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的秋试让圣上很是恼火,因此他才把这些一只脚都快折腾到棺材板里的老臣给抬了出来。
而沈括,作为里面当仁不让的“青年才俊”,走访查实这种跑腿的事自然而然地落在了他的肩上。
他这才终于明白了,分明是第二年开春才开始的会试,为何圣上这么早就要定下监考官,又为何苏小千岁那日看他的眼神会那般忧伤了。
彻查外省的名单需要亲自出城,他便先就近查了几名上京内的举人。
其实依照他最初的想法,举人会试实在没必要这么麻烦。都是求学苦读的学子,这里面能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道道?
然而他这厢刚开始着手查访,问题便接踵而至。
“要我说,沈大人也无须太过认真了。巡查嘛,无非就是例行公事,草草看上一眼便算了。”
“可不是嘛,秋试一直是重中之重的大事,有几个不想要脑袋的,还敢偷梁换柱,找人替考不成?”
这话是前段时间沈括被人生拉硬拽拖到酒馆里听的。
当中几个大人难得苦口婆心地劝慰,让他深刻感受了一回同僚之间的如沐春风。
奈何他当时不懂啊,举起三根手指,指天对地地道:“都说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沈括虽人微言轻,但自问做事要对得起良心,对得起圣上。几位大人的心

意沈括心领了,但查访一事,必须重视起来。”一席话说得掏心掏肺。
于是,心里头有鬼的人明白了,他这是要银子啊。
没过几日,他兜里便被揣得鼓鼓的。人家这次换了个说法,说是沈大人为圣上分忧,他们帮不上什么忙,便送些银子过来,让大人拿着买些吃食补一补身子


沈括当时感动得眼泪汪汪,只是打开那荷包一看,差点亮瞎自己的眼睛。他合计了一下,要是这些银子都用来买老母鸡炖汤喝,他喝到进棺材也喝不完。
所以,他一面感念他们的恩情,一面以圣上不喜欢铺张浪费为由,干干脆脆地又把银子给退了回去。
如此,那些人又领悟了,他就是个油盐不进的东西啊,那还客气什么?
暗杀吧?现在风头正紧。
投毒吧?又怕出了什么纰漏。
最后商量出来的结果就是,恐吓。
在洒了不计其数的狗血,丢了数只死老鼠之后,他们派了一个代表去对他说:“沈大人最近日子不太好过吧?为圣上奔波劳碌,可要注意着些身子骨。毕竟

年纪大了,要是哪天走在路上断了气,也是不可而知的。”
“您家里妻儿都还年轻,我记得您还有个闺女尚未出嫁吧?可记得要让她少出门,现在这世道,可是乱得很。”
沈括这下明白了,合着门口无缘无故被泼的那几盆狗血不是别人担心他撞邪,给他驱晦气的,衡衡救活的那几只小东西,也不是被猫追得遍体鳞伤,而是有

人故意为之。
他吓得一惊,没想到做个监考官还要承受这么大的心理负担。他不担心他们对他的妻儿下手,而是担心他的妻儿恼了,对他们下手。
谋害朝廷命官那可是大罪,他还不想自家祖宗的坟头被抹上这样的印记。
这事,必须尽早解决。
一日下朝之后,好不容易又见到了来上朝的千岁爷,他紧赶慢赶地追上去,将这些日子的遭遇一五一十地讲给千岁爷听。
苏月锦斜靠在龙纹石阶上,点了点头,却是问了句不着调的话:“我听说,你经常给人送礼?”
沈括不明就里,老老实实地道:“臣私下里确实会送些东西,多是同僚之间的照拂,没有旁的意思。”
“那我不算你的同僚吗?”
“自……自然算是的。”沈括愣怔了,只不过比之一般的同僚,这位身份更加显赫。
“那你为何从没给我送过礼?”
可怜沈大人一大把年纪,头一回遇上主动要求送礼的,结结巴巴地说:“殿下的礼,实在不是臣下不送,而是不知道该送些什么。”
送礼这种事,本来就是要投其所好。端亲王贵为皇子,随便买些瓷器花瓶,能送得出手吗?
沈括不是不想送,实在是,没钱送。
苏月锦闻言,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道:“我喜欢兔子,越肥越好。”其实他真的没那么难“打发”。
“兔……兔子?”沈括睁大了眼睛。
“嗯,会动的、红眼睛的东西,明日你让沈衡送几只过来。”
“……”
沈府后宅。
沈大小姐啃着个鸡腿从房里出来的时候,她爹正蹲在院子里给一堆活蹦乱跳的兔子戴小花。
淡粉色的木芙蓉被一根根红线穿着,绑在肥肥的兔耳朵上,带着它独有的清淡香味,弥漫在整个院中。
她挪着步子朝前凑了凑。
“您这是打算带兔子相亲去?”打扮得这么漂亮做什么?
沈括忙得焦头烂额,头也不抬地道:“送礼。”
送礼?
沈衡随手提起一只兔子,道:“您平日里不是都送字画的吗?哪位大人会稀罕这类东西?这路数也太偏了吧?”
“上头人的心思,我们哪里知道?你快些将那个拿过来,等下那花又要掉了。”
虽说人家要得简单,但总得装点一下不是吗?
“上头的人?”沈衡蹙眉,心里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是端王爷要的,而且他指名让你送过去。等下我将这些兔子都用绳子绑在一起,你去跑一趟。”
苏月锦十六岁封王,十七岁便搬出皇宫单住了。
那一座庄严大气的端亲王府,是北靖十四年圣上着宫里的御用工匠,历时三年时间精心建造的,说是一座奢华行宫也无甚不可。
王府所处的位置也是上京最繁华的地段,为的便是让苏月锦上下朝方便,也是朝臣们下朝之后的必经之所。
沈衡手拿红绳,赶着一堆肥兔子招摇过市之时,好死不死便赶上这个时候。
一众身穿朝服的体面官员在看到这样“盛大”的场景之后,无不露出诧异的神色。
“这是,沈大人家的千金吧?怎么会在这里?这是要去哪儿啊?”几个同她爹交好的官员走上前来关切道。
沈衡尽量让脸上的笑容自然一些,扯着嘴角道:“家父让小女来给端王爷送几只兔子。”一句话引来无数人惊愕。
“给王爷送兔子?”这礼送得也太随意了点吧?
“正……正是。”沈衡不自在地搓了搓衣角,“几位大人要是没什么事,小女便先送过去了,总不好让千岁等太久。”
要是可以,她也不想这么青天白日的赶着一堆兔子上街。实在是她爹说了,王爷不让用车拉,说是担心兔子会晕车!
在场的人自然点头称是,只是每个人的目光都伴着些若有所思。
“衡衡?”一道清悦的声音突然自人群中传出来,声音不是很大,却让沈衡整个人都僵住了。
因为这声音她太熟悉了,熟悉到几乎占据了她整个情窦初开的少女时光。
“果真是你。”
他走近,俊秀的容颜经过几年的锤炼,早已退去了往日的青涩,显出几分在官场上练就的客套老练。
沈衡盯着他那身深紫朝服上面的锦鸡补子,手紧了又紧,最后抬起头微笑。
“林大人,好久不见。”
她怎么忘了,既然是下朝时间,难免会遇见些不该遇见,抑或最好不见的人。
面前的人,正是后者,现在位列正三品的太仆寺少卿,林曦和。
林曦和说:“方才看着那背影就觉得像你,便绕过来看看,你这是在做什么呢?”多年未见,他依旧能攀谈得如此熟稔。
沈衡不得不承认,林大公子的气度精进良多。
“诚如大人所见,沈衡正在给兔子们搬家呢。”她指着那些在地上活蹦乱跳的东西如是说。
“搬家?”他蹙眉道,“这种事情让下人做便好了。你一个姑娘家,怎好这样抛头露面?”
林曦和有一张好皮相,即便是说教时,气质还是那般温润。
她当年极喜欢听他唠叨,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却又是那样年轻的一张脸,眼神宠溺,带着些许无奈。
然而今时今日,她却分外不想看到他这样的神情。
“家里的下人都在忙,只有我一个闲人,便出来跑跑腿。林大人若是没什么吩咐,沈衡这就告辞了。”
她说完,直接转身就要离去。
感情的事,不论结果如何,都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情。即便那段爱情没有开花结果,依旧不影响她笑对人生。但是这并不代表,再见面时,她能够接受

他这般坦然地同她谈天,这会让她觉得,一切都那么可笑。
“我送你吧。”他上前一步拉住她,满脸真诚的样子。
她看着那只手,皱起了眉头。
她依赖过这只手上的温度,但是现在:“路不远,实在没必要麻烦。”她现在不需要。
然而对方却完全没有要松手的意思,反而将手收得更紧了。
沈衡不知旁人分开之后再见会是什么样的情境,总之她的不是那么令人愉快。
“林大人。”她强行将手抽了出来。
“小女虽不是什么名门闺秀,但也还是待字闺中的黄花闺女,您这般纠缠,不知到底是何意?”
似乎没料到她会这般同自己说话,林曦和温润的脸上泛出些许裂痕。
记忆里,那个总是笑眯眯跟在自己身后的女孩子,甚至从未对他说过一个“不”字。
“你怎的这样生疏起来?我不过是想送一送你。衡衡,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你还要怨我多久?”
在场的大人们,十个有九个都知道当年发生的事情,林大公子说得如此大方,反倒显得沈衡小家子气了。
她在原地站定,轻笑道:“当年?当年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如果他认为事后他母亲着人送过来的那三千多两银子是对她的交代的话,那这事真的是已经过了。
那银子,她收下了。
因为那是拿给她爹看病的救命钱。
当时的沈家,除却她身上的那一身嫁衣,甚至拿不出一件像样的东西可以典当。
没有不心疼子女的父亲,她到现在还记得,那一日,自己的爹是怎么被他们打折了腿丢出来的。
林大公子一意孤行举行的婚礼,最后闹得丞相大人亲自出面,带着一干亲卫大打出手。若不是她爹死死拉住她,真不知那日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衡衡,当年的事,虽然是我们出手在先,但是我父亲也被你伤了不是吗?很多事情都难以用对与错来衡量,林家也做了弥补,你……”
“林大人。”她出声打断他的话,“沈衡只当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只有深闺妇人才喜欢拿出来念叨,您这般喋喋不休的,不觉得失了体面吗?”
她没那么好的耐性去同他“叙旧”,然而林曦和今日却是想将话说开。
“不论如何都是我的错。你恨我,我半点都不会计较的。前些时日听说沈伯父高升了,我也是真心为你们高兴,只是碍于你不想见我,便没好意思登门道喜

。”
围在一旁的朝臣,开始窃窃私语。
当时的事情虽闹得热闹,但在场的人只知晓那场婚礼是林曦和趁着林方知去湘都办事时办的。至于后来丞相是如何得知的消息,两家又是如何解决的,那便

是关起门之后的事了。
这里面的人,有许多都是眼红沈括当了监考官的,还有最近因着举人被查而不满他多时的,正赶上这由头,纷纷小声议论起来。
“这沈家,原来收了林家的银子吗?”
“难怪当时那样难堪,竟然也不了了之。”
“说起来,这林大公子也没什么错处,不过是年少了些,而且那话里的意思,竟是沈家也对丞相动了手,可见有些时候不能光看表面,林家也算是仁至义尽

了。”
沈衡微笑地听着。
她不是一个在乎人言的人,如果真的在意这些,早在三年前,她便搬出上京了。
只是林曦和也不是一个随便做小伏低的人,如果心怀歉意,又怎么会三年都对沈家不闻不问?
他甚至没有来问过一句:你爹的伤可好些了?
视线在周围扫了一圈,她正看到站在不远处,一身华衣的雍容女子。
她面上长得很干净,有种流水般的剔透,绣着凤穿牡丹的帕子被她用手攥成一团,她正紧张地看着这边。
沈衡认得她——
七公主苏月华。


第九章
你若安好,那还得了
沈衡了然。
原来这场戏,本就是做给旁人看的。
林曦和没有娶正妻,但因着她的事情,在外的风评极其不好,如今这样一闹,也算是能让那七公主对他有了新的认知。
重情重义的男子,向来被人趋之若鹜。
今日若不是碰巧遇上她,他只怕也会想个法子再折腾出些什么来。
他倒是“物尽其用”了。
沈衡“敬佩”地拱了拱手,道:“林大人言重了,当年将我父女二人赶出丞相府的又不是您,实在谈不上怨恨二字。忠孝尚且难全,您当日袖手旁观,我自

然也是理解的。”
“只是劳驾代我问候丞相夫人一声,若没有那日她让人送来的银两,我爹的腿,怕是要瘸了。”
当时,她以为可以托付终身的人傻在当场,却是一直不同意两家婚事的丞相夫人出言相劝。直到最后一步,她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么荒唐。
“前些日子听说挽君又要生了,我同她姐妹一场,还望你动旁的心思之前,多顾及一下家中妻儿。她甘心为妾,是爱极了你。”
她承认她就是存心在给他添堵。
他想立牌坊,也要看她有没有这个兴致帮他。
眼见着弄巧成拙,七公主的脸色也变了,林曦和慌忙走上前来拉沈衡:“这里面的事还有些误会,我们换个地方说。”只是指尖还未搭上她的衣角,便传来

一阵钻心的刺痛。
跟着苏月锦一同走来的桂圆对他家主子说:“您这针下得着实狠了些,林大公子的脸色都变了。”
苏小千岁没说话,却是在路过林曦和身边的时候,顺手将那银针拔了出来:“疼吗?”
林曦和最摸不清楚的就是这位爷的秉性,更不知他为何对自己出手,面上却只得强忍着手上的痛,道:“回殿下,不疼。”
“那就还是轻了。”苏小千岁自顾自地念叨了一句,也没再看他的反应,转身对沈衡说,“菜都热了三回了,怎么还不回去吃饭?”
沈大小姐没料到苏月锦会问她,下意识就回了句:“现在用晚膳还早。”这呆傻的样子,真是傻得恰到好处。
苏月锦觉得挺舒心,伸手顺了顺她的长发。
“你也知道还早?不是让你晚些时候再过来的吗?”
她的事,他都知道,他就是担心遇到今日的情形,才让她晚些时候过来。
沈衡低头搓了搓衣袖。
苏月锦说的时间都已是黄昏了,她不想让人瞧见,落下话柄,才早些过来的,哪里会想到他住的地方离庐陵宫的东直门这般近。
他笑着拉住她:“走吧,等下多吃些核桃便好了。”脑子笨的人,就该多补一补。
直到目送着两人以及赶兔子的桂圆公公离去,在场的朝臣们才恍然大悟。
端王殿下这是因为林大人冲撞了沈姑娘才出手警告的,而且那话里话外的意思,竟是特意留了饭在等她。
那沈衡同殿下之间……
他们面面相觑。
难怪沈括敢在这风口浪尖接下监考官之职,也难怪人家送礼送得这般随意。
原来两家的关系竟是如此亲密,莫说是几只兔子,只怕就是空手而来,殿下也是欢喜的。
可笑他们还以为沈括在朝中无权无势,没有靠山,殊不知,人家早就是端王爷的亲信了。
想到这些天他们威逼利诱,干的糊涂事,以及说的那几句风凉话,不由得整个背都汗湿了。
而林曦和也没有好多少,这些天为了讨得七公主的欢心,已经费尽了心思。
买通的近侍私下里对他说,公主是听说了他同沈家小姐的那段过往而有所犹豫。
今日偶遇沈衡,他本想着随便演上一出便算了,哪里知晓,几年未见,那丫头的牙齿竟然已经磨得这般锋利了。
端王看上了沈衡?
他冷笑,或许是一时新鲜吧。
沈衡这样的姑娘,确实是罕有的直率性子,他当年也是爱极了这一点,只可惜那丫头太过心高气傲。
这样的人,豪门容不下,宫廷更是容不得的。
还在流血的手掌突然被一条雪白的帕子包住了,他一怔,以为是七公主去而复返,然而——
林曦和皱眉看着面前挺着个大肚子的娇小女子。
“不是告诉过你,怀了身子不要四处走动的吗?”要是被七公主看见了,不是给他火上浇油吗?
张挽君面上的神色僵了僵,而后轻笑道:“妾身就是出来走走,刚好瞧见夫君在这儿,便过来看看,说完话就走。”
林曦和看着那张温婉的脸,不满的情绪缓和了些许。
她刚才一直站在角落里,也一直都知道他想娶苏月华的事情,却从未问过他什么。
他当初会放弃沈衡而选择她,也是因为她足够聪明,也足够乖巧。
事实证明,他也确实没有选错。即便她生了两个孩子,岁月依旧没有让她变得如一般深闺妇人那样歇斯底里。
“你先回去吧,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他拍拍她的手,柔声吩咐。
处理事情吗?
张挽君温顺地点头,目送他疾步朝宫中走去,做足了为妾的本分。
身旁跟来的丫鬟饶林忧心忡忡地说:“小姐,方才同大人说话的是沈大小姐吧?他们会不会……”
“不会。”
她打断饶林的话,上扬的嘴角泛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沈衡的脾气,那是个就算饿死也不会吃回头草的人。
她如今的利用价值,只在于让林曦和顺利娶到七公主,而她要做的,就是要帮助林曦和坐稳驸马的位置。
她低头轻抚着隆起的腹部,道:“热闹也看够了,回去吧。也许过些时日,我们还要去拜访一下那位沈大小姐。”
再说沈衡这边。
她云里雾里地跟着苏月锦回了王府,本来心情就不好,却又因为府内奇异的山水廊庑生生吓了一跳。
在没进到这里之前,她对这座驰名已久的端王府亦是有所耳闻的。
旁的暂且不论,单说这内里的一座用整块玉石雕琢而成的假山,便是百姓们亲眼看着被抬进来的。
砖瓦皆是琉璃所制,里面珍馐树木更是不计其数,是上京除却皇城庐陵宫外最精致的一处府邸。
可是谁能告诉她,这地界怎么就被“糟蹋”成现在这副样子了?
倒不是说里面精致的亭台被砸了个七八,相反的,依旧被擦得晶亮,只是被那些在其中的灵木旁支,生生遮掩得快要看不见了。
御匠方文中要是还活着,估计会活活哭死在王府门口。
“您这儿,就没有修剪树木的花匠吗?”
暴殄天物也不是这个做派吧?
一旁的桂圆笑呵呵地送上一盏香茗,接话道:“我们王爷说了,世间草木皆有根本,就如人会盘发装点一样,有自己喜欢的形态。万事须得顺其自然,太过

刻意反而失了本身的意趣了。”
沈衡抬眼看着满院顺其自然的树丛点点头,觉得冷宫的风格大致也就这个样子吧。
这分明就是个“散养”的,没人照管的院子嘛。
“我不喜欢太过奢华的东西。”
这让她想到他幼时曾经在奉芜山居住的时光。
听说那是处神仙也能住的仙山,满眼皆是碧翠,其间鸟兽虫鸣。在那样的环境下长大的孩子,也难怪会看不惯这些华贵晃眼的东西。
那一张清俊的侧脸,拥有着这世间最精致的完美,却又活得那样恣意,不存于世。
要不是亲眼见过这家伙是食人间烟火的,她真的会以为他是下凡历劫的谪仙。
苏月锦此时正将一只兔子抱在怀中轻抚。
清澈的眉眼低垂,长睫随着呼吸轻动,在一片翠绿之间,很安静,仿佛只是那样坐着,便能如画。
然而,“好梦”不常有。
就在她还沉浸在云层渺渺的天人遐想中时,“谪仙”大人突然抬眼,问了一句甚有哲理的话。
“是红烧还是清蒸?”
沈衡抽搐着嘴角看向那只肥头大耳的东西:“烤的吧,不然太肥了。”
于是,两厢都满意了。
用过晚膳之后,两人并排坐在了昂贵的房檐之上。
苏月锦不是健谈的人,事实上,很多时候,两个人的相处方式都是,一个人在那儿静静地发呆,另一个人陪着发呆。
沈衡静静地看着院中的“草长莺飞”,直到看到太阳落于山脊。
目送着最后一缕残阳消失在天边,她突然转脸对苏月锦说:“我给你讲讲我同林曦和的故事吧?”
认识林曦和那年,沈衡只有十一岁,刚来到上京不久,整个人都处在一种丝毫不知端庄为何物的状态,当然,也完全没有所谓的男女大防和身份地位的意识


事实上,在她所住的挽瑕山庄,作为地位尊贵的庄主的女儿,她一直都是很受尊敬的,时常搞不懂,为什么来了上京之后,要做那么多虚情假意的寒暄。
第一次接到下人翻给她的白眼时,是她爹带着她进丞相府拜访的时候。
她那时候觉得特别新奇,因为白眼这东西,她只当是只能在天桥算命时才会看到,所以甚是欢喜地扒拉着对方的眼皮说:“你再翻一个给我看看。”
那仆从似乎觉得她这样的行为冒犯了他,跳着脚说:“你等着,我叫我主子来给我做主。”
那是她和林曦和的初次见面。
被请来主持正义的林大公子穿着一身绣锦长袍,小胳膊一前一后地端着,显得煞有介事。
她看着那张俊俏的小脸,十分赞赏地说:“你主子长得还真是人模狗样,颇有些气质。”
请原谅她那时词汇贫乏,因为作为一个亲娘只会背《三字经》,身边的人也只能读下一本《三字经》的孩子,她能说出“人模狗样”这类四个字的成语,已

经算是一种质的飞跃了。
犹记得当时,林曦和脸上瞬间错愕的裂痕,大概在他过往的十三年中,从未遇过这么大胆的女子,一时竟然愣在了当场。
一旁被扒了眼睛的小侍从跷脚骂道:“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如此侮辱我家公子。”
她瞪大了一双杏眼,上前道:“这话原是骂人的吗?”可是她在路过一家酒肆门口的时候,老板娘就是这样对伙计说的啊。
那老板娘的原话是:“仔细盯着里面那几位穿得人模狗样的公子,那都是有银子的,多上些好菜上去。”
林曦和不就是有钱人的公子?
还是说,这话得改成“人模狗样的人的儿子”才算贴切?
回家之后,她将那原话告诉了她爹,吓得那个总是没什么胆子的文弱书生又哭了好久。
沈括那时只是一名六品殿仪,因为文才还说得过去而被林方知看重,叫他来给林曦和的妹妹林婉清当教书先生。谁想到他这厢刚做了没多久,沈衡便惹恼了

丞相家的长子。
她十分仗义地拍着自己爹的肩膀,信誓旦旦地说:“您放心,有什么事情都有我兜着。”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在等待对方的报复。
在她不甚好的记忆中,上京的“官二爷们”最忌讳的便是被她这种“乡野丫头”冲撞了。
前段时间,被她揍得掉了两颗门牙的刘大人的儿子就是个最好的例子。
只是,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有遇到类似死鸡、死鸭,以及小石头子攻击的严重事件。
这样淡然的平静,反而让她觉得心里不安。
于是,在一个冬日的午后,她悄悄走进了林曦和的书房。
那一日的日光格外柔和,伴着缕缕微风,桌前,那个不论在什么时候都将腰杆挺得笔直的少年正在执笔临摹,看见她进来,面上也有些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