我每一次每一次的心动,都是因为你。”
(5)
虽然娃娃机没玩成,但没妨碍萧先生接下来的好心情。并肩一起在清淮市最繁华的商业区逛了一圈,耳边喧闹,心却是安定的。
陆濛濛想起萧先生那句话,说是她让他觉得活着真好。那现在轮到她觉得,来人间这一趟真的很值得。看了太阳,看了月亮,目睹乌云密布,也见证星河滚烫。最重要的是,能和喜欢的人,一起牵手走在街上。
这样想着,路过一个穿风的小巷,正有恋人站在风口亲吻,女孩儿的裙摆被风吹得紧贴脚踝。
陆濛濛正入神,萧先生戏谑的声音传来:“怎么,很好看?”
她登时红透了脸,慌忙撇清:“没……没有!”
萧先生直勾勾地看着她,嘴角浮现一抹若有似无的坏笑:“想试试?”
“不!”陆濛濛惊恐地捂住嘴,又发觉自己的话不大对劲,补充道,“我……我的意思是,不要在这里!这也太不浪漫了……”
萧先生努努嘴,觉得这话也不无道理,便没再说什么。
陆濛濛有种被调戏了的感觉,懵懵懂懂地走着,等到穿过符阵回到幻境内,她已经把这次小插曲抛诸脑后了。
这次没有直接回到客厅里,反而是来到整座神庙面前。看萧先生的脸色,应该是故意为之。
这是陆濛濛头一回见到神庙的全貌,主殿黄墙黛瓦,斗拱重檐,两侧塔楼林立,西北向的钟塔鼎立如守兵。整体看来已有破败之感,毕竟千年没有人迹烟火,时代侵蚀的遗痕已根深蒂固。
陆濛濛望向身侧的先生,读不懂他的用意,一时无言。他说:“一千年前,我就在这里受封为神。原以为肩负的是山河安康,却不想只是一个人怨神妒的诅咒。”
陆濛濛不知说什么才好,握着他的手逐渐收紧。
“但我现在不这么觉得了。”他倏忽浅笑,墨眸中星光流转。陆濛濛发觉脸上凉凉的,一抬手,接住几颗细碎纯白的雪粒。
下雪了?
“况值群山初雪满,又兼明月交光好。”他微微俯下身来。陆濛濛心头一跳,预感到这将是一个重要的时刻。
他问:“这样的情境,浪漫到可以接吻了吗?”
陆濛濛并没有答话,那一刻呼吸都凝在彼此仅剩的距离之间,她微颤着睫毛阖眼,感受到覆在唇瓣上温润清凉如月光的吻。
所有的惩罚都在这一刻变成了奖赏。
第十章
“他们求双全法,我只求不负卿。”
(1)
夜风敲窗,陆濛濛窝在沙发上检查邮箱,收到论文导师催促她交定稿的消息。想起先前打开修改意见时那满目的红色标注,陆濛濛简直头都大了,一扔手机,四仰八叉地瘫了下去。
等等,她的论文课题有关业朝历史,她隔壁房间不就坐着一本千年活史书吗?
想罢,一个鲤鱼打挺起身,她抱着电脑溜到萧先生房里去。他正半倚在桌前翻书,白衣单薄,心慵意懒。她蹭到萧先生身边,他只给她一个眼神询问什么事。陆濛濛说:“先生,陪我改改论文吧。”
他懒笑一声,嗓音沉沉:“你已经黏我到如此程度了吗?”
“是呀。”她笑嘻嘻地放好笔记本电脑,搬来椅子坐到他身侧,“有你在我都不用查资料了。”他可比搜索引擎和检索软件管用多了,不但不用输入关键字,还能自带语音播报呢。
萧先生无奈地笑,合起原本在看的诗集,抬眼朝陆濛濛的笔记本看去。一篇过万字的毕业论文很快读完,陆濛濛屏气凝神等着他的毒舌评价,却没想他只是又懒懒地托腮,问她:“怎么会想研究这段历史?”
“我在文献综述里写了呀。”
“不要那些场面话。”
陆濛濛撇撇嘴,他怎么跟能读她的心一样?明明早就用了咒语把她的心声屏蔽掉了呀。措辞半晌,她终于说出一句:“其实对历史的喜欢没什么缘由的,硬要说,只是我很向往那个与你有关的朝代。”
萧先生半睁着眼睛瞧她,笑说:“幸亏你不是在那时候遇见我。”
“为什么?难道太子殿下那时已经成婚了?”
“那时本就是病秧子,下一刻就死了都未可知,谈什么婚配?”
陆濛濛闻言心里一紧:“病得那么重吗?”
“若不是生在帝皇家,怕是一岁都活不过。”
“但古时候不都讲究结婚冲喜吗?一般太子十三岁就配侧室了呀。”
萧先生拿眼睨她:“你好像很希望我有点什么风流往事?”
陆濛濛打了个哈哈:“哎呀,就是八卦一下嘛。”
萧先生表面看着不大感兴趣,心里还是骄纵着她,道出了缘由:“那时国师说我八字极阴,加冠前不可婚配。”
“那你及冠之后呢?”
“我十六岁就上战场,苦守万蜀关四年,及冠之时天下飘摇,哪儿来的时间和精力去纳妃?”
陆濛濛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嘴角小得意的笑怎么都忍不住,明知故问道:“那……我就是殿下你的初恋咯?”
俊脸飞上红晕,他假装镇定,反问道:“难道我不是你的初恋吗?”
陆濛濛没回答,只一味地傻笑起来。萧先生佯怒皱眉:“怎么,还真不是?”
“当然是啊!”陆濛濛忙不迭解释,又捧着脸傻笑起来,“我就是觉得,这么一只千年的珍稀白天鹅,居然掉进我这只小蛤蟆的怀里了,真是捡到宝……”
“怎么,”萧先生突然坐起,缓缓靠近她,“你还想吃我的肉不成?”
陆濛濛这才惊觉自己话里的歧义,赶紧圆回来:“你要是唐僧的话,我可以考虑一下。”
他颇有深意地玩味了一下陆濛濛的话,莞尔:“我是做不成那些和尚的。”
“嗯?”
“他们求双全法,我只求不负卿。”
(2)
缠着萧先生一起把论文改完,已经是下半夜。陆濛濛埋头把最后几点注释敲完,斜眼看身侧的萧先生,他像是在浅眠,撑着脑袋,呼吸平缓。神使鬼差的,陆濛濛放下鼠标凑过去,看见他脸上长睫毛投下的浅影,睡颜平和且美好。
只要看他一眼,心里的疲倦就会一扫而光。原来深深喜欢对方是这么一回事。
花痴一样望了半晌,她回想起正事,刚要转头时突然听见他懒懒地道:“你再不亲过来,我就转过去了。”
她心里一甜,二话没说凑过去,轻轻吻了他的眼睛。
她说:“我还有一点点就改完了。”
他只“嗯”了一声,意思是会一直在这里。陆濛濛转身继续完成未竟的论文大业,最后在致谢里敲上一句:“感谢我的萧先生,是他为那些原本冰冷的骨架增添了血肉,不管是我的人生还是本文中讨论的那段历史,是他让我眼中的业朝有了色彩和温度。”
然后,她点击保存,关掉电脑。
送她到门口时,萧先生也有样学样地吻了她的眼睛,她撇嘴道:“晚安吻才不是吻眼睛的。”
他摸摸她的发顶:“小朋友晚上不能吃太甜,会蛀牙。”
她笑成了掩口葫芦,没再纠缠,往外退时顺手把门带上。
“晚安。”他说。
“晚安。”她从门缝里把脑袋探进来看他最后一眼,“我会偷偷想你的。”
说完,脑袋一缩,房门应声关上。
(3)
不知是否因为帮陆濛濛修改论文回忆起了太多往事,那夜萧先生竟梦回了当年。
那是谢太傅最后一次回京述职,北境的战事近来捷报频传,父皇大喜,决意再集十万精兵北上,举全国之力给宁军最后一击。
那年他十五岁,他记得很清楚。自棠棣门往城外一望,黑云压城,角声满天,金甲鳞鳞。太傅领取兵符后来与他告别,他一身玄色蟒袍,太傅一身明光甲胄,共立于棠棣门之上。
他那时年少稚嫩,满心雄志,恨不得能随军北上,却囿于病骨,父皇母后无论如何不肯答应。太傅见他郁闷,便大笑安慰他道:“殿下不必沮丧,眼下北境大寒,行军条件又艰苦,你这小身子骨肯定是扛不住的。这样吧,等我凯旋时,给你搜罗些北境的小玩意儿,也就当你此番也去过了,如何?”
他有北上之意哪里是贪图玩乐,便郁郁讽刺一句:“北境之大,物华天宝之多,哪里是你搜罗得过来的?”
太傅见惯了他的小性子,也不恼,略一思忖,又道:“海东青,海东青如何?此乃北境神鸟,北境人唤其为万鹰之神,据传是世上飞得最高最快的鸟。”
他自然是知道的。
“所谓‘雕出北境,最俊者谓之海东青’,十万只神鹰才出一只,你如何寻得来?”
太傅只是笑,不同于他人的谄媚,这位定国大将军的笑容,向来透出一股傲物之气,仿若天地更迭,尽在掌中。
正是此般人物,可守业朝江山。
太傅说:“只要殿下要,我必定是找得到的。”
他叹了口气,忽觉释然,只叮嘱一句:“切勿劳民伤财。我只盼太傅守得北境安宁,而后凯旋。”
谢英招大笑三声,仍是那口带着口音的大白话,爽朗道:“殿下放心!我定驱除宁虏,为殿下守住北境。殿下就赶紧趁着这段时日多吃些补品,养好身子,等我回来,履行同游北境之约吧!”
他笑:“君子之言,信而有征。”
太傅纵声大笑,行礼告退,下了棠棣门,踩镫上马。万军齐发,他站在城门之上望着最前方意气风发的背影,那是承载业朝平复北乱所有希望的背影,智勇兼备,国士无双。
那背影像是感应到一般,回头望来,他定睛一瞧,竟是林令的脸。
萧先生霎时转醒,睁眼瞧见的仍是床梁上瞧了多年的素纱帷帐,心中微安。原想用意念传唤欧副官,又怕吵醒陆濛濛,只得起身亲自去一趟。刚站起来,就觉得头晕目眩、四肢绵软,前些时日神力减弱的虚弱感又重新回来了,他勉强支撑着走到欧副官门前,还没来得及叩响房门,眼前倏忽一黑,倒了下去。
彼时的欧副官正在厨房给陆濛濛捣鼓早餐,突然预感不对,一出厨房门就瞧见晕倒在自己房门口的神明大人,三魂吓没了七魄。他飞快地把大人送回房之后好一顿疗愈,坐立难安地等了半小时之后,他家大人醒来第一句话是:“不要告诉濛濛。”
欧副官急得直跺脚:“大人,眼下最该担心的是您自己的身子骨啊!”
萧先生没说话,听见隔壁房间有走动的声音,知道是陆濛濛起床了,强撑着坐起来。欧副官来扶他,他细声讲了那个关于林令的梦,欧副官脸上再次浮现出那种绝望而哀伤的神情。
神明的梦,往往有所预示。综合眼下各种征兆来看,神力虚弱,诅咒反噬,千年前结下恩怨的旧人重现眼前,隔壁房间还坐着一个拥有不知名符咒的姑娘……
桩桩件件,皆是寂灭之兆。
欧副官虽神力不强,但善于卜算,万年岁月中但凡他有所感召之事,未曾有半件失算。
萧先生的预感和欧副官相差无几,正无语凝噎,房门被叩响。欧副官起身要去开门,萧先生轻声交代道:“还有一件事要麻烦副官——我想会一会不周山的山神。”
欧副官颔首表示知晓,打开门。站在走廊的陆濛濛已经换好工作服准备出门,见到来者是欧副官时显然一愣,再往里一瞧,看见坐在床边面色苍白的萧先生。
她当即奔到他床前:“怎么了?你不舒服吗?”
萧先生无力地笑了笑,起身去拿外套:“没有的事,没睡好而已。”
“那为什么……副官大叔会在这里?”
“他来叫我起床。”
“可是……”他一般睡得很浅,欧副官根本不用来叫他就会起了呀。
萧先生摸摸她的头,使出撒手锏,道:“笨蛋,我不是告诉过你吗?神是不会生病的。”
陆濛濛这才被糊弄住。但还是不放心,她在萧先生画符咒的时候回身对欧副官说道:“大叔,你也一起来吧,好歹有个照应。”
欧副官忙不迭点头同意,划出他的移换阵,几乎和萧先生同时抵达目的地。陆濛濛进办公楼之前可谓是一步四五六个回头,再三确认了萧先生真的没事,嘱托了副官大叔一旦有什么就要通知她之后,才恋恋不舍地上班去了。
但是萦绕在心头的不祥预感,始终没有散开。
萧先生目送陆濛濛走远,轻叹一声,对欧副官说:“去吧。”
欧副官摸不着头脑:“去哪儿?”
“去请山神。”
“不用。”欧副官掏出他的智能手机晃了晃,“我有容戈大人的微信。”
(4)
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是人界唯一能够通往神界的路径。但不周山终年寒冷,长年飘雪,云海浩瀚仿若缥缈幻境,仅有山顶一处灯塔为记号,仿若近在眼前,又仿若远在天边,既非徒步所能抵达,亦非凡夫俗子胆敢攀登。而不周山的守护神容戈,诞于远古洪荒时代,乃是上古神祇,四海八荒内为数不多的五符天神之一,掌管着人神二界之间的交洽大权。
萧先生坐在茶寮中,透过袅袅升起的白烟望向对面紫衣鹤发的天神,陷入了巨大的迷惑当中。
首先,据他了解,神族虽不在意性别之分,但关于容戈,那该是位板上钉钉的男性神明。其次,即便他不在意性别,这容戈少说十万岁有余,虽说神族不老不死,但容貌总会根据心境有所变化,譬如,欧副官就是因为饱尝风雨冷暖而显现出一副中年男性的模样。
但现在,坐在他对面的那位天神,相当于人类十八九岁的年纪,身形苗条,皮肤如雪,颦笑中满是江南水乡般绵密的柔软,犹如琼枝一树,独立于天地之间,尽得星月之精华。
但只要一开口,从这亦男亦女的玉颜仙姿中,发出来的却是一副似乎万年没停过地摄入尼古丁的烟嗓,满满的老男人的沧桑感,道:“你前世就叫萧祁润,对吧?”
巨大的撕裂感让萧先生没忍住闭了闭眼,些许窒息地“嗯”了一声。
容戈笑了,削薄的唇瓣微微挑起,撩起万分妖娆。但还是那副糙老爷们儿的嗓音:“有意思。千年前,本该由我将神玺授予你,不巧那天我听戏去了,就把这事儿甩给了我的副官。今天一见,怎么感觉你身上少了很多东西?”
比方说神族爱惜如命的朱雀神符,比方说许多神族自带、却被他毫不惋惜地封印住的能力。这萧祁润倒真是有意思,凡胎肉体却偏生了一张毫不逊色于任何一位天神的脸;得封正神却偏诅咒缠身;居于三符之位却丝毫不爱惜自己的神符,居然还拿来救人——救也罢了,还救了两次,两次竟还救了同一个人。因为封印住天眼之力,他对此全然不知:不知自己如何被天命玩弄,不知自己已连续数次与苦等千年的解咒人擦肩而过,不知自己生死存亡的命数早已注定,竟还和那个人类相恋,缔结了婚约,结下了此生都难以磨灭的羁绊。
真是精彩。金牌编剧都不敢这么写。
萧先生不再看他,转而注视着茶杯中缓缓舒展的绿叶:“我独居幻境中,用不着那些窥探人类隐私的能力。”看到的越多,听到的越多,对早已无能为力的自己而言,越是徒增烦恼。
“窥探隐私?”容戈嗤笑,“人心叵测,妖鬼奸诈,你舍弃天命赋予的能力,无异于自取灭亡。”
“灭亡?”萧先生冷笑,“求之不得。”
“哈哈哈,只怕它来了,你又不想要了。放在一旁,还要假装看不见。”
萧先生终是没忍住抬眸去看容戈,芙蓉秀脸,星眼如波,一副一无所知,却又让人感觉他无所不知的模样。萧先生知道他在说什么,道:“她手上的,不是开明神印。”
“自然不是。但是否能解开你的诅咒,还得试过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