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华大长公主当先入了正殿,并未看向在侧旁等候的众歌姬舞女。
穆明珠却有所留意,正撞上回雪不安惶急的目光,便脚步一顿,待宝华大长公主等人入殿后,转向回雪低声道:“怎么?”
回雪轻声道:“奴婢不知大长公主殿下会在……”
穆明珠立时便明白了她的顾忌,万一献舞过后,回雪表露想要留在宫中之意,皇帝却顾忌宝华大长公主在侧不允,那回雪再回到宝华大长公主府中的日子便难熬了。
“不必担忧。”穆明珠沉稳道:“万事有本殿在。”
回雪微微一愣,抬头望向穆明珠,一双盈盈美目,如有
波光闪闪。
“你只问你自己的心。”穆明珠望入她眼睛,声音恳切而有力。
回雪抚住心口,问她自己的心么?一瞬间,许多画面在她脑海中闪过:从前谢府之中与众女童一起练舞的厅堂,她倒卧于谢郎君膝上那夜的桃花,谢郎君将她送走之时她藏着不敢落下的泪,宝华大长公主府上她于盛宴中起舞时众人迷醉取乐的眼神……她这样的人,配有一颗知冷暖、懂爱恨的心吗?她不该有这颗心。
可她偏偏有这样一颗知冷暖、懂爱恨的心。这颗心叫她无法安然做一名供人取乐的舞姬,这颗心叫她生出妄念——她要做一个人,一个不由人买,不由人卖的人。哪怕是谢郎君,也不可。
回雪抬眸,却见穆明珠已经走过她身前,那个金色劲装的身影没入正殿内,如傍晚天地间最后一束金光。
此时皇帝穆桢换了常服回来,仍是素淡的藕荷色衣裳,拆掉了原本高耸威严的发髻,改梳了随意的偏髻,因保养得宜、面孔白皙,在珠翠耳饰的映衬下,显得如同养尊处优的官太太,只脖颈上浅浅的纹路泄露了年龄的秘密。
“好。山君备了什么惊喜给朕?”她歪靠在龙凤须弥座上,笑容有些散漫与疲倦,叫人想不起她一袭朱红色袍服时的气势。
因虎为山中之君,皇帝穆桢素日戏称杨虎为“山君”。
“陛下您就瞧好吧。”杨虎双手一击,便听秦筝赵瑟之声渐起,正是《晨风曲》的前调。
皇帝穆桢听得是《晨风曲》,露出并不意外的笑容,因这是她当年的成名作,多年来献此曲于她面前着不知凡几。她仍就歪靠在龙凤须弥座上,姿势不变,散漫听下去。
“鴥彼晨风,郁彼北林……”
“未见君子,忧心钦钦……”
在歌女齐声吟唱中,回雪于殿门外深呼吸,摒弃一切杂念,依照那日穆明珠所言,捻起精美的翠色罗伞,如持起一柄长剑,舞步蹁跹,已跃然入殿。
“未见君子,忧心如醉……”
乐音至此忽然一变,琵琶声激昂,如铁骑突出、刀枪争鸣,回雪持伞破开众舞女而出,手中罗伞“砰”的一声炸开,如
巨石之崩、烟花之落。
“如何如何,忘我实多!”此句连唱三叠,既怨且愤,叫人难以安坐。
谁都没有想到会是这样锋芒毕露的一舞《晨风曲》。
杨虎暗暗蹙眉,明明私下预演时他告诉过回雪,务必要优美和缓,怎得变成了这样?
宝华大长公主却是移不开目光,这一曲舞的确精彩。
皇帝穆桢已于不知不知觉中坐直了身子,面上疲倦之色褪去,盯着起舞的回雪,目露恍惚——她仿佛又想起二十多年前,那步步惊心的重返宫廷之路。二十多年前,当她于世宗皇帝圣寿上,跳起这支《晨风曲》时,她不是在媚于主上,而是在打一场硬仗,只不过这场不见血肉的战争,她不能以刀剑去搏斗,而必须压抑了内心的愤懑,柔软了身段,以她的舞,她的歌,她的和婉,她的泪与柔情去困住世宗……彼时她失了圣心,身边树倒猢狲散,出身寒门,家中没有助力,到最后扶持她重归高位的关键,便是那书生虞岱所作的《晨风曲》……
穆明珠时刻留意着皇帝神色,见此时皇帝面露怅惘之色,便知此事已成了大半。
世人皆道《晨风曲》乃是皇帝穆桢为嫔妃时的得意之作。
但穆明珠却知道,这《晨风曲》乃至于重获圣宠的计策,都是虞岱为母皇所出。
前世宫变那一夜,当萧负雪深夜领人冲入鸾凤宫,斩杀杨虎,逼迫皇帝穆桢退位之时,穆明珠已早死一步、化作幽灵在半空中看着。
那夜皇帝穆桢于重病昏沉的梦中被惊醒,望着窗外的火光,听着帐外杨虎戛然而止的惨叫声,惊惧不已,拥被而起,见寝殿门外涌入昔日熟悉的重臣面孔,已明白过来。
萧负雪为首,讲明来意,要皇帝退位,在诏书上用印。他始终垂着头,不曾看向病榻上的皇帝。
皇帝穆桢将来人一个个看过去,苍凉道:“旁人来倒也罢了,负雪你是朕一手拔擢上来的,怎得也行此等事?”
萧负雪惭愧不能言。
皇帝穆桢默了一默,反倒是自己释然了,道:“也罢。朕平生亦负于人,就中以虞子山为最。今日有此下场,大约是他冤魂未远之故。”
萧负雪等重臣都默然不语,只有跟随而来、草拟诏书的年轻官员汪年问道:“陛下所说的虞子山,可是曾辅佐过永和太子、两年前死于流放途中的虞岱先生?”
“你也知道他?”皇帝穆桢向汪年看去。
汪年笑道:“虞子山先生之高才,天下寒门书生谁人不知。”
阴森压抑的宫变之夜,鸾凤宫中最后上演的对话却出奇平和家常。
皇帝穆桢点头笑道:“是啊,他才学是极好的。世人皆以为《晨风曲》为朕所作,其实是出自他之手。”她顿了顿,道:“朕一生对不住他,总不能到最后还占着他的名声。”
她病中,以颤抖的手,在那退位诏书上批了字,用了印。
萧负雪再拜垂首,背过身去。
汪年与另一位武将上前,白绫缚于皇帝颈间,左右分开,一用力,便给这场宫变划上了圆满的句号。
“恨君不似晨风鸟,与妾双翔归北林……”
厅上歌舞已至尾声,回雪衣袂翩翩,持翠色罗伞上前来,伏拜于皇帝穆桢跟前,柔声道:“奴婢祝陛下万寿。”说着倒转伞柄,双手呈献上去。
杨虎接了那伞,转呈给皇帝,笑道:“陛下,这伞是小殿下亲手所制,当真孝心感人。”
皇帝穆桢借着抿鬓边发丝的动作,收敛了方才的怅惘追忆之色,淡笑道:“好歌舞,明珠有心了。”说着接过那罗伞来,却是微微一愣——伞上一行字,正是“愿为晨风鸟,双翔归北林”,乃当初她献于世宗皇帝的诗。
只是这字迹,明显是仿了她的,却没有仿到位,似像非像之间,竟有些像是虞岱的字。
穆明珠在底下观察这母皇神色,她这段时日比对过母皇与虞岱的字体,抓住两人运笔相通之处,刻意追求出了这样的效果,此时不等皇帝多想,先笑道:“母皇请看,这些舞女手上所持罗伞,都有一句女儿亲笔所写的诗——都是从母皇从前所作中摘录出来的。”
皇帝穆桢眼睛微眨,自失一笑,无奈于自己方才一瞬的多心,抬眼看去,果然见底下舞女罗伞上也各写有诗词,都是她旧作中所出。
皇帝穆桢轻抚伞面,望着跪伏于底下的回雪,道:“
朕近二十年来所观《晨风曲》,尤以今日这场最佳。抬起头来,叫朕看看你。”
回雪依言抬头,只是仍垂着眼睛,并不敢直视帝王。
“是个稀世的美人。”皇帝穆桢轻声笑道:“最难得是眉间这一股清愁。”
“既然她跳得好,母皇不如赏她点什么。”穆明珠笑道:“女儿今日马球赛已得了赏,如今不好再给自己讨要了。”
宝华大长公主在旁笑道:“你也有知羞的时候,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皇帝穆桢便向穆明珠看来,道:“那依你之见,朕该赏她些什么呢?”
回雪伏于地上,如花似云的裙摆之下,纤纤手指已扣紧了地砖。
穆明珠佯装想了一想,道:“母皇宫中不是还缺个歌舞教习女官么?这回雪舞蹈绝佳,不如就赏她来做了?免得到时候说出去,咱们宫中的歌舞还比不过谢钧府上的,岂不丢脸?”
此言一出,皇帝穆桢有些意动,宝华大长公主却恼了。
眼见宝华大长公主竖起了两道柳眉,皇帝穆桢眸光微动,问底下的回雪,道:“明珠公主要举荐你做宫中教习歌舞的女官,你想做吗?”
回雪忍不住侧眸看向宝华大长公主,见后者面色不善,因其积威,忍不住心中瑟缩;又望向另一侧的穆明珠,却见后者也正望着她,目光温暖隐含鼓励之意。
问她的心。
她不愿再为奴。
“奴婢,愿意。”回雪深深叩首,情知此言一出,再没有回头路。
皇帝穆桢见她明明双臂发颤、却仍大胆一搏,不禁想到当年,自己又何尝不是绝处求生。她倒真有些欣赏这舞女了,抬眸看向宝华大长公主,笑道:“你瞧瞧,都是明珠撺掇出来这些事儿。朕宫中倒的确缺这么个人。”
穆明珠忙笑道:“母皇今日寿辰,寿星最大。最喜庆的日子,姑母难道还好为一个舞女跟我置气不成?我代母皇谢过姑母了!”便上前作揖。
宝华大长公主分明不舍,却被穆明珠拿话架住了,也的确是圣寿不好闹起来,眼见皇帝也有意留下,只能顺水推舟做了人情,道:“罢罢罢,我一个人如何能敌得过你们母女二人?”

帝穆桢含笑道:“以后你若要回雪去府上,她不许不去。”
宝华大长公主哼道:“我府上舞女如云,哪里还要用她?”到底是对回雪背着她“改换门庭”流露了一丝不快。
“起来吧。”穆明珠从宝华大长公主跟前退回去,顺手扶起回雪,笑道:“还不快谢过陛下?自今日起你便脱了奴籍,做上女官啦!”
回雪伏在地上,心发颤,脸发烫,恍惚中只觉一切还没有实感,任由穆明珠把她拉起来,又伏下去磕头谢恩。
一旁宫人都凑趣,笑道:“陛下发了恩典,回雪姐姐欢喜得傻了。”
回雪在晕眩般的状态中四顾,便望见了穆明珠的笑脸,不觉一愣,像是有了主心骨似的,定下神,也笑起来,刹那间清愁尽消,清丽无方。
这一场大戏落幕,穆明珠与宝华大长公主便都退出鸾凤宫,给杨虎与皇帝私人的空间。
“两回了。”宝华大长公主伸出两根手指,在穆明珠眼前晃了晃,道:“一个月不到,从我这里抢了两回人。我算是看明白了,到底你们才是亲母女,我这里再怎么待你好,还是多了个‘姑’字。”她的确是恼了,但还没到拉下脸来撕破面皮的程度。
若是任由这不快在宝华大长公主心中积攒下去,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穆明珠攥住她伸出的两根手指,摇了一摇,笑道:“我敢这么做,也是知道姑母疼我的缘故。”又道:“正所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改日再给姑母送更好的来。”
“更好的?”宝华大长公主心气稍平,没有收回手来,只是冷嗤道:“还有什么更好的?你从我这里拿走了回雪,难道还能给我送个流云来?”
“怎么不能?”穆明珠赶蛇上棍,笑道:“只要能叫姑母欢喜,纵然是要谢钧,我也给姑母送来。”
这话就说得太夸张了。
宝华大长公主恼怒之下,也忍不住笑了,半真半假道:“好,那我就等着你把谢郎君给我送来。这个月能不能送来?”
穆明珠苦了脸,故意可怜道:“请姑母宽限些时日,待我这击球将军操练出儿郎们,破了谢府的门,把谢钧绑送于姑母府上——还附赠一个流云。”
宝华大长公主听她胡扯,偏又有趣,自方才一笑,这怒气便绷不住了,摆手道:“罢罢罢,你是个缠人的小魔头。我日后有好东西,躲着你就是了。”
此时鸾凤宫中琴声又起,却是杨虎亲自在唱曲。
“双鱼比目,鸳鸯交颈……”吐词缠绵,曲调靡靡,这场私宴要转入下半场了。
穆明珠与宝华大长公主再留下去不合时宜,便都上了辇车而去。
是夜,鸾凤宫中,皇帝穆桢却走了困。
她望一眼杨虎酣睡的面容,有些羡慕他的了无心事。
皇帝穆桢披上外袍起身,却见窗外不知何时又落了雨。她想到了白日左相韩瑞所献的两幅画,更因这雨而忧心;窗前案头上翻开的急报,摊开在北府军皇甫高老将军病情危重那一页……
她拢了拢垂落的发,走到窗前,目光落在角落那柄翠色罗伞上,忍不住又捡起来细看。
“愿为晨风鸟,双飞翔北林”。
二十五年前,那场惊心动魄的重归宫廷之路,此时想来历历在目。
人生能有多少个二十五年?陈伦查扬州案而死,萧负暄出家做了和尚,齐云父亲牺牲多年,如今皇甫高也临近黄泉路……她身边的老朋友,实在已经不多。
“思清,拟旨。”皇帝穆桢在这个落雨的深夜里,因旧事牵动了柔软心肠,“准虞子山回建康治病。”
此时公主府中的穆明珠还不知道自己的计谋已经实现,她不过是尝试一番罢了,虽有几分把握,却因了解皇帝素来冷硬的心,并不敢断言。若是这次的尝试不成,那要从皇帝这里走以情动人、营救虞岱的法子就不成了,她会另谋他法。但如果这一计果然成了,自然是上上策,巧妙隐匿。
穆明珠一样也没有睡下,在书房中收拢着前阵子抄录的母皇诗词,忽然听到院外动静,抬眸就见秦媚儿指挥两个从人抬了两筐鲜果进来。
樱红会意,出去问过又进来,道:“殿下,是齐郎君又送了荔枝来。”
“他亲自来的?”穆明珠放下手中墨笔,“他人呢?”
樱红微微一愣,道:“走了,大约已出了外院……”
“叫他留步。”穆明珠披上蓑衣,手持一盏罩灯,
由樱红撑伞,冒雨向外赶去,待到她赶至府门处,恰好见齐云上马欲走。
齐云坐在马上,就见穆明珠举着灯火从府门内出来,蓑衣兜帽下的小脸被灯映上一层融融的橘光,有种灯火可亲的暖意。
“齐云。”她俏生生立在朱红的油纸伞下,径直问道:“你要去扬州吗?”


第27章
坦白来说,穆明珠此前考虑过几种阻止齐云去扬州查案的办法,都不怎么良善。
比如打断齐云的腿。
这事儿听起来荒唐,但仔细一琢磨有她的道理。毕竟她动手打断齐云的腿,下手是有分寸的,断了还可以接起来,过上三个月齐云又是生龙活虎的少年郎。但若是放任他去扬州,遭了灾,可是要终生残废一条腿的。而且这个举动很符合她和齐云在众人心目中的关系,不会招来任何怀疑。最关键的是,别的方法可能是阻拦失败,但这个方法一定立竿见影,皇帝也不可能派刚断了腿的齐云远赴扬州查案。
就在今日上午赛马场上相见时,穆明珠一面感叹着少年好颜色,一面还盘算着什么时候下手好。当然这还只是她不成熟的小念头,距离实施还有一定距离。好在左相韩瑞献上两幅画,让她有了更深的思考,也顺势暂且保下了齐云的腿。
齐云并不清楚,自己今日逃过了断腿一劫。
他下马,面容在细雨中不甚明晰,不答反问,“殿下是从何处得知的?”
他显然并非认真要问穆明珠,因为只静了一息,他便用那种带着嘲讽的语气,寒森森道:“臣猜度着,多半是从杨虎处拿到的消息吧?看来臣上次的忠告,殿下只当做了耳旁风。”
他说的上次,乃是于议政殿外见穆明珠与杨虎亲切招呼,出言讽刺,道“杨虎乃是陛下的人”之事。
穆明珠现下心胸宽大,不跟他计较,转头对樱红道:“去取前番新制的油衣来,要最大的。”又对齐云招手道:“站在雨地里说话傻不傻?你上来,咱们在门廊下说话。”
齐云微微一愣,依言上前。
此时樱红退下去取油衣,仆从都避让到耳房中,门廊下只有穆明珠与齐云二人,还有缠绵的雨丝、昏黄的灯影。
齐云有些不自在起来,垂眸看着自己脚边,灯把两人的影子投下来,挨蹭着,极亲密的样子。
他脸上一热,转眸看向雨夜虚无的深处,忽然忘了要说什么话。
穆明珠却是思路清晰,拨弄着蓑衣上方才染了的雨水,道:“你去扬州,介意同路多带一个人吗?”
齐云不解其意,愣了愣,忽然想到了什么,脸上热意退下去,冷声道:“殿下要给府上林郎君寻个前程?”其中“府上”二字也有股讽刺之意。
“林然?”穆明珠不知他思路是怎么跑的,笑道:“不是。我是说我。”
“你?”大约因为太过诧异,齐云都没有称呼“殿下”。
“我跟你一起去扬州,怎么样?”
穆明珠已经仔细考虑过了。
扬州是大周重要的粮仓之一,一旦这次灾情扩大,灾民变为流民,当地三五年都不能恢复,届时本不富足的朝廷财政更加难以支撑,朝廷愈发要仰仗世家与豪族之力,以御外敌、以平内乱,权力就会愈发流失到世家豪族手中,形成恶性循环。前世谢钧便是借着天灾的时机,把陈郡谢氏再度推入了朝局,并最终成为祸乱朝纲的大势力。
她要登基,可不仅仅是杀几个佞臣贼子那么简单。
她要权力,就要展露与之相当的能力。她要民心,就要做出深孚众望的举动。
机遇总是与危险相伴而生。
穆明珠看向沉默不语的齐云,玩笑道:“怎么?我陪你一起去,你不愿意?”当然提前要把齐云管束好,否则他驴脾气上来,也是一个大变数。此行去往扬州,本就是危机四伏,若是齐云能跟她拧成一股绳,自然是再好没有;就算不能,那至少不要私下闹别扭。
“陪”这个字有世上最亲密、甜美的爱意。
齐云确信这不是穆明珠的原意。
“不……”他嗫嚅了一声,尾音消失在闪亮的细雨中。
他也不看穆明珠,就望着阶前落雨,蹙眉似有些不解。
穆明珠倒是直勾勾盯着他,觉得他在雨夜灯影里皱眉的样子,没了素日里过份阴煞的森冷,倒像个遇到烦难之事的孩子,俊美面容上有一段干净纯粹的天真之意。
就听他慢吞吞道:“倒是不曾听闻右相大人要往扬州去。”
穆明珠眨眨眼睛,让这句话在心里转了一圈,才明白他的意思——这是怀疑她动机不纯,大约是在
哪里听说了萧负雪要往扬州去的消息,所以编了话来哄他,也要跟着一起去扬州。
穆明珠被他气乐了,道:“你真是……”话音未落,就听身后脚步声响起,是樱红抱了油衣前来。
“因不知殿下用什么颜色,奴婢便每样都选了一件来。”樱红见穆明珠回首,便托上油衣来。
穆明珠便点了朱红色的油衣,对齐云道:“这颜色衬你。”
齐云又是一愣,捧了那朱红色的油衣在手中,鸦羽般的长睫毛缓缓垂下去,遮住了深深眸色。
“谢殿下。”他的声音有一点点喑哑,不像平时那么冰冷,如果仔细听,能品出声线压抑下的不稳。
穆明珠扯了扯自己身上的蓑衣,道:“我在府中穿蓑衣是图野趣。你在外面跑,还是这等油衣避雨。”
“是。”齐云轻声应,仍旧捧着那朱红色的油衣,顿了顿,才把直愣愣伸出去的胳膊收回来。
穆明珠估摸着以齐云这十级抬杠技巧,再谈下去也没什么好结果,便问道:“你几时动身?”
这本是不该告诉外人知晓的机密。
齐云答得没有迟疑,“后日清晨。”
“好。”穆明珠盘算了一下时间,来得及给她运作,便道:“夜深了,你去吧。”又把手上罩灯递给他,要他挂在马头上照亮前行的路,玩笑道:“雨夜路滑,摔一跤也够疼的。”她见齐云仍是立在门廊下不动,挑眉道:“怎么?还有事儿?”
齐云垂眸,恭敬道:“臣候殿下入府。”
穆明珠从前就习惯了他于人前假模假式的做派,摇头一笑,扶着樱红的手入了府。
眼看着穆明珠背影消失,公主府的正门在他眼前闭合,齐云上马,却没有披上油衣,反倒是将那朱红色的新衣揣入了怀中,不是人以油衣避雨,反倒是要护着那油衣,使之不染雨水。
他单手持着马缰,另一只手拎着罩灯。
马蹄踩在湿滑的青石板上,发出规律悦耳的响声。
罩灯映亮银针般的雨丝,也映亮少年的脸庞。
少年脸上有一种奇怪的神色,像是一个梦游的人,独自走在无人的长街上,盼着这一路永无尽头,这一梦永不醒来。


第28章
皇帝下诏,准虞岱从流放之地归来治病的消息很快在建康城中传开,并通过书信飞往大周各地。多年来关注着虞岱动向的学者书生都为之欣然,只因虞岱仍是戴罪之身,不敢明面欢庆,然而私下往来的信件中,无不为之鼓舞,亦有隐晦追忆故永和太子者。
穆明珠在其中所在的贡献,不为外人所知。唯有深涉其中的萧渊、宋冰等人能稍微猜到几分,俱都感激她甘冒奇险、伸手相助,然而此事微妙,一时也不好谢她,只将这满腹感激深藏心中,待时而发。
与寒门士子中压抑中隐藏欢欣的氛围不同,世家豪族却对皇帝这道政令有完全不同的看法,他们警惕于皇帝的下一道诏令,也警惕于虞岱回到建康城后可能会有的动作,当初故永和太子一力推行的新政又要再度开启吗?如果虞岱能死在回建康城的路上,才是最符合世家豪族利益的。
不管外界各派势力有何猜度,建康城天牢审讯室中的氛围,是终年不变的阴森可怖。
没有窗户的石室内,奢侈得烧着两列多层的明烛,烛泪顺着层层灯托流下来,在最下层汇成莲花状的白蜡。烛光映亮了中间两列狰狞骇人的刑具:尖颈的项圈、烧红的肉钳、粉碎腕骨的收缩铁钳、绑在囚犯身上使之无法安眠的双头叉、搁在盐桶中的长鞭……哪怕只拿出一样来,都是叫人跪地求死的利器,此时两列排开在狭小的拷问室内,等闲囚徒怕是一进来就要跪了。
自从齐云接手审讯拷打这项差事后,发明创新了许多犀利的新刑具。
只能说皇帝穆桢知人善任,找到了最合适的人选。
此时齐云就坐在拷问室唯一的长凳上,已经在此室内连续拷问囚徒一整夜,自昨夜从公主府离开后,他便来到天牢不曾离开,按照皇帝的命令,他必须赶在去往扬州前处理完废太子周瞻大案。
一夜严刑审讯,十余名囚犯被彻底榨干,在齐云面前,再没有任何秘密可言。
这桩大案已接近尾声,只待最后的正主废
太子周瞻伏罪。
沉重的石门缓缓开启,两名狱卒押送废太子周瞻入内,而后退出关闭了石门。
拷问室内,只剩了齐云与周瞻二人。
周瞻几乎已经看不出人形了。他骨瘦如柴,褴褛囚衣内露出交叠的疤痕,都是拷问留下的痕迹;拖着脚链走进来时的姿势有些奇怪,两条腿已是半废了。最可怖的却是他的脸,左半张脸是完好的,犹能看出与他的母皇有几分相似,甚至称得上英俊;然而他的右半张脸,却只是蜿蜒的血与肉,本该覆盖其上的皮肤已经被剥去,渗着红血丝的眼球在血肉间圆睁着。这半张脸上的皮,是齐云亲手分作十一层,一层一层剥去的,共计审问他十一回。
按道理来讲,已经到了这样地步的人,只求一死,什么都吓不倒他了。
可是周瞻适应了石室内光线,目光从明烛刑具前麻木移开,看清角落暗处那长凳上安坐着的黑色背影时,原本圆睁骇人的眼睛猛地一缩,如被针刺,他回身扑到已经闭合的石门上,从被烧毁了的嗓子里,发出野兽惊惧时的嘶吼,“放、放我出去……”模糊的音调,深入骨髓的惧怕。
周瞻出不得囚室,哀嚎起来,委顿于石门前,蜷缩到角落里,“我已全都招了……再没有欺瞒……求求你,齐都督,求求你杀了我……”他再没有一年前初为太子时的风光,也没有了从前惩戒齐云时的盛气凌人,恐惧而又弱小,就像是一只蝼蚁。
“殿下都招了什么?”齐云坐在暗影中,低声开口问,仍是那种嘲讽般的语气,带着天然的威压与逼迫感。
日常生活中,齐云这样的语气很容易招致是非,至少前世穆明珠就没少因此生气。
但不得不承认,在拷问室内,因为囚犯对他的惧怕,这样威逼的语气,甚至比狰狞的刑具更有效果。他的话就像是无形的鞭子,落下来夹着呼啸的风声,虽然没有动刑,却足以让囚犯想起一切可怕的刑罚。
“我全都招了!全都招了!”周瞻本就因从云端跌落地狱的变故深受刺激,又连续数月受到刑讯逼供,精神早已支撑不住,此时
被一问,立即便因这压迫感与恐惧而彻底崩溃,颠三倒四说着这些时日来招供的内容,“是我罪该万死,被府中清客张、赵二人鼓动起了心思……我罪该万死,我还在暗室中藏了龙袍宝座……意图闯宫的事情,都是张、赵二人联系安排的……我当夜才知道……我罪该万死!罪该万死!我没有想杀了母皇,我只是想做皇帝,我会奉她为皇太后、太上皇……嗬嗬……”他连哭带爬,“事变所需的金银兵刃,也都是张、赵二人收敛来的……自我做了太子,底下人都追着要献忠心,什么金银田地灵芝人参,流水一般送上来……”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了,也太疯狂了,身边所有的人都在推着他往上走。
他就如同大浪中的一叶扁舟,早已身不由己。
“我都是事后才知道,平时取用都由张、赵二人奉上……他们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说我乃是千金之躯,不该沾手这些俗务……都督若还有要查问之事,只管找他们二人……”
“张超闯宫当夜被执金吾斩杀,赵洋见机不妙、便已潜逃出城。”齐云淡声道:“殿下,你得说点新鲜东西才行。”
周瞻精神已经半糊涂了,被他一提,才想起张超已死,听了齐云的话,怕得浑身筛糠似的颤抖起来。
“没了!没了!我什么都告诉你了!”
齐云从暗影的长凳上站起来。
周瞻吓得尖叫一声,脑海中闪过前十一次受刑的场面,忽然一头往石壁上撞去,宁肯把自己撞个头破血流、死在当下,也不愿再面对齐云。
齐云长臂轻伸,也不见他动作如何迅捷,却已经拖着周瞻手间镣铐把人带回来。
他另一只手递来一盏酒。
周瞻跪伏在地上,仰头愣愣望着他。
齐云情知已经把他碾碎成了渣滓,再得不到什么好物了,便淡声道:“陛下念在母子一场,赏你的。”
他今日心情好,愿意早些给周瞻一个痛快。
是鸩酒。
周瞻血肉模糊的脸上一阵抽搐,他伸出带着镣铐的双手,捧过那盏鸩酒来,垂首仿佛看到二十余年来的经历在毒酒波光中闪过,做皇子时的骄纵富贵,得封
太子时的志得意满,眼看着兵变将成时的疯狂,一夜之间沦为阶下囚,满心妄念皆成泡影。
“谢母皇。”他从烧毁的嗓子中挤出模糊不清的声音来,仰头灌下了这盏毒酒。
齐云淡漠的目光掠过他身上,转身欲走,忽然腿上一重,却是周瞻猱身扑来,双足双手环抱,整个人缠在了他左腿上——他恶狠狠张嘴,却忘了满口牙齿早在刑讯中被拔去,只剩光秃秃的牙床啃上齐云的大腿。
周瞻临死前发力,拼尽了全身气力,要发泄满腔仇怨痛恨。
齐云一挣之下,竟然不能将他甩脱,伸手出去,扣在他血肉模糊的脸上。
周瞻忍着剧痛,死不啃松口。
“噗”的一声轻响,齐云的五指洞穿了这半疯半死之人的脸庞。
周瞻终于松口,不顾脸上汩汩涌出的血水,仰头疯癫大笑道:“齐云,你罗织罪名害我!卑鄙小人!你跟你死去的父亲一样,都是是人间的恶魔!地狱里的恶鬼!我在地狱里等你!”
齐云飞腿而起,将他整个人踹到石壁上。
“砰”的一声响,红白相间之物,炸开在暗沉沉的石壁上,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在狭小室内弥散开来。
齐云这一年来审讯之人有数百之多,遇见犯人暴起伤人的情况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他今日因心情好,对周瞻没有多加防范,才出了纰漏。
齐云面色不变,冷静得拉开石室门,吩咐道:“把里面清扫干净,给他拼起尸首,等陛下诏令下葬。”他沾满血污的右手藏在腰后,出天牢后反复清洗了许多次,还要继续清洗时,看一眼天色,却是该去向皇帝汇报了。
等候帝王召见的议政殿偏殿中,齐云立在长窗边,右手仍旧藏在腰后,看一眼天光,知如今在议政殿中回话的乃是右相萧负雪,忖度着等皇帝召见他大约要到晚上了。
他藏在腰后的手指轻动,手上分明已经干净了,手指间那股黏腻之感却仿佛还未消去。
忽然,一道淡金色的身影在霞光中映入他的眼帘。
齐云喉结一动,是穆明珠。
公主殿下在从人跟随下,拾级登上了对面的偏殿,那藏在朱红罗伞下的面容
,该是可以想见的美丽动人。
一身紫衣的杨虎从对面的偏殿中迎出来,笑脸以对,送公主入殿说话,显然是早知她会前来。
齐云眸色沉沉,没有犹豫,立时出了西偏殿,穿过相连的回廊,逐渐贴近穆明珠与杨虎所在的东偏殿。
守着东偏殿的卫兵,原本是齐云的手下,见了昔日长官的神色,都没有作声。
齐云就驻足在东偏殿一扇关起的长窗外,似乎选定了这个地方观赏满天晚霞,负在腰后的手指轻轻捻动,却把殿内的对话一一收入耳中。
他做这样的事情,早已异常纯熟。
因为她的每一言、每一语,对他而言,都是至关重要的,如同经年难得的甘霖,使得他这株生在崖边的枯树必得拼尽全力向她倾斜。
穆明珠今日来寻杨虎,所托之事,本就不必避人,也就没有另择私密之处说话。
“真是惭愧,昨日私宴上的事儿还没偿报于杨郎君。”穆明珠含笑道:“如今又有一桩麻烦事儿,要请托于您。”一面说着,一面从袖中抽出一盒圆润的东海珍珠来,每一粒都有指头肚那么大,浑圆莹白,“据说此物碾碎为粉末,敷在面上,更使皮肤白皙细腻,如今献予杨郎君,算是小小心意,伺后再有谢礼。”
杨虎虽然跟在皇帝穆桢身边见惯了好东西,此时却也有些移不开眼睛,已是捧了那珍珠在手中把玩,口中笑道:“殿下客气了。您只管开口便是。”
“我也想往扬州去。”穆明珠径直道。
杨虎微微一愣,把视线从掌中珍珠上挪开,看一眼穆明珠,笑道:“扬州如今遭了灾,殿下去那里做什么?”
穆明珠笑道:“不是齐云要去么?”
窗外齐云听到此处,原本轻轻捻动的手指忽然僵住,漫天的晚霞仿佛一刹那都落入了他眸中。
却听女孩声音轻快,继续说下去,“我要这一路上缠着他,非要他点头把婚约解除不可。”


第29章
杨虎一听是这个原因,方才面上的诧异之色便全然消退了,笑道:“原来是为了这个——殿下何必着急?”他因拿多了穆明珠的东西,感到自己有必要为她着想,“扬州才遭了灾,乱着呐。殿下金枝玉叶,何苦陪着同去?不如等齐郎君回了建康城,再同他缠磨也不迟。”
穆明珠笑道:“我知道这是郎君为我着想。只是有道是,‘有花堪折直须折’,这婚约之事一日不解,我就一日算不得自由身,空望着建康城中满眼的花,苦于无法下手……”
杨虎被她逗得一笑,道:“殿下倒是爽直……”他拨弄着锦盒中浑圆贵重的大珍珠,这次却没有一口就应承下来。
穆明珠又笑道:“自然,杨郎君同母皇进言的时候,不好这么说,不如就说我眼见扬州百姓受灾,心中不忍,又见母皇为之悬心,想要略尽孝心——如何?”
其实穆明珠心里异常清楚,她这几次寻杨虎请托之事,杨虎一个字都不会隐瞒,全都会如实告诉皇帝。
杨虎能留在皇帝身边,盛宠近十年,他的美貌与草包固然是原因,他的简单与透明才是最关键之处。
她要骗过母皇,便得先骗过杨虎。
杨虎笑了笑,没有反驳,也没有解释,有些眼馋得望着锦盒中的珍珠,叹气道:“我可以帮殿下试一试,只是不敢担保此事能成……”他跟随在皇帝身边,最清楚皇帝对于这桩婚约是什么态度,从前穆明珠多次激烈的反抗都没有任何效果,皇帝是铁了心要这对小儿女凑做一堆。穆明珠往扬州去,是为了与齐云解除婚约,正与皇帝的意志相背,就是他也不能说动皇帝更改心意。