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这话让他怎么回?
是该说:您若是喜欢,我改日买一身给您送过去?
还是说:您真有眼光,我也觉得这身衣服甚好?
原谅他为官二十余载,自问不算蠢笨,却也实在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话来回答,一张脸就那么卡在了哭与笑之间,显得异常古怪。
苏小千岁抬眼看了看天边的浮云,也觉得很惆怅。他这个开场白,似乎冷了那么一点。
他是不擅长说这些的,都是桂圆说,“求人办事”时须得多说几句客套话,也不拘什么,只管随口夸赞两句便好。
但事实证明,夸赞的结果似乎不怎么好。
“你跟着我过来,我有事同你商量。”他想了一会儿,还是决定用自己的方式。
沈括的老脸又抖了抖,但好歹这话他能接上了,便连连点头道:“是,全听王爷吩咐。”
如此,苏小千岁满意了,率先朝巷口走去。
沈括一路老实巴交地跟着,瞧着不像是往端王府去的方向,心下也有些没谱。
他张了几次口,还是忍不住小声请示了一句:“不知王爷这是要去哪里?”若是办什么正事,那他这一身衣服……
“不是什么大事,”苏小千岁停下脚步看他,道,“就是请你吃顿便饭。”
又是便饭?!
沈括觉得,作为一个自小吃着御膳长大的皇子,苏月锦对于菜的口味必然很挑剔,况且环境一定是雅致、高档的,只有这样才能配得上他尊贵无比的身份。
揣着刚收到的六十两银子的俸禄,沈括心里其实是十分忐忑的,生怕接下来付不起饭钱。
他当然没胆子白吃端王的这一顿,即便人家说了请客,这银子他还得抢着去付。
目光所及之处,当看到上京第一楼“玉锦轩”三个字的时候,他整个人都不好了。
在这里,一顿饭下来,别说他的俸禄了,估计连他省下来送礼的银子都要用完了。
他张了张嘴巴,想说:殿下,听说这里的厨子换人了,要不咱们去别的地儿看看吧?
却见苏月锦压根就没有要进去的意思,而是绕过了那座酒楼,转而朝着一处巷子走去。
那是许多平头百姓用餐的地方,里面有各种各样的小吃摊位,吆喝声不绝于耳,莫说雅阁了,就连桌椅都是极其破旧的。
身穿短打的汉子露着精壮的上身,不时端着碗从他们身边经过。浓浓的食物香气充斥在小巷中,带着坊间独有的热闹。
沈括以为苏月锦只是路过这里,但他轻车熟路地来到一处卖卤肉饭的摊位前。
老板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妇人,穿着一身干净的淡蓝色布衣,看见他们走过来,乐呵呵地招呼道:“是苏相公来了啊,真是好久不见了,快往里面坐着。”

他们竟是相熟的。
她整理着最里面的桌子,拿着抹布仔细擦了又擦。
“今天还是老规矩,再加份青菜汤?”妇人收拾完毕,笑吟吟地问道。
“嗯。”苏月锦淡淡地点头,道,“另一份要猪脚的,多加些汤汁,用文火温着,等下我要带走。”
这是沈衡的口味。
沈括傻乎乎地杵在摊子前,揉了好几次太阳穴才确定,千岁爷真的打算在这里用膳。
这下银子是足够了,可是——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装束,心想,莫非端王爷这是顾念着他这一身装束,担心他去酒楼会不自在,这才来这里的?
他可以回去换的,怎好让王爷在外面的摊子上吃东西啊?
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苏月锦看着他,慢条斯理地说:“这里的饭比宫里的好吃,等下你便知道了。”
老板娘上饭上得很快,两碗冒着热气的米饭被浇上厚厚的一层卤肉,酱香扑鼻,令人垂涎欲滴。一碗极其普通的青菜汤,颜色碧翠通透,里面滴了几滴麻油

,鲜香四溢。
“尝尝看。”
苏月锦率先拿起筷子,很有修养的吃相,让沈括也放下了些许拘束。
很简单的一顿家常饭,不奢侈,不精致,却是沈括这些日子以来吃的最舒坦的一顿。
苏月锦说:“林二家的摊子已经在上京开了几十年了,两口子也攒了些银子,却一直不愿意将摊位换成店铺。他们不喜欢伺候达官显贵,只喜欢待在这种平

平常常的巷子口,偶尔同街坊说笑,偶尔恣意畅言,不用刻意巴结谁,也不用刻意讨好谁。这样的生活很踏实,我喜欢这里。”
沈括一直都认为端王殿下是个不靠谱的,即便他的才学和对朝政的处理策略让人拜服,但这都不能泯灭他任性的事实。
皇室子弟的恣意来源于他们对自身贵重身份的一种优越感,多少朝臣在表面恭维之后,都会加一句:“若他不是圣上的儿子……”
但是今日,沈括却觉得,即便苏月锦不是皇子,他也会由着自己的性子活着。
“其实我是很好相处的人。”停了一会儿,苏月锦突然看着他如是说。
沈括认同地点头,千岁爷确实比他想象的随和。
“而且我也很会照顾人。”
沈括再点头。
“所以,阿衡要是嫁给了我,日子定然过得很舒心。”
沈括的头差点从脑袋上掉下来。
苏小千岁心情甚好地看他,继续道:“我最近打算向阿衡表白,但是她一直都不想见我,所以我打算动用一些小手段,需要你的配合。”
您能说得再自然一点吗?
沈括眼泪汪汪地看着对面的端王殿下,迟疑道:“这……这事……”
“这事不难办。”他笑得乖巧,“你只要说服阿衡来我府上做饭就行。”他需要的只是用来打动她的时间而已。
沈括不知道旁的父亲有没有经历过这些,反正他今日是大开眼界了。还没见过哪个“未过门”的女婿找上未来老丈人去算计自己媳妇的。
他不得不承认,苏月锦确实不同旁的皇亲国戚,但也正是因为苏月锦是皇亲国戚,他心有不愿。
他语重心长地对苏月锦说:“殿下,阿衡在这之前同丞相家的那门亲事,想必您是有所耳闻的。沈括虽只是一介小小礼官,却也真的没有攀附的心思。衡衡

性子莽撞,不懂圆滑处事,让她为妾会给您带来很多麻烦的。”
他实在是不想哪日得到消息说,自己的闺女把正妃给揍了,或者一气之下,将王府的后院给烧了。
他都已经年逾四旬,经不起折腾了。
似乎早料到了这些托词,苏小千岁单手支着下巴,十分坦然地说:“阿衡确实做不了妾侍,我要她做我的妻子。”
沈括想,他大概年纪大了,耳朵聋了,该回家吃药了。
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苏小千岁抬手替沈括擦了擦额角的细汗,倒是没再劝下去,而是对他说了另一小段话。
小巷吵嚷,没人听到那个一脸温润的漂亮公子到底同那个瘦弱的中年男人说了什么,只知道那中年男人震惊地看向那漂亮公子,久久不能回神。
沈括拎着一碗猪脚饭回家的时候,沈衡正盘腿坐在树下,大大咧咧地嚼花生米,看见他进来,认真地说:“您又吃便饭去了?怎的回来得这样早?有没有打

包好吃的回来?”
沈括看着自己闺女脸上未及擦掉的花生皮,点了点头,神色怪异地说:“带了,你喜欢吃猪脚饭吗?”
“是猪脚饭啊!”她欢呼一声跳过来,甚是满足地说,“我最爱吃这个了,您怎么知道要多放些酱汁?”
他不知道,是另一个人知道,大概连他都不曾注意过自己女儿的喜好吧。
沈括若有所思地看了沈衡一会儿:“你喜欢便好。明日正午的时候,你去端王府跑一趟,王爷让你过去做饭。”
做饭?!
沈大小姐艰难地咽下一口米饭,险些被噎死。
最近,外面的流言蜚语很多。什么沈括的女儿继攀了丞相家的高枝之后,又搭上了端小王爷。而所谓的同林大公子的那一场婚事,其实也是沈衡拿了林家的

把柄,逼着对方娶她的。虽然最后闹得那样难堪,但是沈家也得了不少的补偿金,沈衡的最终目的也是为了这笔银子。
外头将这话传得有鼻子有眼,当初她得到的三千多两银子也一跃成为三万两银子。
不过就是那日东直门的一次偶遇,不过就是同林曦和的那几句对话,就让沈衡一下子从凄惨隐忍的好姑娘,变成一个朝秦暮楚的拜金女。
坊间的百姓没有那样大的胆子敢传朝官的家务事,但朝中几位大人的家眷,却是将这话当作每日茶余饭后的闲谈。
话是如何传出去的,事实又是如何被篡改的,只怕只有心怀不轨的人心里才明白。
朝中分成了两派。
一派是丞相这边的,对沈衡不屑,对沈括嗤之以鼻;另一派则是想趁着沈衡在苏小千岁那里还得势,趁机巴结的。但无论如何,他们对这份“良缘”,都抱

着一种看热闹的心态。
沈衡从来都不愿意参加什么闺阁之间的聚会,因此也不知道外面将这事情传得有多么不堪,更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在朝中受了这样多的冤枉气。
沈括让她去端王府做饭,她虽不想去,但也耐不住她爹一哭二闹的小节目。
为什么自家亲爹那么谨小慎微的人会亲手将她推进“虎口”?苏月锦到底背着她造了什么孽?
扛着一把锅铲上门的时候,她气势汹汹地对桂圆说:“你们家主子呢?”
如果今天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她大概会直接炖了他,但是桂圆公公却是笑呵呵地直接将她领进了厨房。
“配菜都是我们王爷亲手切的,他说不拘什么,您想炒什么便炒什么。菜不用多,精致些就行。”
精致?
旁人不知道她的厨艺,苏月锦会不知道吗?两个人在博古村的时候,就是因为这事险些饿死。
沈衡的脸黑了黑,刚想说“炒菜就算了,你先带我去见他,我有话同他说”,厨房的门就咔嚓一声被锁住了。
许是担心她强行将门给踹坏了,桂圆还透过门缝,诚恳地对她说:“沈大姑娘可悠着些,这门可是御匠穆林的手艺,圣上最喜欢的就是这雕花。”
言下之意就是,圣上喜欢的东西,那就跟寺庙里被开了光的金佛一样,被打碎之后是有人要倒霉的。
可她自从遇见那个不着调的苏月锦之后就一直很倒霉!
沈衡深吸一口气,本着一种尽人事,听天命的想法,还是决定先将菜炒出来,她也好回家。
灶台上的食材很多,但那刀工,她实在不敢恭维。
她先用砍得厚厚的土豆片配上一大把姜丝,再用掰成一大朵一大朵的花菜炒了芹菜叶。
总之,苏月锦最厌烦什么,她便炒什么。所有的菜色都泛着一股呛人的“香气”,就在她将整整一罐盐巴倒进海带绿豆胡萝卜汤里之后,门被打开了。
桂圆公公笑呵呵地让丫鬟进来端菜。
沈衡看了一眼那汤,道:“我来端吧。”
这汤是这几个菜里唯一看上去像吃的东西的,折腾了这大半日,她总得让他咽下去点什么。
王府很大,一路跟着丫鬟走,她端汤碗的手都快断掉了。
身后紧追不舍的桂圆公公似乎在说着什么,但她压根没有兴趣听。
谁知道他们又打什么烂主意。
来到那处红檀木门前的时候,她本想用脚踹开,直接进去,但想了想,又怕这东西也是个“开过光”的,就对出来的丫鬟说:“劳烦你们帮我将门打开,我

端着汤碗,腾不出手。”
王府里的人都是见过沈衡的,就连她进门都是桂圆公公亲自到门口去迎的,自然就将她当成了半个主子。
在场的八个丫鬟对她躬身行礼,一同将门打开,将她让了进去。
沈大小姐从未享受过这样的待遇,觉得蛮新鲜的,料想这个时候自己再不气势恢宏一把,便实在对不起这阵仗了。于是,随着那门被推开,她皱眉吼了一嗓

子:“不就是吃个饭吗,你至于闹得这么……”
嗓子眼里的话百转千回,最后在她看见屋内的情形之后,生生被卡在了喉咙口。如果可以,她真的希望自己一口气没上来,就这么去了。
那围坐在饭厅之内,身穿朝服的大员们有二十来个,看见她进来,都露出了白日见鬼的神情。
她对朝堂上的事知之不多,却知道,深紫、石青这样的颜色,是只有三品以上的朝官才能穿的。
这是在议事呢?
沈大小姐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脸,故作冥思状,说:“大约是,走错了门了。我还是去东边的门看看吧。”
怎么可能让她走?
主位上的苏小千岁单手支着下巴,慢悠悠地出声道:“阿衡,怎的这样没礼貌?过来坐着。”
过去坐着?!往哪儿坐?
沈衡差一点就跳脚开骂了,这上面坐着的人,哪个不比她爹的官职大?她坐下来算怎么回事?
“不……不用了。那个,王爷有事先忙吧,奴家这就回去了。”
“我不忙啊。”
苏月锦在一桌朝臣愣怔的表情之下,直接拉着她坐在了自己的旁边。
“今日这饭菜都是阿衡亲手做的,不知道合不合你们的口味。”
落座之后,她听见苏月锦如是说。
在场的大人们心里都是七上八下的。
谁人不知,端王府的大门不是随便谁都进得来的。苏小千岁说请他们来王府吃饭,哪个人脸上不是带着错愕?
这些人都是丞相大人的亲信,平日里对沈括没少冷嘲热讽,他们府里的夫人们也没少说沈衡的坏话。
如今看来,这位沈大小姐竟是已经登堂入室了,进门有八名丫鬟开道,就连对王爷也不用尊称,莫不是要被抬进门了?
“怎的都不动筷子?觉得菜色不好吗?”
苏月锦指了指桌上煳成一团的“佳肴”。
在座的人连忙应道:“怎么会,怎么会?大老远便闻到一股子香气,没想到沈小姐不单人长得漂亮,厨艺也这般了得。”
“是啊是啊,单看那颜色便让人食指大动。”
王爷的饭,谁敢不吃?
沈衡看着一众朝臣面如死灰地将那些黑乎乎的东西塞到嘴里。
莫说这桌东西是沈大小姐带着脾气故意做得难吃的,便是她正儿八经地做一顿,那也是没法下咽的。
她看着在场的几人艰难地下咽,忍不住狠狠咽了一口口水,真的挺替他们恶心的。
苏月锦却是自始至终未发一言,偶尔端起茶盏啜上一口,不辨喜怒。朝臣见他不语,也不敢停筷。
及至宴席过半,桂圆公公跑来回话,说竹苑那边的膳食已经做好了,让他同沈姑娘去那里用膳,他才点头,转脸对桌上的朝臣们说:“世间食物百味掺杂,

有的混在一起合适,有的却不见得合适。乱吃了东西,不过难受个三五日,管住自己的嘴才是关键。我倦了,你们各自散了吧,剩下的东西你们带回府里,各自

分给家眷们尝尝鲜。”
言罢,也不多做客套,直接带着沈衡离开了。
朝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明白了这场“鸿门宴”真正的含义。
东西可以乱吃,话却不能再乱说了。
寂静的竹林里,没有一丝风声,漂亮的亭台水榭照旧被自由生长的植物遮盖得看不出华贵的面容。
端王府一如往常如山林幽谷般自在。
沈衡呆呆地坐在石桌前,脑子还未从方才的刺激中缓过神来。
四菜一汤,真正的精致御膳。她扫了一眼,都是她喜欢的菜色。剥了壳子的虾蛄上面浇着她最爱的微辣汤汁,就连她不吃的青葱也被仔仔细细地拨到了一边


苏月锦若是真心想讨好谁,真的是让人无法拒绝的体贴。
他舀了一碗香浓的羹汤到她碗里,说:“阿衡,我肚子饿了,有什么话可以等吃完再说吗?”神情十分委屈。
沈衡闭了闭眼,轻叹一口气,心道:那就吃完饭再说吧。
此时已经过了正午,她也真觉得饿了,一顿饭下来,竟然吃得甚是香甜。
她拿着帕子擦了擦嘴角,说:“你……”
“阿衡,我书房里尚有些事情没有处理,你能不能陪我去一趟?只是很简单的一些小事,很快便好。”他打断她的话,径自带着她去了书房。
圣上龙体欠安,许多政事都交给了端王代为批复。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奏折,沈大小姐真的想说:这就是你说的简单的小事?
她转身想走,却再次被他叫住了:“阿衡,你能不能过来帮我磨墨?这样我写起来也快一些。”
“不能!让你的丫鬟来。”她是不会再妥协了。
“可是她们今日放假啊。”
沈衡恶狠狠地瞪着他,这人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还真是越发精进了。
“正午的时候还有那么多端盘子的,什么时候就开始放假了?”
他高抬着胳膊,指了指窗外,道:“就是刚才。”
院子内的桂圆公公正在有条不紊地组织仆从离去,排列整齐的队伍实在让她大开眼界。果然是刚放的。桂圆公公看见他们看过来,还堆着满脸的笑邀功请赏


“那就让桂圆来磨。”她说得咬牙切齿。她怎么就忘了这人混账起来,比坊间的浑球还要无赖?
桂圆是近身伺候苏月锦的人,奏折批完也要由他送进宫里,她就不信连他也要“放假”。
“桂圆啊。”苏小千岁皱了皱眉,似乎也在想用个什么样的理由比较合适。
桂圆公公却是在听到之后,猛然撞上一旁的磐石柱子,道:“主子,奴才的手断了,磨不了墨了。”
果然是好样的。
沈衡盯着那柱子上裂出的一条条细纹,真心拜服了。
之后的时间里,沈衡都在为苏月锦磨墨。
点点墨汁在石青砚台里随着手中的动作越来越浓,泛着好闻的墨香。
书房内静悄悄的,只能听到磨墨的声音和细微的呼吸声。
这是她头一次看见苏月锦做正事,端坐在桌案前的他,依旧是那一身襦袍,带着些许书生气,偶尔掠过眉间的沉思,却是带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上位者的冷

静和沉稳。
都说认真的男子是最有魅力的,做正事的苏月锦也确实让人移不开目光。
沈衡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拂袖而去,或许在潜意识里,她也想同他多待一会儿。
今日之后,她一定不会再来了。
她只想对他说,别再去吓唬她爹了。他们,无论怎样都是不可能的。
夕阳西下,沈衡点燃了屋内的烛火,跳跃的火光映衬着苏月锦那张精致的侧脸。
他的睫毛很长,带着些女儿家的秀气,眉目却十分英气,像是个和气的儒生。
如果不是见识过他处理事情的手腕,她大概会认为这是个极好说话的人吧。
磨墨的手被笔杆敲了三下,苏月锦有些无奈地笑看着她:“想什么呢,这么出神,墨都干了。”
她讪讪地收回手,打算再加些水进来,却是被他拦住了。
“歇歇吧,该吃晚膳了。”
不知不觉间,她竟陪了他整整一个下午,再待下去,不知又要到何时了。
沈衡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拒绝了他:“何必呢?你明知道……”
“因为我不想放弃啊。”他出声打断她的话,清澈的眉眼那样温润,“阿衡,为什么不试一试呢?”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我不是林曦和,你也不再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有些事情不要光用眼睛去看,得用心去感受。人生短短数十载,我的人生既然多了一个你,我便从未想过

再错过。”
寂静的书房内,烛火摇曳,那张清俊的脸依旧精致得有些清冷,面上却是那样诚恳。
略有些冰冷的手掌轻轻握住她的指尖,骤然加快的心跳声不知道是她的,还是他的。
从端王府出来的时候,沈衡整个人都是蒙的。
苏月锦的话并非不让她动摇,如果他不是皇子,或者只是一个朝中大员家的儿子,她或许会赌上这一次。但偏生他是,而且还是离“那个位置”最近的人,

而那里,注定不是一个可以一人独占的“后院”。
夜晚的星星很亮,她推开门进去的时候,沈括正在后院看书。
她走过去,轻声说:“如果注定是没有结果的事,还需要努力吗?”
沈括看着她,微笑道:“没有人会在开始的时候就预先知道结果。但是衡衡,你不是已经有结果了吗?”
这是她爹说的最有哲理的一句话,在她同他的诸多对话中,这句颇有禅意的言论实在是难得。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鞋面,道:“其实我并不确定,只是心里总是不忍心拒绝他。”
她以为她爹会再说几句名言警句来安慰她,然而接下来的话却是十分通俗易懂。
沈括说:“生米困惑的是要不要被煮成熟饭,而熟饭困惑的则是煮米用的锅子适不适合自己过一辈子。衡衡,爹不是腐朽的人,若你真的觉得这口锅太金贵

,想要抽身,爹还是会支持你的。”
他说完这番话,便去睡了,徒留一个“我很开明”的背影,让沈衡彻底僵在了原处。
生米煮成了熟饭?可是她这饭还没熟呢啊!
她爹怎么……
苏月锦!!!
第二日清早,沈衡不用谁劝便自己冲到了端王府。
彼时的天还泛着鱼肚白,早起洒扫的奴才们在看见手脚并用爬进来的沈衡之后,差点唤了侍卫将她抓走。
可见沈大小姐也真的是气糊涂了,竟是连轻功都忘了用。
胖胖的桂圆公公一路小跑凑上前来,甚是惊喜地问:“沈大姑娘想通了?怪不得人家都说,恋爱中的人一日不见便像隔了好几个秋天似的,您这么火急火燎

的,是急着见我们主子吧?”
面前的这张脸,整个五官都聚集在了一处,带着极其谄媚的笑容。如果可以,沈衡真的想在那张错综复杂的脸上留下点什么,但是现在她没这个时间。
她强行压制着嘴角剧烈的抽搐,尽量温和地道:“是啊,我找你们家王爷,他人现在在哪里?”
“我们王爷还没起呢,但是听见您来了,肯定欢喜,奴才这就带您去。”
桂圆说完就兴冲冲地要带路,却被眼明手快的沈衡拦住:“不用这么麻烦,你告诉我位置,我自己去就行了。”
揍他,被太多人看见总是不好的。
桂圆公公不明就里,只当她是急着见王爷,赶忙乐呵呵地指了个方向,待她走后,才对身边的人得意扬扬地说:“瞧见没有,这两位主子已然亲密至此,估

计过不了多久便能有小主子了。”
沈大小姐当然不知道,自己的行为无意间又为端王府贡献了谈资。她现在满心就想扯着苏月锦的衣服怒吼一句:老娘什么时候跟你煮饭了?
事实上,她也确实这么做了。
沈衡怒气冲冲地推开门进去的时候,某人还在床上睡得香甜,半掩在锦被下浅眠,如孩子一般无害。
但谁能想到这个毫无节操的小浑蛋有多么无耻。
沈衡挽着腕间的袍袖,伸手就是一掌,掌风凌厉,带着呼呼的风声。
然而这极快的一掌却是在即将触及对方的时候被拉住了,反手一个拉扯间,她脖子上迅速被架上了一柄利刃。
这人竟然连睡着时也这般警觉。
“阿衡?”苏月锦睁开蒙眬的睡眼,在见到面前的人是沈衡之后显出几分意外。
“怎么来得这样早?”他还以为是刺客呢。
他慢条斯理地将短剑收回,拥着被子坐起身,面上还带着迷迷糊糊的困倦。
沈衡却完全没有心思同他闲话家常,在那柄短剑被收回的瞬间,再次伸手向他攻去。
“这样早?你倒是睡得踏实,谁让你跟我爹说咱们生米煮成熟饭的?你这是明目张胆地毁我名节,你知不知道?”
她的身手已经算是利落,但苏小千岁的反应远比她想象的快,一面见招拆招,一面慢悠悠地打着哈欠,道:“你这么凶,我若是不娶你,哪里有人敢要你?

况且我也没说什么,只是同你爹说,我们之间坦诚相待过。我说的是心理上的,是岳丈大人没有理解通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