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衡拎着裙摆冲进来,急道:“做什么让苏漾走?”
她不是有意偷听的,真的只是被缠得烦了,过来跟苏漾讨个说法而已,好巧不巧就只听见苏月锦那句让苏漾拿银子走人的“负心话”。
苏漾几乎下意识地挤出两滴眼泪,迅速掏出小本子,写下一行小字:你莫怪他,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而后便风一般地消失了。
他得赶紧去找桂圆要银子,不然等那家伙反悔了,他半点便宜也占不了了。
苏小千岁百密一疏,没想到最后还是被他摆了一道,愣愣地看着对面的沈衡:“阿漾他……”
“王爷没必要解释,我都明白。”她打断他的话,竟是连解释也懒得听,直接转身跑走了。
苏漾这次这堵添得,真的是够彻底的。
坐船回去的路上,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点。
沈衡同苏小千岁突如其来的冷战,就像是晴空下无端飘来的一抹浓雾,让许多人都摸不着头脑。
要说前些天这两个人都好好的,而且还传出了王爷要纳沈姑娘为妾的消息,怎么那厢苏夫人无端走了,两人便闹成了这样?
莫非纳妾一事只是苏夫人一人的意思,王爷根本无心给沈衡名分,所以闹僵了?
抑或是沈大小姐心高气傲,不甘做平妾而想做侧妃,惹了王爷厌烦?
无论结果是哪一个,不在这个时候亲近沈衡都是最明智的选择。
上赶着来讨好的官家小姐们,像是忽如一夜吹过来的北风一般,闹腾了一阵便都各怀心思地散了。
道道却不得不佩服自家小姐的先见之明,因为她家小姐早早便将闺秀们送来的东西装进箱子里了,让人不好意思强行要回。
用她家小姐的话说,那就是:反正她们送的时候心里也觉得我攀了高枝,后悔了之后心里更会不满我没能攀上高枝。左右都是看不惯我,我又何必假装清高

,跟些金银首饰过不去?回去之后换了银子,还能给破庙里吃不上饭的孩子们买几身好衣裳穿呢。
沈衡这厢闭门谢客,苏月锦却是神色如常地吃饭、睡觉,只是身边伺候的人都知道,千岁爷不欢喜了,因为他总是一个人坐在床头摆弄他的东西,做什么都

显得兴致缺缺。
这种诡异的状态一直持续到回到上京,在一片秋日的肃杀之中两人各回各府。两人分开的时候,小王爷还喊了声“阿衡”,奈何沈小姐走得太过匆忙,终是

没有听见。
一旁的桂圆小声对他说:“王爷,人都已经走远了。”
苏月锦没有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那道背影。
他不觉得自己现下的样子有多落寞,惹得桂圆又忍不住说了句:“您要解释,也该早些啊。”
别扭了一路,到地方了才想着叫人,哪里还来得及?
苏月锦转脸看他,十分认真地说:“我这不是要面子吗?”
每当他想同她说话的时候,她都会如惊弓之鸟一样避开。如是几次之后,他也不太好意思去“吓”她了。
沈府后宅。
躺在自己松软的大床上打了个几个滚之后,沈衡几乎有了一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终于回来了,这一趟,她比她老子还要艰辛。
剿山贼、睡野地、活捉野猪她都试过了,要不是庆元朝没有女捕快的先例,她真的想去衙门谋个差事。
道道一边嚼着刚出锅的酱肘子,一边问她:“小姐,你同端王爷怎么了?”两人不是关系很好的吗?怎么回来的路上连话也不曾说过?
这一句话闹得沈衡前一刻还欢乐的小脸很快就欢乐不起来了。
“什么怎么了?我们本就没有多熟稔。”
“还不熟稔?”她惊呼,“您跟王爷不是都睡过了吗?”
沈衡坐起身,险些磕到自己的下嘴唇:“谁跟你胡扯的?没有的事。”
“是王爷自己说的啊。”道道眨巴着眼睛,不过他的原话是:阿衡的睡相不好,你记得给她盖被子。这话还是回来的路上他对她说的。
她也不知道王爷既然都走到门口为什么不进去,还傻乎乎地问了句:“您不去看看我家小姐吗?她还未歇下呢。”
他当时十分坚定地摇头:“阿衡生气的时候,很凶。”他不想去触她的霉头。
这般想着,她不由得又问了一句:“到底是什么不得了的事,您就非得对王爷不理不睬的?莫不是,您心里惦记的其实是顾侯爷?您怎么能这么水性杨花呢

?”
说起来,这两个人倒是一直有说有笑的,莫不是她家小姐又发展出了什么新的奸情?!
可是她并不想做侯府的陪嫁丫鬟啊,他们那里的伙食肯定不如王府的御膳好吃。
沈衡盯着她鼻子底下瞬间胀大的鼻孔,温婉地说:“如果你不想让我把你嫁给门口卖酱肘子的,就闭嘴。”
道道偷偷地看她:“小姐,您嘴硬的时候,瞧着特别像老爷。”
道道从五岁开始跟着沈衡,怎么会不知道她的脾气秉性?真遇上难过的事情,她反倒会装作不在乎的样子。
沈衡抬头看着被风吹乱的璎珞穗子,轻声道:“像我爹有什么稀奇?我本来就是他亲生的。天冷了,将窗户关上吧。”
潜意识里,她是很不愿意提及这件事的。她并非觉得这事有多么了不得,而是单纯地觉得失望。
苏月锦是那样一个不韵世俗的男子,她一直以为他与众不同,至少,同那些道貌岸然的公子哥是不同的。
但凭什么她认为的就一定是对的呢?
氏族子弟本就有些风流性子,由来只闻新人笑,可谁知道新人又能笑到何时呢?
苏漾的事还轮不上她来哀婉。她只是叹息,苏月锦竟会如此薄情。


第八章
房里人
上京的天,依旧如过往一般清澈,街道一如既往地繁华,充斥着真金白银的奢华皇城以它庄重的容颜迎接着回归。
朝堂应卯,泰山之行让圣上龙心大悦,除却对自己最宠爱儿子的褒奖,同去的大小官员都得了相应的封赏。沈括被提拔了一级,就连沈衡,也因保护殿下有

功,得了一对碧翠如意和一柄八宝鎏金扇。
诚如沈衡当初所想,她同苏月锦果然没再见过。除却晚上出去转上一圈,她大多数时间都是老老实实地待在府中,偶尔背两首酸诗,缝两只麻雀,以维持她

端庄无比的闺秀形象。
然后她在上京有“铁嘴婆婆”之称的卢婆子的介绍下,去相了几场亲事。
她的年纪不小了,终是要找个本分的男子过日子的。
“我今日给小姐介绍的这位,是咱们上京出了名的富户,张百万张员外家的公子。他人憨厚,眉宇之间都透着一股富贵之相,沈小姐看了,必然会满意的。


沈衡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几次来相亲了,反正每次在来的路上,媒婆卢总会将对方夸得天花乱坠,但她“验货”之后,总免不了一阵神伤。
前些天,媒婆卢介绍了个书生,说是北靖二十二年的进士,学问极其渊博,人也长得清秀。
结果她去了一看,那人站起来还没她坐着高。沈衡本着一颗善良淳朴的心,说了两句:“您能够得着椅子吗?需不需要我找人抱您上去?”结果就惹得他拂

袖而去,半点风度也无。
还有一次,媒婆卢介绍了个武馆的教头,听说是个能脚踩猛虎的壮汉。
她看了才知道,脚踩猛虎说的是他腿没瘸的时候。她还记得他拄着个拐棍,手持一只青瓷海碗当作见面礼送给她时,她几乎动用了全身力气才忍住没往那碗

里丢上一枚铜钱。
沈衡被人退过婚,而且还是在花轿绕了半座城池之后,被原封不动抬了回来。
丞相嫡子的婚事,朝中但凡有些脸面的人都会参加,因此也都见证了她尊严扫地的样子。
这样被退回来的女子,有身份的官员不愿意再娶,没身份的官员不敢娶。二十出头的年纪,即便不找官宦子弟,也是不好嫁了。
这一次的富家公子果然也没有让她失望。
那一张被“富贵”充斥得没有一丝瘦肉的脸上“险象环生”,抱团的五官像是彰显着他们家的财运一般,纵横得四通八达。
落座之后,他上下打量着她,笑眯眯地说道:“听说你二十二岁了?我瞧着倒是不像,比我爹新纳的那个十六岁的水嫩丫头还要灵透三分呢。”
“卢婆子说你三岁能文,五岁能舞,还绣得一手好女红。”
张富贵用手抓了抓几日未洗的油头:“我就是喜欢你这种识文断字的,有趣。”
三岁能文吗?
沈衡眨了眨眼睛,《三字经》确实字数蛮多的。但是卢媒婆可能没告诉他,她到现在能背全的,还是只有这一本。
五岁能舞?
如果拎着裙摆转圈也算的话,她舞得还是挺好的。
至于女红。
她从腰上的小荷包里掏出昨天晚上绣好的帕子,真诚无比地说:“张公子觉得这绣工如何?”
张富贵瞪着眼珠瞧着那上面密密麻麻的针脚辨认了半晌,而后十分敬佩地拱手道:“沈小姐果然不是一般的女子,竟然如此别出心裁地在上面绣了一条蜈蚣

,实在令在下大开眼界。”
沈衡学着他的样子,也拱了拱手,道:“公子真会开玩笑,奴家绣的分明是一条灵蛇。”
昨晚她绣完了之后,还被道道夸赞了很久。主仆俩的绣工半斤八两,真不好说谁更胜一筹。
“啊?哈哈哈哈。”张公子硬挤出几声不尴不尬的讪笑,颇为理解地道,“灵蛇也好,也好。其实女子嘛,也不用有什么才情,长得好看才是最关键的。沈

小姐长得水灵,以后生出来的孩子肯定也不会差。”
孩子长得好不好,貌似爹也是关键吧?
沈衡看着他油光满面的脸出神,试图在那上面找出一点能看得过去的地方。
但她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这样真的是太难为自己了。
他们所在的这处临枫阁,是上京茶楼酒肆中最文雅的一处所在,临窗而立便能映入满眼的好景致。
秋日枫叶正红,摇曳在风中的叶子随风轻摆,泛起阵阵红浪。
一旁的张公子说:“这枫叶长得多好,红得跟泼了盆狗血染上去的似的。你若是喜欢,等我们成亲了,我在你院子里也栽上一片,瞧着也喜庆。”
沈衡听后认真地点头,觉得“狗血”这两个字,用得甚合她意。
楼下传来一阵脚步声,想是又有客人来了。
临枫阁的老板丘掌柜亲自带路将人请上来,腰弯得像一只煮熟的龙虾。
在抬眼看到几名身穿便服上楼的大人时,沈衡觉得这是一出反应“官民一家”的和谐画面。
在发现满头珠翠的刘雅君也在其中,且她一眼便发现自己的时候,沈衡觉得这是一出有可能会引发口舌之争的热闹画面。
待看到那群人躬身迎着一名轻袍缓带的公子上楼时,沈衡觉得自己坐不下去了。
那一袭月白的广袖长袍,除了那个人,还有谁可以穿得这般慵懒出尘?
苏月锦似乎也没料到会在这个地方见到沈衡,清澈的眼底闪过一丝惊讶,只是在看到她对面那“一团肥肉”时,又转成了迷茫。
那个东西,是什么?
刘雅君本是听说父亲要同端王爷商议朝中政事,死皮赖脸地跟来倒茶混脸熟的,没想到在这里也能碰到沈衡,思及方才看到媒婆卢婆子坐在楼下吃茶,心里

便了然了。
清了清嗓子,她走上前来,故作惊讶道:“沈姐姐这是在做什么?哟,这位公子真是一脸的富相,你们难不成是在……”她做了个捂嘴的动作,“相亲?”
张富贵没听出那话里的嘲讽意思,笑呵呵地应道:“是啊是啊。这位姑娘真是有眼光,在下是做猪肉生意的,大至上京,小到周边县城,用的都是我们庄子

上的猪肉,就连宫里吃的,也是咱家供上去的。”
刘雅君没想到对方这样健谈,当下笑得像花儿一般:“原来是养猪的,难怪我瞧着公子穿得这般体面。沈姐姐平日最爱吃猪肉,嫁到你家真真是合了她的心

意啊。”
“沈姑娘爱吃猪肉?”
“可不是嘛。”刘雅君摆弄着手腕上的璨金镯子,继续道,“沈大人没当上礼官之前,家里一直生活得挺拮据的,除却给些贵人送礼,家里没留不下什么银

子,能吃上一顿猪肉,那就是比过年还开心的事情。如现在这般,能穿着织花缎面的料子出来,也算是不容易的了。”
沈衡本来是想走的,听到刘雅君的这番奚落反倒坐了下来。
张富贵感慨地说:“沈姑娘,我只当你爹在朝为官,你必然生活得不错,不想竟有这样的过往,实在是苦了你了。”
沈大小姐一面将绣着“灵蛇”的帕子拿给他擦眼泪,一面轻叹道:“为官之人,难得做到的便是清廉。我爹当年同刘小姐的爹比邻而居,刘小姐流着鼻涕看

我家吃肉的时候也没少咽口水。现如今她爹也富足了,一身行头也都是体面的,你也无须太过感伤。”
这话是连着刘雅君一并拉下水了。
刘雅君幼时确实住在沈衡家隔壁,这也是她最不愿意提及又拉低身份的事情,但说到流口水,那当真是没有的事。
“我会吃不上猪肉?你莫在那里胡说,我什么时候……”
“妹妹何必这般激动?”沈衡截断她的话,“都是从那个时候过来的,当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张富贵也分外善解人意地附和道:“沈姑娘说得极是,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过往之事虽听上去有些不堪,但说起来也是难得的笑谈。”
不堪?笑谈?!
刘雅君险些被这两人一唱一和的架势活活气死,待想要再说些什么,却看见苏小王爷已经踱着步子走了过来。
身边熟悉的冷香铺天盖地地袭来,让沈衡整个脊背都僵直了。她看见他挨着她坐下,十分坦然地对一众官员们道:“我现下有要事要忙,你们先去雅阁等我

。”
朝官们默默地将视线看向那个不紧不慢,说完还端着茶盏啜了一口的千岁爷,实在没看出他忙在哪里。
只是这话谁敢说出口?于是朝官们纷纷点头应是,自行离开。
沈衡目不斜视地端坐在旁,苏月锦却是一贯地随性,径自拿着她的筷子夹点心吃。
刘雅君站在一旁气得发抖,恼火于沈衡平白打搅了她同王爷的“约会”,压低了声音提醒道:“王爷,沈姐姐在这儿相亲呢,您这样坐着不合适吧?”
苏月锦看着她:“有什么不合适的?这不用伺候了,你下去吧。”这位爷,又将她当成奴才了。
沈衡目送着刘雅君含恨而去的背影,刚想站起来说“要不你再站会儿吧,我帮你倒茶去”,便听到张富贵虚心求教地问了句。
“不知这位公子,同沈姑娘是什么关系?”怎么他们两人共用一双筷子?
苏月锦挑了块糖浆最厚的松酪放在碟子里。
“我是她房里人。”
沈衡整张脸都陷入一种无法自拔的抽搐之中,狠拍了两下胸口才顺过气来。
“不是,你别听他瞎说,这人惯会开玩笑的。”
这话要是传出去,她就别想再嫁了。眼见着苏月锦还要张口,她慌忙用手捂住他的嘴。
“这是我哥,亲哥哥。”
张富贵听后愕然了一瞬,而后一拍脑门,这“房里人”原来就是家里人的意思,可见是他书读得少,险些误会了。
于是他点头哈腰地倒了盏茶水双手奉上,正色道:“原是沈家哥哥,失敬失敬。介绍的人不曾说过家里会有人过来,怠慢之处还请原谅。”
沈衡听着那声“沈家哥哥”,只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强自撑着笑容,替“她哥”将茶盏接了过来。
苏月锦眨了眨眼睛,慢悠悠地说:“阿衡,你这样我没办法喝了。”
她的手还扣在他的脸上,他柔软的唇瓣若有若无地划过,就那样放肆地撩拨着她的掌心,痒痒的,有些烫。
“你……你喝嘛。”
沈衡迅速收回手,尽量忽略方才那丝悸动,但长袖之下的手掌却似被印上了某种印记一般,令她手足无措。
一旁的张富贵却是心情甚好地搓了搓手,道:“不知哥哥在哪里高就,怎的没听卢婆子提起过?”
他想娶沈衡,是因为听说她老子是个三品朝官,虽说没什么实权,却是个御前的差事,他还想着结亲之后让其帮忙多往宫里供些猪肉呢。
沈衡的这位大哥看着就是个读书人,没准也能帮得上忙。
“我不怎么做事的。”苏小千岁喝了口茶水,认真地说。
“哥哥真爱开玩笑,令尊官拜三品,怎会不给您谋一份好差事?”他身上那一身行头,看着普通,实际上却是苗疆那边独有的天蚕丝所制,有价无市。他虽

粗俗,但也知道些行情。
“骗你做什么?我平日里就是帮着我爹处理些家务事,旁的时间,都是游手好闲的。”他倒说得实在。
张富贵闻言,脸上的热情却立时冷下去半边。
“家务事啊,那都是女人们管的,您这个年纪也该去做些正经事了。”
沈大小姐瞧着他那张小人嘴脸,暗自摇头。
苏月锦的家务事可不是女人能管的,因为他的家,是整个庆元朝。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张富贵自顾自地说,沈衡心不在焉地听,苏小千岁旁若无人地吃。
点心过半之后,苏月锦转脸问她:“我吃饱了,走吗?”下朝之后便没用过膳,他是真的饿了。
沈衡本想说:我不走,你有事便快去办吧。
只是她眼角的余光刚好瞥见一旁的“肥油”,终是坐不住了,点头道:“那便走吧。”
付账的时候,张公子倒是分外体面,硬是抢在前面,掏出去三十两银子却跟花了三百两一样慷慨。
“不过就是三十两银子的事,你别太在意了。我们家有的是钱,还会在乎这三十两银子?你回去好好琢磨琢磨这事,我觉得咱俩真的挺合适的。”
沈衡对着他那张好似被放了一大桶鲜血般的大脸真诚告别:“好说好说,张公子如此大方,奴家回去之后必然仔细考虑您的建议。”心下却琢磨着,回去必

然要记得跟卢婆子说,下次再介绍,万不能找这么“有钱的”。
因为这类人,将银子花在自己身上心疼,花在别人身上肉疼,她瞧着,眼睛疼。
自阁里出来,沈衡的步子便迈得很快。
她本就是想拿苏月锦的话当个由头,自己好脱身的,不想他会同她一并出来,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
她不说话,他也不在意;她停下来,他便随处找个地方坐着,一路无话。
临枫阁离沈府并不远,过了两条巷子便到了。
沈衡一路听着那脚步声回到自家门前,将门打开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那道芝兰玉树的身影,就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定定地看着她。
方才在阁中未曾注意,他似乎又瘦了,被风吹起的长袍都显得异常宽大。
沈衡张了张嘴,还是问了一句:“你不走吗?”
傻站在风口做什么?本来就是个病怏怏的身子。
苏月锦点头,却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她看着那张略显清瘦的脸心里怪不是滋味的,索性狠狠心,直接推开门进去了。
隔着一扇朱漆大门,她睁着一双眼睛望天,却不由自主地听着外面的声音。
今日的秋风尤其大,他穿得那样单薄……
如果你再被他那张人畜无害的小脸给骗了,你就会变得比道道还要愚蠢。心底正义的小人突然跳出来严肃地教育她。
我没有,我就是想看看他走了没有,真的没有别的意思。懦弱的小人有气无力地争辩。
看他做什么?他便是病了也同你没关系。他是皇家的人,是要继承大统的,你想要的一生一世一双人,他给不了你的。而且你别忘了,他是有夫人的,他那

日能那般对苏漾,终有一日也会那样对你的。
正义小人说得有理有据,然后,两个小人不断在她脑海里天人交战。
再然后,正义小人被懦弱小人活活气死了。
沈衡没有出息地扒开一点门缝,将脑袋伸出去,正对上苏月锦那双清亮的眸子。
他还站在原来的地方,似乎就是为了等她这一眼。
他笑了,眉宇之间都带着孩子气般的欢喜。
沈大小姐却险些被门夹断自己的脑袋。
她轻咳一声,看着远处扬声道:“道道买东西还没回来吗?那我还是别等她了,我就是出来看看她回没回来。”然后迅速将门关上,整张脸都红得像只煮熟

的虾子一样。
皇宫勤政殿内。
早朝是每个朝代都有的事情,在庄严的大殿之中,看着群臣强打着精神来陪自己聊天,是当朝皇帝陛下最喜欢做的事情。
五品以上的官员都要应卯,作为皇子的端王爷自然也要参与其中。
只是这位千岁爷却甚少上朝,对外宣称身体不适,对内则是直接跟自己的娘说,他不愿意早起。时间长了,连圣上也习惯了正午之前见不到他。
可是今日,千岁爷却一反常态地起了个大早,害得圣上在看到那张打着哈欠的脸时,差点以为自己未过五十便老眼昏花了。
接了几本奏折之后,一旁的近侍照例问了一句是否还有本启奏。
北靖帝认真地看向自己的儿子,觉得这个无利不起早的小浑蛋必然是有正事才会过来的,哪里知道,人家压根连眼皮子也没抬。
“月锦,你可是有本要奏?”他承认,他是真的好奇。
苏小千岁睡眼惺忪地看向自己的爹,道:“没有。”这分明是还没睡醒呢。
北靖帝不甘心,又问了一句:“这次科举的监考官,朕打算任用沈括,你觉得他如何?”
其实这事也是沈括自荐的。他是北靖三年的进士出身,论资历,论官职,任监考官之职也是合适的。
科举分乡试、会试和殿试,每三年一次,先是由各州府在秋季举行乡试,第二年的春天再进行会试,又称春闱。
然而这次乡试却出了很大的纰漏。地方官员贪污受贿,竟然冒着天大的胆子徇私舞弊,还牵扯到了朝中数名已经指派好的会试主考官。
北靖帝下令严查,连续罢免了几名朝中大员的官职。沈括隶属礼部,为官清廉,人也本分,却也算是意外合了他的心思。
沈括吗?
苏小千岁转头看向角落里一身藏蓝朝服的中年男子:“你想做这次的监考?”这倒是让他有几分意外。
他记得,沈括向来都是不愿蹚浑水的性子,怎么这次这般想不开?
“回殿下,正是。下官为官多年,一直未曾做过什么为朝廷分忧的大事。此次会试,下官若能出任监考官一职,一定不让圣上和殿下失望。”
苏小千岁看着他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样子点了点头,觉得阿衡此时要是见了,必然会觉得她爹傻得都不冒泡了。
“这事挺麻烦的,你可想好了?”
他确是为这件事来的,手下也有合适的人选。监考官不光要清廉,更要懂得变通。
他并不觉得沈括合适,然而对方的态度却很坚决。
“臣已经考虑好了,请殿下和圣上放心,给臣这次机会。”
苏月锦还要再说什么,却是被他爹拦住了。
北靖帝龙心大悦,将手一挥:“准了!”
“……”
沈括一辈子也没当过出头鸟,这次伸这一脖子,也是希望人到中年时能有些成就。
就在接下监考官奉印的前一天,他还很傻很天真地认为,监考这种事,顶多就是在春闱时多在考场上巡查几圈,叨叨点旁人不懂,自己也不是很明白的大道

理,这便算完了。
哪里知晓,任职之后的第二日,他便被提到了礼部的小黑屋,跟着一众老眼昏花的家伙一并核对这次进举的名单,以及身家背景。
这里面的人,多是年过五旬的老者,在朝的官职也不见得多大,却都是开国时候的老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