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眯眯地接过他递过来的关东煮纸杯,把吃剩的圣代交还给他,挽着他的手臂眼睛亮亮地笑道:“怎么办啊?你一给我买吃的

,我就觉得自己真的好喜欢你。”
“只是买吃的才喜欢?”
“当然不是!平时就是牛市了,只是这时候直接涨停了嘛。”
庄鹤鸣含糊地笑了一声,深知她是故意抱大腿,但还是觉得无比受用,抬手宠溺地捏捏她的脸。
消灭完关东煮,周怀若已然有些撑了,摸摸小肚子打了个饱嗝,将手伸到庄老板眼前,摊开。
他有些莫名其妙,抬手开始摸索身上的各个口袋,问:“要什么?纸巾?口红?”
她指指他右边的外套口袋,刚巧他的右手正晃过那附近,在她的示意下动作微微一滞。
然后,他红着俊脸将手伸过来,覆上她的手,再慢慢地十指相扣。
本意是问他要手机的周怀若呆住,感受到他手心微暖的体温,心里仿佛一下炸开无数朵粉红色的焰火。
这是第一次,两人认认真真地牵手。
牵的是,十几岁那年,最初让她心动的少年的手。
(5)
车辆径直绕过商业区驶往边缘地带,本就不算晴朗的天空逐渐阴沉,积雨云汹涌而至。庄鹤鸣远远看见了离城的收费站,特意放

慢了车速,说:“再开下去就出城了。”
周怀若兴致勃勃地握拳:“来来来,我选出!”却连猜三局都打成平手。
周怀若笑倒在副驾上,庄鹤鸣含笑望她,沉声问道:“出了城,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周怀若摇摇头,道:“我对这附近也不是特别熟。”
“不一定是这附近,远一点也可以。”
“真的?”
“真的。”
尽管得到肯定的回答,周怀若心中还是有些迟疑。直到抬眼对上庄鹤鸣的目光,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平静深邃却又干净纯粹,温

柔得犹如一片能无限包容她的海。
她深知自己可以无条件地信任他。
“我想,去看我妈妈。”
(6)
陪着周怀若站到会见室那块巨大的隔音玻璃前,庄鹤鸣第一感觉是如释重负。
首先庆幸的是,今天并非什么法定节假日,否则他哪怕是神仙也没法儿满足周怀若这个毫无征兆的愿望;其次,庆幸自己当初留

在本市上大学且修读了法学专业,虽然自己并没有从事这个行业,但积累下来的人脉让他不费吹灰之力就预约到了合法探视;最后…


最后也不知道想庆幸什么,他侧头看着周怀若因紧张而发白的脸,便本能地将所有想法抛诸脑后,下意识地握住她的手。本就瘦

软的小手如今更加无力,掌心凉得惊人。
他低声地安抚她:“不怕。肯定能见到的。”
周怀若与他交换了一个眼神,轻轻回握当作回应。
其实她并不是害怕见不到妈妈,而是害怕“妈妈”本身。
作为一个他人眼中“一出生就在罗马”的小孩,周怀若的前半段人生旅程开启的理应是“简单模式”。一出生就是家族里的长孙

,哪怕很长一段时间都被八卦媒体称为“周氏私生女”,但在后面永远都会再加上“未来继承人”的头衔。但事实上是,遵循宇宙本

质的守恒定律,物质上的简单模式里永远随机附赠精神层面的艰难模式,里面隐含着难度系数炸裂的“大BOSS”,即她母亲本人。
如果要让周怀若用一个词来形容她母亲周沅,她首先想到的绝对是“凉薄”。如果还能在前面加上一个修饰副词,那么所有表程

度的词语都会在周沅身上黯然失色,周怀若思来想去,觉得也许这就是她母亲的天性。
就像有的人生来就温柔,有的人生来就好动,周沅生来就是冷血的生意人,讲不了什么温情不温情。她爱海只爱海的山肴海错,

爱天只爱天的晴空万里,她必须从事物中得到某些好处,凡是不能直接有助于她获得利益的,她就都将其看成无用之物,弃之不顾。
据照顾周怀若的一个帮佣阿姨说,直到周怀若出生的第三个月,终于有点儿白白胖胖的可爱婴儿模样时,周沅才肯伸手抱她。在

此之前,周沅哪怕是经历了剖宫产躺在妇产科病床上,看到周怀若的第一眼都是无比嫌弃。她拒绝了和自己刚出生的孩子的第一次肢

体接触,给出的理由是:“又丑又皱,跟个核桃似的”。
周怀若六个月时,才终于见到爸爸。据说,周沅当场拒绝了她爸爸的深情求婚,只扔下一句:“孩子是我的,我怀了36周零3天,

挨了一刀生下来的,随我姓,我养得起。你只是贡献了几条染色体和一些可能和我形成互补的优质基因,除此以外再没有别的用处了

。”
周怀若长大后听说这些话时,觉得传言还是过于温柔了点儿,她母亲当场说的话绝对比这可恶上万倍,才逼得她父亲人间蒸发,

从此再不顾她们母女俩的死活。
周怀若上幼儿园后,和周沅约定好每个月第二个周五接送她一次,但一年至少有七个月周沅会忘记,直到天黑才遣秘书来把玩滑

梯玩到快睡着的她接回家,第二天继续像没事人一般踩着高跟鞋去上班,全然不理会一个小孩儿从满心期待到大失所望要经过多痛苦

的煎熬。
周怀若上小学时,开始对学校周边小店里的零食感兴趣,特意攒了满满一书包想拿回家跟妈妈分享,结果周沅只是在翻文件时瞥

了一眼,嗤笑道:“你是物极必反了吗?遗传到的净是些劣质的艺术基因也就算了,人怎么也越活越寒酸呢?”她那时没听懂,只感

觉到妈妈不喜欢,强忍着眼泪走出书房,躲到帮佣阿姨的怀里哭。
到了高中,周怀若已经被周沅训练得很听话。她已经很清楚地认识到,妈妈的爱绝对不是无条件的,如果她想要,就必须亲手挣

来。她和周沅之间已经形成一种非常明确的关系,她的筹码是成绩、名次、外貌、特长、社交能力等能给周沅带来额外赞誉的东西,

而周沅的筹码是零花钱、纪念品、名贵礼物、公司股份和偶尔对她展露的温柔笑意。尤其是最后一项,对周怀若有着至高无上的吸引

力。她们各自积攒筹码,公平交易,但这样的公平是建立在大资本方的绝对优势之上的,也就是说,周怀若作为周沅的附属品,她的

资本之所以拥有价值,是因为周沅允许她有价值。周沅宠她是没错,但绝对没把她当一回事。
周怀若认识到这一点,是申请大学之后,留学中介把经由周沅审核过的耶鲁的录取通知转达给她。
隔音玻璃后的铁门忽而打开一条缝,里面透出些许刺眼的白光,瞬间将周怀若从回忆中拉出,返回现实。看到门后一个酷似周沅

的身影,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庄鹤鸣以为她是紧张,忙扶着她坐到仅有的一张椅子上,而他站在她身旁,一只手安抚般

轻揽她的肩。
周沅从门后走出,一身宽松的蓝色囚服显得空空荡荡,昔日海藻般的黑色卷发剃成了露耳短发,一张脸白得很可怕,是那种病态

的、暗青色的白,透过青花瓷裂纹般的皱纹显出些许无能为力的老态。
起初,周怀若还能稍微控制着,只是无声地掉眼泪。直到周沅坐下,她颤抖着手扶住庄鹤鸣递到她耳边的话筒,里头传来周沅那

一声很熟悉又很陌生的“好久不见”,那些压抑在胸膛里的声音终于一点点迸发出来。
周沅没哭,只是颤抖着唇,一动不动地盯着对面的周怀若,握住话筒的手因为太过用力而发白。她力图轻描淡写地发问,道:“

哭什么?妈妈不是好好地在这儿吗?”
周怀若仍旧没有搭话,只是眼泪在噼里啪啦地掉,惹得在一旁递纸巾的庄鹤鸣有些手忙脚乱。周沅仔细地端详了周怀若一番,问

她:“你今天穿的是什么?哪个牌子的定制春装吗?怎么感觉这设计师的品位有点下降了。”
周怀若抽抽搭搭地回答道:“我哪里还有钱买什么牌子的春装?这是我在淘宝上一个独立设计师的小店,购物节打折买的。”
周沅的表情仿若吞了苍蝇,眼里的不甘熊熊燃烧,呵斥道:“我教过你多少遍?我生下你,是为了让你享福,你穿这打折货是想

侮辱谁?”
周怀若一边哭着,一边声音非常孱弱无力地问她:“这么久没能见面,你不问我过得怎么样,不关心我有没有地方吃住休息,只

关心我有没有穿大牌的高定春装吗?”
周沅被这句话噎住,觉得体内的血液全部化作具有腐蚀性的强酸,四处奔突侵蚀着五脏六腑,眼眶里充满了如滚烫的岩浆一样厚

重的液体,但不知为什么偏偏就是哭不出来。早在很多年前,她的泪腺就已经退化了,她最不需要的就是这种在生意场上毫无用处的

器官。在周怀若看不见的地方,她狠狠地掐住自己的掌心,呆滞地笑了一声,不知是安慰女儿还是安慰自己,说:“你一个二十三岁

的成年人了,怎么会没有地方吃住,没有地方休息呢?”
周怀若哭道:“这不是我有没有的问题,是作为妈妈,你应不应该关心的问题。”
“又来了。”周沅露出那种了若指掌般的笑,“你明知道我不是普通的妈妈。”
周怀若实在没有力气和周沅辩驳,这也是她一直没敢来探望周沅的原因,她知道无论自己再怎么在妈妈面前展现脆弱、显露委屈

,周沅都不会分给她一丝一毫的心疼和怜悯。妈妈只会说,做得好是你应该的,做不好就是你的错误,怎么要我来补偿你呢?
但庄鹤鸣可是连她皱一下眉头都会心疼得不行的存在。眼下看周怀若哭成这样,他也顾不得其他了,直接半蹲下来给她擦眼泪,

将她抱进怀里,让她趴在他的肩上。周沅这才注意到庄鹤鸣,从侧脸看倒是长得周正,脸部轮廓非常美,光看脸型和身材倒有些秀场

名模的味道,只是那一身深色系的低调着装,怎么看都看不出几个名牌的标志来。
她便念叨一句:“你现在选秘书的眼光倒是变了,从前不是说,只看能力不看外表吗?”
会见室里很安静,听筒就在周怀若耳边,抱着她的庄鹤鸣毫不意外地听到了这句话。周怀若明显感觉到他背部僵了僵,但始终没

有做出什么反应,大概是怕让她难堪。
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收住了,难以置信地反问周沅道:“你说什么?秘书?”
周沅问:“他不是你的秘书吗?”
“他是我的男朋友。”
周怀若坐正,直直看着玻璃后那张略显枯槁的脸,一手拿着话筒,一手紧紧握住庄鹤鸣的手,语气坚定:“他是我喜欢的人。是

在我难过时会接我回家、我出门时等我回来的人,是真的珍视我和尊重我的人。你说他是我的秘书?”
话音入耳,就像久旱的月球表面突降甘霖,雨水沿着地面的缝隙径直深入星球的核心。庄鹤鸣听得连心都变得柔软。
周沅被周怀若的话噎住了,又抬了眼皮重新端详庄鹤鸣,那种只看衣着的上流人眼光没有变,因为好看的皮囊在他们的世界实在

算不上什么稀缺资源。末了,她轻蔑地笑一声:“你喜欢他什么?以前认识的那些男人呢?和这种男人在一起,你打算一辈子穿打折

货吗?”
气氛彻底僵滞,会见室里落针可闻。周怀若原本因为哭泣而有些失控的表情突然变得平静,她迎上周沅的目光,两人就这样对看

了很久。原本灼热的眼睛逐渐漾成漆黑寂静的湖泊,把那些因为母亲的不近人情而产生的泪水统统吞噬干净,到最后,平静到一点儿

涟漪,一点儿响动都没有。
“妈妈,我以为你在里面这么久了,会有所不同。我以为这个地方、这段时间足够让你清醒,让你想明白自己都做错了什么。”

周怀若的声音中多了一丝沙哑,“但是现在我才发现,你没有,而真正如梦初醒的人是我。从前我像生活在云端,做什么都轻飘飘的

,以为一切都很简单,以为世上没有我做不成的事,直到破产那个冬天才发现,原来我没了你的钱之后什么都不是。我才发现我一直

都不是我,只是生活在你的庇护下的一个小小的影子,你一落马,我险些魂飞魄散。你不在之后,我独自面对自己的人生,才知道真

正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才知道原来我就按照我的样子来生活,也有人会愿意成为我的挚友、会真心地站在我身边为我着想,哪怕我根

本什么都给不了他们。我现在就是这个样子,没有工作、没有存款,穿着你看不起的打折货,住在几平方米的出租房里,还是有人来

给我很好的爱情,告诉我,‘只要你是你,我就已经很喜欢’。我居然一直到现在才知道,原来凡事都不是唾手可得,我应该学会珍

惜,原来最普通的生活才最需要勇气。”
她说得很平静,长长的睫毛微颤,像被晨雾打湿翅膀的蜂鸟,正站在花瓣上微微发抖。
一直强装镇定的周沅脸上终于淌出泪来,透明的眼泪冲破眼眶,干裂的唇轻微颤抖,一连串的呜咽最终化为喉间无声的吞咽。良

久,她才哽咽着,说:“可是妈妈不是为了让你过普通的生活,才把你带到这世界上的……我答应过你爸爸的呀……”
“托你的福,我前二十三年过得很深刻。”周怀若侧脸看看身边人,迎着对方的目光嘴角微微上扬。她的人生因为某个人的出现

,早已光芒万丈。而那些在过程中遭遇的小小损失,就当是陨石穿破大气层时擦亮的火花,是来到这个世界所必经的代价。
周沅说:“是。但没有这些东西的生活就像深渊,你得靠它们才能……”
“我不怕深渊,我怕的是浮于表面的肤浅。”
周沅再一次沉默了,泪水化成深重的叹息,眼底一抹悲伤的暮色异常分明,深沉且浓郁。她本想一生都让这个孩子生活在自己的

庇护之下,外人如何评说都无所谓,因为这是她周沅的小孩儿。但眼下又还能怎么办呢?作为母亲,她反而成了那个将女儿抛入万丈

深渊的罪人。
探视的最后,周沅要求和庄鹤鸣说几句话。周怀若站在他身侧,只看到母亲的唇在张合,而庄鹤鸣低低地应答。最后,母亲沉吟

片刻,缓缓地道了一句“谢谢”,然后缓缓将电话挂掉,在狱警的带领下离开会客的小单间。
周怀若一直注视着她的背影,直到铁门开合,视线也因泪水再次模糊。
庄鹤鸣轻轻将她拉进怀里,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说:“怎么还哭呢?想来的地方来了,想见的人也见到了。”
周怀若靠在他胸前,眼泪吧嗒吧嗒地掉,抽噎道:“我真的没想到能见得到的……”
“那你对我的期望值可要提高一点了。不对,应该说,你可以对我抱有更多的期待。”
“可是别人都说,期待太高会落空的……”
“在我这里,你的期待永远不会落空。”
走出大门时,雨正绵密地下着,荡尽川岳。庄鹤鸣撑起伞,周怀若依偎着他往停车场走去,他一路将伞往她那边斜,身体也微倾

,为她挡住雨里疾驰的风。坐到车上时周怀若几乎毫发无损,他却淋湿了一大片。
她有些内疚地拿纸巾帮他擦拭水迹,又想起刚在会面时妈妈奚落他的话,更加难过。
“对不起……”
庄鹤鸣有些不解,揉揉她的脑袋,轻笑道:“怎么,是你派它们来淋湿我的?”
“不是……是我妈妈刚才那样说你,我觉得很抱歉……”
他的手仍放在周怀若头上,神色坦然,道:“她不了解我,站在为人母的角度,那样质疑我也情有可原。我虽然不喜欢她那样,

但我和她在某些角度上确实可以达成一致的战线。”
“为人母的角度吗?”
庄鹤鸣的手滑下来,捏住她的脸颊往外拉,以作她存心调皮的惩罚:“以你为中心的角度。为你好,关心你,希望你过得幸福的

角度。”
周怀若挣扎着拽开他,忽然又想起通话的最后妈妈那满是忧伤的眼睛,便问庄鹤鸣:“我妈妈最后和你说了什么?”
他笑着收回闹她的手,说:“她拜托我照顾你。还叮嘱我说,不能让你同时喝冰饮料和吃凉性水果,否则容易犯肠胃炎。”
她蓦然想起在庄鹤鸣面前耍酒疯那次,几大杯鸡尾酒和免费果盘惹出的急性肠胃炎。
即便是再冷酷的妈妈,也有些不得不叮嘱的关心。只是有的人说得直白明确,有的人说得细致温柔,而有的人隐忍内敛,沉默记

挂。
周怀若蓦地觉得眼睛很酸,和刚才雨水打过来的刺痛不同,这一次,是温柔的眼泪。
(7)
回到香舍,雨渐渐地停了,天色将暗未暗时,有灰蒙蒙的光亮从阳台的窗帘外慢慢渗透进来。周怀若洗完澡,脑袋包着毛巾往沙

发上瘫,蓦地瞥见放在电视柜上的她的单反相机。
如她所言,这是妈妈纪念她参加舞会的礼物,这还真不是夸张。因为那次是她首次以周氏继承人身份亮相国际舞会,从妆发到举

止与舞技,她的表现堪称完美,博得了满堂彩。那时她还不敢在妈妈面前表露对摄影的喜欢,拐了很多弯暗示妈妈自己想要台专业单

反相机之后,妈妈直接拆穿她道:“你还真是不遗余力地向你爸靠近啊。”
“才不是为了他才这样的……”
坐在书桌后的周沅翻了一页纸,漫不经心道:“我也没说不许你靠近。”
“什么?”
“我之所以选他做我孩子的生父,就是因为那家伙艺术天分很高,情商也不赖,恰好和我的基因互补。”
周沅是天生的商人,欣赏不了美。艺术品对她来说,唯一称得上“美”的就在于它的价格标签,以及收藏后成倍上涨的估价数值

。她从不反对周怀若靠近那些与她父亲有关的艺术创造,这是她决定生下这个孩子时就有过的觉悟。实际上,周沅也从未刻意避讳过

周怀若的生父,但这绝不是出于什么爱护,而是她对周怀若找不到他而必须回到自己身边这件事,太有信心。
三天后,周怀若就收到了这部当时在单反圈可谓相当专业的相机,礼盒中还附上了那张父亲拍的周沅和她的合照,周沅在贺卡上

写道:靠近他,但不要成为他。
周怀若以为自己得到了同意,那一刻简直欣喜若狂。
周怀若正沉浸在回忆中,听到身后有熟悉的脚步声,转身回头,看见捧着一块沉香木从书房出来的庄鹤鸣,估计是一天不工作心

里难受得紧,正想找点事儿做。
周怀若朝他笑,眼神软绵绵的,四目对视时的温柔是拥抱甚至亲吻都不能及的亲密。庄老板不自主地走近她,站到她身侧时,盘

腿坐在沙发上的周怀若拿着相机微微靠在他身上。庄鹤鸣发觉她手中的相机甚至都没有打开镜头盖,便问:“在想什么?”
周怀若轻轻地拍了拍单反相机:“它的故事。”
庄鹤鸣想起她说过的这部单反的由来,问:“关于你母亲?”
“嗯。你记得我当年军训那会儿吗?电影夜那晚,我在学校便利店遇到你,你说你那天当值,要记录和报道新生观影的事。”
庄鹤鸣将手中的香木放下,柔声道:“记得。”本是路过,却因为看到她在哭而不自觉地就扔下工作变换方向走了进去,这种几

近渎职的事,在他人生中算头一回。
“那晚你跟我说,你在书上看到,一个镜头讲足一个故事,这是摄影的魅力。说这句话的时候,你侧脸特别好看,我就是从那时

候开始喜欢你的。”周怀若有些骄傲地微仰起脸看他。
庄鹤鸣眼底漾着笑意,一副早已了然的模样,勾唇答道:“我早知道你是垂涎我的美色。”
“我现在也是啊。”她答得理直气壮,“总之,那之后我特意想去找你说的那本书来看,在找的过程中才开始接触一些摄影的基

础知识,渐渐地觉得,原来摄影也挺有趣的。妈妈给我买这部相机的时候,我真的特别高兴,以为她同意我学摄影了,因此更加努力

地去学理论、练拍,高三申请大学的时候也是奔着耶鲁的摄影系去的。结果一直到录取通知发下来,我才发现留学中介那边根本没有

帮我递交摄影系的申请,而是按照我妈妈的意思,给我申请了经济学系。”
那天她气冲冲地跑到妈妈的办公室找她理论,得到的答复是:“这三年来我在你身上投入了这么多成本,让你练外语、提绩点、

准备额外的加分材料,才终于把你的简历写得漂漂亮亮。这么好的资质去申请一个摄影系,回报率是不是太低了呢?”
那一刹那她才醍醐灌顶,原来她在周沅那里,一直是一个投资项目。
周沅把“周怀若”这个身份视作一个具体的投资项目,将自己视为高高在上的有限合伙人,而周怀若本人却更像一个拿着有限合

伙人的资金对项目进行具体投资行为、最后和周沅进行分成的普通合伙人。在周沅眼里,周怀若不是她无条件宠爱的孩子,更像是体

现她优越基因和教育能力的工具。只要“周怀若”具备了申请名校的条件,周沅就会毫不犹豫地不顾她本人的意愿,让“周怀若”这

个项目走向一个更高回报的方向。
这一切,都是以让她周沅营利为目的的,而不是为了让周怀若成为更好的人。
那天周沅对她说:“你的路很简单。要么你就去美国无忧无虑地玩上几年,拿个耶鲁大学的学士学位回来,准备接手我的生意;

要么你就留在国内参加高考,考上哪儿去哪儿,过几年自己养活自己的日子,再看看要不要回来求我原谅你。”
说没被唬住是假的,但那时的周怀若并不是害怕后面那条路会很艰辛,而是害怕那条路通往的未来恰恰与她心中那颗星星的去向

相反,害怕她就此被淹没在人山人海当中,再也无法追逐到那颗行进速度本就飞快的火流星,再也无法与他并肩而立。
“你喜欢摄影我不反对,你去了国外还想继续玩相机,我也可以由你去。但你必须明白,爱好和生活是截然不同的两部分,从小

到大你不必取舍,只是因为你是个有钱人家的孩子。你出生在周家,锦衣玉食地长大,那么成为周家所需要的人,就是你所能产出的

最高回报率。”
这是妈妈在她妥协前说的最后一段话,入情入理,无懈可击。如果说走进办公室前她还在为自己是个投资项目而愤怒,那么那天

她走出办公室时,已经亲手在项目计划书上签了字。
她会成为周氏集团的继承人,成为一名或成功或失败的女企业家,成为被这个家、被妈妈所需要的人。只是可惜,项目才刚完成

孵化,她从北美大陆飞回,甚至都还没正式入职周氏,周沅手中苦心经营多年的商业帝国便轰然坍塌。
周怀若说完这些,揉揉眼睛,看向一直在她身边听得很认真的庄鹤鸣。他那双如暗夜般漆黑的眸在看向她时总像悬了弯月,散发

的光又清澈又温柔。她笑说:“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和她作对算了。留在国内说不定还能早点遇到你,靠自己生活的话,说不定现

在也已经小有成就了。但我当初总以为去国外才是对的答案。”
庄鹤鸣说:“有什么对和错?又不是做数学题。我们只能在当下的情况中选一个最能成全自己的答案,它是相对的,没有对错这

种绝对之分。就像我当初留在本市读法学,也只是在那样的境遇中选一个能完成自己心愿的方法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